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生命的長河永無止境

人生樂在相知心:宗璞經(jīng)典散文 作者:宗璞 著


暮暮朝朝

玉簪花開了,雪堆銀鑄似的小棒槌花朵,叫人看了,遍體生涼;本來是嫩白的茉莉花,已經(jīng)老了,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一種發(fā)紅發(fā)藍的蒼勁的紫色。抬頭看時,那高大楓樹的繁密葉子,一絲一紋地刻在十分明凈的晴空上;一種發(fā)亮的小蟲兒,在屋頂?shù)年柟庵懈吲d地嬉戲;蟋蟀大聲地叫著。我知道,秋天來了。

秋天,本是收獲的季節(jié)。在這里,卻還有著另外的含義,那就是說,又迎來了新的學年。清靜了一個夏天的校園里,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稚氣的、幸福的臉龐。這些年輕人,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四處觀望;走在路上,會忽然將人截?。骸罢垎柲鞘鞘裁磮@?這是什么樓?”然后便鄭重其事地標在自己繪制的校園圖上。臉上那種幸福的神情,和胸前的新?;找黄?,發(fā)著興高采烈的光。要是問他上的什么系,他顯然是還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說出那種尖端學科的名稱,只在嗓子里認真地咕嚕了一聲,抱歉地笑一笑,連忙跑開了。

真奇怪,背著沉重的大書包來來去去的這些年輕人,都有著這樣一張幸福的臉,像在過節(jié),在歡慶什么似的。要是去問他們,一定也回答不清楚吧。然而這也很明顯,他們開始在向科學進軍了。每個清晨,伴著初秋的清風,校園里回響著瑯瑯讀書聲,總使我想起進軍的號角,想起沖鋒陷陣的吶喊,那樣雄壯,充滿了必勝的信念。真的,他們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會像戰(zhàn)士一樣,有著不斷的斗爭和勝利。

還有另一種戰(zhàn)斗的開始,那就是畢業(yè)了,走上工作崗位。我看過一班學生的分配志愿表,覺得拿在手里的不是一張張紙,簡直就是一顆顆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紅心。他們的志愿,地區(qū)欄全都是遙遠的外地,工作欄全都是無聲無息的崗位。我看著那些不同的筆跡,眼前閃過一張張洋溢著幸福神情的臉龐。若不是生活在我們的社會,若不是經(jīng)歷過我們的時代,實在是不能理解那種神情的。再聽一聽:“你是到這個機關(guān)?!边f過去一張轉(zhuǎn)關(guān)系的紙。“好?!薄暗攸c在黑龍江。”“好?!薄坝惺裁匆庖妴??”分配工作的同志親切地問。“什么?”這同學好像很奇怪,“有什么意見呢?不都是為了——”他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正是因為有一種什么力量,大家才有這樣的幸福感,在生活的新階段,有著這樣強烈的歡度節(jié)日的心理。

我又想起了許多個夜晚,許多傾心的詳談和發(fā)人深省的會議。我了解他們在大學生活的五六年中,不只獲得了專門的知識,同時還懂得了怎樣做一個建設(shè)社會主義祖國的接班人。在他們出發(fā)的前夕,我們又一次在一起談著、談著。夜已經(jīng)深了,月光好得像要把整個世界都照下來。一個同學忍不住地低聲唱起了《畢業(yè)歌》:“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大家都隨著唱起來,竟來不及說別的話,而這也正是要說的所有的話。不是嗎?在這歌聲中,有著多么強烈的必勝的信念,他們唱起來,又還有著那樣濃厚的幸福和歡樂的情緒……

他們走了,那歌聲還久久不散。我在曲折的小徑上漫步,思索著,這種信念從哪里來?這些幸福又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我思索著,忽然一陣使人感到幾乎有些刺激的青草的清涼氣息,告訴我是這個園中的秋夜了。這里的秋夜是這樣沉靜,又這樣明亮。明亮,并不只由于那如水的月光。不遠處有一片輝煌的燈火,把一座座高樓,浴在無邊的肅穆的光輝里面。我記得了,這里的徹夜的璀璨的燈光,使得或繁星,或明月,永遠都是黯然失色的。

一個黑影從那燈月交輝的光亮中浮現(xiàn)出來,恰是個熟識的朋友。他剛做完已經(jīng)連續(xù)進行七十二小時的實驗,要回家去。對于外面已經(jīng)是這樣的秋夜,覺得十分驚異。就是他,曾對我熱心地講述他們的實驗。他們怎樣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看著壓力表、溫度計,以及各種各樣的儀器;怎樣幾千次地演算著公式;怎樣廢寢忘食地思索著各種文字的文獻資料。一次失敗了,還有第二次;一百次失敗了,還有一千次?!拔覀兂i_玩笑互相稱伊斯赫拉達,”他曾說,“因為連她,都還有一千零一夜的耐心呢?!?/p>

“你那方格紙上的曲線聽話了嗎?”我很希望這次七十二小時的勞動有完全的成績。

“早著呢。實驗的結(jié)果在方格紙上滿處飛,像節(jié)日的禮花似的,怎么也成不了一定弧度的曲線。不過一次比一次進步,總會成的,我相信。”

“那就是說,又要開始下一次了?”

“對!開始下一次。不過,不是明天,明天要去——”

“做什么呢?”我隨口問。

“好久沒有看見天安門了,明天我要去看看天安門?!彼嵵氐卣f,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我忽然懂得了,這些個開始的開始,這必勝的信念,都是從那里來的??!從那藍天下高大的朱紅建筑,從我們的國徽上來!從那里,我們看到祖國的有著悠久文化的過去;從那里,我們看到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美好的將來。從那里,我們看見那經(jīng)過萬水千山的革命足跡;從那里,我們繼續(xù)走著堅定的步伐一直向前。有什么力量不能產(chǎn)生,什么信念不能確立呢?我也想起,有一個時期,我每天走過天安門,便想寫一首詩,但翻來覆去只是一句:“我走過天安門,每個清晨,每個黃昏。”“每個清晨,每個黃昏,我走過天安門。”然而這一句,不也就是所有的話了嗎?

荷蘭老革命者格羅特給《人民日報》的信中說:“或許有一天我能真正為你們做一些事,從而使生活更有意義。”我讀到這里時,忍不住激動的眼淚。我想到,我們的每一個清晨和黃昏,都是他所盼望、所希求而尚不可得的啊。我們的每一個清晨和黃昏,都是和那親愛的有著豐富過去和美好未來的天安門緊密聯(lián)系著的啊。我們的每一天都清晰地刻在社會主義的晴空上,我們的每一時都有力地推動著歷史車輪的飛轉(zhuǎn)。我們怎能不把一生作為時間的單位,永遠開始著幸福的戰(zhàn)斗,永不停息,永不懈怠,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1963年9月

原載1963年10月1日《光明日報》

熱土

彎曲的石徑從小山坡上伸延下去,坡上坡下,長滿了茂密的樹木,望去只覺滿眼一片濃綠,連身子都染得碧沉沉的。坡底綠草如茵,這里那里,點綴著粉紅、淡藍的小喇叭花。石徑穿過草地,又爬上對面的小山坡,消失在綠蔭深處。微風掠過這幽深的谷底,清晨芬芳的空氣沁人心脾。許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隱秘的所在。

這不是我兒時常來游玩的地方嗎?對了。那四根白石柱本是藤蘿架,曾經(jīng)開滿淡紫色的花朵,宛如一個大的幔帳。記得我和弟弟,還有幾個小朋友一起,常在這里跑來跑去捉迷藏。而我們最喜歡的游戲是玩土。小山腳下石徑旁,那一塊地方土質(zhì)松軟,很像沙土,我們便常在這里進行大規(guī)模的建設(shè),造橋、鋪路、挖河……把土蓋在手背上拍緊,然后慢慢抽出手來,便形成一個洞,還可以堆起土墻、土房。我們幾乎天天要造一座城池呢。

那正是“七七事變”后不久,我們幾個孩子住在姑母家,因為那時這里是教會學校,可以茍安一時。雖然我們每天只是玩,但在小小的心里也感到國破的厄運了。記得就在這藤蘿架下,我給飛螞蟻咬了一口,哭個不停。弟弟擔心地拉著我的手吹著,一個大些的小朋友不耐煩了,說道:“這是什么大事,日本兵都打進來了!”

“他們來搶我們的土地嗎?”我馬上停住了哭,記起了這句大人說過的話。緊接著我就去撫摸我們經(jīng)常撫摸的泥土,覺得土地是這樣溫暖,這樣可親可愛。我恨不得把祖國大地緊緊擁抱在胸懷之間,免得被人搶走。我生長在這里,我愛這樹、這山、這泥土……

我不覺坐在石徑的最下一階,撫摸著那綠草遮蓋的土地,沉入了遐想。

我想起清華校門內(nèi)的那條林蔭道,夾道兩行槐樹。每年夏初,淡淡的槐花香,便預(yù)告著要有一批年輕人飛向祖國各地,去建設(shè)我們親愛的祖國。記得我走上工作崗位那年,我們幾個同學在那條路上徘徊了多少次!我們討論怎樣服從祖國的需要,怎樣使自己成為一絲一縷,來為祖國、為人民、為革命織造錦繡前程!后來我們?nèi)嗍粋€同學一起寫了一份決心書,其中有這樣的話語:“如果有不如意的時候,請不要跺腳!腳下的土地,埋藏著烈士的頭顱,浸染著烈士的鮮血。我們沒有權(quán)利驚擾他們,我們只有義務(wù)在他們?yōu)橹I身的土地上,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庇浀迷诖蠖Y堂宣讀這份決心書時,會場是那樣安靜,氣氛是那樣激動和熱烈,每顆年輕的心都充滿著建設(shè)祖國的美好愿望。會后,我走出禮堂,看到門前一片草坪,我又一次想擁抱祖國的土地。我要用每一分力量,使祖國的土地更加溫暖……

下放勞動時,我親耳聽到一個公社書記也說了類似的話:我們腳下的土地非比尋常,“不要跺腳”。在村中住下了,我才知道確實有“熱土”這兩個字。我的房東大娘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都是積極分子,她常說,這附近十幾個村莊,多少里地,每一寸都有她的腳印?!斑B那桑干河的水波紋,都讓我踩平了?!彼莫毶記]有大槍高就參了軍,50年代末期在張家口地委工作,多次來信請娘去住。我就坐在大門前小凳上給老人家念過幾次這樣的信。大娘每次聽過,總是怔怔地望著村外那一片果樹林。村子居高臨下,越過那一片雪白的花海,可以望見花林外面的桑干河,閃著亮光,正在滔滔流去?!盁嵬岭y離呀!”大娘每次都喃喃地說,“熱土難離!”

熱土難離!我們的淚水、血汗灌溉著它,怎能不熱!我們的骨殖、身體營養(yǎng)著它,怎能不熱!因為我們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在這里寄托著青年時代的夢想,我們還要永遠安息在這里。因為這是我們的,我們自己的,我們自己的祖國的土地。

可是在60年代末期,一切過去的和將來的夢,一切美好的人為之生活、戰(zhàn)斗的信念,都成為十惡不赦的罪行。正在建設(shè)的城池轟然傾倒,熱土變成了廢墟。那段沉重的日子,說不完寫不盡,但有些記憶,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漠的。可有一個說來平淡的現(xiàn)象,卻使我永不能忘。由于各種原因,我好幾個月不曾出城,一次終于來到這校園中看望年邁的父母,在經(jīng)過幾個宿舍樓時,感到氣氛異常,兩邊樓頂上都橫放著床板,后來知道那是武斗中的防御工事。行人經(jīng)常來往的大路空蕩蕩的,到處扔著些破磚爛瓦。雖然陽光照得刺眼,卻顯得十分荒涼慘淡。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躊躇良久,繞道而行。后來聽人說,幸虧沒有愣走過去,要是走過去,還不知道有怎樣的下場!那時,無論怎樣的下場,我都不在乎,但我卻記住了那空蕩蕩點綴著碎磚石的路面,陽光照得刺眼。

以后我每想起這制造出來的空蕩蕩的荒涼慘淡,就想起我們的流著活水、開著鮮花的熱土地,就想起要在這一片熱土上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的熱切心情,就想起幼年時怕失去祖國的恐懼。無論經(jīng)過怎樣的曲折艱險,我總覺得腳下的熱土給我力量,無論怎么迷茫絕望,我從未失去對祖國的信念。

清晨和煦的陽光,從濃密的樹蔭間照了下來,可以看見一束束亮光里淺淡的白霧。霧氣正在消散,一束光恰照在我兒時玩沙土的地方,這里是一片鮮嫩的綠色,我們那幼小的手建造起來的玩具城池,當然不復存在。但我們現(xiàn)在正用成年人的堅定的手,在祖國的熱土上,建設(shè)著新的、各種各樣的美好的城池。為了得到這建設(shè)的權(quán)利,我們付出過多少巨大的犧牲、多少錐心的痛苦、多少艱辛的勞動……

建設(shè)新的城池,當然也不會一帆風順,說不定還需要血肉之軀來做基石。然而經(jīng)過那慘重災(zāi)難的人民,永遠不會束手無策,永遠會有足夠的勇氣,來建設(shè)起嶄新美好的一切一切,即或面對疾風驟雨、驚雷駭電!因為我們是站在億萬人民的血淚和汗水澆灌的熱土上,是站在中華民族祖祖輩輩的身體、骨殖營養(yǎng)的熱土上啊!

我離開這幽靜的綠谷,慢慢走回家去,遠遠看見巍峨的圖書館門前,有一群群背著書包的年輕人在等候……

1979年6月

原載1979年第4期《十月》

湖光塔影

從燕園離去的人,難免沾染些泉石煙霞的癖好。清晨在翠竹下讀書,黃昏在楊柳岸邊散步,習慣了,自然覺得燕園的朝朝暮暮,和那一木一石融在一起,難以分開。在諸般景色中,最容易縈繞于人們心頭的,大概是那湖光塔影的畫面了。但若真把這幅畫面落到紙上,究竟該怎樣著筆,我卻想不出。

小時候,常在湖邊行走。只覺得這湖水真綠,綠得和岸邊叢生的草木差不多,簡直分不出草和水、水和草來;又覺得這湖真大,比清華的荷花池大多了,要不然怎么一個叫池,一個叫湖呢?對面湖岸看來不遠,但可要走一會兒,不像荷花池一跑便是一圈。湖中心有一個綠色的小島,望去樹木蔥蘢,山石疊翠。島東有一條白色的石船,永恒地停在那里。雖然很近,我卻從未到過島上,只在岸邊看著魚兒向島游去,水面上形成一行行整齊的波紋?!棒~兒排隊!”我想。在夢中,我便也加入魚兒的隊伍,去探索小島的秘密。

一晃過了幾十年,這里經(jīng)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我在經(jīng)歷了人世酸辛之余,也已踏遍燕園的每一個角落,領(lǐng)略了花晨月夕,四時風光。未名湖,湖光依舊。那塔,應(yīng)該是未名塔了,但卻從沒有人這樣叫它。它矗立在湖邊,塔影儼然。它本是實用的水塔,建造時注意到為湖山生色,仿照了通州十三層寶塔的式樣。關(guān)于通州塔,有許多優(yōu)美的傳說故事,而這未名塔最讓人難忘的,只是它投在湖水上的影子。晴天時,岸上的塔直指青天,水中的塔深延湖底。湖水一片碧綠,塔影在湖光中,檐角的小獸清晰可辨。陰雨時,黯云壓著岸上的塔,水中的塔也似乎伸展不開。雨珠兒在湖面上跳落,泛起一層水汽。塔影搖曳了,散開了,一會兒又聚在一起,給人一種迷惘的感覺。霧起時,湖、塔都籠罩著一層層輕紗。雪落時,遠近都覆蓋著從未剪裁過的白絨氈。

月夜在湖上別有一番情調(diào)。湖西岸有一座筑有鐘亭的小山,山側(cè)有樹木、草地和一條小路。月光在這兒,多少有些局促。循小路轉(zhuǎn)過山腳,眼前忽然一亮,只見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面似乎比白天寬闊了許多,水波載著月光不知流向何方。但那北岸樹叢中的燈火,很快顯示了湖岸的線條,透露了未名湖的秀雅風致。行近岸邊,長長的柳絲搖曳著月色湖光。水的銀光下是挺拔的塔影,天的銀光下是挺拔的塔身。湖中心的小島蓊蓊郁郁,顯得既縹緲又實在。這地面上留住的月光和湖面上的不同。湖面上的閃爍跳躍,如同樂曲中輕盈的撥弦;地面上的迷??侦`,恰似水墨畫中不十分均勻的筆觸。

循路東行到一座小石橋邊,向右折去,是一潭與未名湖相通的水。水面不大,三面山坡,顯得池水很深。山坡上樹木茂密,水邊石草雜置。月光從樹中照進幽塘,水中反射出冷冷的光,真覺得此時應(yīng)有一只白鶴從水上掠過,好為那“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的詩句做出圖解。

又是清晨的散步。想是因為太早,湖畔闃寂無人,只有知了已開始一天的喧鬧。我在小山與湖水之間徐行,忽然想起,這山上有埃德加·斯諾先生的遺骨,我此時并不是一個人在這里。斯諾墓已經(jīng)成為未名湖畔的一個名勝了。簡樸的墓碑上刻著“中國人民的美國朋友”的字樣。這墓地據(jù)說原是花神廟的遺址。湖邊上,正在墓的迎面,有一座紅色的、磚石筑成的舊廟門,那想是原來的廟門了。我想,中國的花神會好好照看我們的朋友。而“朋友”這個名詞所表現(xiàn)的深厚情誼,正是我們和全世界人民關(guān)系的內(nèi)涵。

站在紅門下向湖中的島眺望,那白石船仍靜靜地停泊在原處,樹木只管各自綠著。但這幾年,在那濃綠中,有一個半球狀的鐵網(wǎng)樣的東西赫然擺在那里,仰面向著天空。那是一架射電天文望遠鏡,用來接收其他星體的電波。有的朋友認為它破壞了自然的景致,我卻覺得它在湖光塔影之間,顯示出人類智慧的光輝。兒時的夢在我的眼前浮起,我要探索的小島的奧秘,早已由這架望遠鏡向宇宙公開了。

沉思了片刻,未名塔的背后已是一片朝霞。平日到這時分,湖邊的人會漸漸多起來。有人跑步,有人讀書,整個湖上充滿了活潑的生意。這時卻只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學生在我旁邊,他們不知從何時起,坐在岸石上,聚精會神地觀察水里的魚。我想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暑假了,孩子才有時間清早在水邊流連。

“看!魚!魚排隊!”他們高興地大叫大嚷,一面指著水面上整齊的一行行波紋,波紋正向小島行去。

“騎魚探險去吧?”我不由得笑問。

“你怎么知道?”他們沖我眨眼睛,又趕快去盯住大魚。我不只知道這個,還知道這小島的奧秘早已不在孩子們話下,他們的夢,應(yīng)該是探索宇宙的奧秘了。

我怕打擾他們,便走開了。信步來到大圖書館前。這圖書館真有北京大學的氣派。四層樓頂周圍鑲嵌的綠琉璃瓦在朝陽的光輝里閃閃發(fā)亮,正門外有兩大片草地,如同兩潭清淺的池水。凸出的門廊階下兩長排美人蕉正在開放,美人蕉后是木槿樹,雪青、潔白的花朵綴在枝頭。館門上高懸“北京大學圖書館”七個挺秀的大字。這里藏書三百二十萬冊,有兩千多個座位,還是終日座無虛席。平時,每天清晨,總有許多人在門前等候。有幾次,這些年輕人別出心裁,各自放下裝得鼓鼓的書包,由書包排成了長長隊伍。書包雖不像魚兒會游泳,但卻引導人們在知識的活水中得到營養(yǎng),一步步攀登高峰。這些年輕人中的一部分已經(jīng)奔向祖國的四面八方,用學得的知識從事建設(shè)了。今后,還會有更多的年輕人來這里學習,汲取知識的活水。

這時,我雖不在未名湖畔,卻想出了一幅湖光塔影圖。湖光、塔影,怎樣畫都是美的,但不要忘記在湖邊大石上畫一個鼓鼓的半舊的帆布書包,書包下壓著一紙我們偉大祖國的色彩絢麗的地圖。

1979年8月

原載《旅游》1979年創(chuàng)刊號

廢墟的召喚

冬日的斜陽無力地照在這一片田野上,剛是下午,清華氣象臺上邊的天空,已顯出月牙兒的輪廓。順著近年修的柏油路,左側(cè)是干皺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堅硬,這里那里,點綴著斷石殘碑。右側(cè)在夏天是一帶荷塘,現(xiàn)在也只剩下冬日的凄冷。轉(zhuǎn)過布滿枯樹的小山,那一大片廢墟呈現(xiàn)在眼底時,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歷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臘羅馬時代。而在亂石衰草中間,仿佛該有著妲己、褒姒的窈窕身影,若隱若現(xiàn),迷離撲朔。因為中國社會出奇的“穩(wěn)定性”,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一直到那拉氏,還不中止。

這一帶廢墟是圓明園中長春園的一部分,從東到西,有圓形的臺、長方形的觀、已看不出形狀的堂和小巧的方形的亭基。原來都是西式建筑,故俗稱西洋樓。在莽蒼蒼的原野上,這一組建筑遺跡宛如一艘正在覆沒的船只,而那叢生的荒草,便是海藻;雜陳的亂石,便是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三十多年前,初來這里,曾想,下次來時,它該下沉了吧?它該讓出地方,好建設(shè)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來,它還是停泊在原野上,遠瀛觀的斷石柱,在灰藍色的天空下,依然寂寞地站著,顯得四周那樣空蕩蕩,那樣無依無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門,依然卷著波濤。觀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陳列著兵器甲胄,那雕鏤還是那樣清晰,那樣有力。但石波不興,雕兵永駐,這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廢墟,只管悠閑地、若無其事地停泊著。

時間在這里,如石刻一般,停滯了、凝固了。建筑家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建筑的遺跡,又是什么呢?凝固了的歷史嗎?看那海晏堂前(也許是堂側(cè))的石飾,像一個近似半圓形的容器,年輕時,曾和幾個朋友坐在里面照相?,F(xiàn)在“石碗”依舊,我當然懶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卻欣然。因為我的變化,無非是自然規(guī)律之功罷了,我畢竟沒有凝固。

對著這一段凝固的歷史,我只有悵然凝望。大水法與觀水法之間的大片空地,原來是兩座大噴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標準境界,所以以“法”為名。西行可見一座高大的廢墟,上大下小,像是只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覺得人是這樣渺小,天地是這樣廣闊,歷史是這樣悠久。

路旁的大石龜仍然無表情地蹲伏著,本該豎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土坡旁。它也許很想馱著這碑,盡自己的責任吧?風在路另側(cè)的小樹林中呼嘯,忽高忽低,如泣如訴,仿佛從廢墟上飄來了“留——留——”的聲音。

我詫異地回轉(zhuǎn)身去看了。暮色四合,方外觀的石塊白得分明,幾座大石疊在一起,露出一個空隙,像要對我開口講話。告訴我這里經(jīng)歷的燭天的巨火嗎?告訴我時間在這里該怎樣衡量嗎?還是告訴我你的向往、你的期待?

風又從廢墟上吹過,依然發(fā)出“留——留——”的聲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喚!召喚人們留下來,改造這凝固的歷史。廢墟,不愿永久停泊。

然而我沒有為這努力過嗎?便在這大龜旁,我們幾個人曾怎樣熱烈地爭辯啊。那時的我們,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滿懷熱忱!和人類比較起來,個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每個人自有理由做出不同的解釋。我只想,楚國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辭的光輝,不是永遠充塞于天地之間嗎?

空中一陣鴉噪,抬頭只見寒鴉萬點,馱著夕陽,掠過枯樹林,轉(zhuǎn)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紅色的西天。在它們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艷麗的時刻,西山在朦朧中涂抹了一層嬌紅,輪廓漸漸清楚起來。那嬌紅中又透出一點藍,顯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氣中摸得著的寒意。

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閉上眼睛。

“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鄙砼缘哪贻p人在自言自語。事隔三十余年,我又在和年輕人辯論了。我不怪他們,怎能怪他們呢!我囁嚅著,很不理直氣壯?!傲粝聛戆桑【鸵驗槭菑U墟,需要每一個你啊?!?/p>

“匹夫有責?!蹦贻p人是敏銳的,他清楚地說出我囁嚅著的話?!暗窃鯓颖M每一個我的責任?怎樣使環(huán)境允許每一個我盡責任?”他微笑,笑容介于冷和苦之間。

我忽然理直氣壯起來:“那怎樣,不就是內(nèi)容嗎?”

他不答,他也停了說話,且看那瞬息萬變的落照。迤邐行來,已到水邊。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梗,枯梗上漾著綺輝。遠山凹處,紅日正沉,只照得天邊山頂一片通紅。岸邊幾株枯樹,恰為夕陽做了畫框??蛲鈰杉t的西山,這時卻全是黛青色,鮮嫩潤澤,一派雨后初晴的模樣,似與這黃昏全不相干。但也有淺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清冷。

樹旁亂草中窸窣有聲,原來有人作畫。他正在畫板上涂著顏色,涂了又擦,擦了又涂,好像不知怎樣才能把那奇異的色彩捕捉在紙上。

“他不是畫家?!蹦贻p人評論道,“他只是愛這景色——”

前面高聳的斷橋便是整個圓明園唯一的遺橋了。遠望如一個亂石堆,近看則橋的格局宛在。橋背很高,橋面只剩了一小半,不過橋下水流如線,過水早不必登橋了。

“我也許可以想一想,想一想這廢墟的召喚?!蹦贻p人忽然微笑說,那笑容仍然介于冷和苦之間。

我們?nèi)酝湔铡Mt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遠山顯出一層層深淺不同的紫色。濃處如酒,淡處如夢。那不濃不淡處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蘿,這鋪天的霞錦,需要多少個藤蘿花瓣啊。

仿佛聽說要修復圓明園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廢墟呢?最好是遠瀛觀一帶,或只是這座斷橋,也可以的。

為了什么呢?為了憑吊這一段凝固的歷史,為了記住廢墟的召喚。

1979年12月

原載1980年第1期《人民文學》

紫藤蘿瀑布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從未見過開得這樣盛的藤蘿,只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fā)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紫色的大條幅上,泛著點點銀光,就像迸濺的水花。仔細看時,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淺淡的部分,在和陽光互相挑逗。

這里春紅已謝,沒有賞花的人群,也沒有蜂圍蝶陣。有的就是這一樹閃光的、盛開的藤蘿?;ǘ鋬阂淮ぶ淮欢浣又欢?,彼此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

“我在開花!”它們在笑。

“我在開花!”它們?nèi)氯隆?/p>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開、下面的待放。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來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開的花像是一個張滿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船,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那里裝的是什么仙露瓊漿?我湊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沒有摘。我沒有摘花的習慣。我只是佇立凝望,覺得這一條紫藤蘿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緩緩流過。流著流著,它帶走了這些時一直壓在我心上的焦慮和悲痛,那是關(guān)于生死謎、手足情的。我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時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這里除了光彩,還有淡淡的芳香,香氣似乎也是淺紫色的,夢幻一般輕輕地籠罩著我。忽然記起十多年前家門外也曾有過一大株紫藤蘿,它倚傍著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從來都稀落,東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掛在樹梢,好像在察言觀色,試探什么,后來索性連那稀零的花串也沒有了。園中別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種了果樹。那時的說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關(guān)系。我曾遺憾地想:這里再看不見藤蘿花了。

過了這么多年,藤蘿又開花了,而且開得這樣盛、這樣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壯的盤虬臥龍般的枝干,不斷地流著、流著,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我撫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艙,那里滿裝生命的酒釀,它張滿了帆,在這閃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萬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個一朵,組成了萬花燦爛的流動的瀑布。

在這淺紫色的光輝和淺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秋韻

京華秋色,最先想到的總是香山紅葉。曾記得滿山如火如荼的壯觀,在太陽下,那紅色似乎在跳動,像火焰一樣。二三友人,騎著小驢,笑語與嘚嘚蹄聲相和,循著彎曲小道,在山里穿行。秋的豐富和幽靜調(diào)和得勻勻的,向每個毛孔滲進來。后來驢沒有了,路平坦得多了,可以痛快地一直走到半山。如果走的是雙清這一邊,一段山路后,上幾個陡臺階,眼前會出現(xiàn)大片金黃,那是幾棵大樹,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銀杏吧。滿樹茂密的葉子都黃透了,從樹梢披散到地,黃得那樣滋潤,好像把秋天的豐收集聚在那里了,讓人覺得,這才是秋天的基調(diào)。

今年秋到香山,人也到香山。滿路車輛與行人,如同電影散場,或要舉行大規(guī)模代表會。只好改道萬安山,去尋秋意。山麓有一片黃櫨,不甚茂密。法海寺廢墟前石階兩旁,有兩片暗紅,也很寥落。廢墟上有順治年間的殘碑,鐫有“不得砍伐,不得放牧”的字樣。亂草叢中,斷石橫臥,枯樹枝頭,露出灰藍的天和不甚明亮的太陽。這似乎很有秋天的蕭索氣象了,然而,這不是我要尋找的秋的韻致。

有人說,該到圓明園去,西洋樓西北的一片樹林,這時大概正染著紅黃兩種富麗的顏色??蓪ξ襾碚f,不斷地尋秋是太奢侈了,不能支出這時間,且待來年吧。家人說:來年人更多,你騎車的本領(lǐng)更差,也還是無由尋到的。那就待來生吧,我說。大家一笑。

其實,我是注意今世的。清晨照例的散步,便是為了尋健康,沒有什么浪漫色彩。這一天,秋已深了,披著斜風細雨,照例走到臨湖軒下小湖旁,忽然覺得景色這般奇妙,似乎我從未來到過這里。

小湖南面有一座小山,山與湖之間是一排高大的銀杏樹。幾天不見,竟變成一座金黃屏障,遮住了山,映進了水。扇形葉子落了一地,鋪滿了繞湖的小徑,似乎這金黃屏障向四周滲透,無限地擴大了。循路走去,湖東側(cè)一片鮮紅跳進眼簾:這樣耀眼的紅葉!不是黃櫨,黃櫨的紅較暗;不是楓葉,楓葉的紅較深。這紅葉著了雨,遠看鮮亮極了,近看時,是對稱的長形葉子,地下也有不少,成了薄薄一層紅氈。在小片鮮紅和高大的金屏障之間,還有深淺不同的綠,深淺不同的褐、棕等豐富的顏色,環(huán)抱著澄明的秋水。冷冷的幾滴秋雨,更給整個景色添了幾分朦朧,似乎除了眼前的一切,還有別的蘊藏。

這是我要尋的秋的韻致了嗎?秋天是有成績的人生,絢爛多彩而肅穆莊嚴,似朦朧而實清明,充滿了大徹大悟的味道。

秋去冬來之時,意外地收到一份訃告,是父親的一位哲學友人故去了。訃告上除生卒年月外,只有一首遺詩。譯出來是這等模樣:

不要推卻友愛

不要延遲歡樂

現(xiàn)在不悟

便永迷惑

在這里

一切都有了著落

我要尋找的秋韻,原來便在現(xiàn)在,在這里,在心頭。

1985年11月19日

原載1986年第3期《北京文學》

丁香結(jié)

今年的丁香花似乎開得格外茂盛,城里城外,都是一樣。城里街旁,塵土紛囂之間,忽然呈出兩片雪白,頓使人眼前一亮,再仔細看,才知是兩行丁香花。有的宅院里探出半樹銀裝,星星般的小花綴滿枝頭,從墻上窺著行人,惹得人走過了,還要回頭望。

城外校園里丁香更多。最好的是圖書館北面的丁香三角地,種有十數(shù)棵白丁香和紫丁香。月光下,白的瀟灑,紫的朦朧,還有淡淡的幽雅的甜香,非桂非蘭,在夜色中也能讓人分辨出,這是丁香。

在我斷續(xù)住了近三十年的斗室外,有三棵白丁香。每到春來,伏案時抬頭便看見檐前積雪。雪色映進窗來,香氣直透毫端。人也似乎輕靈得多,不那么混濁笨拙了。從外面回來時,最先映入眼簾的,也是那一片瑩白,白下面透出參差的綠,然后才見那兩扇紅窗。我經(jīng)歷過的春光,幾乎都是和這幾樹丁香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十字小白花,那樣小,卻不顯得單薄。許多小花形成一簇,許多簇花開滿一樹,遮掩著我的窗,照耀著我的文思和夢想。

古人詩云:“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在細雨迷蒙中,著了水滴的丁香格外嫵媚。花墻邊兩株紫色的,如同印象派的畫,線條模糊了,直向窗前的瑩白滲過來。讓人覺得,丁香確實該和微雨連在一起。

只是賞過這么多年的丁香,卻一直不解,何以古人發(fā)明了丁香結(jié)的說法。今年一次春雨,久立窗前,望著斜伸過來的丁香枝條上一柄花蕾。小小的花苞圓圓的、鼓鼓的,恰如衣襟上的盤花扣。我才恍然,果然是丁香結(jié)!

丁香結(jié),這三個字給人許多想象。再聯(lián)想到那些詩句,真覺得它們負擔著解不開的愁怨了。每個人一輩子都有許多不順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來。所以丁香結(jié)年年都有。結(jié),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問題也是解不完的,不然,豈不是太平淡無味了嗎?

小文成后一直擱置,轉(zhuǎn)眼春光已逝。要看滿城丁香,須待來年了。來年又有新的結(jié)待人去解——誰知道是否解得開呢?

1985年清明—冬至

原載1986年3月號《散文》

冬至

這次手術(shù)之后,已經(jīng)年余,卻還是這里那里不舒服,連晨起的散步也久廢不去了。今天拉開窗簾,見滿地白亮亮,還以為是下了雪。再看時,原是一片月光,從松樹的枝條間篩下。大半個月亮,掛在中天偏西。天空寬闊而潔凈,和月亮一起,罩著靜悄悄的大地。

以為表出了問題,看鐘,同樣是六時一刻。又看日歷,原來今天是冬至,從入秋起盼著的冬至。

近年有個奇怪心理:一見落葉悄悄飄離了樹木,就盼冬至。隨著落葉飄零,白晝一天天短,黑夜愈來愈長。清晨散步,幾同夜行,無甚意趣。只要到了冬至,經(jīng)過這一年中最短的白天,便晝漸長,夜?jié)u短,漸漸地,春天就來了。好像人在生活的道路上落到了谷底,無可再落,就有了上升的希望??梢云诖ㄩ_草長,可以期待那拖著藍灰色長尾巴的喜鵲的喳喳叫聲,并且在粉紅色的晨光中吸進清新的空氣。

很想看一看月光怎樣淡去,晨光怎樣濃來,卻無這點閑逸的福分。在開始忙碌的一天時,心中充滿了喜悅,因為冬至畢竟來了。因為天時有四季變化,時代有巨大變革;因為生活的豐富是嘗不盡的。

冬至是一年的轉(zhuǎn)機,我喜歡轉(zhuǎn)機。

1985年歲末記冬至之晨

原載1986年2月9日《光明日報》

我愛燕園

我愛燕園。

考究起來,我不是北大或燕京的學生,也從未在北大任教或兼?zhèn)€什么差事。我只是一名居民,在這里有了三十五年居住資歷的居民。時光流逝,如水如煙,很少成績,卻留得一點刻骨銘心之情:我愛燕園。

我愛燕園的顏色。50年代,春天從粉紅的桃花開始??匆娔菃伪〉男』ò暝谡€寒的冷風中輕輕顫動,便總為強加于它輕薄之名而不平,它其實是僅次于梅的先行者。還沒有來得及為它翻案,不要說花,連樹都難逃斧鉞之災(zāi),砍掉了。于是便總由金黃的連翹迎來春天。因它可以入藥,在校醫(yī)院周圍保住了一片。緊接著是榆葉梅熱鬧地上場,花團錦簇,令人振奮。白丁香、紫丁香,幽遠的甜香和著朦朧的月色,似乎把春天送到了每個人心底。

綠草間隨意涂抹的二月蘭,是值得大書特書的。那是野生的花,淺紫摻著乳白,仿佛有一層亮光從花中漾出,隨著輕拂的微風起伏跳動,充滿了新鮮,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機。簡直讓人不忍走開。紫色經(jīng)過各種變遷,最后便是藤蘿。藤蘿的紫色較凝重,也有淡淡的光,在綠葉間緩緩流瀉。這時便不免驚悟,春天已老。

夏日的主色是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綠。從城里奔走一天回來,一進校門,綠色滿眼,猛然一涼,便把煩惱都拋在校門外了。綠色好像是底子,可以融化一切的底子,那文眼則是紅荷。夏日荷塘是我招待友人的保留節(jié)目。鳴鶴園原有大片荷花,紅白相間,清香遠播。動亂多年后,尋不到了。現(xiàn)在勺園附近、朗潤園橋邊都有紅荷,最好的是鏡春園內(nèi)的一池,隱藏在小山之后,幽徑曲折,豁然得見。紅荷的紅不同于桃、杏,鮮艷中顯出端莊,就像白玉蘭于素靜中顯出華貴一樣。我曾不解為什么佛的寶座作蓮花狀,再一思忖,無論從外貌還是品德比較,沒有比蓮花更適合的了。

秋天的色彩令人感到充實和豐富。木槿的花有紫有白,紫薇的花有紫有紅,美人蕉有各種顏色,玉簪花則是玉潔冰清,一片純白。而最得秋意的是樹葉的變化。臨湖軒下池塘北側(cè)一排高大的銀杏樹,秋來成為一面金色高墻,滿地落葉也是金燦燦的,踩上去不由生出無限遐想。池塘西側(cè)一片灌木不知名字,一個葉柄上對稱地生著秀長的葉子,著雨后紅得格外鮮亮。前年我為它寫了一篇小文《秋韻》,去年再去觀賞時,卻見樹叢東倒西歪,讓人踩出一條路。若再成紅霞一片,還不知要多少年!我在倒下的枝葉旁徘徊良久,恨不能起死回生!“文化大革命”中滋長的破壞習性,什么時候才能改變?!

一望皆白的雪景當然好看,但這幾年很少下雪。冬天的顏色常常是灰蒙蒙的,很模糊。晴時站在未名湖邊四顧,天空高處很藍,愈往邊上愈淡,亮亮地發(fā)白,枯樹枝丫、房屋輪廓顯出各種姿態(tài),像是一幅沒有著色只有線條的鋼筆畫。

我愛燕園的線條。湖光塔影,常在從燕園離去的人的夢中。映在天空的塔身自不必說,投在水中的塔影,輪廓彎曲了,搖曳著,而線條還是那么美!湖心島旁的白石舫,兩頭微微翹起,有一點弧度,顯得既圓潤又利落。據(jù)說幾座仿古建筑的檐角,就是因為缺少了弧度,而成凡品。湖西側(cè)小山上的鐘亭,亭有亭的線條,鐘有鐘的線條,鐘身上鑄了十八條龍和八卦。那幾條長短不同的橫線做出的排列組合,幾千年來研究不透。

我愛燕園的氣氛,那是人的活動造成的。每年秋天,新學年開始,園中添了許多稚氣的臉龐?!袄蠋?,六院在哪里?”“老師,一教怎樣走?”他們問得專心,像是在問人生的道路。每年夏天,學年結(jié)束,道聽途說則是:“你分在哪里?”“你哪天走?”布告牌上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讓車票、出讓舊物的字條。畢業(yè)生要到社會上去了,不知他們四年里對原來糊涂的事明白了多少,也不知今后會有怎樣的遭遇。我只覺得這一切和四季一樣分明,這是人生的節(jié)奏。

有時晚上在外面走——應(yīng)該說,這種機會越來越少了——看見圖書館燈火通明,像一條夜航的大船,總是很興奮。那凝聚著教師與學生心血的智慧之光,照亮著黑暗。這時我便知道,糊涂會變成明白。

三角地沒有燈,卻是小小的信息中心,前兩年曾特別熱鬧,幾乎天天有學術(shù)報告,各種講座,各種意見,顯示出每個人都用自己的頭腦在思索,一片絢爛勝過自然間的萬紫千紅。這才是燕園本色!去年上半年驟然冷落,只剩些舞會通知、電影廣告和遺失啟事,雖然有些遺失啟事很幽默,卻總感到茫然凄然。近來又恢復些生氣。我很少參加活動,看看布告,也是好的。

我愛燕園中屬于我自己的記憶。我掃過自家門前雪,和滿地扔瓜子殼兒的男士女士們爭吵過。我為奉老撫幼,在衰草凄迷的園中奔走過。我記得室內(nèi)冷如冰窖的寒冬,也記得新一代水暖工送來溫暖的微笑。我那操勞一生的母親懷著無限不安和惦念在校醫(yī)院病逝,沒有足夠的人抬她下樓。當天,她所鐘愛的獅子貓被人用鳥槍打死,留下一只尚未滿月的小貓。這小貓如今已是十一歲,步入老年行列了。這些記憶,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都同樣珍貴。因為那屬于我自己。

我愛燕園。

1988年1月18日

原載《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燕園石尋

從燕園離去的人,可記得那些石頭?

初看燕園景色,只見湖光塔影,秀樹繁花,不會注意到石頭?;叵胙鄨@風光,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水面山基,還是橋邊草中,到處離不開石頭。

燕園多水,堤岸都用大塊石頭依其自然形態(tài)堆砌而成。走進有點古跡意味的西校門,往右一轉(zhuǎn),可見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巨碗。荷田周圍,都是石頭。有的橫躺,有的斜倚,有的豎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邊垂柳,水面風荷,連成層疊的綠,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來雜草叢生的土岸,初覺太人工化。但仔細看,便可把石的姿態(tài)融進水的邊緣,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塊不足以成為島的土地,用大石與岸相連,連續(xù)的石塊,像是逗號下的小尾巴。“島”靠湖面一側(cè),有一條石雕的魚,曾見它無數(shù)次沉浮。它半張著嘴,有時似在依著水面吐泡兒,有時則高高地昂著頭。不知從何時起,它的頭不見了,只有向上翹著的尾巴,在測量湖面高低。每一個燕園長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魚背上坐過,把腳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來。等他們長大離開,這小小的魚島便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逗號。

不只水邊有石,山下也是石。從魚島往西,在綠蔭中可見隆起的小山,上下都是大石。十幾株大樹的底座,也用大石圍起。路邊隨時可見氣象不一、成為景致的石頭,幾塊石矗立橋邊,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欄。雜綴著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隨意躺臥著大石,那愜意樣兒,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這些石塊數(shù)以千計,它們和山、水、路、橋一起,組成整體的美。燕園中還有些自成一家的石頭可以一提?,F(xiàn)在要選的七八塊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譜。

辦公樓南兩條路匯合處有一角草地,中間擺著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寬寬的,是個矮胖子。石上許多紋路孔竅,讓人聯(lián)想到老人多皺紋和黑斑的臉,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著看著,竟在丑中看出美來,那皺紋和黑斑都有一種自然的韻致,可以細細觀玩。

北面有小路,達鏡春園。兩邊樹木郁郁蔥蔥,繞過樓房,隨著曲徑,尋石的人會忽然停住腳步。因為濃綠中站著兩塊大石,都帶著湖水激蕩的痕跡。兩石相挨,似乎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路的另一邊草叢中站著一塊稍矮的石,斜身側(cè)望,似在看著那兩個伴侶。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著卷舒開合任天真的碧葉紅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頂端有洞。轉(zhuǎn)過池西道路,便見大石全貌。石下連著各種形狀的較小的石塊,顯得格外高大。線條挺秀,洞孔詭秘,層巒疊嶂,都聚石上。還有爬上來的藤蔓,爬上來又靜靜地垂下,那鮮嫩的綠便滴在池水里、荷葉上。這是諸石中最輝煌的一尊。

不知不覺出鏡春園,到了朗潤園。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弄清兩園交界究竟在何處。經(jīng)過一條小村鎮(zhèn)般的街道,到得一座橋邊,正對橋身立著一尊石。這石不似一般太湖石玲瓏多孔,卻是大起大落,上下凸出,中間凹進,可容童子蹲臥,如同虎口大張,在等待什么。放在橋頭,似有守衛(wèi)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園北墻了。又是一塊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這尊石有一人多高,從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舉著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聲吼叫。若要牽強附會說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未嘗不可。

原以為燕園太湖石盡于此了,晨間散步,又發(fā)現(xiàn)兩塊。一塊在數(shù)學系辦公室外草坪上。這是??匆姷?,卻幾乎忽略了。它中等個兒,下面似有底座,仔細看,才知還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與石為伴,以前依偎著石,現(xiàn)在已遮蔽著石了。還有一塊在體育館西,幾條道路交叉處的綠地上,三面有較小的石烘托?;叵肫饋?,這石似少特色。但既是太湖石,便有太湖石的品質(zhì)。孔竅中似乎隨時會有云霧涌出,給這錯綜復雜的世界更添幾分迷幻。

燕園若是沒有這些石頭,很難想象會是什么模樣。石頭在中國藝術(shù)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無論園林、繪畫還是文學。有人畫石入迷,有人愛石成癖,而《紅樓夢》中那位至情公子,原也不過是一塊石頭。

很想在我的“風廬”庭院中,擺一尊出色的石頭。可能因為我寫過《三生石》這小說,來訪的友人也總在尋找那塊石頭。還有人說確實見到了。其實有的只是野草叢中的石塊。這庭院屢遭破壞,又屢屢經(jīng)營,現(xiàn)在多的是野草。野草叢中散有石塊,是院墻拆了又修,修了又拆,然后又修時剩下的,在綠草中顯出石的紋路,看著也很可愛。

1988年7月7日雨中

原載1989年第5期《人民文學》

燕園碑尋

燕園西門,古色古香,掛著宮燈的那一座,原是燕京大學的正門。當時車輛進出都走這個門,往燕南園住宅區(qū)的大路也是從西邊來。上一個斜坡,往右一轉(zhuǎn),可見兩個大龜各馱著一塊石碑,分伏左右。這似乎是燕南園的入口了,但是許多年來,并沒有設(shè)一個路牌指出這一點,實在令人奇怪。房屋上倒是有號碼,卻也難尋找。那些牌子的掛處特別,有的頗為浪漫地釘在樹上,有的妄想高攀,快上了房頂。循規(guī)蹈矩待在門口的,也大多字跡模糊,很不醒目。

不過總算有這兩座碑為記,其出處據(jù)說是圓明園。燕園里很多古物,像華表、石獅子、一塊半塊云階什么的,都來自圓明園。馱碑的龜首向南,上得坡來先看到的是碑的背面,上面刻有許多名字。我一直以為是捐款贊助人,最近才看清上寫著“圓明園花兒匠”幾個大字,下面是名單??磥砘实塾螆@之余,也還承認花兒匠的勞動。這樣,我們尋碑的小小旅行便從對勞動者的紀念開始了。

兩個大龜?shù)牟鳖i很長,未曾想到縮頭。嚴格說來這不是龜,而是龍生九子的一種,那名字很難記。東邊的一個不知被誰涂紅了大嘴和雙眼,倒是沒有人懷疑會發(fā)大水。一代一代的孩子騎在它們的脖頸上,留下些值得回憶的照片。碑的正面刻有文字,東邊這塊尚可辨認:

……于內(nèi)苑拓地數(shù)百弓,結(jié)籬為圃,奇葩異卉雜蒔其間,每當露蕊晨開,香苞午綻,嫣紅姹紫,如錦如霞。雖洛下之名園河陽之花縣不足過也。伏念天地間,一草一木皆出神功……以祀花神,從此寒暑益適其宜,陰陽各遵其性。不必催花之鼓,護花之鈴,而吐蕊揚花四時不絕……

倒是說出一點百花齊放的道理。立碑人名字不同,都是圓明園總管。一立于乾隆十年,花朝后二日;一立于十二年,中秋后三日。已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

從燕南園往北,有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以數(shù)目名。多為各系的辦公室。在一、二、三院和四、五、六院之間,原是大片草地,上有頗具規(guī)模的假山,還有一大架藤蘿,后因這些景致有“不生產(chǎn)”的罪名,統(tǒng)統(tǒng)被廢。這塊地變成蘋果園,周圍圈以密不通風的松墻,保護果實。北頭松墻的東西兩端,各有大碑,比松墻高些,露出碑頂。過往的人,稍留心的怕也以為是什么柱子之類,不會想到是怕人忘卻的碑。

從果樹下鉆過去,擠在碑前,可見上有滿、漢兩種文字。碑身很高,又不能爬到大龜身上,只能觀察大概。兩碑都是康熙二十四年為四川巡撫杭愛立的。東邊是康熙親撰碑文,寫明“四川巡撫都察院右副御史加五級謚勤襄杭愛碑文”,文中有“總藩晉地,著聲績于當年;擁節(jié)關(guān)中,弘撫綏于此境”的句子。據(jù)《清史稿》載,杭愛先任山西布政使,擢陜西巡撫,又調(diào)四川鎮(zhèn)壓叛亂,大大有功。西邊碑上是康熙特命禮部侍郎作的祭文,這兩碑應(yīng)該立在杭愛墳?zāi)怪?,可是墳?zāi)挂膊恢睦锶チ恕?/p>

北閣以北的小山頂上,荒草叢中,有一座不大像碑的碑。乍一看,似是一塊斷石;仔細看,原來大有名堂。碑身上刻有明末清初畫家藍瑛的梅花,碑額上有乾隆題字。梅花本來給人孤高之感,刻在石上,更覺清冷。有幾枝花朵還很清晰,蕊心歷歷可見。若不是明寫著藍瑛梅花石碑,這碑也許早帶著幾枝梅花去墊墻基屋角了,本來這種糊涂事是很多的。現(xiàn)在它守著半山迎春開了又謝,幾樹黃櫨綠了又紅,不知還要過多少春秋。燕園年年成千上萬的人來去,看到這碑的人可能不多。不過,不看到也沒有什么可遺憾。

再往北到鐘亭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在這里走了千萬遍。有時會想起培爾·金特在十字路口的遭遇,那鑄紐扣的人拿著勺,要把他鑄成一粒紐扣,還沒有窟窿眼兒。十字路口的西北面有近幾年立的蔡孑民先生像,西南面有一塊正式的乾隆御碑,底座和碑邊都雕滿飛龍,以保護御筆。碑身是橫放的長方形,兩面有詩,寫明種松戲題,丁未仲春中游御筆,并有天子之寶的御印。乾隆的字很熟練,但毫無秀氣,比宋徽宗的瘦金體差遠了。義山詩云“古來才命兩相妨”,像趙佶、李煜這樣的人,只能是誤為人主吧。

從小山間下坡,眼前突然開闊。柳枝拂動,把淡淡的水光牽了上來,這就是未名湖了。過小橋,可見德才兼?zhèn)潴w健全七座建筑?!拔母铩敝懈拿患t幾樓紅幾樓,不知現(xiàn)在是否又改了回來。其中健齋是座方形小樓,靠近湖邊。住在樓中,可細覽湖上寒暑晨昏各種景色。健齋旁有四扇石碑,一排站著,上刻兩副對聯(lián):“畫舫平臨蘋岸潤,飛樓俯映柳蔭多?!薄皧A鏡光澄風四面,垂虹影界水中央?!睋?jù)說是和珅所刻,原立在湖心島旁石舫上的小樓前,小樓毀后移至此。嚴格說來并不是碑。它寫景很實,畫舫指的是石舫,飛樓當指那已不復存在的艙樓。夾鏡指湖,垂虹指橋,全都包括在內(nèi)了?!捌脚R蘋岸”一句,“平”“蘋”同音,不好。其實“蘋”字可以改作另一個帶草頭的字,可用的字不少。

從未名湖北向西,到西門內(nèi)稍南的荷池,荷池不大,但夏來清香四溢,那沁人肺腑的氣息,到冬天似乎還可感覺。1989年5月4日,荷池旁草地上,新立起一座極有意義的碑,它不評風花雪月,不記君恩臣功,而是概括了一段歷史,這就是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這碑原在昆明現(xiàn)云南師大校園中的一個角落里,除非特意尋找,很難看見。為了紀念那一段不平凡的日子,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歷史,作為組成西南聯(lián)大的三校之一的北京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校友會做了一件大好事,照原碑復制一碑立在此處。

碑的正面是碑文,背面刻有全體為抵抗日本侵略,為保衛(wèi)祖國而從軍的學生名字。碑文系馮友蘭先生撰寫,聞一多先生篆額,羅庸先生書丹,真乃兼數(shù)家之美。文章記述了西南聯(lián)大始末,并提出可紀念者四。首慶中華古國有不竭的生命力:“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贝握撊:献鳠o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钡谌f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第四指出古人三次南渡未能北返,“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下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實可紀念。文章洋溢著一種愛國家、愛民族、愛理想的深情,看上去,真不覺得那是刻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

幾十年來,碑文作者遭遇了各種批判、攻擊乃至詆毀、誣蔑,在世界學者中實屬罕見。1980年我到昆明,瞻仰此碑,曾信手寫下一首小詩:陽光下極清晰的文字/留住提煉了的過去/雖然你能證明歷史/誰又來證明你自己。

也許待那“自己”變?yōu)闅v史以后,才會有別的證明。證明什么呢?證明一個人在人生最后的鑄勺里,化為一枚有窟窿眼兒的紐扣?

每于夕陽西下,來這一帶散步,有時荷風輕拂,有時雪色侵衣。常見有人在認真地讀那碑文,心中不免覺得安慰。于安慰中,又覺得自己很傻,別人也很傻,所有做碑的人都很傻。碑的作者和讀者終將逝去,而“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不過,就憑這點傻勁兒,人才能一代一代傳下去。還會有新的紀念碑,樹立在蒼煙落照里。

1990年2月2日

原載1990年3月8日《文匯報》

燕園樹尋

燕園的樹何必尋?無論園中哪個角落,都是滿眼裝不下的綠。這當然是春夏的時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屬,仍然綠著,雖不鮮亮,卻很沉著。落葉樹木剩了枝丫枝條,各種姿態(tài),也是看不盡的。

先從自家院里說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來,也因“三松堂”而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來的學者常愛觀賞一番,然后在樹下留影。三松中的兩株十分高大,超過屋頂,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處折彎,作九十度角,像個很大的傘柄。撒開來的松枝如同兩把別致的大傘,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第三株大概種類不同,長不高,在花墻邊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黃山的迎客松。地錦的條蔓從花墻上爬過來,掛在它身上,秋來時,好像掛著幾條紅緞帶。兩只白貓喜歡抓弄搖曳的葉子,在松樹周圍跑來跑去,有時一下子躥上樹頂,坐定了,低頭認真地觀察世界。

若從下面抬頭看,天空是一塊圖案,被松枝劃分為小塊的美麗的圖案,由于松的接引,好像離地近多了。常有人說,在這里做氣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樹換氣,益壽延年。我相信這話,可總未開始。后園有一株老槐樹,比松樹還要高大,“文革”中成為尺蠖寄居之所。它們結(jié)成很大的網(wǎng),攔住人們?nèi)ヂ?,勉強走過,便贏得十幾條綠瑩瑩的小生物在鬢發(fā)間、衣領(lǐng)里。最可惡的是它們侵略成性,從窗隙爬進屋里,不時嚇人一跳。我們求藥無門,乃從根本著手,多次申請除去這樹,未獲批準。后來忍無可忍,密謀要向它下毒手了,幸虧人們忽然從“階級斗爭”的噩夢中醒來,開始注意一點改善自身的生活環(huán)境,才使密謀不必付諸實現(xiàn)。打過幾次藥后,那綠蟲便絕跡。我們真有點“解放”的感覺。

老槐樹下,如今是一畦月季,還有一圓形木架,爬滿了金銀花。老槐樹讓陽光從枝葉間漏下,形成“花陰涼”,保護它的小鄰居。因為尺蠖的關(guān)系,我對“窩主”心懷不滿,不大想它的功績,甚至不大想它其實也是被侵略和被損害的。不過不管我怎樣想,現(xiàn)在一塊寫明“古樹”的小牌釘在樹身,更是動它不得了。

院中還有一棵大欒樹,枝繁葉茂,恰在我窗前。從窗中望不到樹頂。每有大風,樹枝晃動起來,真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有點像坐在船上。這樹開小黃花,春夏之交,有一個大大的黃色的頭頂,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還有不少野蜂在樹旁筑窩,后來都知趣地避開了。夏天的樹,掛滿淺綠色的小燈籠,是花變的。以后就變黃了,墜落了。滿院子除了落葉還有小燈籠,掃不勝掃。專司打掃院子的老頭曾形容說,這樹真霸道。后來他下世了,幾個接班人也跟著去了,后繼無人,只好由它霸道去??磥砣耸前静贿^樹的。

出得自家院門,樹木不可勝數(shù),可說的也很多,只能略揀幾棵了。臨湖軒前面的兩株白皮松,是很壯觀的。它們有石砌的底座,顯得格外尊貴。樹身挺直,樹皮呈灰白色。北邊的一株在根處便分杈,兩條樹干相并相依,似可謂之連理。南邊的一株樹身粗壯,在高處分杈。兩樹的枝葉都比較收攏,樹頂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為飽經(jīng)滄桑,只有沉默。

俄文樓前有一株元寶楓,北面小山下有幾樹黃櫨,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園中楓樹很多,數(shù)這一株最大,兩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黃櫨一年一度煥彩蒸霞,使這一帶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輝煌的鋼琴協(xié)奏曲。

若講到一個種類的樹,不是一株樹,楊柳值得一提。楊柳極為普通,因為太普通了,人們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幾個荷塘邊遍植楊柳,我乃朝夕得見。見它們在春寒料峭時發(fā)出嫩黃的枝條,直到立冬以后還拂動著;見它們伴著嬌黃的迎春、火紅的榆葉梅度過春天的熱烈,由著夏日的知了在枝頭喧鬧。然后又陪襯著秋天的絢麗,直到一切扮演完畢。不管湖水是豐滿還是低落,是清明還是糊涂,柳枝總在水面低回婉轉(zhuǎn),依依不舍?!皸盍?,曉風殘月”,岸上有柳,才顯出風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們常集體作為陪襯,實在是忠于職守,不想出風頭的好樹。

銀杏不是這樣易活多見的樹,燕園中卻不少,真可成為一景。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編排,可稱為“銀杏流光”。西門內(nèi)一株最大,總有百年以上的壽數(shù),有木欄圍護。一年中它最得意時,那滿樹略帶銀光的黃,成為奪目的景象。我有時會想起霍桑小說中那棵光華燦爛的毒樹,也許因為它們都是那樣獨特。其實銀杏樹是滿身的正氣,果實有微毒,可以食用。常見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著小筐去“撿白果”。

銀杏樹分雌雄。草地上對稱處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這配偶命不好,幾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幾次補種。到現(xiàn)在還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樹的。一院院中,有兩大株,分列甬道兩旁,倒是原配。它們比二層樓還高,枝葉罩滿小院。若在樓上,金葉銀枝,伸手可取。我常想摸一摸那枝葉,但我從未上過這院中的樓,想來這輩子也不會上去了。

它們的集體更是大觀了。臨湖軒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樹站成一排,擋住了一面山。我曾不止一次寫過那金黃的大屏風。這兩年,它們的葉子不夠繁茂,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勢了。樹下原有許多不知名的小紅樹,和大片的黃連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現(xiàn)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給砍掉了。這一排銀杏樹,一定為失去了朋友而傷心吧。

砍去的樹很多,最讓人舍不得的是辦公樓前的兩大棵西府海棠,比頤和園樂壽堂前的還大,盛開時簡直能把一園的春色都集中在這里。“文革”中不知它觸犯了哪一位,頓遭斧鉞之災(zāi)。至今有的老先生說起時,仍帶著眼淚,可作為“老年花似霧中看”的新解吧。

還有些樹被移走了,去點綴新蓋的樓堂館所。砍去的和移走的是尋不到了,但總有新的在生在長,誰也擋不住。

新的銀杏便有許多。一出我家后角門,可見南邊通往學生區(qū)的路。路很直,兩邊年輕的銀杏樹也很直,年復一年地由綠而黃。不知有多少年輕人走過這路,迎著新芽,踩著落葉,來了又走了,走遠了——

而樹還在這里生長。

1990年2月15日—4月15日

原載1990年第6期《文匯月刊》

燕園墓尋

提起燕園的墓,最先就會想到埃德加·斯諾安眠的所在。那里原是花神廟的舊址,前臨未名湖,后倚一小山,風水絕佳。岸邊山下,還有花神廟舊山門。在燕園居住近四十年,見這山門的顏色從未變過,也不見哪一天刷新,也不見哪一天剝落,總是一種很舊的淡紅色,映著清波,映著綠柳。

下葬在1972年。那天來了許多要人,是一大盛事。據(jù)說斯諾遺囑葬他一部分骨灰在此,另一部分撒進了紐約附近的赫德孫河,以示他一半屬于美國,一半屬于中國。分得這樣遙遠,我總覺得不大舒服,當然這是多慮。一塊天然的大石頭蓋住了墓穴,矮長的墓碑上簡單地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金色的字,不久便有幾處剝落了。周圍的冬青,十幾年也不見長高,真是奇怪。

斯諾的名著《西行漫記》曾風行全世界。三四十年代淪陷區(qū)的青年因看這書被捕入獄,大后方的青年讀這書而更堅定追求的信心。他們追求理想社會,沒有人剝削人,沒有人壓迫人,獻身的熱情十分可貴,只是太簡單了。斯諾后來有一部著作《大河那邊》我未得見。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不知會不會再寫一部比較曲折復雜的書。

另一位美國人葛利普(1870—1946年),1920年應(yīng)聘擔任北京大學地質(zhì)系教授和農(nóng)商部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古生物部主任,為中國地質(zhì)學會創(chuàng)立者之一。他去世后先葬在沙灘北大地質(zhì)館內(nèi),1982年遷至燕園西門內(nèi)。這里南臨荷池,北望石橋,東面是重樓飛檐的建筑,西面是一條小路。來往的人很容易看見他的名字,知道有這樣一位朋友。這大概是墓的作用。

還有一位英國朋友的墓可真得尋一尋了,不仔細尋找是看不見的。前兩年,經(jīng)一位燕京校友指點,我們在臨湖軒下靠湖的小山邊走來走去許多遍,終于在長草披拂中找到一塊石頭,和其他石頭毫無區(qū)別,只上面寫著“Lapwood”幾個英文字和“1909—1984”幾個數(shù)字。只此而已,沒有別的記載。

賴樸吾曾是燕京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北平淪陷時曾越過封鎖線到過平西游擊區(qū),和抗日游擊隊有聯(lián)系。新中國成立后他回英國任劍橋大學數(shù)學系主任。1984年來華講學,在北京病逝,遺愿“把骨灰撒在未名湖邊的一個小小的花壇里”。大概原是不打算留下名字的,所以葬在草叢中大石下,讓人尋找。

這幾天在未名湖邊散步,忽然發(fā)現(xiàn)臨湖軒下小山腳的草少了許多。賴樸吾的名字赫然分明,再沒有草叢遮掩。旁邊一塊較小的石上,又添了一個外國名字和數(shù)字“1898—1981”。因照簽名鐫刻,認辨不出是哪一位。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不是墓,而是紀念碑。那名字是Sailor,即故燕京大學心理系教授夏仁德,美國人。

據(jù)說夏仁德是虔誠的基督徒,但20世紀30年代的青年學生,在他指定的參考書中第一次接觸了《共產(chǎn)黨宣言》。北平淪陷時,進步學生常在他家中集會。他曾通過各種關(guān)系,將許多醫(yī)藥器材送進解放區(qū)。新中國成立后返回美國,后來人們漸漸不知道他了?,F(xiàn)在燕京校友將他的名字刻在石上,以示不忘。

這幾個朋友的墓使我感到一種志在四方的胸懷。我們總希望葉落歸根,異域孤魂是非常凄慘的聯(lián)想。而他們愿意永遠留在這未名湖邊,傍著舊石,望著荷田,依著花神廟。也許他們的家鄉(xiāng)觀念淡泊些?也許他們認為,自己所愛的,便是超乎一切的選擇?

離葛利普不遠,在原燕京圖書館南面小坡旁,有兩座碑,紀念四位青年學子。我一直以為那是墓,所以列入“墓尋”篇,這次仔細觀察,始知是紀念碑。兩座碑都是方形柱,高約兩米,頂端是尖的,使人想起“刺破青天鍔未殘”的詩句。

四位同學都是1926年“三一八”事件中的遇難者。北面的一座紀念三位北京大學學生。四方柱上三面刻“三一八”遇難烈士名字。他們是:張仲超,陜西三原人氏,二十三歲;黃克仁,湖南長沙人氏,十九歲;李家珍,湖南醴陵人氏,二十一歲。背面刻“中華民國十有八年五月卅日立石”,下有銘文,曰:“死者烈士之身,不死者烈士之神。憤八國之通牒兮,竟殺身以成仁。唯烈士之碧血兮,共北大而長新。踏著三一八血跡兮,雪國恥以敵強鄰??埡笏乐熑钨?,誓嘗膽以臥薪。北大教授黃右昌撰?!秉S右昌不知何許人。立碑時這里還是燕京大學。倒是巧得很,以后北大遷來了。

南面一座紀念燕京大學二年級女學生魏士毅。有說明本來同學們打算把她葬在這里,因家屬不同意,乃立碑“用申景慕”。碑文和銘文都簡練而有感染力。碑文如下:“劬學勵志,性不容惡,嘗慨然以改革習俗為己任。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學校學生為八國通牒事參加國民大會至國務(wù)院請愿,女士與焉,遂罹于難。年二十有三歲?!便懺唬骸皣芯摅颊痪V,城狐社鼠爭跳梁,公門喋血殲我良,犧牲小己終取償。北斗無酒南箕揚,民心向背關(guān)興亡。愿后死者勿相忘?!北钕路綍骸把啻竽信畠尚<芭街袑W生會全體會員立?!?/p>

這一帶環(huán)境變遷很大,實際上人的忘性也很大。有多少人記得這里原來的那一片樹林,那一片稻田?記得那林中的幽僻和那田間的舒展?我曾在震耳的蛙聲中,在林間小路上險些踩上一條赤鏈蛇?,F(xiàn)在樹林、稻田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留學生樓——勺園,蛙聲則理所當然地為出租車聲代替了。

幸好這兩座烈士紀念碑依舊。碑座上還不時會出現(xiàn)一兩束新摘的野花,在綠蔭中讓人眼前一亮。

長勿相忘。

燕園居民中傳著一種說法,說是園中還有許多無形的、根本尋不出的墓。那是未經(jīng)任何手續(xù),悄悄埋在這風景佳勝處的。對于外人來說,就無可尋考了。只有亡人的親人,會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在心里說些悄悄話。也許在風前月下,在杳無人跡的清晨與黃昏,還會有小小的祭奠。

祭奠與否亡靈并不知道,實在是生者安慰自己的心罷了。墓其實也是為活人設(shè)的。在燕園尋墓跡的同時,也在為已去世十三年的母親在燕園外安排一個永棲之所,要它像個樣兒,不過是活人看著像樣而已,也許潛意識里更為的是讓以后有這等雅興的人尋上一尋。

1990年4月15日

原載1990年第6期《隨筆》

燕園橋?qū)?/p>

燕園西墻邊這條路走過不止千萬遍,從不覺得有什么特別。這次本想從路的一端出新校門去的,有人站在那兒說,此門只準走車,不能走人,便只好轉(zhuǎn)過身來,循墻向舊西門走去。

忽然看見了那橋,那白色的橋。橋不很大,卻也不是小橋,大概類似中篇小說吧。欄桿像許許多多中國橋一樣,隨著橋身慢慢升起,若把個個柱頂連接起來,就成為好看的弧線。那天水面格外清澈,橋下三個半圓的洞,和水中倒影合成了三輪滿月。我的眼睛再裝不下別的景致了。

“燕園橋?qū)ぁ保@題目驀地來到了心頭。我在燕園尋石尋碑尋樹尋墓,怎么忘記了橋呢!而我素來是喜歡橋的。

再向前走,兩株大松樹移進了畫面,一株頭尖,一株頭圓,橋身顯在兩松之間,綠樹和流水連成一片。隨著腳步移動,尖的一株退出了,圓的一株斜斜地掩著橋身,像在問答什么。走到橋頭時,便見這橋直對舊西門。原來的設(shè)計是進門過橋,經(jīng)過一大片草地,便到辦公樓?,F(xiàn)在聽說為了保護文物,許久不準走機動車了,上下班時間過橋的行人與自行車還是很多。

冬天從荷塘邊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處望這橋,雪擁冰封,沒有了橋下的滿月。幾株枯樹相伴,橋身分明,線條很美。上橋去看,可見柱頭雕著云朵,扶手下橫板上雕出懸著的流云,數(shù)一數(shù),欄桿十二。這是燕園第一橋。

燕園的第二座橋,應(yīng)是體育館北側(cè)的羅鍋橋。這種橋頤和園里有。羅鍋者,駝背之意也。橋面中間隆起,兩面的坡都很陡,汽車是無法經(jīng)過的,所以在橋旁修了柏油路。橋下沒有流水,好在未名湖就在旁邊,岸邊垂柳,伸手可及,憑欄而立,水波輕,柳枝長。湖心島邊石舫泊在對面,可以望住那永遠開不動的船。

不知中國園林中為什么設(shè)計這樣難走的橋。圓明園唯一存下的“真跡”橋,也是一個駝背?,F(xiàn)在因為殘缺了,更是無法過去。再一想,大概園林中的橋不只是為了行走,而且是為了觀賞?!岸臉蛎髟乱埂?,橋,使人想起多少景致。我未到過揚州。想來二十四橋一定各有別出心裁的設(shè)計,有的要高,有的要彎,有的要平,所以有的橋平坦如路,有的就高出駝背來了。

第三座橋是臨湖軒下的小橋,橋身是平的,配有欄桿。欄桿在“文革”中打壞了半邊,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心里稱它為“斷橋”,現(xiàn)在已修好了。橋的一邊是未名湖,一邊是一個小湖,真正的沒有名字,總覺得它像是未名湖的女兒,就稱它為女兒湖吧。夏初,橋邊一株大樹上垂下一串串紫藤蘿,遺憾的是,沒有小仙子從藤蘿花中探出頭來。秋初,女兒湖上有許多浮萍,開極鮮艷的黃花,映著碧沉沉的水,真如一幅油畫。

未名湖還有兩座簡樸的橋。一座通湖心島,是平而寬的石板橋,沒有欄桿。這樣湖面便顯得開闊,不給人隔開的感覺。有時想,如果這里造的也是那種典型的橋,大概在感覺中湖面會小許多,可惜無法試驗這想法是否正確。另一座從鐘亭下通往沿湖各樓的小橋,不過幾塊青石堆成。橋下小溪一道,與未名湖相通,橋邊綠樹成蔭,幽徑蜿蜒,可以權(quán)且想象這路不知通往何方。其實,走過幾步便是學校的行政中心辦公樓了。

想著燕園的橋,免不了想到燕園的水。燕園中有大小湖泊,長短溝溪,正流著的水會忽然消失,隱入地下,過一段路又顯現(xiàn)出來。從未名湖過去,以為沒有水了,卻又見西門內(nèi)的水活潑潑的,向南形成一片荷塘。從舊西門進來,經(jīng)過荷塘,以為沒有水了,東行卻又見未名湖。勺園留學生樓北側(cè),立有塞萬提斯像,在這位古裝外籍人士的背后,橫著一條深溪,兩座小橋分架其上,一座四欄桿橋在荷塘邊,一座六欄桿橋通往樹叢之中。若不注意,只管走下去,順腳得很,因為有橋連著呢。

俄羅斯盲詩人愛羅先珂的詩劇《桃色的云》中有這樣幾行反復出現(xiàn)的句子:“虹的橋是美麗的,虹的橋是相思的。虹的橋是想要上去的,虹的橋是想要過去的?!蔽液芟矚g《桃色的云》,曾多次攛掇劇院演出,總未果。橋本身就是美的,充滿希望的;虹的橋更是美麗的、相思的,而且是屬于春天的。

燕園北部鏡春、朗潤兩園水面多,也有幾個石板橋,印象中似乎特色不顯著。這一帶較有野趣,用石板平橋正可取。記得一年夏間,隨意散步過來,過幾處石橋,見兩園交界處,數(shù)家民房,綠蔭掩映,真有點江南小鎮(zhèn)的風光。

曾見一個陌生人在曲折的水灣旁問路,人們指點說,前面有橋,有橋連著呢。

1991年1月23日

原載1992年4月10日臺灣《聯(lián)合報》

送春

說起燕園的野花,聲勢最為浩大的,要數(shù)二月蘭了。它們本是很單薄的,脆弱的莖,幾片葉子,頂上開著小朵小朵簡單的花,可是開成一大片,就形成春光中重要的色調(diào)。陰歷二月,它們已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地上,然后忽然一下子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深紫淺紫的顏色,不知為什么總有點朦朧。房前屋后,路邊溝沿,都讓它們占據(jù)了、熏染了??雌饋?,好像比它們實際占的地盤還要大。微風過處,花面起伏,豐富的各種層次的紫色一閃一閃地滾動著,仿佛還要到別處去涂抹。

沒有人種過這花,但它每年都大開而特開。童年在清華,屋旁小溪邊便是它們的世界。人們不在意有這些花,它們也不在意人們是否在意,只管盡情地開放。那多變化的紫色,貫穿了我所經(jīng)歷的幾十個春天,只在昆明那幾年讓白色的木香花代替了。木香花以后的歲月,便定格在燕園,而燕園的明媚春光,是少不了二月蘭的。斯諾墓所在的小山后面,人跡罕到,便成了二月蘭的天下。從路邊到山坡,在樹與樹之間,擠滿花朵。有一小塊顏色很深,像需要些水化一化;有一小塊顏色很淺,近乎白色。在深色中有淺色的花朵,形成一些小亮點兒;在淺色中又有深色的筆觸,免得它太輕靈。深深淺淺連成一片。這條路我也是不常走的,但每到春天,總要多來幾回,看看這些小友。

其實我家近處,便有大片二月蘭。各芳鄰門前都有特色,有人從荷蘭帶回郁金香,有人從近處花圃移來各色花草。這家因主人年老,兒孫遠居海外,沒有人侍弄園子,倒給了二月蘭充分發(fā)展的機會。春來開得滿園,像一大塊花氈,襯著邊上的綠松墻?;ǘ鋫兺蓧Φ目p隙間直擠過去,穩(wěn)重的松樹也似在含笑望著它們。

這花開得好放肆!我心里說。我家屋后,一條彎彎的石徑兩側(cè),直到后窗下,每到春來,都是二月蘭的領(lǐng)地。面積雖小,也在盡情拋灑春光。不想一次有人來收拾院子,給枯草燒了一把火,說也要給野花立規(guī)矩。次年春天便不見了二月蘭,它受不了規(guī)矩,野草卻依舊猛長。我簡直想給二月蘭寫信,邀請它們重返家園。信是無處投遞,乃特地從附近移了幾棵,尚未見功效。

許多人不知道二月蘭為何許花,甚至語文教科書的插圖也把它畫成蘭花模樣。蘭花素有花中君子之稱,品高香幽。二月蘭雖也有個“蘭”字,可完全與蘭花沒有關(guān)系,也不想攀高枝,只悄悄從泥土中鉆出來,如火如荼點綴了春光,又悄悄落盡。我曾建議一年輕畫徒,畫一畫這野花,最好用水彩,用印象派手法。年輕人交來一幅畫稿,在灰暗的背景中只有一枝伶仃的花,又依照“現(xiàn)代”眼光,在花旁畫了一個破竹籃。

“這不是二月蘭的典型姿態(tài)?!蔽倚睦镌u判著。二月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千軍萬馬。身軀瘦弱、地位卑下,卻高揚著活力,看了讓人透不過氣來。而且它們不只開得隆重茂盛、盡情盡性,還有持久的精神,這是今春才悟到的。

因為病,因為懶,常幾日不出房門。整個春天各種花開花謝,來去匆匆,有的便不得見。卻總見二月蘭不動聲色地開在那里,似乎隨時在等候,問一句:“你好些嗎?”

又是一次小病后,在園中行走。忽覺綠色滿眼,已為遮蔽炎熱做準備。走到二月蘭的領(lǐng)地時,不見花朵,只剩下綠色直連到松墻。好像原有一大張絢爛的彩畫,現(xiàn)在掀過去了,卷起來了,放在什么地方,以待來年。

我知道,春歸去了。

在領(lǐng)地邊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二月蘭的忠心和執(zhí)著。從春如十三女兒學繡時,它便開花,直到雨僝風僽,春深春老。它迎春來,伴春在,送春去。古詩云“開到荼蘼花事了”,我始終不知荼蘼是個什么樣兒,卻親見二月蘭驀然消失,是春歸的一個指征。

迎春人人歡喜,有誰喜歡送春?忠心的、執(zhí)著的二月蘭沒有推托這個任務(wù)。

1992年9月下旬

原載1993年第1期《散文天地》

促織,促織!

秋來了。

不知不覺間,秋天全面地到來了。

最初的信息還在玉簪花。那一點潔白的顏色仿佛把厚重的暑熱戳了一個洞,涼意透了過來。漸漸地,鼓鼓的小棒槌花苞綻開了,愈開愈多,滿院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人走進屋內(nèi)有時會問一句,怎么會這樣香,是熏香還是什么?我們也答說,熏香哪有這樣氣味,只是花香侵了進來罷了?;ㄏ阃黹g更覺分明,帶著涼意。

一個夏天由著知了聒噪,吵得人恨不得大喝一聲“別吵了”,也只能想想而已,誰和知了一般見識?隨著玉簪的色與香,夜間忽然有了清亮無比的鳴聲,那是蟋蟀。叫叫停停,顯得夜越發(fā)的靜,又是一年一度蟲鳴音樂換演員的時候了。知了的吶喊漸漸衰微,終于沉默。蟋蟀叫聲愈來愈多,愈來愈亮。清晨在松下小立,竹叢里、地錦間,都有不止一支小樂隊,后來中午也能聽到了。最傳神、最有秋之意韻的鳴聲是在晚間,似比白天的鳴聲高了八度,很是飽滿。狄更斯在《爐邊蟋蟀》這篇小說里形容蟋蟀的叫聲“像一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diào)里便會出現(xiàn)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顫”。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喜歡這小東西,說爐邊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

我們的小歌者中最優(yōu)秀的一位也是在廚房里。它在門邊、爐邊、碗柜邊、水池邊轉(zhuǎn)著圈鳴叫,像要叫醒黑沉沉的夜,叫得真歡。叫到最高昂處似乎星光也要顫一顫。我們怕它餓了,撕幾片白菜葉子扔在當?shù)?,它總是不屑一顧?/p>

養(yǎng)蟋蟀有許多講究,可以寫幾本書。我可無意此道,幾十年前親戚送的古雅的蛐蛐罐,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喜歡自然環(huán)境中蟋蟀的歌聲,那是一種天籟,是秋的號角,充滿了秋天收獲的喜悅。

家人閑話時,常常說到家中的兩個淘氣包——兩只貓;說到一只小壁虎,它每天黃昏爬上紗窗捉蚊子,恪盡職守;說到在雜物棚里呼呼大睡的小刺猬,肚皮有節(jié)奏地一凸一凹,煞是好看。也說到蟋蟀,這小家伙,為整個秋天振翅長鳴,不惜用盡丹田之氣。它的歌聲使人燥熱的夢涼爽了,使人凄清的夢溫暖了。我們還討論了它的各種名字:蟋蟀,俗名蛐蛐,一名蛩,一名促織。

“促織”這兩個字很美,據(jù)說是模仿蟲鳴聲,聲音似并不大像,卻給人許多聯(lián)想。促織,可以想到催促紡織、催促勞動,提醒人一年過去了大半,勞動成果已在手邊,還得再接再厲。

《聊齋志異》中有《促織》一篇,寫官府逼人上交蟋蟀,九歲孩童為了父母身家性命,魂投蟋蟀之身。以人的智慧對付蟲,當然所向披靡。這篇故事不只寫出以皇帝為首的統(tǒng)治者的暴虐荒唐,更寫出了人的精神力量。生不可為之事,死以魂魄為之!這是一種執(zhí)著,奮斗,無畏無懼,山河為動,金石為開的力量。

近來,我非常不合潮流地厭惡“瀟灑”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已被用得極不瀟灑了,幾乎成了不負責任的代名詞。瀟灑,得有堅實的根底,是有源有本,是自然而然的一種人格體現(xiàn),不是憑空追求能得到的。晉人風流的底是真情,晚明小品空靈閑適的底是妙賞。沒有底,只是哼哼唧唧、自哀自憐,或刻意作瀟灑狀,徒然令人生厭。

聽得一位教師說,她班上有一個學生既聰明,又勤奮,決不浪費時間。她向別的同學推廣,有些人竟嗤之以鼻,說:“太牲了!”經(jīng)過解釋,才知道牲者畜生也,意思是太不像人了。

究竟怎樣才像人?才是人?才能做與“天地參”的人?只是瀟灑嗎?只是好玩嗎?

聽聽那小蟋蟀!它還在奮力認真地唱出自己的歌!

促織,促——織——

1994年8月

原載1995年1月號《散文》(海外版)

  1. 埃德加·斯諾(1905—1972年):美國著名記者,1936年曾訪問陜甘寧邊區(qū),成為第一個采訪紅區(qū)的西方記者。去世后,按其遺愿,將一部分骨灰葬在中國,地點在北京大學未名湖畔。其代表作有《紅星照耀中國》《遠東前線》《活的中國》。
  2. 培爾·金特:挪威文學家易卜生所著諷刺戲劇作品《培爾·金特》中的主人公。
  3. 蔡孑民:即蔡元培。
  4. 赫德孫河:一作赫德森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