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游心蹤

徐志摩散文 作者:來鳳儀 選編


云游心蹤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來,低壓的云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chǎn)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還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jīng)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lián)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云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xiàn)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xiàn)在天上砌滿了瓦楞云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凄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凈,卻為是感覺了神圣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著有《阿達拉》、《勒奈》等。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zhuǎn),重復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zhuǎn),聽他產(chǎn)生什么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么夢境。

明月正在云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凄其的音節(jié),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xiàn)象,一面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里,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jīng)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云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復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駛?cè)ァ?/p>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斗趣,月光窺見了窗內(nèi)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fā),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月光,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欞里,望得見屋里的內(nèi)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面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圣經(jīng),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密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圣經(jīng)上的月彩囁道:“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里,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墻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fā)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秘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威爾斯,通譯威爾士,英國本島西南部的一塊地方。)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煙斗,在月光中間。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余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熏黑,煤塊擦黑的面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斗以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了一斗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nèi)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周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巖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xiàn)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里不聞蟲吟,水里不聞魚躍;只有石縫里潛澗瀝淅之聲,斷續(xù)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學里點著一星小火,益發(fā)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復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后,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鮮艷: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diào);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并不十分鮮艷,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tài),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fā)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nèi)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chuàng)現(xiàn)的沖動。有時在心理狀態(tài)之前,或于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jīng)難禁之酸辛,內(nèi)藏洶涌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運轉(zhuǎn)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凄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jīng)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shù)的杰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jīng)過柯羅(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米仡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的雕圭,Chopin(Chopin,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演奏家。)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zhuǎn)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xiàn)象和經(jīng)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高蒂閑,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云天。

我并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丹德,通譯但?。?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經(jīng)!

我重復回到現(xiàn)實的景色,輕裹在云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云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diào)”,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里低徊飲泣呢!就是那:無聊的云煙,秋月的美滿,熏暖了飄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來參與這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志摩(原刊1922年12月29日《晨報副刊》)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nèi)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內(nèi)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輾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jīng)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于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fā)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jié),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飚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zhàn)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磺嗄甑幕脺?,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zhuǎn)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zhuǎn)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diào)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nèi),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nóng)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huán)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shù)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nèi)a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zhuǎn);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jīng)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飚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xiàn)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shù)不相聯(lián)續(xù)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原刊1924年6月21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收入《落葉》)

泰山日出

振鐸(振鐸,即鄭振鐸(1898-1958),作家、編輯、文學活動家。他是文學研究會發(fā)起人之一,當時正主編《小說月報》。)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了,但這一時游濟南游泰山游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現(xiàn)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彌漫的云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shù)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云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fā)生了奇異的幻想——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fā),長發(fā)在風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xiàn)了,到了,在這里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云底工作;無數(shù)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jīng)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chǎn)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贊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fā)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云海上,已經(jīng)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里;現(xiàn)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采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原刊1923年9月《小說月報》第14卷第9號)

山中來函

劍三(劍三,即王統(tǒng)照(1897-1957),作家,文學研究會發(fā)起人之一。主編文學研究會會刊《文學旬刊》(《晨報》副刊之一)。):

我還活著。但是至少是一個“出家人”。我住在我們鎮(zhèn)上的一個山里,這里有一個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這名字肉麻得兇,其實只是一個鄉(xiāng)賢祠的變名,我就寄宿在這里。你不要見笑徐志摩活著就進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這地方倒不壞,我現(xiàn)在坐著寫字的窗口,正對著山景,燒剩的廟,精光的樹,常青的樹,石牌坊戲臺,怪形的石錯落在樹木間,山頂上的寶塔,塔頂上徘徊著的“餓老鷹”有時賣弄著他們穿天響的怪叫,累累的墳堆、享亭、白木的與包著蘆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陽里浸著。隔壁是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的忠臣、孝子、清客、書生、大官、富翁、棋國手(陳子仙)、數(shù)學家(李善蘭(李善蘭(1811-1882),清代數(shù)學家,字壬叔,浙江海寧人,徐志摩的同鄉(xiāng)。著有《考數(shù)根法》等,并翻譯《幾何原本》等西洋數(shù)學著作。)壬叔)以及我自己的祖宗,他們?yōu)槭裁础安恍唷?,我始終沒有懂:再隔壁是節(jié)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也許吃生鴉片吃火柴頭的烈女烈婦以及無數(shù)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jié)婦孝婦,都是犧牲了生前的生命來換死后的冷豬頭肉,也還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東寺,外邊墻壁已是半爛,殿上神像只剩了泥灰。前窗望出去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一條藤蘿滿攀著磊石的石橋,一條狹堤,過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污還是蓄荷池(土音同),一個鬼客棧(厝所)一片荒場也是墓墟累累的,再望去是硤石鎮(zhèn)的房屋了,這里時常過路的是:香客,挑菜擔的鄉(xiāng)下人,青布包頭的婦人,背著黃葉簍子的童子,戴黑布風帽手提燈籠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戲臺下與我們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與他的可愛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尋柴,掘樹根,或掠干草的,送羹飯與叫姓的(現(xiàn)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面一個男子手里拿著一束稻柴,口里喊著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里來”,后面跟著一個著紅棉襖綠背心的老婦人,撐著一把雨傘,低聲的答應著那男子的叫喚)。晚上只聽見各種的聲響:塔院里的鐘聲,林子里的風響,寺角上的鈴聲,遠外小兒啼聲、狗吠聲、梟鳥的咒詛聲,石路上行人的腳步聲——點綴這山腳下深夜的沉靜,管祠堂人的房子里,不時還鬧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話聽!

這是我的寓處。世界,熱鬧的世界,離我遠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這里來——博生(博生,即陳博生,當時《晨報》的主持人。)真鄙吝,連一份《晨報》附張都舍不得寄給我;朋友的信息更是杳然了。今天我偶爾高興,寫成了三段《東山小曲》,現(xiàn)在寄給你,也許可以補補空白。我唯一的希望只是一場大雪。

志摩問安

一月二十日(原刊1924年3月11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

翡冷翠山居閑話

(翡冷翠,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利中部城市,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最著名的藝術中心。)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nèi)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tài);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nóng)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桀卜閃,通譯吉卜賽人,以過游蕩生活為特點的一個民族。原居印度西北部,公元十世紀前后開始到處流浪,幾乎遍布全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顏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tài);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zhí)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xiāng)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jīng)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tài)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紆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diào),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阿諾河,流經(jīng)佛羅倫薩的一條河流。)去……

并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yōu)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葛德,通譯歌德,德國詩人。)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阿爾帕斯,通譯阿爾卑斯,歐洲南部的山脈,有多處景色迷人的山口,為著名旅游勝地。)與五老峰,雪西里(雪西里,通譯西西里,地中海最大的島嶼,屬意大利。)與普陀山,來因河(來因河,通譯萊茵河,歐洲的一條大河,源出瑞士境內(nèi)的阿爾卑斯山,流經(jīng)列支敦士登、奧地利、法國、西德、荷蘭等國,注入北海。)與揚子江,梨夢湖(梨夢湖,通譯萊蒙湖,也即日內(nèi)瓦湖,在瑞士西南與法國東部邊境,是著名的風景區(qū)和療養(yǎng)地。)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威尼市,通譯威尼斯,意大利東北部城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南針,即指南針。)。十四年七月(原刊1925年7月4日《現(xiàn)代評論》第2卷第30期,重刊同年8月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收入《巴黎的鱗爪》)

意大利的天時小引

我們常聽說意大利的天就比別處的不同:“藍天的意大利”,“艷陽的意大利”,“光亮的意大利”。我不曾來的時候,我常常想象意大利的天陰霾,晦塞,霧盲,昏沉那類的字在這里當然是不適用不必說,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陣雨似的別有風趣,只是在雨前雨后增添天上的嫵媚;我想沒有云的日子一定多,頭頂只見一個碧藍的圓穹,地下只是艷麗的陽光,大致比我們冬季的北京再加幾倍光亮的模樣。有云的時候,也一定是最可愛的云彩,鵝毛似的白凈,一條條在藍天里掛著,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鮮艷的晚霞,玫瑰、琥珀、瑪瑙、珊瑚、翡翠、珍珠什么都有;看著了那樣的天(我想)心里有愁的人一定會忘所愁,本來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

那是想象中的意大利的天與天時,但想望總不免過分;在這世界上最美滿的事情離著理想的境界總還有幾步路。意大利的天,雖則比別處的好,終究還不是“洞天”。你們后來的記好了,不要期望過奢;我自己幸虧多住了幾天,否則不但不滿意,差一些還會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的印象我敢說一定是很強的。我記得那天鉆出了阿爾帕斯(阿爾帕斯,通譯阿爾卑斯,歐洲大陸最大的山脈。)的山腳,連環(huán)的雪峰向后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條地毯似的直鋪到前望的天邊;那時頭上的天與陽光的確不同,急切說不清怎樣的不同,就只天藍比往常的藍,白云比尋常的白,陽光比平常的亮,你身邊站著的旅伴說“阿這是意大利”,你也脫口的回答“阿這是意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會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會加強。田里的草,路旁的樹,湖里的水都仿佛微笑著輕輕的回應你,阿這是意大利!但我初到的兩個星期,從米蘭(米蘭,意大利北部城市。)到威尼市(威尼市,通譯威尼斯,意大利東北部港口城市。),經(jīng)翡冷翠(翡冷翠,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利中部城市。)去羅馬,意大利的天時,你說怎樣,簡直是荒謬!威尼市不曾見著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只是不清明,羅馬最不顧廉恥,簡直連綿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么游興都給毀了,臨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原刊1925年8月19日《晨報副刊》)

巴黎的鱗爪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

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贊美是多余的,正如贊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詛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余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

其實連這都是多余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里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diào)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里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Х瑞^: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里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diào),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淀在底里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jīng)驗的本質(zhì):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愿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里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fā)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夢來了,朋友,為什么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fā)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么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愿,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里面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旋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去?那就是你發(fā)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嘗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里的潛流更猛,旋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旋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只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旋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轉(zhuǎn)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后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jīng)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里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里,這屋內(nèi)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tài),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靱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guī)缀跻尚乃切薜涝旱呐紶柕郊t塵里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tài),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嘆息,在在都激發(fā)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jīng)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個拒絕,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jīng)程中泄漏了你的塵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么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么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有她那眼內(nèi)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上,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里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里亮著!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我還怕什么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比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么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的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jīng)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tài),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余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里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兩個月內(nèi)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里,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么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xù)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后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飛回了林中,眼內(nèi)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jīng)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里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nèi)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wǎng)里顛連,在經(jīng)驗的苦海里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jīng)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菲利濱(菲利濱,即菲律賓。)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后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jīng)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相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xiàn)。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戀?因此等到我家里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比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jīng)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辭別歐洲,經(jīng)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jīng)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里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里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yǎng)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fā)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里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jīng)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么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xiàn)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jīng)收拾干凈,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墻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準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么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臺兼書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shù)靡獾囊粡堼嬆驱嬆?,通譯波納爾(1867-1947),法國畫家,納比派(“納比”即“先知”)代表人物之一。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nèi)蒙內(nèi),通譯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印象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里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佛蘭克福德,通譯法蘭克福,德國城市。這句話里提到的“馬克倒霉”,是指當時德國貸幣馬克的貶值。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孟察爾,通譯孟克(1863-1944),挪威畫家,曾居住德國。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xiàn)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鑗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哥羅,通譯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畫幀中“飄靗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fā),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別扭,你出什么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這個法語詞組有誤,應為Bon Ami(好朋友),或Belle Amie(漂亮的女朋友),從文中意思看似指后者。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過了的沙發(fā),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fā),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fā),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nèi)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fā)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號里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fā)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波希民,即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fā),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xiāng)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jīng)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得米羅,通譯米羅的維納斯(Venus de Milo),米羅是意大利的一個島嶼。,維納絲梅第妻維納絲梅第妻,通譯維納斯梅迪西(Venus Medici),梅迪西是意大利的愛神。,還有鐵青(鐵青,通譯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威尼斯派畫家。)的,魯班師(魯班師,通譯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的,鮑第鮑第千里,通譯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畫家。)的,丁稻來篤(丁稻來篤,通譯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興后期威尼斯派畫家。)的,箕奧其安內(nèi)(箕奧其安內(nèi),通譯喬爾喬尼(1477-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派畫家。)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雪尼約克,通譯西涅克(1863-1935),法國畫家,新印象派(點彩派)代表人物。瑪提斯,通譯馬蒂斯(19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代表人物。)的,塞尚的,高耿(高耿,通譯高更(1849-1903),法國畫家,印象派之后的代表人物。)的,弗朗刺馬克(弗朗刺馬克,通譯弗朗茨·馬爾克(1880-1916),德國畫家,表現(xiàn)主義畫派代表人物。)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墒窃僬f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約翰巴里士,通譯約翰·貝勒斯(1654-1725),英國教育思想家。)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jié)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fā)了瘋,愛說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jù)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nèi)粘I睢皩嶋H的”多變化的姿態(tài)——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里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diào),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xiàn)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diào)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fā)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里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了的沙發(fā),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shù)闷鹈雷值呐?!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fā)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fā)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fā)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jīng)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shù)脑耘嘁院?,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fā)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于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馬達姆,法語Madam的音譯,即“太太”、“女士”。)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xiàn)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xiāng)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nèi)——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jié)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哥蒂藹,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西龍尼維納絲,通譯西龍尼維納絲。西龍尼(cyrene),古希臘城。)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么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fā)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丑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fā)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墒巧夏膬耗??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暫且約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里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芳丹薄羅,通譯楓丹白露,巴黎遠郊的一處游覽地。)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于“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F(xiàn)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里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原刊1925年12月16/17/24日《晨報副刊》,收入《巴黎的鱗爪》,其第二部分又另收入《輪盤》)

我所知道的康橋

(康橋,通譯劍橋,在英國東南部,這里指劍橋大學。)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盧梭,通譯羅素(1872-1970),英國哲學家、邏輯學家,1921年曾來中國講學。)。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jīng)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哥倫比亞,這里指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紐約。)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漂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福祿泰爾,通譯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作家。)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zhàn)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Trinity College的fellow,即三一學院(屬劍橋大學)的評議員。),這來他的fellowship(fellowship,即評議員資格。)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狄更生,英國作家、學者。徐志摩在英國期間曾得到他的幫助。)先生。狄更生——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Chinaman)與《一個現(xiàn)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席上,那天林宗孟(林宗孟,即林長民,晚清立憲派人士,辛亥革命后曾出任司法總長。)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xiāng)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郭虞裳,未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fā)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xiàn)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fā)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fā)見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xiāng)都沒有什么了解??禈蛭乙闶怯邢喈斀磺榈模俅卧S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翡冷翠,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利中部城市。)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fā)疑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xiàn)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jīng)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jié)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

三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qū)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茶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jīng)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調(diào)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筑。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jié)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diào)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肖班(肖班,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家。)(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蓅樹蔭下眺望,右側(cè)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哪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一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zhèn)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huán)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鏟平了,現(xiàn)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環(huán)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蘭與蘭節(jié)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xiàn)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四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shù)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蓅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yōu)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tài),捻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jīng)心的往波心里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zhuǎn)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只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里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l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匆娙~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吧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zhuǎn),花草的消長,風云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僅僅從自身經(jīng)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chǎn)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chǎn)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nèi)〉梦覀兊纳粡拇笞匀?,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xù)的資養(yǎng)。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y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m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jīng)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zhuǎn)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按骸?!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按骸?!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里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云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游的時期??蓯鄣穆氛?,這里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zhuǎn)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zhuǎn)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xiāng)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xiāng)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xiāng)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瓗б痪頃?,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lián)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jīng)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xiāng)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xiàn)!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原刊1926年1月16-25日《晨報副刊》,收入《巴黎的鱗爪》)

丑西湖

(本文發(fā)表時有一總標題“南行雜記”。)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蔽覀兲盐骱蠢硐牖恕O奶煲闶俏骱鈯y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哪樣不是現(xiàn)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么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yǎng)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混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yǎng)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nèi)情:有說養(yǎng)魚甘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yǎng)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xiàn)成的;有說養(yǎng)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yōu)橐訅刍蚴乔笞踊蚴乔筘斣疵√貫閺膭e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現(xiàn)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么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jù)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松,天天大太陽,夜夜?jié)M天星,節(jié)節(jié)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么,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fā)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fā)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虎虎的。還有湖里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我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臺,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雷峰,即西湖邊上的雷峰塔,建于宋開寶八年(975),1924年9月25日倒坍。)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哈得,通譯哈同(1847-1931),猶太人,后入英國籍。1974年到上海,從事商業(yè)投機活動,后成為有名的富翁。曾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及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爺?shù)钠痛谌叩娜岵ɡ锱d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臺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么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p>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著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樓外樓,杭州一家有名的飯館,在西湖孤山腳下。)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fā)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莼菜,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干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shù)难笫介T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zhuǎn),客人鬧盈盈的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么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fā)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制造丑惡的精神?!惫植贿^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xiàn)實!狄更生(狄更生,英國學者,曾任劍橋大學王家學院教授。他到過中國,著有《來自中國的信》一書。徐志摩二十年代初在英國游學期間與他相識,得到過他的幫助。)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yè)。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huán)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愿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墻,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jié)。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么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nèi)(愛倫內(nèi),英文Irony一詞的音譯,意即“反諷”。)。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甲隔甲隔,杭州方言(諧音),“怎么怎么”的意思。),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yè)”方面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jīng)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yè),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yè)。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們的腦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只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shù)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哪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只當?shù)孟x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么臭紳士的架子,挑什么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八月七日(原刊1926年8月9日《晨報副刊》)

天目山中筆記

佛天大眾中 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作佛 惱亂我心耶——蓮花經(jīng)譬喻品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是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diào),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說思流罷。耶教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nèi)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nèi)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斑@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安??;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ㄩ_,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云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砏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他已經(jīng)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jù)說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么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里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經(jīng);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這里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著問?!薄拔也恢馈!彼卮?。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昭明太子,即南朝梁武帝長子蕭統(tǒng),立為太子,未及位而卒,謚號昭明。他信佛能文,曾招聚文人學士,編集《文選》。)讀書臺的舊址,蓋有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里,他們怎么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難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皟?nèi)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jīng)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并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xiàn)在這山上茅棚里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yè)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tài)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jīng)在人事上受過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nèi)里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凈,他肉身的烈火?!八讟I(yè)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里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眾中 說我償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后,收下旗幟;并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寧可自殺。干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亞佩臘,未詳。)與愛洛綺絲(愛絡綺絲,十二世紀時一位法國青年女子,因與她的老師阿卜略樂戀愛而導致一場悲劇,終而遁世。),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zhuǎn)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念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fā)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并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愿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原刊1926年9月4日《晨刊副刊》,收入《巴黎的鱗爪》)

“濃得化不開”(星加坡)

大雨點打上芭蕉有銅盤的聲音,怪?!凹t心蕉”,多美的字面,紅得濃得好。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紅……”不成!“緊緊的卷著,我的紅濃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別再謅什么詩了。自然的變化,只要你有眼,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催@驟雨,這萬千雨點奔騰的氣勢,這迷蒙,這渲染,看這一小方草生受這暴雨的侵凌,鞭打,針刺,腳踹,可憐的小草,無辜的……可是慢著,你說小草要是會說話。它們會嚷痛,會叫冤不?難說他們就愛這門兒——出其不意的,使蠻勁的,太急一些,當然,可這正見情熱,誰說這外表的兇狠不是變相的愛。有人就愛這急勁兒!

再說小草兒吃虧了沒有,讓急雨狼虎似的胡親了這一陣子?別說了,它們這才真漏著喜色哪,綠得發(fā)亮,綠得生油,綠得放光。它們這才樂哪!

嘸,一首淫詩,蕉心紅得濃,綠草綠成油。本來末,自然就是淫,它那從來不知厭滿的創(chuàng)化欲的表現(xiàn)還不是淫:淫,甚也。不說別的,這雨后的泥草間就是萬千小生物的胎宮,蚊蟲,甲蟲,長腳蟲,青跳蟲,慕光明的小生靈,人類的大敵。熱帶的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像要向你說話半開的妙口似的。

可是這一個人耽在族舍里看雨,夠多凄涼。上街不知向哪兒轉(zhuǎn),一個熟臉都看不見,話都說不通,天又快黑,胡濕的地,你上哪兒去?得?!坝泄峦酢币粋€小聲音從廉楓的嗓子里自己唱了出來?!白猎诿贰痹趺戳?!哼起京調(diào)來了?一想著單身就轉(zhuǎn)著梅龍鎮(zhèn),再轉(zhuǎn)就該是李鳳姐了吧,哼!好,從高超的詩思墮落到腐敗的戲腔!可是京戲也不一定是腐敗,何必一定得跟著現(xiàn)代人學勢利?正德皇帝在梅龍鎮(zhèn)上,林廉楓在星加坡。他有鳳姐,我——慚愧沒有。廉楓的眼前晃著舞臺上鳳姐的倩影,曳著圍巾,托著盤,踩著蹺?!白杂變骸薄ツ愕模】墒沁@悶是真的。雨后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蓋下來,麻雀兒都回家了。干什么好呢?有什么可干的?這叫做孤單的況味。這叫做悶。怪不得唐明皇在斜谷口聽著棧道中的雨聲難過,良心發(fā)見,想著玉環(huán)……我負了卿,負了卿……轉(zhuǎn)自憶荒塋,——嘸,又是戲!,又不是戲迷,左哼右哼哼什么的!出門吧。

廉楓跳上了一架廠車,也不向那帶回子帽的馬來人開口,就用手比了一個丟圈子的手勢。其馬來人完全了解,腦袋微微的一側(cè),車就開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長條餅似的街,野獸似的汽車,磕頭蟲似的人力車,長人似的樹,矮樹似的人。廉楓在急掣的車上快鏡似的收著模糊的影片,同時頂頭風刮得他本來梳整齊的分邊的頭發(fā)直向后沖,有幾根沾著他的眼皮癢癢的舐,掠上了又下來,怪難受的。這風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里,哪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里游泳。做魚的快樂。氣流似乎是密一點,顯得沉。一只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心窩上……確是有肉糜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欤?,芭蕉的巨靈掌,椰子樹的旗頭,橡皮樹的白鼓眼,棕櫚樹的毛大腿,合歡樹的紅花痢,無花果樹的要飯腔,蹲著脖子,彎著臂膊……快,快,馬來人的花棚,中國人家的甏燈,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臉的黑花,活像一只煨灶的貓……

車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豬水潭的時候,廉楓快活的心輪轉(zhuǎn)得比車輪更顯得快,這一頓才把他從幻想里鍤了回來。這時候旅困是完全叫風給刮散了。風也刮散了天空的云,大狗星張著大眼霸占著東半天,獵夫只看見兩只腿,天馬也只漏半身,吐魯士牛大哥只翹著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這是誰的主意?紅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壞,黃昏未死的紫曛,湖邊叢林的倒影,林樹間艷艷的紅燈,瘦玲玲的窄堤橋連通著湖亭。水面上若無若有的漣漪,天頂幾顆疏散的星。真不壞。但他走上堤橋不到半路就發(fā)見那亭子里一齒齒的把柄,原來這是為安量水表的,可這也將就,反正輪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嘸,有人在哪!這回他發(fā)見的是靠亭闌的一雙人影,本來是糊成一餅的,他一走近打攪了他們?!暗狼?,有擾清興,但我還不只是一朵游云,慮俺作甚?!绷畻髂b著他戲白的念頭,粗粗望了望湖,轉(zhuǎn)身走了回去?!捌垺彼宪嚻鹗紫耄浧鹆藷熅?,忙著在風尖上劃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噴龍卷煙里沒了。

廉楓回進旅店門仿佛又投進了昏沉的圈套。一陣熱,一陣煩,又壓上了他在晚涼中疏爽了來的心胸。他正想嘆一口安命的氣走上樓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襲擊從右首窗邊的桌座上飛驃了過來。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濃艷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只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進新派的畫店時,仿佛感到過相類的驚懼。一張佛拉明果(佛拉明果,通譯旨弗蘭芒克(1876年-1958),法國畫家,野獸派代表人物。)的野景,一幅瑪提斯(瑪提斯,通譯馬蒂斯(18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代表人物。)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馬克(佛朗次馬克,通譯佛朗茨·馬爾克(1880-1916),德國畫家,表現(xiàn)主義畫派代表人物。)的一方人頭馬面。或是馬克夏高爾(馬克夏高爾,通譯馬克斯·克林格爾(1857-1920),德國畫家,象征主義畫派代表人物。)一個賣菜老頭??蛇@是怎么了,那窗邊又沒有掛什么未來派的畫,廉楓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Choclate),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這些色感因為濃初來顯得凌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認籠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楓幽幽的喘了一口氣。“一個黑女人,什么了!”可是多妖艷的一個黑女,這打扮真是絕了,藝術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烏黑的惺忪的是她的發(fā),紅的是一邊鬢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掛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膚的鮮艷,得兒朗打打,得兒鈴丁丁……廉楓停步在樓梯邊的欣賞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韻。

“還漏了一點小小的卻也不可少的點綴,她一只手腕上還帶著一小支金環(huán)哪?!绷畻魃蠘沁M了房還是盡轉(zhuǎn)著這絕妙的詩題——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兒老牌,兩個便士一厚塊,拿銅子往軋縫里放,一,二,再拉那鐵環(huán),喂,一塊印金字紅紙包的耐宿兒奶油朱古律??煽?!最早黑人上畫的怕是孟內(nèi)(孟內(nèi),通譯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印象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文中提到的《奧林匹亞》是他的代表作。)那張《奧林匹亞》吧,有心機的畫家,廉楓躺在床上在腦筋里翻著近代的畫史。有心機有膽識的畫家,他不但敢用黑,而且敢用黑來襯托黑,唉,那斜躺著的奧林比亞不是鬢上也插著一朵花嗎?底下的那位很有點像奧林比亞的抄本,就是白的變黑了。但最早對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還得讓還高根,對了,就是那味兒,濃得化不開,他為人間,發(fā)見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OA,Noa是二十世紀的“新生命——到半開化,全野蠻的風土間去發(fā)見文化的本真,開辟文藝的新感覺……

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么的?作什么的,傻子!她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一筏普濟的慈航,他是賑災的特派員,她是來慰藉旅人的幽獨的??上Р辉辞逅拿寄浚ブ挥X得濃,濃得化不開。誰知道她眉清還目秀。眉清目秀!思想落后!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沒有這類腐敗的字眼。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態(tài)確是動人,怯憐憐的,簡直是秀麗,衣服也剪裁得好,一頭蓬松的烏霞就耐人尋味?!昂没▋撼鲋猎谄u上!”廉楓閉著眼又哼上了?!?/p>

“誰,”的門響將他從床上驚跳了起來,門慢慢的自己開著,廉楓的眼前一亮,紅的!一朵花!是她!進來了!這怎么好!鎮(zhèn)定,傻子,這怕什么?

她果然進來了,紅的,蜜的,烏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兒,奶油,全進來了。你不許我進來嗎?朱古律笑口的低聲的唱著,反手關上了門。這回眉目認得清楚了。清秀,秀麗,韶麗;不成,實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艷”,總合得上。廉楓迷胡的腦筋里掛上了“妖”“艷”兩個大字。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請,已經(jīng)自己坐上了廉楓的床沿。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馬來半島上的老虎!朱古律的濃重的色濃重的香團團圍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濃得化不開!李鳳姐,李鳳姐,這不是你要的好花兒自己來了!籠著金環(huán)的一支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姜的一支小手把住了他的手。廉楓從沒有知道他自己的手有那樣的白?!暗饶慵腋绺缁貋怼薄畻饔X得他自己變了驟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過,也不知道是難受。湖心亭上那一餅子黑影。大自然的創(chuàng)化欲。你不愛我嗎?朱古律的聲音也動人——脆,幽,媚。一只青蛙跳進了池潭,撲崔!獵夫該從林子里跑出來了吧?你不愛我嗎?我知道你愛,方才你在樓梯邊看我我就知道,對不對親孩子?紫姜辣上了他的面龐,救駕!快辣上他的口唇了??蓱z的孩子,一個人住著也不嫌冷清,你瞧,這胖胖的荷蘭老婆(荷蘭老婆,Dutch wife,南洋人睡眠時夾在兩腿之間的長形竹籠,以免酷熱中皮肉粘貼之苦。此物是中國傳入東南亞的,古人稱之“竹夫人”。)都讓你抱癟了,你不害臊嗎?廉楓一看果然那荷蘭老婆讓他給擠扁了,他不由的覺得臉有些發(fā)燒。我來做你的老婆好不好?朱古律的烏云都蓋下來了。“有孤王……”使不得。朱古律,蓋蘇文,青面獠牙的……“干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聳的顴骨,狼嗥的笑響……鞭打,針刺,腳踢——喜色,呸,見鬼!唷,悶死了,不好,茶房!

廉楓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覺得全是汗。醒了醒了,可了不得,這心跳得多厲害。荷蘭老婆活該遭劫,夾成了一個破爛的葫蘆。廉楓覺得口里直發(fā)膩,紫姜,朱古律,也不知是什么。濃得化不開。

十七年一月(原刊1928年1月《新月》第1卷第10期,收入《輪盤》)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

廉楓到了香港,他見的九龍是幾條盤錯的運貨車的淺軌,似乎有頭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隱現(xiàn)的爪牙,甚至在火車頭穿度那柵門時似乎有迷漫的云氣。中原的念頭,雖則有廣九車站上高標的大鐘的暗示,當然是不能在九龍的云氣中幸存。這在事實上也省了許多無謂的感慨。因此眼看著對岸,屋宇像櫻花似盛開著的一座山頭,如同對著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從妖龍的脊背上過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從街角上的水果攤看到中環(huán)乃至上環(huán)大街的珠寶店;從懸掛得如同Banyan(Banyan,榕樹。)。樹一般繁衍的臘食及海味鋪看到穿著定闊花邊艷色新裝走街的粵女;從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飯店門口陳列著“時鮮”的花貍金錢豹以及在渾水盂內(nèi)倦臥著的海狗魚,唯一的印象是一個不容分析的印象:濃密,琳瑯。琳瑯琳瑯,廉楓似乎聽得到鐘磬相擊的聲響。富庶,真富庶。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盤車上山去一趟。這吊著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面,海港,海邊,都在軸轆聲中繼續(xù)的往下沉。對岸的山,龍蛇似盤旋著的山脈,也往下沉,但單是直落的往下沉還不奇,妙的是一邊你自身憑空的往上提,一邊綠的一角海,灰的一隴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樹,都怪相的一頭吊了起來結果是像一幅畫斜提著看似的。同時這邊的山頭從平放的饅頭變成側(cè)豎的,山腰里的屋子從橫刺里傾斜了去,相近的樹木也跟著平行的來。怪極了。原來一個人從來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時候;你坐在吊盤車里只覺得眼前的事物都發(fā)了瘋,倒豎了起來。

但吊盤車的車里也有可注意的。一個女性在廉楓的前幾行椅座上坐著。她滿不管車外拿大頂?shù)氖澜纾兴氖澜?。她坐著,屈著一支腿,腦袋有時枕著椅背,眼向著車頂望,一個手指含在唇齒間。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個少婦與少女間的年輕女子。這不由人不注意,雖則車外的世界都在那里倒豎著玩。

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轉(zhuǎn)彎,右轉(zhuǎn)彎,宕一個。山腰的弧線,她在前面走。沿著山堤,靠著巖壁,轉(zhuǎn)入Aloe(Aloe,蘆薈。)叢中,繞著一所房舍,抄一折小徑,拾幾級石磴,她在前面走。如其山路的姿態(tài)是婀娜,她的也是的。靈活的山的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的折疊著,融融的松散著。肌肉的神奇!動的神奇!

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砏巖,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zhuǎn)入一個比較深奧的山坳時廉楓猛然記起了Tannhuser(Tannhuser,通譯湯豪澤,德國十二世紀詩人,后來成為民謠中的英雄人物。)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薇納絲,通譯維納斯,羅馬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一樣的肥滿。前面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哂的瓠犀。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fā)生一個新現(xiàn)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鄧浩然”,即上文中的Tannhuser)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問他要錢,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yè)的,因為她現(xiàn)成有她體面的職業(yè)。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挑磚瓦的。挑磚瓦上山因紅毛人(紅毛人,對西方人的蔑稱。)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是局段的回復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jié)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并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fā)生了哀憐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jīng)飛注到云端里的天梯上。她實在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沖突的現(xiàn)象。她當然不能使她失望。當?shù)贸扇拇缺?。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只焦枯得像貝殼似的手,口里呢喃著在她是最軟柔的語調(diào)。但“她”已經(jīng)進洞府了。

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蕩。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nèi),要他的全生命的眼內(nèi),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diào),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超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jié)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只是一剎那,也許只許一剎那。在這剎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他化入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剎那間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的現(xiàn)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剎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剎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zhuǎn)瞬間現(xiàn)象的世界重復回還。一層紗幕,適才睜眼縱覽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復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復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個的靈異。另一種文法,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那一嶼像一只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么,但他見的只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畫圖。他尤其驚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側(cè)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著搬運著她那搬運不完的重擔。但她對他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郁了。他到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

(原刊1929年3月《新月》第2卷第1期,收入《輪盤》)

“死城”(北京的一晚)

廉楓站在前門大街上發(fā)怔。正當上燈的時候,西河沿的那一頭還漏著一片焦黃。風算是刮過了,但一路來往的車輛總不能讓道上的灰土安息。他們忙的是什么?翻著皮耳朵的巡警不僅得用手指,還得用口嚷,還得旋著身體向左右轉(zhuǎn)。翻了車,碰了人,還不是他的事?聲響是雜極了的,但你果然當心聽的話,這勻勻的一片也未始沒有它的節(jié)奏;有起伏,有波折,也有間歇。人海里的潮聲。廉楓覺得他自己坐著一葉小艇從一個濤峰上顛渡到又一個濤峰上。他的腳尖在站著的地方不由的往下一按,仿佛信不過他站著的是堅實的地土。

在灰土狂舞的青空兀突著前門的城樓,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青底白字的方塊像是骷髏臉上的窟窿,顯著無限的憂郁,廉楓從不曾想到前門會有這樣的面目。它有什么憂郁?它能有什么憂郁??梢搽y說,明陵的石人石馬,公園的公理戰(zhàn)勝碑,有時不也看得發(fā)愁?總像是有滿肚的話無從說起似的。這類東西果然有靈性,能說話,能沖著來往人們打哈哈,那多有意思?但前門現(xiàn)在只能沉默,只能忍受——忍受黑暗,忍受漫漫的長夜。它即使有話也得過些時候再說,況且它自己的腦殼都已讓給蝙蝠們,耗子們做了家,這時候它們正在活動,——它即使能說話也不能說。這年頭一座城門都有難言的隱衷,真是的!在黑夜的逼近中,它那壯偉,它那博大,看得多么遠,多么孤寂,多么冷。

大街上的神情可是一點也不見孤寂,不見冷。這才是紅塵,顏色與光亮的一個斗勝場,夠好看的。你要是拿一塊綢絹蓋在你的臉上再望這一街的紅艷,那完全另是一番景象。你沒有見過威尼市(威尼市,通譯威尼斯,意大利東北部城市,瀕臨亞得里亞海,城中有上百條運河相聯(lián)結。)大運河上的晚照不是?你沒有見過納爾遜(納爾遜(1758年-1805),英國海軍統(tǒng)帥,他指揮的英國艦隊曾在地中海稱雄一時。)大將在地中??谵Z打拿破侖艦隊不是?你也沒有見過四川青城山的朝霞,英倫泰晤士河上霧景不是?好了,這來用手絹一護眼看前門大街——你全見著了一轉(zhuǎn)手解開了無窮的想象的境界,多巧!廉楓搓弄著他那方綢絹。不是不得意他的不期的發(fā)見。但他一轉(zhuǎn)身又瞥見了前門城樓的一角,在灰蒼中隱現(xiàn)著。

進城吧。大街有什么好看的?那外表的熱鬧正使人想起喪事人家的鼓吹,越喧闐越顯得凄涼。況且他自己的心上又橫著一大餅(這里用的“餅”字,是江浙方言中帶有修辭性的量詞,有“壓實”、“緊密”的意思。)的涼,涼得發(fā)痛。仿佛他內(nèi)心的世界也下了雪,路旁的樹枝都蘸著銀霜似的。道旁樹上的冰花可真是美;直條的,橫條的,肥的瘦的,梅花也欠他幾分晶瑩,又是那恬靜的神情,受苦還是含笑??刹皇鞘芸?,小小的生命躲在枝干最中心的纖維里耐著風雪的侵凌——它們那心窩里也有一大餅的涼但它們可不怨;它們明白,它們等著,春風一到它們就可抬頭,它們知道,榮華是不斷的,生命是悠久的。

生命是悠久的。這大冷天,雪風在你的頸根上直刺,蟲子潛伏在泥土里等打雷,心窩里帶著一餅子的涼,你往哪兒去?上城墻去望望不好嗎?屋頂上滿鋪著銀,僵白的樹木上也不見惱人的春色,況且那東南角上亮亮的不是上弦的月正在升起碼?月與雪是有默契的。殘破的城磚上停留著殘雪的斑點,像是無名的傷痕,月光淡淡的斜著來,如同有手指似的撫摩著它的荒涼的伙伴。

獵夫星正從天邊翻身起來,腰間翹著箭囊,賣弄著他的英勇。西山的屏巒竟許也望得到,青青的幾條發(fā)絲勾勒著沉郁的暝色,這上面懸照著太白星耀眼的寶光。靈光寺的木葉,秘魔巖的沉寂,香山的凍泉,碧云山的云氣,山坳間或有一星二星的火光;在雪意的慘淡里點綴著慘淡的人跡……這算計不錯,上城墻去,犯著寒,冒著夜。黑黑的,孤零零的,看月光怎樣把我的身影安置到雪地里去,廉楓正走近交民巷一邊的城根,聽著美國兵營的溜冰場里的一陣笑響,忽然記起這邊是帝國主義的禁地,中國人怕不讓上去。果然,那一個長六尺高一臉糟瘢守門兵只對他搖了搖腦袋,磨著他滿口的橡皮,挺著胸脯來回走他的路。

不讓進去,辜負了,這荒城,這涼月,這一地的銀霜。心頭那一餅還是不得疏散。郁得更涼了。不到一個適當?shù)木车啬憔筒桓夷媚阕约罕M量的往外放,你不敢面對你自己;不敢自剖。仿佛也有個糟瘢臉的把著門哪。他不讓進去。有人得喝夠了酒才敢打倒那糟瘢臉的。有人得仰伏迷醉的月色。人是這軟弱。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當面認一個清切;最怕看見自己。得!還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敢去嗎?

廉楓抬頭望了望星。疏疏的沒有幾顆。也不顯亮。七姊妹倒看得見,挨得緊緊的,像一球珠花。順著往東去不好嗎?往東是順的。地球也是這么走。但這陌生的胡同在夜晚。覺得多深沉,多窈遠。單這靜就怕人。半天也不見一副賣蘿卜或是賣雜吃的小擔。他們那一個小火,照出紅是紅青是青的,在深巷里顯得多可親,多玲瓏,還有他們那叫賣聲,雖則有時曳長得叫人聽了悲酸,也是深巷里不可少的點綴。就像是空白的墻壁上掛上了字畫,不論精粗,多少添上一點人間的趣味。你看他們把擔子歇在一家門口,站直了身子,昂著腦袋,咧著大口唱——唱得脖子里筋都暴起了。這來鄰近哪家都不能不聽見。那調(diào)兒且在那空氣里轉(zhuǎn)著哪——他們自個兒的口鼻間蓬蓬的晃著一團的白云。

今晚什么都沒有。狗都不見一只。家門全是關得緊緊的。墻壁上的油燈——一小米的火——活像是鬼給點上的。方便鬼的。騾馬車碾爛的雪地,在這鬼火的影映下,都滿是鬼意。鬼來跳舞過的?;觽兘醒┙o埋了??诖镉械氖倾~子,要見著化子,在這年頭,還有不布施的?靜:空虛的靜,墓底的靜。這胡同簡直沒有個底。方才拐了沒有?廉楓望了望星知道方向沒有變??偟糜袀€盡頭,趕著走吧。

走完了胡同到了一個曠場。白茫茫的。頭頂星顯得更多更亮了。獵夫早就全身披掛的支起來了,狗在那一頭領著路。大熊也見了。廉楓打了一個寒噤。他走到了一座墳山。外國人的,在這城根。也不知怎么的,門沒有關上。他進了門。這兒地上的雪比道上的白得多,松松的滿沒有斑點。月光正照著,墓碑有不少,疏朗朗的排列著,一直到黑巍巍的城根。有高的,有矮的,也有雕鏤著形象的。悄悄的全戴著雪帽,蓋著雪被,悄悄的全躺著。這倒有意思,月下來拜會洋鬼子,廉楓嘆了一口氣。他走近一個墓墩,拂去了石上的雪,坐了下去。石上刻著字,許是金的,可不易辨認。廉楓拿手指去摸那字跡。冷極了!那雪腌過的石板啄墨紙似的猛收著他手指上的體溫冷得發(fā)僵,感覺都失了。他哈了口氣再摸,仿佛人家不愿意你非得請教姓名似的。摸著了,原來是一位姑娘。FRAULEIN ELIZA BERKSON。還得問幾歲,這字小更費事,可總得知道。早三年死的二十八除六是二十二。呀,一位妙年姑娘,才二十二歲的!廉楓感到一種奇異的戰(zhàn)栗,從他的指尖上直通到發(fā)尖;仿佛身背著一個黑影子在晃動。但雪地上只有淡白的月光,黑影子是他自己的。

做夢也不易夢到這般境界。我陪著你哪,外國來的姑娘。廉楓的肢體在夜涼里凍得發(fā)了麻,就是胸潭里一顆心熱熱的跳著,應和著頭頂明星的閃動。人是這軟弱他非得要同情。盤踞在肝腸深處的那些非得要一個盡情傾吐的機會。活的時候得不著,臨死,只要一口氣不曾斷,還非得招承、眼珠已經(jīng)褪了光,發(fā)音都不得清楚他一樣非得懺悔。非得到永別生的時候人才有膽量,才沒有顧忌。每一個靈魂里都安著一點謊謊能進天堂嗎?你不是也對那穿黑長袍胸前掛金十字的老先生說了你要說的話才安心到這石塊底下躺著不是,貝克生姑娘?我還不死哪。但這靜定的夜景是多大一個引誘!我覺得我的身子已經(jīng)死了,就只一點子靈性在一個夢世界的浪花里浮萍似的飄著??侦`,安逸。夢世界是沒有墻圍的。沒有涯渙的。你得寬恕我的無狀,在昏夜里踞坐在你的寢次,姑娘。但我已然感到一種超凡的寧靜,一種解放,一種瑩澈的自由。這也許是你的靈感——你與雪地上的月影。

我不能承受你的智慧,但你卻不能吝惜你的容忍。我不是你的誰,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相知,但你不能不認識我現(xiàn)在向你訴說的憂愁,你——廉楓的手在石板的一頭觸到了凍僵的一束什么。一把萎謝了的花——玫瑰。有三朵,叫雪給腌僵了。他親了親花瓣上的凍雪。我羨慕你在人間還有未斷的恩情,姑娘但這也是個累贅,說到徹底的話。這三朵香艷的花放上你的頭邊——他或是你的親屬或是你的知己——你不能不生感動不是?我也曾經(jīng)親自到山谷里去采集野香去安放在我的她的頭邊。我的熱淚滴上冰冷的石塊時,我不能懷疑她在泥土里或在星天外也含著悲酸在體念我的情意。但她是遠在天的又一方,我今晚只能借景來抒解我的苦辛——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是那些在黑茫茫的天地間尋求光熱的生靈??蓱z的秋蛾,他永遠不能忘情于火焰。在泥草間化生,在黑暗里飛行,抖擻著翅羽上的金粉——它的愿望是在萬萬里外的一顆星。那是我。見著光就感到激奮,見著光就顧不得粉脆的軀體,見著光就滿身充滿著悲慘的神異,殉獻的奇麗——到火焰的底里去實現(xiàn)生命的意義。那是我。天讓我望見那一柱光!那一個靈異的時間!“也就一半句話,甘露活了枯芽”。我的生命頓時豁裂成一朵奇異的愿望的花?!吧怯凭玫摹?,但花開只是朝露與晚霞間的一段插話。殷勤是夕陽的顧盼,為花事的榮悴關心。可憐這心頭的一撮土,更有誰來憑吊?“你的煩惱我全知道,雖則你從不曾向我說破;你的憂愁我全明白,為你我也時常難受?!鼻妍惖某匡L,吹醒了大地的榮華!“你耐著吧,美不過這半綻的蓓蕾?!薄拔胰チ耍悴槐乇瘋?,珍重這一卷詩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間?!彼チ?!光彩常在星月間。

陌生的朋友,你不嫌我話說得晦塞吧。我想你懂得。你一定懂。月光染白了我的發(fā)絲,這枯槁的形容正配與墓墟中人作伴;它也仿佛為我照出你長眠的寧靜……那不是我那她的眉目?迷離的月影,你何妨為我認真來刻劃個靈通?她的眉目;我如何能遺忘你那永訣時的神情!竟許就那一度,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懷抱你那生命的本真;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親吻你那性靈的奧隱,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哺啜你那妙眼的神輝。那眼,那眼!愛的純粹的精靈迸裂在神異的剎那間!你去了,但你是永遠留著。從你的死,我才初次會悟到生。會悟到生死間一種幽玄的絲縷。世界是黑暗的,但我卻永久存儲著你的不死的靈光。

廉楓抬頭望著月。月也望著他。青空添深了沉默。城墻外仿佛有一聲鴉啼,像是裂帛,像是鬼嘯。墻邊一枝樹上拋下了一捧雪,亮得輝眼。這還是人間嗎?她為什么不來,像那年在山中的一夜?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在青草里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p>

詭異的人生!什么古怪的夢希望在你擎上手掌估計分量時,已經(jīng)從你的手指間消失,像是發(fā)珠光的青汞。什么都得變成灰,飛散,飛散飛散……我不能不羨慕你的安逸,緘默的墓中人!我心頭還有火在燒,我懷著我的寶;永沒有人能探得我的痛苦的根源,永沒有人知曉,到那天我也得瞑目時,我把我的寶還交給上帝:除了他更有誰能賜與,能承受這生命的生命?我是幸福的!

你不羨慕我嗎,朋友?

我是幸福,因為我愛,因為我有愛。多偉大,多充實的一個字!提著它胸肋間就透著熱,放著光,滋生著力量。多謝你的同情的傾聽。長眠的朋友,這光陰在我是希有的奢華。這又是北京的清靜的一隅。在涼月下,在荒城邊,在銀霜滿樹時。但北京——廉楓眼前又扯亮著那獰惡的前門。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喪事人家的鼓樂。北海的蘆葦。榮葉能不死嗎?在晚照的金黃中,有孤鶩在冰面上飛。銷沉,銷沉。更有誰眷念西山的紫氣?她是死了——一堆灰。北京也快死了——準備一個缽盂,到枯木林中去安排它的葬事。有什么可說的?再會吧,朋友,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正想站起身走,一回頭見進門那路上仿佛又來了一個人影。肥黑的一團在雪地上移著,遲遲的移著,向著他的一邊來。有樹攔著,認不真是什么,是人嗎?怪了,這是誰?在這大涼夜還有與我同志的嗎?為什么不,就許你嗎?可真是有些怪,它又不動了,那黑影子絞和著一棵樹影,像一個大包袱。不能是鬼吧。為什么發(fā)噤,怕什么的?是人,許是又一個傷心人,是鬼,也說不定它別有懷抱。竟許是個女子,誰知道!在涼月下,在荒冢間,在銀霜滿地時。它傴僂著身子哪,像是撿什么東西。不能是個化子——化子化不到墓園里來。唷,它轉(zhuǎn)過來了!

它過來了,那一團的黑影。走近了。站定了,他也望著坐在墳墩上的那個發(fā)楞哪。是人,還是鬼,這月光下的一堆?他也在想?!罢l?”粗糙的,沉濁的口音。廉楓站起了身,哈著一雙凍手。“是我,你是誰?”他是一個矮老頭兒,屈著肩背,手插在他的一件破舊制服的破袋里。“我是這兒看門的。”他也走到了月光下。活像《哈姆雷德》里一個掘墳的,廉楓覺得有趣,比一個妙年女子,不論是鬼是人,都更有趣?!跋壬闶裁磿r候進來的?我哼是睡著了,那門沒有關嚴嗎?”“我進來半天了?!薄安粵鰡崮谶@石頭上?”“就你一個人看著門的?”“除了我這樣的苦小老兒,誰肯來當這苦差?”“你來有幾年了?”“我怎么知道有幾年了!反正老佛爺沒有死,我早就來了。這該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個在旗吃糧的,您不看我的衣服?”“這兒常有人來不?”“倒是有。除了洋人拿花來上墳的,還有學生也有來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涼了就少有來的了。你不也是學生嗎?”他斜著一雙老眼打量廉楓的衣服?!澳阋粋€人看著這么多的洋鬼不害怕?”老頭他樂了。這話問得多幼稚,準是個學生,年紀不大?!昂ε拢咳死狭?,人窮了,還怕什么的!再說我這還不是靠鬼吃一口飯嗎?靠鬼,先生!”“你有家不,老頭兒!”

“早就死完了。死干凈了?!薄澳阕约号滤啦?,老頭兒,”老頭又樂了?!跋壬?,您又來了!人窮了,人老了,還怕死嗎?你們年輕人愛玩兒,愛樂,活著有意思,咱們哪說得上?”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塊黑絹子擤著他的凍鼻子。這聲音聽大了。城圈里又有回音,這來墳場上倒添了不少生氣。那邊樹上有幾只老鴉也給驚醒了,亮著他們半凍的翅膀。“老頭,你想是生長在北京的吧?”

“一輩子就沒有離開過?!薄澳悄銗鄄粣郾本??”老頭簡直想咧個大嘴笑。這學生問的話多可樂!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老了,有什么愛不愛的?“我說給您聽聽吧,”他有話說。

“就在這兒東城根,多的是窮人,苦人。推土車的,推水車的,住閑的,殘廢的,全跟我一模一樣的,生長在這城圈子里,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貴。土堆里煤渣多撿不著多少。誰生得起火?有幾頓吃得飽的?夏天還可對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凍了更餓,餓了更凍。又不能吃土。就這幾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癟了不少!”老頭又擤了擤鼻子。“聽說有錢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東南,發(fā)財?shù)模俚?,全去了。窮人苦人哪走得了?有錢人走了他們更苦了,一口冷飯都討不著。北京就像個死城,沒有氣了,您知道!哪年也沒有本年的冷清。您聽聽,什么聲音都沒有,狗都不叫了!前兒個我還見著一家子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餓急了,又不能做賊,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見閻王爺去??蓱z著哪,那男的一刀子捅了他媳婦的肚子,腸子漏了,血直冒,算完了一個,等他抹回頭拿刀子對自個兒的肚子撩,您說怎么了,那女的眼還睜著沒有死透,眼看著她丈夫拿刀扎自己,一急就拚著她那血身體向刀口直推,您說怎么了,她那手正沖著刀鋒,快著哪,一只手,四根手指,就讓白蘿卜似的給批了下來,脆著哪!那男的一看這神兒,一心痛就痛偏了心,擲了刀回身就往外跑,滿口瘋?cè)氯碌暮熬让?,這一跑誰知他往哪兒去了,昨兒個盔甲廠派出所的巡警說起這件事都撐不住淌眼淚哪。同是人不是,人總是一條心,這苦年頭誰受得了?苦人倒是愛面子,又不能偷人家的。真急了就吊,不吊就往水里淹,大雪天河溝凍了淹不了,就借把刀子抹脖子拉肚腸根。是窮末,有什么說的?好,話說回來了,您問我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苦了,還有什么路走?愛什么!活不了,就得愛死!我不說北京就像個死城嗎?我說它簡直死定了!我還掏了二十個大子給那一家三小子買窩窩頭吃。才可憐哪!好,愛不愛北京?北京就是這死定了,先生!還有什么說的?”

廉楓出了墳園低著頭走,在月光下走了三四條老長的胡同才雇到一輛車。車往西北正頂著刀尖似的涼風。他裹緊了大衣,烤著自己的呼吸,心里什么念頭都給凍僵了。有時他睜眼望望一街陰慘的街燈,又看看那上年紀的車夫在滑溜的雪道上頂著風一步一步的挨,他幾回都想叫他停下來自己下去讓他坐上車拉他,但總是說不出口。半圓的月在雪道上亮著它的銀光。夜深了。

(原刊1929年1月《新月》第1卷第11期,收入《輪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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