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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2013年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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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個男友,是大三時在室友們的起哄下談的。確切地說,他是被姐妹們當作一件便宜貨,硬塞給我的。

她們都說:“趙小娥,都大三了,還不找個男朋友!大學不談場戀愛,等于白讀四年!”她們就像考古工作者,四處尋覓“古跡”,把陳二蛋發(fā)掘出來。

還不知道陳二蛋是哪個系的,學的什么專業(yè)時,一聽他這名字,我就搖頭,說要是嫁給他,按照我們當?shù)氐恼f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實在受不了!其中一個小姐妹教育我說,二蛋怎么了?說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個蛋的,你敢跟他嗎?她的話,讓整個寢室的人都笑翻了。

陳二蛋與我同校,哲學系的,也是大三學生,比我小一歲。他家在南方,問他具體哪個省份,他咬著舌頭文縐縐地說:“長江以南?!蔽覀冋f長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兒的?他依然是咬著舌頭說:“都是塵土里來的,分什么東南西北啊?!?/p>

我身高一米五七,陳二蛋一米六二,我們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發(fā)質(zhì)有點焦枯,陳二蛋也是。我們甚至連氣色都相近,臉頰像貼著黃表紙,一看就是營養(yǎng)不良。陳二蛋和我都來自農(nóng)村,他父母在家種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學。而我父母雙亡,我上大學,也是跑運輸?shù)母绺绻┲?。所以我和陳二蛋,對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于手頭拮據(jù),我去食堂揀最賤的飯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衛(wèi)生巾。衣裳破了,補上接著穿。怕身體出毛病,而沒錢醫(yī)治,我堅持長跑,所以大學四年,我連感冒都很少得。在學業(yè)上,我的功課在系里處于中上游。陳二蛋在這些方面與我相反,他不喜歡運動,說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們老家,會被當成瘋子。沒有急事,跑什么呢!盡管他很用功,可成績平平,每學期都有掛科的科目。他后悔選擇了哲學,說這個專業(yè)培養(yǎng)的是真理者,而他是個糊涂蟲,腦筋不夠。

陳二蛋木訥,說話實在,心地純潔,給我們寢室的姑娘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比如李玲問他:“你說我穿花衣服好看嗎?”他答:“怎么穿也沒有孔雀穿得好看?!睆埛f梅問他:“你喜歡尼采還是海德格爾?”他答:“都不喜歡,他們的書,我讀了腦瓜仁疼?!敝灰粊恚覀儗嬍揖蜁β暡粩?。大家殷勤地給他讓座,遞上吃的東西,香蕉、果凍、牛奶或是餅干。陳二蛋每次享用的時候,總是不安地看著我,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給自己丟人了。他知道我缺營養(yǎng),有次吃紅富士蘋果,他舍不得,輕輕咬了兩口,便悄悄揣進兜。出了寢室,他拉著我走進校園的小樹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疊刀,削去蘋果上的齒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訴我,別看他買不起水果,但嘴上沒怎么虧著。校園的長椅或草坪上,常遺落著那些家境好的同學吃剩的蘋果或梨子,他隨身帶著小刀,將它們削一削吃了。他的話和那大半個蘋果,吃出了我的淚。我對他說:“陳二蛋,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張起來,愁眉苦臉地說:“這么大的人給了我,九十來斤呢,我咋養(yǎng)活呀?!迸梦铱扌Σ坏?。

我和陳二蛋處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節(jié)他從老家回來,開始冷淡我。我問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誠地告訴我,春節(jié)帶了張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沒過好。他們嫌我單細,小臉盤,沒福相;還說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問題。陳二蛋為難地解釋,雖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萬事孝為先,老婆可以不討,但不能不遵從父母的意愿。就這樣,我們和平分手了。我準備考研,而他厭倦了大學生活,說是一拿到畢業(yè)證,就奔回家鄉(xiāng)。我們雖在一所大學,可一旦分手,不再約會,就像兩顆行星,看似并行著,卻有著各自的運行軌道,一連仨月都沒碰到過。陳二蛋如愿畢業(yè)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務員接連失敗。

陳二蛋離開哈爾濱的前夜,約我去太陽島漁村吃魚。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魚館就把我拉到丁香叢中,在無人的地方,抱著我哭了一場,連連說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滿臉都是他的眼淚和鼻涕。我們乘末班公交車穿過江橋,回到市區(qū)的學校,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等他離開哈爾濱后再看。我沒聽他的,當晚回到寢室,就撕開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額不等的人民幣,有百元大鈔,也有一元兩元的零鈔,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百塊。還有一張信箋,陳二蛋寫道:“小娥,我永遠記著白樺樹下的那個夜晚。我對不起你,這點錢是我從嘴里省下來的,微不足道,都說醫(yī)院能做處女膜的修復手術,你再添上點,去做個吧,將來找個好人家!”我想起了那個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園的白樺林里偷吃禁果的情景。我們都是初次,慌里慌張,再加上一只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躥過,嚇了我們一跳,沒有淋漓的快感。事后陳二蛋怕我懷孕,擔驚受怕了一個月,直到我月經(jīng)如約來潮,他才噓了一口氣。為了紀念那個夜晚,他寫了四句詩:“你看著天上的星星,我看著你眼里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里的星星是我的皮帶扣?!标惗斑@首富有喜劇色彩的情詩,讓我笑出了淚花。

我在陳二蛋啟程之際,趕到嘈雜的火車站,將九百塊錢還給他。告別時刻,陳二蛋突然熱切地對我說:“等你長胖了,臉圓了,屁股大了,一定拍張照片寄給我,讓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話,讓我在告別他后,連頭也沒回一下——誰會為這樣的男人再回頭呢!

最終我還是通過考試,應聘到哈爾濱一家發(fā)行量不錯的市民報。本來我報考的崗位是記者,可是報到時,社長說有個校對員休產(chǎn)假了,讓我先頂一下。在報社,校對員跟清掃員差不多,沒人待見。但我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挑錯字是我的強項,與各色采訪對象打交道,我卻力所不及。那位校對員休完產(chǎn)假調(diào)走了,我便坐穩(wěn)了校對員的崗位。

黃薇娜是報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記者,讀她的稿子最暢快,幾乎沒錯可挑。我曾當著眾記者對黃薇娜說:“報社的記者要是都跟你一樣,我就得失業(yè)!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廠?!睆拇撕簏S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記得我把初戀說給她聽時,黃薇娜叼著煙,恨恨地說:“媽的,一個豆芽菜似的二蛋,還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給我,回頭我讓物流公司送上一頭肥母豬,附上一句‘新娘駕到’,惡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兒,就在網(wǎng)上認識了宋相奎。我們先是在QQ上聊,覺得投緣,便見了面。宋相奎圓臉,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個忠厚的人。他見了我,吧唧一下嘴,說:“怎么比我想象的小一號?。俊彼侵肝业氖菪?。我也沒客氣,回敬他:“怎么比我想象的也小一號?。俊彼蜗嗫鼈€子很矮,胖乎乎的,腆著個啤酒肚,他樂了,說:“這不就般配了嘛?!?/p>

宋相奎也是外縣人。他在政府機關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說有能力租獨套的房子,可他也是與人合租。宋相奎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不好,哥哥三十好幾了,因為殘疾,一直沒娶上媳婦,靠幾畝薄田和兩頭奶牛維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親和哥哥,處處儉省,每月寄回八百塊錢貼補家用。說真的,宋相奎對家人的好,讓我死心塌地跟著他了。想著進了他家門,成了他的親人,他也一樣會對我好。

我們相處三個月后,與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廣東出差,那幾天我便住在他那兒了。記得我們在一起后迎來的第一個黎明,我心情愉悅地將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時,宋相奎卻沒有表現(xiàn)出相應的熱情。直到三天后我離開那里,才明白他為什么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突然問:“你的第一次跟的誰?”我想我沒必要隱瞞,告訴他是大學的初戀男友。他又問:“為什么分手了?”我說:“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單薄,沒相中我?!彼蜗嗫之惖匦α艘宦?,問:“還聯(lián)系嗎?”我說:“沒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臉上刮了一下,說:“這就好?!蔽乙詾閷徲嵉酱私Y束了,誰料到了公交站臺,他又把嘴湊在我耳邊,小聲問:“為他墮過胎嗎?”我搖搖頭。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著,說:“看來并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能發(fā)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沒想到他那么在意那層膜兒,看來陳二蛋當初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還是男人。我開始疏遠他,可他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依然每天發(fā)短信問寒問暖,我不回復,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門,喊:“小娥,我是宋相奎,開門!”我當然不理他,反正柳琴聽不見。宋相奎不屈不撓,我不開門,他過兩天還來。直到有一天下著大雨,我從門鏡看見敲門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戰(zhàn),才開了門。

我們相戀兩年后,宋相奎突然告訴我,他愛上別人了。而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別人,竟是柳琴!我驀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問他怎么進得了門,他說來時,正好柳琴出門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實是,那天屋里的垃圾桶是滿的,還沒清理。我當時沒懷疑他們,因為我不相信宋相奎會喜歡上一個聾啞人。

我們情感的最終破裂,始于對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結婚了,可房子杳無蹤影。我的單位不可能分配到經(jīng)濟適用房,宋相奎的單位雖有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職位低,近年還輪不上。我們商量好了,暫時租房住,等經(jīng)濟適用房下來,一步到位。在選擇租房地段時,我和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傾向于市中心小戶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亞麻廠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說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換兩路車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兩三個小時浪費在上下班路上。

我們爭吵不分場合,有時在大街上,有時在柳琴這里,有時在快餐店。吵得最兇的那次,宋相奎惡狠狠地說:“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媽住墳里也跟我無關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個男鬼都比你強!”宋相奎又說:“你這種女人,在我們那里都得爛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從男人的!”我說:“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種沒爛在地里的女人啊。”宋相奎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這場最傷感情的爭吵之后,我們生分了不少。我們不再提結婚的事情。偶爾聚在一起時,話語少了,也不再親熱了。深秋時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說他愛上了柳琴。他厭倦了爭吵,而柳琴永遠不會用言語傷害他??次乙荒樧I諷的樣子,他說:“千萬別往房子上聯(lián)想啊,我圖的不是這個?!?/p>

我租住的地方,即將成為他們的婚房!我卷起鋪蓋時心如刀絞,發(fā)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運讓齊德銘出現(xiàn)了!一個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齊德銘打來電話:“哎,丫頭,房子我?guī)湍阕獾搅?,晚上帶你看房怎么樣?順便請你吃晚飯?!蔽腋嬖V他,我和房東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齊德銘說:“那你怎么不告訴我?”我撒謊說:“我正要打電話跟你說的?!饼R德銘說:“那怎么辦?我都跟房東約好了!這樣吧,你還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說你沒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絕人家呢!”我只好答應了。

齊德銘帶我看的房子,在南崗區(qū)中山花園,是一幢面向馬家溝河的高層住宅。乘電梯上樓時,我一陣暈眩。齊德銘看出我的不適,關切地問:“你恐高?”我說:“有點?!彼f:“幸好不太高,十一層?!蔽覀儚碾娞菹聛恚呦蛭髂舷虻囊簧蠕撉嗌蔫F門。當他掏出鑰匙開門時,我吃驚地問:“你怎么有房東家的鑰匙?”他笑而不答,進得門里,才對我說:“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你的房東了。你不必交房租,隨時來住,隨時可走,沒有租期!”

我暈頭暈腦,不知所措。他將一套鑰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廚房。只見銀灰色的大理石灶臺上,擺著幾盤半成品的菜。齊德銘將一條藍白格子圍裙扔給我,沖我眨著眼睛,說:“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廚藝怎么樣?!?/p>

我知道扎上這條圍裙,就是他的廚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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