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魁梧的懦人

陌上花開,誰念緩歸眷春深 作者:雷妍 著


魁梧的懦人

朝露尚未消逝,顆顆在玫瑰的蓓蕾上閃爍,像明珠。

山喜鵲翹著長尾在墻垣上站著噪,不時投入樹叢里,啄一粒熟透了的櫻桃,紅溜溜地鑲在它的尖喙里,又喳地一聲飛去。小麻雀瑣碎地跳著叫著,不知在做些什么,還是在尋找些什么,有如一些無事忙的小婦人,沒有一分鐘的閑暇,也沒有半點(diǎn)成績。

初夏的早晨,僅僅這小窗外的小巧之景就夠人留戀的了,何況陣陣的玫瑰香甜又不停地帶來我對城市里的記憶呢。

其實(shí)我只愛著這富有田園風(fēng)味的家,一向厭惡都市生活。為了讀書不得已的住在囂塵里,但有假期就回來;不過今天略有不同罷了,一星期的春假并沒回家,因?yàn)樵诙际欣镉斜让倒甯蓯鄣摹?。我的意芬會使我忘掉一切呢。她如果見到現(xiàn)在窗外的晨景不知要怎么喜歡哪。昨天晚上因?yàn)橥局邪仙孢^于疲乏了,也沒得機(jī)會把她的事告訴父母,今天再也不能緘默了,起碼先告訴母親,因此再也忍不住,匆匆披衣下床,準(zhǔn)備在早飯時陳述一切。

“你看,還是毛手毛腳的,眼看要娶妻的人了,還這么孩子似的?!痹绮蜁r不小心打碎一個碗,母親半惱半痛惜地說。

“以后不啦,而且,而且離娶妻還不知有多遠(yuǎn)呢?!蔽液荏@訝母親的未卜先知,掩飾地說,說著又兀自暗喜,誰把我們的事告訴家里的?奇怪,真的和意芬結(jié)婚嗎?天哪!那真是世界上第一件快樂事呢。

“誰說我要娶妻了?”我厚著臉皮又追問一句。

“你怎么還不知道?你爹寫信沒告訴你?你也沒從城里帶東西來?這可真怪,只有一個月你就娶妻子了。”母親懷疑地看著我說。

“媽!你說什么?我娶誰?”我似乎感到一些異樣。

“娶誰?娶你的妻,我們春天給你定下的!”

凝結(jié)的結(jié)果又爆裂開來,我狂了似的到院里去找飯后散步的父親。

“爹!您什么都瞞著我?!?/p>

“怎么?有話屋里說去?!?/p>

父親嚴(yán)肅地坐在太師椅子上,母親仍坐在餐桌旁。

“我說你怎么沒告訴孩子?也是他一生大事,該告訴他,叫他也喜歡喜歡。他也一人來高了,整天在外頭辛辛苦苦地念那沒完沒了的書,回來冷清清的也不像話,親事妥了你也不告訴他。真是的!定了日子你還不告訴他?”母親咆哮著。

“我有我的道理呀,你,你哪兒知道?”父親的嚴(yán)肅似乎減去了真實(shí)性,嚴(yán)肅的外層包藏著惶恐。

“你有理,你有理,你詩云子曰的還沒有理?只是我叫他從城里買的東西你都不告訴他,你還說什么?”

“婦人家,知道什么,豈不知他們現(xiàn)在心懷不古,另有見解,又哪里把父母的話放在心上?我要告訴他定下親事了,他恐怕現(xiàn)在還在城里呢。眼下他總算來了,既來之則安之,一切就好商議了?!备赣H頗有得意之色。

“真是怪事,我就不信這么大孩子還不愿成家。義格,你爹說得對嗎?”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我。

“倒是怪!父親把我愚弄來,母親預(yù)備怎樣呢?”

“怎樣?什么都預(yù)備好了,只是還差些零碎事,和一些小物件沒買,這都好辦,等會兒把衣服什么的也都給你看看,你也放心。”母親似乎很慈愛。

“我不看。媽,我不娶?!?/p>

“什么?胡說!娶不娶也不能由你說?!?/p>

“我的事,為什么不許我說?”

“你還是把新腦筋抑制一下吧,木已成舟,實(shí)難悔改了。”父親說了一句卻轉(zhuǎn)身走開,好像躲避這場糾紛似的。

“媽也不是害你呀,是我親眼給你相中了的。頭是頭,腳是腳,好人才,好活計(jì),你還要怎樣?”母親半哄半斥地說。

“媽,不行??!我離畢業(yè)還有好幾年,自己還花家里的錢,再娶一個人加重家里的負(fù)擔(dān)。”

“簡直是胡說,書都白念啦!誰叫你養(yǎng)活媳婦?有家,有我呢。我看你是想‘自由婚’對吧?”母親一句給我道破。

“媽!我就說實(shí)話吧!我不能娶別人,除非是她,媽!我愛一個同學(xué)的表妹,除非她,我再也不和別的女人結(jié)合!媽,這是實(shí)話?!?/p>

“我還當(dāng)是什么難題,原來你在外面交了女學(xué)生啦?那也不難,你乖乖地娶過王家的姑娘,以后你再娶八個我也不管你。你父親弟兄三個并沒有第二個孩子,三股只你這一條根,媽給你娶一個,你自己再娶那誰的表妹是一樣?!?/p>

“不行啊!那是犯罪,媽!鼓兒詞上的故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行不通了,您應(yīng)許我,退婚手續(xù)我自己來?!蔽覉?jiān)決地說,完全忘記我母親暴烈的性子。

“好,你一定叫我丟臉,自己兒子的事都不能做主,我還活著做什么?”母親拿起桌上的水壺就敲著自己的頭額,幸虧我搶得快,不然母親臉一定受傷了。

“這是何苦來哉?”父親不知從哪兒又進(jìn)來了。我哭著跑出去,把怒氣凌人的母親交給父親。

時已正午,窗外已失去早晨的寧靜,蜂鳴蝶舞地喧鬧。母親仍不停地喊罵,我關(guān)好窗門,蒙著被單子哭起來。

沒有一個人同情我,我沒有兄弟姊妹,朋友呢,又都在城市里。父親似乎比母親頭腦清楚些,但是在母親前又敢怎樣呢?意芬!給我些勇氣呀!為了你我要堅(jiān)持到底。

想著想著,漸漸痛快一些了,坐起來,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的母親什么不好辦呢?只是不該在她氣頭上要求啊?!?/p>

我從衣袋里拿出意芬的相片來看,她的頭微昂地看著丁香的花霞,似乎含怒了。我又拿出另一張來:她微笑地依著窗格扇。我的心平安了一些,我的勇氣和耐性也都充滿心頭。

母親三天沒理我,我柔順地在她左右侍奉著,等她心平氣和時再說,這次我要用“以柔克剛”的方法,她是我的母親哪,她不會過于為難我。

可是她已經(jīng)四天不理我了,就像看不見我似的,只和父親說話,要什么東西,就在我眼前也不叫我,只是大聲喊女仆,我的計(jì)策是很難收效的了。我焦急得如初關(guān)在籠里的鳥,最后想,如再這么延遲下去,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只有逃走這一個方法,至于以后的生路我也就不愿多想了。可巧姨母在此時來到,大約是幫忙母親給我料理家事的,她也像母親似的兒女很少,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早都成婚了,所以常來我家住些日子。她一向很疼愛我,她的性情,整個和母親相反,溫柔而沉默。母親卻男子似的剛烈。我現(xiàn)在見到姨母像見到救星,恨不得馬上把委屈述給她;但在母親面前我不敢,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努力忍著委屈,強(qiáng)作愉快地歡迎我的救星。

“怎么不帶孩子們來?”母親向姨母問詢著她的孫子孫女。

“到時候再來吧!義格什么時候來的?怎么在外邊曬成黑大漢了,可真像大人似的?!币棠杆梦耶?dāng)孩子呢。

“……”母親見姨母談到我,突然閉起嘴來。

“我來了四五天啦,就要看您去,您倒先來啦。”

“妹夫呢?”

“吃完飯遛彎去啦。”

“孩子的衣服都預(yù)備好了嗎?”

“……”母親又沒回答。

“怎么啦?你們娘兒兩個怎么?好好的……”姨母已經(jīng)感到我們母子間的糾紛,看看母親看看我說。

“大姨!您幫我勸勸,我媽生氣啦!”我乘機(jī)會說出來。在母親屋里我已經(jīng)站了兩點(diǎn)多鐘,全身像是被捆綁似的,那么痛、麻、疲、憊……

以后不知姨母怎樣勸的,在晚飯時母親顏色稍霽,并且叫我吃魚。我吃著,準(zhǔn)備明后日做第二次的要求,所以魚吃到嘴里和嚼棉花似的不得滋味。

晚上下了一陣小雨,很清爽,玫瑰的甜香襲入窗里。我愛這夜色和花的恬靜。并沒點(diǎn)燈,不住回憶著往事,幻想著將來,更提防著目前的難關(guān)。

“這么早就睡啦?”是姨母進(jìn)來了。

“姨!我沒睡,您來!”我從椅子上跳下來,拉住姨母像拉著救生船似的,感到希望就在這里!

“點(diǎn)上燈吧!”

在亮晶晶的煤油燈光里,姨母那么慈祥地歪坐床沿上,我又想開口訴說我的苦衷。

“快畢業(yè)了吧?”

“還有三年呢?!?/p>

“?。〔乓荒甑牧x格兒呀,長得這么高了,有你父親高了吧?”姨母從上到下地看著我。

“比我爹高半頭,在學(xué)校也數(shù)著我高呢?!?/p>

“你怎么像孩子似的撒賴,不肯娶媳婦呢?王家的姑娘,我還見過哪!姨不騙你,百里挑一的人才呀,別裝傻,氣人玩。你媽脾氣暴,別氣她,她也是為你打算哪,你是十九還是二十?”

“二十!”

“是不是?你表哥在二十一都有人叫爸爸啦?!?/p>

“那有什么好處?”

“你們石家人口太稀少,你爹你媽早就盼望添人進(jìn)口的,你從小到大,二十幾年來,你媽也不容易扶養(yǎng)??!你上學(xué)走了,住在外邊,你媽常常想你想得哭,要不就拿你爹撒氣,很少過好日子。你聽話,娶過媳婦來,你媽也不悶得慌啦,你再出門也好放心哪?!?/p>

我聽了姨母的話,心里有如小刺扎得痛不可當(dāng)。我一旦要求失敗,逃走了,母親怎么好呢,父親也不能安生。我?guī)缀踅谐鰜?,頹廢地坐在椅子上,說不出一句話來。

“聽說你在外邊還認(rèn)識一個女學(xué)生,可見你的人性好,有學(xué)問,又能干,人家才跟你好。能干的人為什么想不開呢?別死心眼啦!你是念書人,別的不知道,古書古戲上,佳人才子,兩三個妻子也是人生一場。好孩子,你好好完了婚,你媽一定還叫你娶那個女學(xué)生?!?/p>

“為什么媽一定要給我多一重累贅呢?我真不明白?!备兄x姨母,半晌沒好出口的話她倒先替我說了。只是這三妻四妾的觀念卻是和母親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來向我進(jìn)攻。

“你媽有她的難處,你這親事是她上趕著人家訂的,萬也沒想到你不愿意。她辦事是說一不二,你怎么叫她反悔?以后你叫她怎么在親友中為人?她只有你一個寶貝,就算你委屈,也是應(yīng)該的。她一輩子的福禍就在乎你了。好孩子,你想想看。”姨母原來柔中帶剛,專說動人至情的話,我雖怕母親的暴烈,但我深知母親愛我,我不該為一人的幸福,犧牲母親的尊嚴(yán)和幸福!天下只有一個母親,我無形中敗退下來,第二次抗?fàn)幍臎Q心不知怎樣消歇了,伏在桌上哭出聲來。

“義格!大丈夫別女人氣,哭什么?你只要聽話,你媽絕不再怪你,我擔(dān)保。走,跟我一塊去告訴她!”姨母站起來。

“您一人告訴就得啦?!蔽胰苑谧郎虾翛]禮貌地大聲說。

“你睡吧!明天也到各親戚家走走,請請人家?!彼f著走出去,我聽她立刻就到母親屋里去。她勝利了,母親也勝利了!母親勝利我有一種悲喜交集之感,我以悲哀換母親的愉快是對的,天下只有一個母親!

“可是天下也只有一個意芬呢!完了!犧牲了她的純潔之愛,完成我們母子間的妥協(xié),多么自私呀?!蔽彝蝗灰粋€意念又蕩漾著,我全身的汗,像在烈日下似的流出來;但隨即又冷了下去,熱汗像冷水似的遍體淋漓。

“天下只有一個意芬!”又一個意念接著我的腦膜。

“意芬愛你!”“一個!”“只一個!”這些意念,雷鳴似的在每個神經(jīng)里震蕩,良久良久。我冷靜地沉醉在回憶里,一年前的一幕,清晰地重映在腦海里:

“注意!第一行,第二個人就是她,從左邊數(shù)!”

這條兒,黃大可遞給我的,他坐在我后邊,當(dāng)時牧師正在講天國的道理。

我看完點(diǎn)點(diǎn)頭,不由向左看去——

第一行第二個人的位置在我左前方,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后側(cè)影,淡雅清秀的神氣確是不平凡。

“散了禮拜你可以給我介紹嗎?”我匆匆地也給他寫了一句在他那紙條的背面。他伏在我背后說:“一定!”我心才寧靜了一些。牧師正在講彼得打魚的故事,我已經(jīng)聽清楚了。

牧師的祝禱文今天特別漫長,至少有五六百字,好容易祝禱完了,風(fēng)琴奏著散會時的進(jìn)行曲。我拉著黃大可沖出禮拜堂的門。雖然人們擁塞在門口,但我們卻很快地到了禮拜堂的院子里。

“表妹!這是我的好朋友石先生!”他很自然地把我介紹給他的表妹,她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沒笑,也沒說什么。

“我娘叫你回家吃飯呢?!卑肷嗡畔螯S大可說話。

“不,我還和石先生到同學(xué)家去呢?!?/p>

再也沒有別的話接續(xù)下去了,三個人沉默了片時,見大家都散去,只有三五個腋下挾著“贊美詩”的老太太談著家常,還有小孩子們不耐煩地拉她們的衣服,“走!回家!”的聲音夾雜在家常話里。

“那么,再見了。我回去啦!”她打破三人的沉寂說。隨即又對我很有禮貌地說:“石先生,再見!”

她的背影消逝在禮拜堂的大門外。

“老石,怎樣?”

“她怎會理我呢!”我若有所失地回答他。

“拿出勇氣來!進(jìn)攻!”他拍著我的肩說。我很感激他,笑著看看他。今日我才看出黃大可的眼睛那么有神那么黑,很像她,他們是表兄妹呢。

“老石!信!”黃大可在走廊上大聲叫我。

“別開玩笑!昨天我才收到家信?!蔽覐呐P室探出頭,又希望又不敢希望地說。

“裝糊涂,不是家信。”

我突然跳出來過去搶,他卻把信插在褲袋里。

“老石!咱們先小人后君子!信呢,早晚給你,可是不能白給,現(xiàn)在是你們幸福的開端,在開端是該鄭重紀(jì)念一下的。也不難為你,國強(qiáng)冰激凌!我還約她來,怎樣?”

“好說!一切好說,拿過信來?!?/p>

他只把信拿出一角來,我乘他不備搶過來,跳回臥室,關(guān)緊了門。他在門上踢了兩腳。

“早晚放不過你。”他說著恨恨走去。

我怯怯地,十分細(xì)心地剪開信,有如小時偷著摘未熟的杏子似的又怕又愉快的心情:

石先生:

信已見,在禮拜堂里常見你和大可表哥在一起呢,那么我們是一個時代的人物。希望在品學(xué)方面互相砥礪,在主的道理中互相扶助。

下次之約,只要有大可表哥同在,我是不會失信的!祝進(jìn)步。

陳意芬

我反復(fù)看了四次,然后用絲帕包起來藏在衣袋里;但是天熱,衣服薄,不妥,我難舍地放在書箱里。

我們初次會面是在公園里,她除了微笑或點(diǎn)頭搖頭以外很少說話,她寡言的性格更顯得她不平凡。我因?yàn)樾奶忧拥匾矝]話說,當(dāng)場只有黃大可活潑。

“表妹!你別看我們老石這會兒老實(shí),在熟人眼里,可夠瞧的,個子高力氣大,誰也怕他幾分。不知為什么今天卻演上無聲片子了。”

“……”我笑了,給他一塊點(diǎn)心叫他堵上嘴。我真怕他說出圈兒去惹惱了她,那就不堪設(shè)想了。還好,她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

時光終究很快,夕陽已經(jīng)暗淡了,黃大可叫我送她回家。他卻先回學(xué)校去了。

“您……不住校?”我稱她為“您”總算很對吧?我想就一直這樣稱下去。

“啊!住校!不過星期六回家?!彼穆曇艉苄?,似乎很羞澀,以下我再也想不出合宜的話來。我不知是不肯離開她,還是忘記了應(yīng)有的禮貌,沒給她雇車。在五月的黃昏,緩緩地走在洋槐樹下的人行便道上。

“石先生!我的信你見了嗎?”她卻先說話了,而且叫“你”。

“收見了,你寫得很好呢?!蔽乙舶选澳弊置馊ィ皇诌m當(dāng)?shù)卣f著贊美的話。

“哪兒?還是石先生寫得好?!彼穆曇粢呀?jīng)自然多了,我的怯弱也減去多一半。我們像好友似的且走且談著。

而前邊就是十字路口,往北轉(zhuǎn)就是她的家,我戀戀地放慢了腳步,她也遲緩地站住,張望著四方的車輛。我再也忘不了,她那憂郁的目光,臨別她又停了一會兒,才匆匆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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