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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注評本四大名著(套裝共4冊)(典藏版) 作者:(明)施耐庵,(明)羅貫中,(明)吳承恩,(清)曹雪芹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或謂:楊彪請召曹操,何不請召劉備?曰:劉備兵少而勢弱,曹操兵多而勢強(qiáng)。以多少強(qiáng)弱衡之,則必舍備而取操矣。況有楊奉、韓暹懷二心以爭之于內(nèi),又有諸大鎮(zhèn)挾重兵以爭之于外,一劉備之兵力,烏足以御之乎?荀彧告操曰“恐有先我而為之”者,抑知袁紹、袁術(shù)輩可為而不能為,劉備能為而不可為,舍曹操竟無有為之者爾。

操之遷帝許都,與卓之遷帝長安,傕、汜之遷帝郿塢,無以異也。然卓與傕、汜之名逆而操之名順者,勤王之師與劫駕不同,所以獨成氣候。晉文公要天子赴河陽,而諸侯賓服,真伯者之事也。

劉備不殺呂布,留以為操敵也。他日白門樓勸斬呂布,恐其為操翼也。前之不殺,與后之勸殺,各有深意。英雄所見,非凡人可及。

朱虛侯酒令,正為怪著姓呂的。張翼德酒風(fēng),亦為怪著姓呂的。朱虛侯意中只有一劉,那管我是呂家女婿。張翼德意中只有一劉,偏怪他說呂家丈人。

曹操為自己報父仇,而徐州卒未嘗為操所破。呂布為老婆報父仇,而徐州竟為布所奪。鞭內(nèi)父之怨,更甚于殺親父之怨。人情愛父不如愛妻,可嘆也。然愛父不如愛妻,則必有愛妻不如愛妾者。曹豹吃打,便思為老婆報仇;獨不思王允被殺,何不為貂蟬報仇耶?不算愛貂蟬,還是怕老婆。為之一笑。

卻說李樂引軍詐稱李傕、郭汜,來追車駕,天子大驚。楊奉曰:“此李樂也。”遂令徐晃出迎之。李樂親自出戰(zhàn)。兩馬相交,只一合,被徐晃一斧砍于馬下,也算殺一李傕、郭汜矣。殺散馀黨,保護(hù)車駕過箕關(guān)。太守張楊具粟帛,迎駕于軹道。帝封張楊為大司馬。楊辭帝,屯兵野王去了。帝入洛陽,見宮室燒盡,街市荒蕪,滿目皆是蒿草,宮院中只有頹墻壞壁,前即堅看月之處。命楊奉且蓋小宮居住。百官朝賀,皆立于荊棘之中。天子一向在長安,亦如居荊棘中耳。詔改興平為建安元年?!敖ò病倍?,取建都安邦之義,可見天子之意固在洛陽也。孰知曹操乃欲移之耶?是歲又大荒。洛陽居民,僅有數(shù)百家,無可為食,盡去城中剝樹皮、掘草根食之。尚書郎以下,皆自出城樵采,群臣何罪,皆為束薪?多有死于頹墻壞壁之間者。生不能為版筑宰相,死乃為墻下縉紳,哀哉。漢末氣運(yùn)之衰,無甚于此。后人有詩嘆之曰:

血流芒碭白蛇亡,赤幟縱橫游四方。

秦鹿逐翻興社稷,楚騅推倒立封疆。

天子懦弱奸邪起,氣色凋零盜賊狂。

看到兩京遭難處,鐵人無淚也恓惶。

太尉楊彪奏帝曰:“前蒙降詔,未曾發(fā)遣。今曹操在山東,兵強(qiáng)將盛,可宣入朝,以輔王室?!钡墼唬骸半耷凹冉翟t,應(yīng)前文。卿何必再奏,今即差人前去便了?!北腩I(lǐng)旨,即差使命赴山東,宣召曹操。

卻說曹操在山東,聞知車駕已還洛陽,聚謀士商議。荀彧進(jìn)曰:“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服從;此勸以伯者之業(yè)。漢高祖為義帝發(fā)喪,而天下歸心。此直勸以王者之事。今天子蒙塵,將軍誠因此時,首倡義兵,奉天子以從眾望,不世之略也。若不早圖,人將先我而為之矣?!贝藭r此事,除卻曹操亦無人可為矣。曹操大喜。正要收拾起兵,忽報有天使赍詔宣召。操接詔,克日興師。

卻說帝在洛陽,百事未備,城郭崩倒,欲修未能。人報李傕、郭汜領(lǐng)兵將到。帝大驚,問楊奉曰:“山東之使未回,李、郭之兵又至,為之奈何?”楊奉、韓暹曰:“臣愿與賊決死戰(zhàn),以保陛下!”董承曰:“城郭不堅,兵用不多,戰(zhàn)如不勝,當(dāng)復(fù)如何?不若且奉駕往山東避之。”帝從其言,即日起駕,望山東進(jìn)發(fā)。前者使命未至,曹操先欲勤王;此時曹操未來,天子反欲投操。寫得兩不相照,匆忙變動之極。百官無馬,皆隨駕步行。出了洛陽,行無一箭之地,但見塵頭蔽日,金鼓喧天,無限人馬來到。又吃一嚇,使人疑是傕、汜伏兵。帝后戰(zhàn)栗不能言。

忽見一騎飛來,乃前差往山東之使命也。至車前拜啟曰:“曹將軍盡起山東之兵,應(yīng)詔前來。聞李傕、郭汜犯洛陽,先差夏侯惇為先鋒,引上將十員,精兵五萬,前來保駕。”帝心方安。少頃,夏侯惇引許褚、典韋等至馬前面君,俱以軍禮見帝。慰諭方畢,忽報正東又有一路軍到。帝即命夏侯惇往探之,回奏曰:“乃曹操步軍也?!表汈Р芎椤⒗畹?、樂進(jìn)來見駕。通名畢,洪奏曰:“臣兄知賊兵至近,恐夏侯惇孤力難為,故又差臣等倍道而來協(xié)助?!钡墼唬骸安軐④娬嫔琊⒊家?!”只怕未必。遂命護(hù)駕前行。探馬來報:“李傕、郭汜領(lǐng)兵,長驅(qū)而來。”帝令夏侯惇分兩路迎之。惇乃與曹洪分為兩翼,馬軍先出,步軍后隨,盡力攻擊,傕、汜賊兵大敗,斬首萬馀。于是請帝還洛陽故宮。夏侯惇屯兵于城外。

次日,曹操引大隊人馬到來。馬軍先到,步軍繼至,然后大隊人馬到。寫曹操來得聲勢。安營畢,入城見帝,拜于殿階之下。帝賜平身,宣諭慰勞。操曰:“臣向蒙國恩,刻思圖報。今傕、汜二賊,罪惡貫盈。臣有精兵二十馀萬,以順討逆,無不克捷。陛下善保龍體,以社稷為重?!钡勰朔獠兕I(lǐng)司隸校尉、假節(jié)鉞、錄尚書事。

卻說李傕、郭汜知操遠(yuǎn)來,議欲速戰(zhàn)。賈詡諫曰:“不可。操兵精將勇,不如降之,求免本身之罪。”傕怒曰:“爾敢滅吾銳氣!”拔劍欲斬詡。眾將勸免。是夜,賈詡單馬走回鄉(xiāng)里去了。去得是。獨恨其不早耳。次日,李傕軍馬來迎操兵。操先令許褚、曹仁、典韋領(lǐng)三百鐵騎,于傕陣中沖突三遭,方才布陣。陣圓處,李傕侄李暹、李別出馬陣前。未及開言,許褚飛馬過去,一刀先斬李暹。李別吃了一驚,倒撞下馬。褚亦斬之,雙挽人頭回陣。曹操撫許褚之背曰:“子真吾之樊噲也!”又隱然以高祖自待。隨令夏侯惇領(lǐng)兵左出、曹仁領(lǐng)兵右出,操自領(lǐng)中軍沖陣。鼓響一聲,三軍齊進(jìn),賊兵抵?jǐn)巢蛔?,大敗而走。操親掣寶劍押陣,率眾連夜追殺,剿戮極多,降者不計其數(shù)。傕、汜望西逃命,忙忙似喪家之狗,自知無處容身,只得往山中落草去了。一向做官,原是做強(qiáng)盜。今去做強(qiáng)盜,原只算去做官。曹操回兵,仍屯于洛陽城外。楊奉、韓暹兩個商議:“今曹操成了大功,必掌重權(quán),如何容得我等?”乃入奏天子,只以追殺傕、汜為名,引本部軍屯于大梁去了。

帝一日命人至曹營,宣操入宮議事。操聞天使至,請入相見。只見那人眉清目秀,精神充足。操暗想曰:“今東都大荒,官僚軍民皆有饑色,此人何得獨肥?”因問之曰:“公尊顏充腴,以何調(diào)理而至此?”對曰:“某無他法,只食淡二十年矣。”肥者必俗,好淡卻是不俗。操乃頷之。又問曰:“君居何職?”對曰:“某居孝廉,然則是曹操年家。原為袁紹、張楊從事。今聞天子還都,特來朝覲,官封正議郎。濟(jì)陰定陶人,姓董,名昭,字公仁。”曹操避席曰:“聞名久矣!幸得于此相見。”遂置酒帳中相待,令與荀彧相會。

忽入報曰:“一隊軍往東而去,不知何人?!辈偌绷钊颂街?。董昭曰:“此乃李傕舊將楊奉,與白波帥韓暹,因明公來此,故引兵欲投大梁去耳?!辈僭唬骸澳且刹俸酰俊闭言唬骸按四藷o謀之輩,明公何足慮也?!辈儆衷唬骸袄?、郭二賊,此去若何?”昭曰:“虎無爪,鳥無翼,不久當(dāng)為明公所擒,無足介意。”看得楊、韓、李、郭四人雪淡。操見昭語言投機(jī),便問以朝廷大事。昭曰:“明公興義兵以除暴亂,入朝輔佐天子,此五伯之功也。但諸將人殊意異,未必服從。今若留此,恐有不便。惟移駕幸許都為上策。此策非為朝廷,專為曹操。然朝廷播越,新還京師,遠(yuǎn)近仰望,以冀一朝之安。今復(fù)徙駕,不厭眾心。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將軍決計之。”不似食淡人語。然食鹽醋人,又何能知此?操執(zhí)昭手而笑曰:“此吾之本志也。但楊奉在大梁,大臣在朝,不有他變否?”昭曰:“易也。以書與楊奉,先安其心。明告大臣:以京師無糧,欲車駕幸許都,近魯陽,轉(zhuǎn)運(yùn)糧食,庶無缺欠懸隔之憂。大臣聞之,當(dāng)欣從也?!辈俅笙?。昭謝別,操執(zhí)其手曰:“凡操有所圖,惟公教之?!闭逊Q謝而去。曹操又得一謀士。

操由是日與眾謀士密議遷都之事。時侍中太史令王立,私謂宗正劉艾曰:“吾仰看天文,自去春太白犯鎮(zhèn)星于斗牛,過天津,熒惑又逆行,與太白會于天關(guān),金火交會,必有新天子出。吾觀大漢氣數(shù)將終,晉魏之地,必有興者?!敝軙r有《魏風(fēng)》,而魏為晉所并,魏地遂入于晉。及晉卿魏斯求為諸侯,與韓、趙三分晉國,而魏復(fù)興焉?!蹲髠鳌吩唬骸拔捍竺?。故畢萬卜居于此,而子孫乃昌?!蔽壕犹煜轮校醒雽偻?,土之色黃,正應(yīng)“黃天當(dāng)立”之讖。又密奏獻(xiàn)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漢而有天下者,當(dāng)在魏。”操聞之,使人告立曰:“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遠(yuǎn),幸勿多言?!辈僖允歉鎻?。彧曰:“漢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許都屬土,到彼必興。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正合董昭、王立之言,他日必有興者?!彪m云地利,實合天時,故曰曹操得天時。操意遂決。

次日入見帝,奏曰:“東都荒廢久矣,不可修葺,更兼轉(zhuǎn)運(yùn)糧食艱辛。許都地近魯陽,城郭宮室、錢糧民物,足可備用。臣敢請駕幸許都,惟陛下從之?!钡鄄桓也粡?,群臣皆懼操勢,亦莫敢有異議。遂擇日起駕。此時皇帝竟如雙陸象棋,搬來搬去,憑人安放。操引軍護(hù)行,百官皆從行。

行不到數(shù)程,前至一高陵,忽然喊聲大舉,楊奉、韓暹領(lǐng)兵攔路。二人忽來奪駕。使其得志,未必不為傕、汜所為。徐晃當(dāng)先,大叫:“曹操欲劫駕何往?”操出馬視之,見徐晃威風(fēng)凜凜,暗暗稱奇,便令許褚出馬與徐晃交鋒。刀斧相交,戰(zhàn)五十馀合,不分勝敗。操即鳴金收軍,召謀士議曰:“楊奉、韓暹誠不足道,徐晃乃真良將也。吾不忍以力并之,當(dāng)以計招之?!辈懿僖姴疟銗郏驳貌怀纱髽I(yè)。行軍從事滿寵曰:“主公勿慮。某向與徐晃有一面之交,今晚扮作小卒偷入其營,以言說之,管教他傾心來降?!辈傩廊粡闹?/p>

是夜,滿寵突至其前,來得突兀,如華元登子反之床。揖曰:“故人別來無恙乎?”徐晃驚起,熟視之曰:“子非山陽滿伯寧耶?何以至此?”寵曰:“某現(xiàn)為曹將軍從事。今日于陣前得見故人,欲進(jìn)一言,故特冒死而來?!被文搜又?,問其來意。寵曰:“公之勇略,世所罕有,奈何屈身于楊、韓之徒?曹將軍當(dāng)世英雄,其好賢禮士,天下所知也。今日陣前見公之勇,十分敬愛,故不忍以健將決死戰(zhàn),特遣寵來奉邀。公何不棄暗投明,共成大業(yè)?”語甚明快?;纬烈髁季茫肃叭粐@曰:“吾固知奉、暹非立業(yè)之人,奈從之久矣,不忍相舍?!睂櫾唬骸柏M不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晃起謝曰:“愿從公言?!睂櫾唬骸昂尾痪蜌⒎?、暹而去,以為進(jìn)見之禮?”晃曰:“以臣弒主,大不義也。吾決不為?!迸c呂布?xì)⒍≡笙鄳医^。公明真義士,故后來獨與云長公交厚。寵曰:“公真義士也!”晃遂引帳下數(shù)十騎,連夜同滿寵來投曹操。早有人報知楊奉,奉大怒,自引千騎來追,大叫:“徐晃反賊休走!”正追趕間,忽然一聲炮響,山上山下,火把齊明,伏軍四出。曹操親自引軍當(dāng)先,大喝:“我在此等候多時,休教走脫!”滿寵去而徐晃必來,徐晃來而楊奉必趕,都在曹操算中。楊奉大驚。急待回軍,早被曹操圍住。恰好韓暹引兵來救,兩軍混戰(zhàn),楊奉走脫。曹操趁彼軍亂,乘勢攻擊,兩家軍士大半多降。楊奉、韓暹勢孤,引敗兵投袁術(shù)去了。后文伏線。

曹操收軍回營。滿寵引徐晃入見,操大喜,厚待之。于是迎鑾駕到許都,蓋造宮室殿宇,立宗廟、社稷、省臺、司院、衙門,修城郭、府庫。封董承等十三人為列侯。賞功罰罪,并聽曹操處置。操自封為大將軍、武平侯;帝命為司隸校尉錄尚書事,畢竟封不暢,故不若自封之為爽快也?!鹄顐?、郭汜自寫職銜,勒令帝封;今曹操竟自封職銜,更不勞天子費心,愈出愈奇。以荀彧為侍中尚書令;荀攸為軍師;郭嘉為司馬祭酒;劉曄為司空掾曹;毛玠、任峻為典農(nóng)中郎將,催督錢糧;程昱為東平相;范成、董昭為洛陽令;滿寵為許都令;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皆為將軍;呂虔、李典、樂進(jìn)、于禁、徐晃皆為校尉;許褚、典韋皆為都尉。其馀將士,各各封官。自此大權(quán)皆歸于曹操??偨Y(jié)一句。朝廷大務(wù),先稟曹操,然后封奏天子。自此皇帝又在曹操手中過活矣。

操既定大事,乃設(shè)宴后堂,聚眾謀士共議曰:“劉備屯兵徐州,自領(lǐng)州事;近呂布以兵敗投之,備使居于小沛。若二人同心,引兵來犯,乃心腹之患也。公等有何妙計可圖之?”方定許都,遂以徐州為心腹之患,可知徐州乃操所必欲爭也。許褚曰:“愿請精兵五萬,斬劉備、呂布之頭,獻(xiàn)于丞相?!避鲝唬骸皩④娪聞t勇矣,不知用謀。今許都新定,未可造次用兵。彧有一計,名曰‘二虎競食’之計。計名奇。今劉備雖領(lǐng)徐州,未得詔命。明公可奏請詔命,實授備為徐州牧,因密與一書,教殺呂布。事成,則備無猛士為輔,亦漸可圖;事不成,則呂布必殺劉備矣。此乃二虎競食之計也?!睒O似戰(zhàn)國策士之謀。操從其言。即時奉請詔命,遣使赍往徐州,封劉備為征東將軍、宜城亭侯、領(lǐng)徐州牧,并附密書一封。

卻說劉玄德在徐州,聞帝幸許都,正欲上表慶賀,忽報天使至。出郭迎接入郡,拜受恩命畢,設(shè)宴款待來使。使曰:“君侯得此恩命,實曹將軍于帝前保薦之力也?!毙路Q謝。使者乃取出私書,遞與玄德。玄德看罷,曰:“此事尚容計議?!币炎R破機(jī)關(guān)。席散,安歇來使于館驛。玄德連夜與眾商議此事。張飛曰:“呂布本無義之人,殺之無礙?!敝毙目炜?。玄德曰:“他勢窮而來投我,我若殺之,亦是不義?!睆堬w曰:“好人難做。”看透世情語。然是為天下負(fù)好人者說法,非要人不做好人也。玄德不從。

次日,呂布來賀,玄德教請入見。布曰:“聞公受朝廷恩命,特來相賀?!毙逻d謝。只見張飛扯劍上廳,要殺呂布,玄德慌忙阻住。布大驚曰:“翼德何故只要殺我?”張飛叫曰:“曹操道你是無義之人,教我哥哥殺你!”曹操密書,卻被他一口喊出。玄德連聲喝退。乃引呂布同入后堂,實告前因,就將曹操所送密書與呂布看。此是玄德妙用。布看畢,泣曰:“此乃曹賊欲令我二人不和耳!”玄德曰:“兄勿憂,劉備誓不為此不義之事?!眳尾荚偃葜x。備留布飲酒,至晚方回。關(guān)、張曰:“兄長何故不殺呂布?”玄德曰:“此曹孟德恐我與呂布同謀伐之,故用此計,使我兩人自相吞并,彼卻于中取利。奈何為所使乎?”荀彧之計早被料破,可見玄德機(jī)智絕人,不是一味忠厚。關(guān)公點頭道是。張飛曰:“我只要殺此賊,以絕后患!”本心自要殺此賊,固不因孟德之書起見也??烊丝煺Z。玄德曰:“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贝稳?,玄德送使命回京,就拜表謝恩,并回書與曹操,只言容緩圖之。

使命回見曹操,言玄德不殺呂布之事。操問荀彧曰:“此計不成,奈何?”彧曰:“又有一計,名曰‘驅(qū)虎吞狼’之計?!庇嬅制?。操曰:“其計如何?”彧曰:“可暗令人往袁術(shù)處通問,報說劉備上密表,要略南郡。術(shù)聞之必怒而攻備。公乃明詔劉備討袁術(shù)。兩邊相并,呂布必生異心。此驅(qū)虎吞狼之計也?!币騽ⅰ味瞬豢舷嗖?,又弄出一袁術(shù)來。操大喜,先發(fā)人往袁術(shù)處,次假天子詔,發(fā)人往徐州。

卻說玄德在徐州,聞使命至,出郭迎接。開讀詔書,卻是要起兵討袁術(shù)。玄德領(lǐng)命,送使者先回。糜竺曰:“此又是曹操之計?!毙略唬骸半m是計,王命不可違也?!辈懿偎阅芰钊苏?,只為假托王命。遂點軍馬,克日起程。孫乾曰:“可先定守城之人。”玄德曰:“二弟之中,誰人可守?”

關(guān)公曰:“弟愿守此城。”玄德曰:“吾早晚欲與你議事,豈可相離?”張飛曰:“小弟愿守此城。”玄德曰:“你守不得此城。你一者酒后剛強(qiáng),鞭撻士卒;為下文使酒伏線。二者作事輕易,不從人諫。為下文不聽陳登伏線。吾不放心?!睆堬w曰:“弟自今以后不飲酒,只為不飲酒,倒弄出酒風(fēng)來。不打軍士,諸般聽人勸諫便了?!泵芋迷唬骸爸豢挚诓粦?yīng)心?!憋w怒曰:“吾跟哥哥多年,未嘗失信,你如何輕料我!”玄德曰:“弟言雖如此,吾終不放心。還請陳元龍輔之,早晚令其少飲酒,不曰不飲,而曰少飲,料得張公必不肯不飲酒也。勿致失事?!标惖菓?yīng)諾。玄德吩咐了當(dāng),乃統(tǒng)馬步軍二萬,離徐州望南陽進(jìn)發(fā)。

卻說袁術(shù)聞?wù)f劉備上表,欲吞其州縣,乃大怒曰:“汝乃織席編屨之夫,今輒占據(jù)大郡,與諸侯同列。吾正欲伐汝,汝卻反欲圖我,深為可恨!”乃使上將紀(jì)靈起兵十萬,殺奔徐州。兩軍會于盱眙。玄德兵少,依山傍水下寨。那紀(jì)靈乃山東人,一口三尖刀重五十斤。是日引兵出陣,大罵:

“劉備村夫,安敢侵吾境界!”玄德曰:“吾奉天子詔,以討不臣。汝今敢來相拒,罪不容誅?!奔o(jì)靈大怒,拍馬舞刀,來取玄德。關(guān)公大喝曰:“匹夫休得逞強(qiáng)!”出馬與紀(jì)靈大戰(zhàn)。一連三十合,不分勝負(fù)。紀(jì)靈大叫:“少歇!”關(guān)公便撥馬回陣,立于陣前候之。儒雅之極,是云長身份,不是翼德身份。紀(jì)靈卻遣副將荀正出馬。關(guān)公曰:“只教紀(jì)靈來,與他決個雌雄!”

荀正曰:“汝乃無名下將,非紀(jì)將軍對手!”關(guān)公大怒,直取荀正,交馬一合,砍荀正于馬下。玄德驅(qū)兵殺將過去,紀(jì)靈大敗,退守淮陰河口。不敢交戰(zhàn),只教軍士來偷營劫寨,皆被徐州殺敗。兩軍相拒,不在話下。

卻說張飛自送玄德起身后,一應(yīng)雜事,俱付陳元龍管理;軍機(jī)大務(wù),自家斟酌。一日設(shè)宴,請各官赴席。眾人坐定。張飛開言曰:“我兄臨去時,吩咐我少飲酒,恐致失事。眾官今日盡此一醉,明日都各戒酒,自己不能戒酒,卻要眾人陪他戒酒,妙。幫我守城。今日卻都要滿飲?!毖粤T,起身與眾官把盞。酒至曹豹面前,豹曰:“我從天戒,不飲酒。”“天戒”二字新?!鹉阕圆怀跃?,天何嘗戒你來。飛曰:“廝殺漢如何不飲酒!一死且不惜,斗酒安足辭。我要你吃一盞?!北獞峙?,只得飲了一杯。破天戒矣。張飛把遍各官,自斟巨觥,連飲了幾十杯,不覺大醉。卻又起身,與眾官把盞。酒至曹豹,豹曰:“某實不能飲矣!”飛曰:“汝恰才吃了,如今為何推卻?”豹再三不飲。飛醉后使酒,今人每因使酒故戒酒,翼德偏因戒酒反致使酒。畢竟今人俗而翼德趣。便發(fā)怒曰:“你違我將令,該打一百!”以將令行酒令,令官不過取笑;以酒令行將令,將官卻是認(rèn)真。便喝軍士拿下。陳元龍曰:“玄德公臨去時,吩咐你甚來?”飛曰:“你文官只管文官事,休來管我。”違了將令,固非文官所得而管也。曹豹無奈,只得告求曰:“翼德公看我女婿之面,且恕我罷!”飛曰:“你女婿是誰?”豹曰:“呂布是也?!闭嶂麑︻^。飛大怒曰:“我本不欲打你,你把呂布來嚇我,我偏要打你。我打你便是打呂布?!睆堬w使酒罵曹豹,意不在曹豹而在呂布。亦如灌夫使酒罵臨汝侯,意不在臨汝而在田蚡也。諸人勸不住,將曹豹鞭至五十,此五十鞭只算酒籌。眾人苦苦告饒方止。不怕曹豹背痛,只怕呂布耳熱。

席散,曹豹回去,深恨張飛,連夜差人赍書一封,徑投小沛見呂布,備說張飛無禮。且云:“玄德已往淮南,今夜可乘飛醉,引兵來襲徐州,不可錯此機(jī)會?!眳尾家姇阏堦悓m來議。宮曰:“小沛原非久居之地。

今徐州既有可乘之隙。失此不取,悔之晚矣?!眱尚鄄徊瑳r有陳宮為之謀,曹操為之構(gòu),即無張飛使酒,布能久居小沛哉?無徒以使酒責(zé)張飛也。布從之,隨即披掛上馬,領(lǐng)五百騎先行。使陳宮引大軍繼進(jìn),高順亦隨后進(jìn)發(fā)。曹操之攻徐州,為父報仇;呂布之襲徐州,為妻之父報仇。小沛離徐州只四五十里,上馬便到。呂布到城下時,恰才四更,月色澄清。當(dāng)此月明人靜,正好再飲酒,如何卻動兵。城上更不知覺。布到城邊叫曰:“劉使君有機(jī)密使人至!”城上有曹豹軍,報知曹豹。豹上城看之,便令軍士開門。呂布一聲暗號,眾軍齊入,喊聲大舉。張飛正醉臥府中,左右急忙搖醒,報說:“呂布賺開城門,殺將進(jìn)來了!”張飛大怒,慌忙披掛,綽了丈八蛇矛。才出府門,上得馬時,呂布軍馬已到,正與相迎。張飛此時酒猶未醒,不能力戰(zhàn);呂布素知飛勇,虎牢關(guān)前已曾領(lǐng)教。亦不敢相逼。十八騎燕將保著張飛殺出東門,玄德家眷在府中,都不及顧了。

卻說曹豹,見張飛只十?dāng)?shù)人護(hù)從,又欺他醉,遂引百十人趕來。豈非討死。飛見豹,大怒,拍馬來迎,戰(zhàn)了三合,曹豹敗走。飛趕到河邊,一槍正刺中曹豹后心,此一槍只算醉筆草草。○此時酒令已完,正好殺將。連人帶馬死于河中?;顣r不肯飲酒,死時罰他吃水。飛于城外招士卒,出城者盡隨飛投淮南而去。呂布入城,安撫居民。令軍士一百人,守把玄德宅門,諸人不許擅入。此非呂布用情,乃感玄德示以操書之情也。

卻說張飛引數(shù)十騎直到盱眙,來見玄德,具說曹豹與呂布里應(yīng)外合,夜襲徐州。眾皆失色。玄德嘆曰:“得何足喜,失何足憂!”落落丈夫語。關(guān)公曰:“嫂嫂安在?”問得緊要。飛曰:“皆陷于城中矣?!毙履粺o語。聞家眷失陷,只默然不語,后見翼德欲自刎,卻放聲大哭。是至情,亦是妙用。關(guān)公頓足埋怨曰:“你當(dāng)初要守城時,說甚來?兄長吩咐你甚來?今日城池又失了,嫂嫂又陷了,如何得好!”張飛聞言,惶恐無地,掣劍欲自刎。正是:

舉杯暢飲情何放,拔劍捐生悔已遲!

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1. “血流”句:相傳劉邦在芒碭山斬白蛇起義。芒碭(dàng),芒山、碭山的合稱,在今安徽省碭山縣東南。另《史記·高祖本紀(jì)》載:“秦始皇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li>
  2. 樊噲(kuài):漢高祖劉邦身邊的猛將,多次助其脫險。
  3. 充腴:肥胖,豐滿。
  4. 朝覲:謂臣子朝見君主。
  5. 五伯:即春秋五霸。
  6. 播越:逃亡,流離失所。
  7. 不臣:不守臣節(jié),不合臣道。
  8. 天戒:謂天性戒絕某些嗜好。
  9. 使酒:因酒使性。
  10. 綽(chāo):抓,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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