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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游仙詞

亦狂亦俠亦溫文:龔自珍的詩文與時代 作者:王鎮(zhèn)遠 著


| 小游仙詞 |

定盦有一組名為《小游仙詞》的十五首七絕,這十五首詩雖如題目所示,都是記神仙之事,然寫得撲朔迷離,顯然有所寄托。

以“游仙”名詩,起于晉朝的何劭和郭璞,郭璞著名的《游仙詩》以奇思異想寫自己的隱居與仙游之樂,然不無對現(xiàn)實的譏嘲和對人生不平的牢騷,因而后人每每以為他的《游仙詩》本于屈原的《遠游》之旨。后來唐代的曹唐也曾作過《小游仙詩九十八首》,通過神仙幻化之事寫男女愛戀之情,又如唐人張鷟的《游仙窟》傳奇,也以濃艷的筆墨記述了自己的一次艷遇,據(jù)后人考證,從他與女主人十娘、五嫂的調(diào)謔宴飲來看,其所宿之處顯為一娼家,故可知唐人即有稱妖冶的女子為神仙的習慣。定盦的《小游仙詞》也以艷詞綺語出之,故有人以為這是他的艷情之作,甚至作為附會他與顧太清有私情的依據(jù),其實定盦只是借了唐人“游仙”之作的外衣,繼承了郭璞《游仙詩》的興寄方式,真正的意圖絕不是描寫風月,而在于揭露當時軍機處的內(nèi)幕,諷刺官場的黑暗。

定盦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考中舉人后,復于二十四、二十五兩年連應進士試,但都以落第而告終,于是在道光元年(1821年)轉(zhuǎn)而想走考軍機章京的路。軍機處在清代雍正年間設立,本來是內(nèi)閣的一個組成部分,因雍正間用兵西北,而內(nèi)閣在太和門外,唯恐泄露機密,故在隆宗門內(nèi)設立軍機處,選擇內(nèi)閣中謹密能干的人入值。因軍機處地近內(nèi)廷,便于宣召,深得皇帝的青睞,遂成為清代政治的機要部門。軍機大臣一般都由重臣、親王來充當,主管其事,下設軍機處行走、軍機章京(俗稱小軍機),處理軍務文書等,定盦的祖父禔身、父親麗正都曾經(jīng)任過軍機章京之職。所以,與由進士出身而入翰林院一樣,入軍機處也不失為一條仕宦的通達之途。軍機章京原由軍機大臣挑選,自嘉慶十一年(1806年)以后改為考試錄取,但考試只是形式,錄取的大權(quán)還是操縱在軍機大臣手中。

定盦在這一次的考試中還是落選,原因據(jù)說是因為書法不佳,然就此詩中看,或許是由于未能向軍機大臣俯首帖耳,唯命是從,故在此詩中他借游仙而揭露了軍機處的內(nèi)幕,用以發(fā)泄胸中的郁憤。第一首就說:

歷劫丹砂道未成,天風鸞鶴怨三生。

是誰指與游仙路?抄過蓬萊隔岸行。

這里句句是講游仙,但也句句不離寄托。按道家的說法,通過煉丹服食可達到長生不死的效果,然定盦卻說自己雖歷經(jīng)修煉而猶未能得道成仙,暗寓其雖屢經(jīng)會試卻未被取中。當時定盦任內(nèi)閣中書,參加國史館修訂《清一統(tǒng)志》的校對工作。他雖處內(nèi)閣而職微位卑,故以在天風中飛翔的鸞鶴卻無處棲息自比,表示自己時運不濟,常含怨帶恨,忽有人指引他避開進士考試而去考選軍機章京,就像是繞過蓬萊仙山而在它的對岸另找一條路徑。這首詩中體現(xiàn)了定盦懷才不遇的悲憤,同時也說明他欲以入軍機處作為進身之階的企圖。他的父、祖均曾入軍機處供職,因而定盦對此中掌故如數(shù)家珍,如他在《上大學士書》中就亟論內(nèi)閣與軍機處的區(qū)別與權(quán)限分轄,又如其《干祿新書自序》中說:“其非翰林官,以值軍機處為榮選。軍機處之職,有事則佐上運籌決勝,無事則備顧問祖宗掌故,以出內(nèi)命者也?!笨梢娷姍C處是皇帝身邊的智囊團,大權(quán)在握,非同尋常,所以被視為一條取得高官顯位的有效途徑。然而要走這一條路也絕非容易,其內(nèi)部的戒備森嚴、鉤心斗角與植黨營私、豢養(yǎng)走卒又是駭人聽聞的,這在下面的兩首詩中可以見到:

寒暄上界本來希,不怨仙官識面遲。

僥幸梁清一私語,回頭還恐歲星疑。

丹房不是漫相容,百劫修成忍辱功。

幾輩凡胎無覓處,仙姨初豢可憐蟲。

前一首寫軍機處內(nèi)部的防范嚴密,各自為政,“上界”即影射軍機處,“仙官”指其中官員,他們受到嚴格的監(jiān)視,不允許與外間人員隨便交往,以防泄露機密,同僚中也不交一言,難得見面,處于緊張氣氛之中。偶一私語,便遭猜忌。唐代李亢的《獨異志》上引《東方朔內(nèi)傳》說,太白星曾偷了織女星的侍兒梁玉清,逃入衛(wèi)城少仙洞,四十六天不出。天帝發(fā)怒了,下命王岳搜捕,太白星便回到了老地方,玉清謫于北斗星下。這里“僥幸梁清”即用此典,喻軍機處內(nèi)人各異心,互相猜疑,戒備極嚴。趙翼的《軍機處述》載:“往時軍機大臣,罕有與督撫外吏相接者。至軍機司員,更莫有過而問者。軍機非特不與外吏接也,即在京部院官,亦少往還。余初入時,見前輩馬少京兆璟,嘗正襟危坐,有部院立階前,輒拒之曰,此機密地,非公等所宜至也。同直中有與部院官交語者,更面斥不少假,被斥者不敢置一詞云。”可以為此詩作一腳注。

后一首則直接諷刺了軍機大臣的大權(quán)獨攬、培植私黨,致使軍機章京們成為一群唯唯諾諾的應聲蟲?!暗し俊憋@指軍機處,在那里不是隨便可容納新進者的,只有經(jīng)受百般磨煉、忍受種種羞辱的人才能修成正果,為“丹房”所接受。因而,在幾輩人之中也難以找到具有如此“仙胎道骨”的人,只能依仗“仙姨”(指軍機大臣)自己去豢養(yǎng)一批俯首帖耳的可憐蟲了,言外之意是說軍機處容不得外人,只接納對軍機大臣唯命是從的奴才。如乾隆時的廷諭都出自軍機章京汪由敦之手,而乾隆皇帝只對軍機大臣訥親一人下達旨意,訥親出來后就令汪由敦在直廬撰稿:“訥唯恐不合上意,輒令更易,有屢易而仍初稿者,一稿甫削,又傳一稿,改易亦如之,汪頗以為苦,然不敢較也?!保ā肚灏揞愨n·軍機處》)到了乾隆后期和珅當軍機大臣時則更加專橫,部屬稍不聽命,揮之即去,所以定盦譏之為“百劫修成忍辱功”,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

這十五首詩的最后一首則暗示了自己考試失敗、有負前輩和朋友希望的愧疚,與第一首“是誰指與游仙路”相呼應:

眾女蛾眉自尹邢,風鬟霧鬢覺伶俜。

捫心半夜清無寐,愧負銀河織女星。

由于眾女都像漢武帝的尹、邢兩位夫人那樣俱有姿色,爭奇斗艷,各執(zhí)嬌寵,遂令那風鬟霧鬢、憔悴落魄的女子孤苦伶仃,困頓憂傷了。前兩句暗寓自己考試落榜、無人見賞的沉痛心理。故清夜捫心,悲從中來,愧對先人,也辜負了指點仙徑之人。定盦雖對軍機處的內(nèi)幕表示了種種不滿,但也十分希望能躋身其間,由此一展自己的抱負,然而終于未能如愿以償,所以悲憤交集,內(nèi)疚與怨恨溢于筆端。在這之前他已發(fā)誓不再作詩,然受此打擊,遂破戒為詩。

從以上所引的幾首詩中我們已可看到定盦的這組詩純用迷離惝恍的筆墨出之,以游仙之事、男女之情揭露官場的腐敗和自己的隱恨,寫來含而不露,卻句句不離本意,表現(xiàn)了他駕馭文字的本領;詩中用了大量道家的典故,可見他的博洽和對掌故的熟悉,既緊扣游仙的題目,又寓有刺時的用意,足以說明他的詩藝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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