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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興判斷 作者:木心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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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刃篇

子午線的受辱

英國有個地方,叫倫敦。倫敦東南面有條河,叫泰晤士河。泰晤士河邊有個臺,叫格林尼治天文臺。格林尼治天文臺里有個館,叫子午館。子午館里有條線,叫東西半球分界線。

子午館,墻壁、地面,都鑲有子午線——大理石,嵌銅條,清晰極了,此線當(dāng)然有兩側(cè),一側(cè):東經(jīng)。一側(cè):西經(jīng)。那還用說。

有錢的有知識的現(xiàn)代蕓蕓眾生,都喜歡分開雙腿,一只腳踏在子午線東側(cè),另外還有一只腳,真的,都有兩只同樣大小的腳,分踏于東側(cè)、西側(cè)——拍照,叫“腳踏東西兩半球”。

我兀立在子午館里,看眾生喜笑顏開,各式的腿、各色的腿,分開了,拍照了……

為什么我雕像似的站在一角,喜歡子午線嗎?喜歡腿嗎?喜歡分開的腿嗎?

我等人,等一個人,那人不愿腳踏東西半球,同伴們要他分腿拍照,他微笑,走了——我等他來。

沒來,也許來在我之來之先,我之來之后。

啊子午線,當(dāng)人們分腿威臨于你之上,便有一場先驗(yàn)的追思彌撒,那樣地在旁為你而悲慟,一批又一批游客,侮辱子午線,地球成了伎物,盡嫖它,一點(diǎn)也不愛它。

白色大災(zāi)

據(jù)法國警方的統(tǒng)計(jì),法國百分之八十的吸毒者,年齡,十五歲到廿五歲。

波恩,衛(wèi)生官員的統(tǒng)計(jì),一百萬西德兒童,經(jīng)常吸,這種毒品,或,那種毒品,年齡,十一至十五。

意大利化理學(xué)家賽沙里尼說:那不勒斯,牽涉毒品活動的兒童,可以組成一支大軍(勝過十字軍)。

意大利吸毒者,二十五萬正,按人口比例,可能比美國還要高(美國之高可想而知)。

這樣,法國——十二萬人。英國——四萬。細(xì)小而保守的愛爾蘭,也有六千。好,歐羅巴大致如此。

毒販,利用兒童,運(yùn)輸毒品,被捕,何控告之有。家庭呢父母呢?全家唯一的進(jìn)款,全靠兒、女的活動。

耶穌說,不像小孩子,就不能進(jìn)天國。小孩子說:吸了,嘿,比進(jìn)天國還要好——耶穌又走在曠野里……

最有辦法的是上帝,上帝說:怎么辦呢。

里米太太后悔了

馬來西亞的里米太太,卅六歲,長女九歲,次女五歲半,兒子未滿周歲,十一個月。一家四口正在戒毒所苦度光陰。

曼·辛格·里米太太對我說:懷孕期間,她一直都吸毒,子女出世便有毒癮,毒癮發(fā),哭不停,鄰人啰嗦了,她喂孩子以鴉片,只圖耳根清凈。

她說:一日兩次,每次以鴉片二粒,勾水或勾牛奶,給孩子喝,喜歡喝。

十一個月的男嬰,馬來西亞最年輕的黑籍道友,近乎“天才”“神童”一類。

曼·辛格·里米太太在電話中向我哭訴:一九七五年,當(dāng)時,我忍不住對丈夫說,胃痛得要命,他給我鴉片,一吞就止痛,是這樣,我開始了,直到現(xiàn)在,噢不,現(xiàn)在我戒了,他嗎,兩星期前突然死亡,太突然呀。他也吸,十年,我是九年,我真后悔,尤其是這兩個女孩,一個男孩(以下只聞哭聲)。

里米太太后悔了。

西班牙一套房

世界上,最昂貴的一個酒店套房,每天費(fèi)用,五十萬比塞塔,折合三千五百美元,但泊車是免費(fèi)的。

西班牙,馬爾韋爾亞,迪納馬酒店,五一七號房。

阿拉伯的石油王曾住于此?,F(xiàn)時及以往的皇室成員,曾住于此。參觀過這個套房的,有已故伊朗王的孿生姐姐,阿殊拉夫,普魯士公主瑪莉亞·路易斯,及一批公爵、伯爵。

一共五個房間,兩千平方米,面向地中海,浴室從1到8,還有具備卷浪的游泳池,還有綠草如茵、人造瀑布流得歡的平臺。

此套房已被預(yù)定到本年底,誰預(yù)定的呢,迪納馬酒店有關(guān)方面拒絕透露,因?yàn)槲沂虑岸谶^。

高爾夫球王請安心

廿年來風(fēng)塵仆仆,居無定所、食無定時,每晚(夜深了),躺在豪華的酒店里,好像是失眠,夢想一間雨聲瀟瀟的茅屋。

不是我。是白勒仁·班尼士。誰人不知的國際高爾夫球星,藝之精,名之盛,“巨星”,不必謙遜。

人人羨慕他的免費(fèi)旅行,班尼士,說吧,他說比賽壓力大,一心了解比賽情形,哪有閑散投置名勝古跡。賽事結(jié)束,匆匆趕程,下一個……

與家人聚少離多,希拉莉,算是自小習(xí)慣了的,她父親,也曾是職業(yè)球員。她現(xiàn)在還是愛班尼士的。班尼士形容自己比較幸福(幸福當(dāng)然是比較出來的)。

兒子,有的,女兒,也有——兩個陌生人。一聲“爹”,彼此無甚感覺。爸爸而已,兒女而已。

當(dāng)太陽從海平線上升起,當(dāng)運(yùn)動作為謀生的伎倆,每天除了比賽,便是練習(xí)。手指起了繭疤,背肌痛是一種必然性的體現(xiàn)(是個三段論的問題)。

班尼士還有希望嗎,有,他希望,時光倒流,重新選擇職業(yè),一定,一定不做職業(yè)高爾夫球員。做什么呢,隨便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做,更好。

英國的天才是怎樣誕生的

一九八三年,英國出生的嬰兒,六個中有一個,是私生子。一九八六年,五個中有一個……

(六十年代,每廿一個嬰兒,有一個私生子)

“英國是,私生子能獲得存在權(quán)的,唯一的國家?!卑涂藸栃Σ[瞇地說。

統(tǒng)計(jì)學(xué)家巴克爾,認(rèn)為從廿一比一,到六比一、五比一,英國紳士淑女,開放得多了。

私生子都很聰明,“廿一比一”的那一個,“五比一”的那一個,誰更聰明?

我認(rèn)為“廿一比一”的那一個,勝于“五比一”的那一個。

問:何以見得?

反問:如果,英國,進(jìn)化,五個嬰兒中,四個是私生子——還都很聰明嗎?

比黃金貴七倍

海關(guān)緝獲毒品,價值百萬千萬美金,海洛因,鴉片的精華,美國、香港吸毒者,嗜之若命。

某次,邁阿密海關(guān)人員,在一架哥倫比亞飛機(jī)上,查獲四千磅海洛因,請鎮(zhèn)靜,價值:九億二千五百萬美金。

昂貴的海洛因,身價,黃金之七倍。美國不法之徒,最大一本黑經(jīng),毒品交易,每年超過三百廿億,相當(dāng)于七大石油公司,收入總和的兩倍多。海洛因,黑市售價:三千美元一盎司,你不信也得信。

耶魯醫(yī)學(xué)研究院,表明,經(jīng)常用海洛因的人,頭腦麻木,有時,并沒注射,也有飄飄之感產(chǎn)生。緝毒人員發(fā)現(xiàn),街頭兜售的海洛因,只不過一點(diǎn)點(diǎn)真,其他是面粉、蘇打粉、硼砂粉,癮者照用不誤,能過癮。

每次緝毒,緝獲毒品,市面上的海洛因,價格直線上升,毒販要賺多少錢,主意是打定了的,毒品被沒收,這些錢,從吸毒者身上賺回來,不少毫分。

富可敵國的大毒梟,他們不吸海洛因,衣冠楚楚,文質(zhì)彬彬,會藹然對你說:年輕人,珍惜青春,生命,只有一次生命。

去看蘇丹人

全年萬里無云,喜歡嗎,烈日當(dāng)空,中午攝氏五十度,五十度以上,喜歡嗎,想吃雞蛋,放在路上,幾分鐘,熟透,喜歡嗎,蘇丹沒有雨,幾乎沒有。

面包、高粱薄餅,菜肴大多生拌。晨,放糖的紅茶,幾片餅干,不是早餐,早餐是上午九時至十時。下午兩點(diǎn)半午餐。八點(diǎn)晚餐,蔬菜,煎煎烤烤牛羊肉,又來了加糖的紅茶。

穿的更樸素,白,白頭巾白長袍,女的紗巾偶有彩色。蘇丹人熱情(熱情總是好的),蘇丹人重禮節(jié)(重禮節(jié)總是不錯的),喜歡交朋友(交朋友總是樂意的),特別是老朋友,久別重逢,快樂得要死(要死就是要活的意思),彼此握手而擁抱(這是誰都會的),不,左手搭肩,右手摟腰,啟齒問候,殷切萬分,如果你家里人多,親戚尤多,朋友更多,那就別到蘇丹去,蘇丹人哪,問候你,問家屬,問親屬,問親戚,問朋友……你受不了時,便是你該受時。

我為何敢去蘇丹呢,我,他們都知道,光我自己一個人,“你好啊”,下面就沒了,開始音樂了,蘇丹的音樂,是有件東西在不停地響著的意思。

你還是不去蘇丹的好,我去,去去就來,為了有個蘇丹人愛著我,為了愛,再怎樣,也去,以為蘇丹那邊無人可愛是錯的,任何地方,平均兩千人中總有一個,是我喜歡的那種樣子,那種脾氣,如果我自己體健、心情好,五百人中也能找得出一個,使我著迷的人。

蘇丹有名火爐國,我燒完了就回來,怎么,也去?那么我們一同去看蘇丹人。

柏拉圖心中有個結(jié)

我聽說,十九二十世紀(jì)間,有個美國人,卡爾·V.安德,俄亥俄州生。

(——美國人又怎么樣。柏拉圖悠然道)

我看見,安德受聘《紐約太陽報(bào)》,十六年,后來,在《紐約時報(bào)》,工作,一年一年二十年。

(——近四十年又怎么樣。柏拉圖閉目道)

我證明,安德,根據(jù)埃及古墓、象形文字,判斷四千年前,尼羅河畔,發(fā)生一起弒君案。

(——推論正確又怎么樣。柏拉圖燃起雪茄道)

我親聆,安德和藹可親打電話去普林斯頓:“哈,艾森哈特博士,您的文稿上,將宇宙的半徑,算成了直徑?!?/p>

(——博士認(rèn)了錯又怎么樣。柏拉圖用力抽了一口煙道)

我目睹,安德給亞當(dāng)斯教授掛電話:“日安,教授,您把愛因斯坦的講稿,一個地方譯誤了。”亞當(dāng)斯說:“愛因斯坦就是這樣的。”安德說:“那好,是愛因斯坦錯?!?/p>

(——后來事實(shí)又怎么樣。柏拉圖站起來道)

我去問,愛因斯坦笑著說:“那天在黑板上抄寫時,把公式抄錯了?!?/p>

(——安德現(xiàn)在又怎么樣。柏拉圖捏住我的手道)

我告之,安德,長眠在墓地,他到頭來,仍然是編輯。

(——這位編輯實(shí)在不一樣。柏拉圖淚汪汪道:實(shí)在不一樣)

我就想,柏拉圖心中有個結(jié),沒有遇到過好編輯。比之柏拉圖呀,我是快樂又甜蜜,諸大編輯對我的文句,從來不挑剔,我寫糊了寫傻了,都說這樣讀來才親切。

小費(fèi)概論

(第一原則)千萬別依賴“旅游指南”;莫妄想記住那些千變?nèi)f化的“規(guī)定”,什么丹麥的計(jì)程車司機(jī)不收小費(fèi),法蘭西國家劇院的帶位員,是否會控告你“行賄公務(wù)員”……

(第二原則)每到一個國家,先兌些相等于美金五角、一元的當(dāng)?shù)刎泿牛缓鬄t瀟灑灑拋掉它們,瀟灑的尺度:在酒店、理發(fā)店、火車站、飛機(jī)場,按美國慣例,略高一籌,相當(dāng)瀟灑矣。

(附注)餐廳,請留神,歐洲幾乎都在賬單上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務(wù)費(fèi),請一瞥侍應(yīng)生的眸子(不論是褐是藍(lán)),有無阿拉伯?dāng)?shù)字在閃爍——你還是問一問的好。

(補(bǔ)注)當(dāng)你把找出來的零錢,賞給侍者或司機(jī),為何對方毫無反應(yīng)?在比利時、荷蘭、瑞典,其他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小錢幣=0,請調(diào)整一下瀟灑的尺度。

(參考)狄更斯發(fā)言:小費(fèi)應(yīng)該包括在賬單中,我堅(jiān)持,不該再附加收費(fèi),別寵壞了。(《匹克威克外傳》里的金格爾,也慣說“我堅(jiān)持”,金格爾是作假,狄更斯認(rèn)真)

巴爾扎克發(fā)言:有教養(yǎng)的上流人士,對車夫、浴室侍應(yīng)生、任何傳遞物品的人,從來不會敷衍搪塞。(德·巴爾扎克的de不是白加的)

普魯斯特不發(fā)言,他一貫付超額小費(fèi)。(希望別人在這方面學(xué)他,不要在文筆上學(xué)他)

沙特習(xí)慣隨身帶巨款,有人問了:你這樣給小費(fèi),想不想到有傷侍者的自尊心?沙特反問:否則,傷我自尊心。(后來沙特也窮了,自尊心不知怎樣了)

今收到潘斯來信

一九四四年,五月,兵艦卡里普號,弗吉尼亞州→北非阿爾及利亞。軍人們在艙里在甲板上,寫許多信,交給阿爾及爾負(fù)責(zé)郵務(wù)的麥可。

麥可死亡,許多信沒有寄出。就這樣。

一九八六年,六月,杜拉家的頂樓,白蟻越發(fā)猖獗,請工人來懲治——翻出,這批信,報(bào)告郵政局。

要找到四十二年前的收信人,困難。努力把信件退給發(fā)信人,困難。美國郵局總長凱西說:我們不負(fù)拖延的責(zé)任,由于這些信件并未投寄。記者們,笑了笑。就這樣。

潘斯六十五歲,戰(zhàn)后,和他那位,那位未收到他的信的女友,結(jié)了婚。

凱西總長舉行的記者會,潘斯,整了整領(lǐng)帶,當(dāng)眾朗讀,卡里普號上寫的信,熱情洋溢和洋溢熱情。

站在潘斯旁邊的裘蒂,笑容滿面滿肩,說,對大家說:我收到,收到這封信,真是高興,高興得要命,雖然,它,來遲了,四十二年。

潘斯和凱西和記者們,聽著裘蒂的聲音,也高興,不過不是高興得要命。

接著是,這則小品的讀者高興,作者呢,也一同高興,忽然又不高興,想起了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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