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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玫瑰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2013年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晚安玫瑰

遲子建

1

吉蓮娜是我在哈爾濱的第三個房東,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八十多歲了。

吉蓮娜家住道里區(qū),離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黃色三層小樓,磚木結(jié)構(gòu),俄羅斯花園式風(fēng)格建筑,七八十年的歷史了。它有著浪漫的坡屋頂、開放的露臺、狹長的高窗和平緩的臺階。這座樓在那一帶青灰色水泥叢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來到河邊喝水的小鹿,稚拙純樸,靈動俏皮。小樓的一層是咖啡店,二三層是住家,總計六戶。吉蓮娜家在三層,西南朝向??蛷d和兩間臥室很寬敞,廚房、衛(wèi)生間和露臺雖小,但結(jié)構(gòu)合理,加上高舉架,沒有局促感。吉蓮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機勃勃的花草菜蔬點綴著,一片明媚,可她的臉卻像隆冬時節(jié)的北方原野,說不出的陰冷。她又高又瘦,不駝背,所以從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齡女郎——當(dāng)然那是她佇立著的時候;她一旦走起路來,老態(tài)畢現(xiàn),緩慢沉重,一步三嘆。

介紹我來吉蓮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職的報社新聞部的首席記者黃薇娜。她在做猶太后裔在哈爾濱生存現(xiàn)狀的報道時,認識了吉蓮娜。

吉蓮娜一生未婚,獨居,父母早已過世,沒有親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應(yīng)付自如,沒請過保姆。黃薇娜見她孤苦伶仃的,就說你房子這么寬綽,為什么不租出去一間,家里有個說話的人,不是很好嗎?吉蓮娜說她與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時,黃薇娜接到了我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從第二個房東家搬出來了,行李堆在單位的傳達室,無處可去,求她盡快幫我找個落腳之地。

黃薇娜知道我與第一個房東鬧翻,是因為那個男房東,一個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東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將,他光著下身,握著一卷油膩膩的鈔票,推開我屋門,一把摟住我,說只要我從了他,房租以后減半,還常給我零用錢。

我反抗的時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錢,撓破了他的臉。那些錢凈是兩元五元面額的,看得出是他一點點攢起來的。

他哀求我可憐可憐他,說是別看他瘦,這把年紀(jì)了,床上的威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可他老婆絕經(jīng)后,不許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只好煎熬著,活得好沒興味!他的淚水與傷痕滲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整張臉就像個小型屠宰現(xiàn)場,令人作嘔。

我奮力掙脫他,跑下樓來。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場,才哆哆嗦嗦地給黃薇娜打電話,連夜搬出。黃薇娜讓我報警,我沒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子,本來就乏人問津,如果警方來調(diào)查,萬一事情張揚出去,猥褻被渲染成強奸,我就成了一團糟爛的抹布,更沒人搭理了。

黃薇娜跑新聞,人脈廣,與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幫我物色到第二個房東,一個二十八歲的聾啞女,她有個能發(fā)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聾啞人,他們精通中醫(yī),在松花江畔開了家針灸理療所,生意不錯。他們賺了錢后,在新陽路買了套寬敞的房子,一家人在無聲的世界中,過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針,最看不得患者身上扎著銀針的模樣,所以她二十歲時,自己找了份活兒,在南崗教化廣場旁的小學(xué)食堂做洗碗工。

從新陽路到教化廣場,跨越哈爾濱的兩個區(qū),柳琴嫌上下班太折騰,就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間房。

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兒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買房劃算,因為賺來的錢放在銀行連年貶值,而隨便的一處房子,都是香餑餑,一路看漲,于是就在南崗安發(fā)橋下,給她買了套兩居室的房子,離柳琴上班的小學(xué),步行一刻鐘便到了。柳琴搬出來后,她母親放心不下,常來陪伴,后來柳琴的弟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母親被束縛住了,便想為女兒找個好房客。

黃薇娜采訪這家私人理療所時,認識了柳琴一家,知道他們的意愿,所以我從第一個房東家出來,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電煤氣在內(nèi),一個月只需付柳琴六百塊。

而在老房東家,每個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說,煤氣不準(zhǔn)我用,水電費要與他們家分攤。

黃薇娜接到我電話的時候,剛做完吉蓮娜的訪問,正和她在樓下咖啡店小坐。

當(dāng)我說我從柳琴家搬出來時,她還有心思開玩笑:“不會是她跟第一個房東似的,非禮你了吧?如今同性戀可挺時髦的!”調(diào)侃完,她才問我:“你不是跟柳琴處得挺好嗎?怎么突然鬧別扭了?要知道再找她這么好的房東,在哈爾濱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著告訴她:“柳琴要結(jié)婚了!我不能住那里了——”黃薇娜萬分同情地說:“哦,那你只能出來了?!?/p>

她安慰我說,好房東一定在下一個人生路口等著我,叫我別急,她馬上過來,帶我去她家先住幾天。

黃薇娜與我通完話,對吉蓮娜說:“真巧,剛勸完您找個房客,我的好友就沒住的地方了!”吉蓮娜皺皺眉,沉默片刻,開始仔細打聽我的情況,老家在哪里,多大年齡了,有沒有男友,愛吃豬肉嗎,襯衫常換洗嗎,睡覺是否打鼾,花粉過敏嗎,喜歡聽鋼琴嗎,性格內(nèi)向還是外向,丟沒丟過鑰匙,黃薇娜一一做了回答。吉蓮娜想了想,說:“請她過來一下,讓我看看好嗎?”黃薇娜趕緊給我打了電話,說是房子可能有著落了,讓我快點過去。她還趁著去洗手間,給我發(fā)了條短信:“一會兒見著她,一定表現(xiàn)得溫順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于住在了百年前的哈爾濱,老風(fēng)雅啦!估計她只會象征性地收點房租,你命真好,烏拉!”

時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開門的一瞬,狂風(fēng)驟起,將門口那棵榆樹樹枝上所剩的最后幾片枯葉,給搖了下來,有兩片正落在我頭上。黃薇娜說,幸虧那兩片葉子,給我添了彩兒,像別著兩枚金發(fā)卡。

初見吉蓮娜,我有點手足無措。她膚色白皙,穿灰綠毛呢長裙,圍一條黑色帶銀灰暗紋的重磅真絲圍巾,灰藍的大眼睛明亮而憂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著迷人的陰影。

她裝束優(yōu)雅,而我衣著粗俗。我臉上掛著淚痕,頭發(fā)蓬亂,穿著紅花毛衣,咖啡色褲子,因為搬離柳琴家時匆忙,腳上是紫色運動鞋,按黃薇娜的話說,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鳥。

我膽怯地握住了吉蓮娜伸來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說:“我叫趙小娥。”

那一瞬,我想起了賜予我名字的母親,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淚水奔流。

黃薇娜見我失態(tài),連忙跟吉蓮娜打著圓場:“您看,我們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沒有,把她羨慕哭了。”

吉蓮娜輕聲問:“是‘嫦娥’的‘娥’嗎?”

我一邊抹淚一邊點頭。

吉蓮娜低下頭,喃喃自語:“我們?nèi)说拿种?,都有女字旁,這是神安排我們認識的?!?/p>

她轉(zhuǎn)而對我說,“小娥,好姑娘是不當(dāng)著別人流淚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來吧。房租我不收,一個月你交兩百塊,是水電煤氣的費用。我不敢保證你能住長,試試看吧?!奔從日f完,坐回原位,繼續(xù)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黃薇娜面面相覷,不相信好運就這樣降臨了!我們謝過吉蓮娜,從咖啡店出來,剛拐過街角,黃薇娜抑制不住興奮,當(dāng)街與我相擁,大聲嚷嚷著:“我都夢想著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你運氣太好了,總是出了一家,就進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訴你,她不喜歡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聽你時,別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有這點騙她了!記住,千萬別帶你男友來她家,你們可見面的地方多了去了,公園、飯館、茶吧、電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親熱的話,就去快捷旅店開個房,也用不了幾個錢的!”

我說:“用不著了,我沒有男友了。”

“什么?你又被人甩了?”黃薇娜跺著腳叫著:“就他,武大郎的個頭,吃東西跟豬似的呼嚕嚕直響,一個要房沒房要車沒車的小公務(wù)員,也敢挑三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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