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的文學(xué)

最后一課 鄭振鐸隨筆 作者:鄭振鐸


人間情懷

蝴蝶的文學(xué)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于小小的墻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fēng)粼粼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于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lán)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于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墻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只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dāng)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shù)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里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著。一群兒童們嬉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后,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tài)度閑暇的舒翼飛開。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現(xiàn)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的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存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fā)展。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于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著很工細(xì)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xué)里,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xù)的產(chǎn)生了不少。梁時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峰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fēng)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于是明時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托言梁簡文與劉孝綽同游后園,“見從風(fēng)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xiàn)簡文。此后,李商隱、鄭谷、蘇軾諸詩人并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為著名,人稱之為“謝蝴蝶”。

葉葉復(fù)翻翻,斜橋?qū)?cè)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艷復(fù)尋香,似閑還似忙。

暖煙深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采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 谷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 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fēng)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陸 游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游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fēng)細(xì),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 逸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xiàn)在轉(zhuǎn)譯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著在游戲——呵,草的蝴蝶。

——護(hù) 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著的蝴蝶。

——芭 蕉

呀,那只籠鳥眼里的憂郁的表示呀;——它妒羨著蝴蝶!

——作者不明

當(dāng)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呵,它不過是一只蝴蝶!

——守 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呵!

——春 海

看那只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飛翔著。

——素 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后呢!

——丁 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xiàn)在沒有一個朋友,卻只跟在人的后邊呀!

——可都里

至于蝴蝶們呢,他們都只有十七八歲的姿態(tài)。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游戲著——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戲著,似乎在現(xiàn)在的生活里,沒有一點別的希求。

——一 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 規(guī)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 長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lián)想到關(guān)于莊周的一段故事?!肚f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边@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后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為李耳的弟子,嘗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于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后不時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于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于南華山。一日,莊周出游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干,一少婦坐于冢旁,用扇向冢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干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干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嘆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墳?!碧锸洗笈?,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于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后來,二人竟戀愛了,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王孫突然的心疼欲絕。王孫之仆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才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莊子卻嘆了一口氣從棺內(nèi)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nèi)扶出。這時,尋王孫時,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碧锸匣仡^一看,只見楚王孫及其仆踱了進(jìn)來。她吃了一驚,轉(zhuǎn)身時,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王孫主仆也不見了?!霸瓉泶私郧f生分身隱形之法?!碧锸献杂X羞辱不堪,便懸梁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時,敲著瓦盆,依棺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為故事的在什么時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后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嘆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周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xiàn)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只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諸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qū)別??芍斯适碌钠鹪?,必在南宋的時候,或更在其前。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為嚴(yán)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qiáng)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臺遠(yuǎn)眺。她投身于臺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著手化為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读_浮舊志》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巖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p>

我少時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墻頭時,同伴的兒童們都指著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臺!”《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臺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绷鹤5墓适拢c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guān)于蝴蝶的最凄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xiàn)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為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jù)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么關(guān)系。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著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為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著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為梁山伯祝英臺。

梁山伯是梁員外的獨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臺;祝英臺是一個女子,假裝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jié)拜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里攻學(xué)。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臺是女子。后來,英臺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并將她戀著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臺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面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臺到了家中,時時戀念著山伯,怪他為什么好久不來求婚。后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臺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yīng)了他。英臺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郁郁不樂。這時,山伯在杭州也時時戀念著英臺——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郁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著英臺,便告訴他英臺臨別時所說的話,并述及英臺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臺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臺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著英臺。他母親不得已,只得差人請英臺來安慰他。英臺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后來,英臺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臺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橋抬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馬家,他們只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huán)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于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臺一見,急,忙鉆入墳中。他們來扯時,墳石又已合縫,只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面而不見人。后來他們?nèi)ゾ驂灐灳蜷_了,不唯山伯的尸體不見,便連英臺的尸體也沒有了,只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面,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

這個故事感動了不少民間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結(jié)束甚似《華山畿》的故事?!豆沤駱蜂洝氛f:“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云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女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dāng)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笍钠湟?。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b點沐浴既而出,歌曰:‘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讘?yīng)聲開。女遂入棺。家人扣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日神女冢?!币苍S便是從《華山畿》的故事里演變而成為這個故事的。

梁山伯祝英臺以及韓憑夫妻,在人間不能成就他們的終久的戀愛,到了死后,卻化為蝶而雙雙的栩栩的飛在天空,終日的相伴著。同時又有一個故事,卻是蝶化為女子而來與人相戀的。《六朝錄》言:劉子卿住在廬山,有五彩雙蝶,來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間,有兩個女子來見他,說:“感君愛花間之物,故來相諧,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愿伸繾綣?!庇谑沁@兩個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處來一次,至于數(shù)年之久。

蝶之化為女子,其故事僅見于上面的一則,然蝶卻被我東方人視為較近于女性的東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過男子也有以蝶為名)?,F(xiàn)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義即為蝴蝶。陸奧的地方,尚存稱家中最幼之女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陸奧土語之蝴蝶。在古時,“太郭娜”這個字又為一個美麗的婦人的別名。

然在中國蝶卻又為人所視為輕薄無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間飛來飛去,一時停在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愛不專一的男子一樣。又在我們中國最通俗的小說如《彭公案》之類的書,常見有花蝴蝶之名;這個名字是給予那些喜愛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盜賊的。他們?nèi)绾劵ǖ南銡饧达w去尋找一樣,一見有什么好女子,便追蹤于她們之后,而欲一逞。

在這個地方,所指的蝴蝶便與上文所舉的不同,已變?yōu)橐环N慕逐女子的男性,并非上文所舉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們東方的文學(xué)里,原是具有異常復(fù)雜的意義的。

蝶在我們東方,又常被視為人的鬼魂的顯化。梁祝及韓憑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這個通俗的觀念的感發(fā)。這種鬼魂顯化的蝶,有時是男子顯化的,有時是女子顯化的。《春渚紀(jì)聞》說:“建安章國老之室宜興潘氏,既歸國老,不數(shù)歲而卒。其終之日,室中飛蝶散滿,不知其數(shù),聞其始生,亦復(fù)如此。即設(shè)靈席,每展遺像,則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后遇避諱之日,與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隨至,不論冬夏也。其家疑其為花月之神?!边@個故事還未說蝶就是亡去少婦的魂?!豆镄岭s識》所記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為人的魂化。“楊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連歲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旁,競?cè)漳巳ァ<奥動?,聚族而哭,其蝶?fù)來,繞江氏,飲食起居不置也。蓋明之未能割戀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歸爾?!瓧畲蠓既⒅x氏,亡未殮。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帳中徘徊飛集窗戶間,終日乃去?!?/p>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則關(guān)于魂化為蝶的傳說。東京郊外的某寺墳地之后,有一間孤零零立著的茅舍,是一個老人名為高濱(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為鄰居所愛,然同時人又多自之為狂。他并不結(jié)婚,所以只有一個人。人家也沒有看見他與什么女子有關(guān)系。他如此孤獨的住著,不覺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來伴他。某一個晴明的下午,弟媳與她的兒子在床前看視他,他沉沉的睡著了。這時有一只白色大蝶飛進(jìn)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來。后來它飛出到花園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墳地上。它只在他面前飛,引他深入墳地。他見這蝶飛到一個婦人墳上,突然的不見了。他見墳石上刻著這婦人名明子(Akiko)死于十八歲。這墳顯然已很久了,綠苔已長滿了墳石上。然這墳收拾得干凈,鮮花也放在墳前,可見還時時有人在看顧她。這少年回到屋內(nèi)時,老人已于睡夢中死了,臉上現(xiàn)出笑容。這少年告訴母親在墳地上所見的事,他母親道:“明子!唉!唉!”少年問道:“母親,誰是明子?”母親答道:“當(dāng)你伯父少年時,他曾與一個可愛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結(jié)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后,他便宣言此后永不娶妻,且筑了這座小屋在墳地旁,以便時時可以看望她的墳。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問寒暑,天天到她墳上禱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對人并不提起這事。所以,現(xiàn)在,明子知他將死,便來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p>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為《飛的蝶簪》的通俗戲本,其故事似亦是從鬼魂化蝶的這個概念里演變出。蝴堞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因被誣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殺。欲為她報仇的人怎么設(shè)法也尋不出那個害她的人。但后來,這個死去婦人的發(fā)簪,化成了一只蝴蝶,飛翔于那個惡漢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導(dǎo)他們?nèi)プ剿?,因此報了仇?/p>

《蝴蝶夢》一劇是中國古代很流行的劇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夢》的一個名目,元劇中有關(guān)漢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又有蕭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劇本。現(xiàn)在關(guān)漢卿的一本尚存在于《元曲選》中。

這個戲劇的故事,也是關(guān)于蝴蝶的,與上面所舉的幾則卻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個兒子,都喜歡讀書。一天,他上街替兒子們買些紙筆,走得乏了,在街上坐著歇息,不料因沖著馬頭,卻被騎馬的一個勢豪名葛彪筻打死了,三個兒子聽見父親為葛彪打死,便去尋他報仇,也把他打死了。他們都被捉進(jìn)監(jiān)獄。審判官恰是稱為“中國的蘇羅門”的包拯。當(dāng)他大審此案之前,曾夢自己走進(jìn)一座百花爛漫的花園,見一個亭子上結(jié)下個蛛網(wǎng),花間飛來一個蝴蝶,正在打網(wǎng)中,卻又來了一個大蝴蝶,把它救出。后來,又來第二個蝴蝶打在網(wǎng)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后來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wǎng)上,卻沒有人救,那大蝴蝶兩次三番只在花叢上飛,卻不去救。包拯便動了惻隱之心,把這小蝴蝶放走了。醒來時,卻正要審問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們?nèi)齻€人都承認(rèn)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干兄或弟的事。包拯說,只要一個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釋出。便問他們的母親,要那一個去抵命。她說,要小的去。包拯道:“為什么?小的不是你養(yǎng)的么?”母親悲哽的說道:“不是的,那兩個,我是他們的繼母,這一個是我的親兒?!卑鼮檫@個賢母的舉動所感動,便想道:夢見大蝴蝶救了兩個小蝶,卻不去救第三個,倒是我去救了他。難道便應(yīng)在這一件事上么?于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償命?!蓖瑫r卻悄悄的設(shè)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還有兩則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后敘一下。

唐開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時,即旦暮宴于宮中,叫嬪妃們爭插艷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來,又放了去??吹w止在那個嬪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于她的地方。后來因楊貴妃專寵,便不復(fù)為此戲。(見《開元天寶遺事》)

這一則故事,沒有什么很深的意味,不過表現(xiàn)出一個淫佚的君王的軼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則,事雖略覺滑稽,卻很帶著人道主義的精神。

長山王進(jìn)士

生為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fēng)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dāng)使君先受風(fēng)流之小譴耳?!毖砸?,化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為不恭,大受斥罵而返。由是罰蝶令遂止。(見《聊齋志異》卷十五)

蟬與紡織娘

你如果有福氣獨自坐在窗內(nèi),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來打擾你,一點鐘,兩點鐘的過去,嘴里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fā)上慢慢的噴著煙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這靜境之內(nèi),你便可以聽到那墻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松風(fēng)在足下拂過,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guān)系而頗有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fēng)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jié)婚曲——那是中世紀(jì)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聲,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的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復(fù)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之叮令,還有無數(shù)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音調(diào)之凄抑卻都是一樣的;它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們的歌聲,是如秋風(fēng)之掃落葉,怨掃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yuǎn)而凄迷,低徊而愁腸百結(jié)。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于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wěn)穩(wěn)的安睡了,什么愁情、鄉(xiāng)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一串的從根兒勾引出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你不是一個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沒有什么閑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書房中靜靜的寫些東西時,這唧唧的秋蟲之聲卻也會無端的竄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過的一種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里統(tǒng)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后出現(xiàn),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yīng)。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jīng)驗;在無數(shù)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后,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jīng)驗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只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并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的涼風(fēng),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靜的站著,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風(fēng)扇之類既得不到,只好不斷地用手巾來拭汗,不斷地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xù),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陣在那里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后,朦朧的朦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干亂搖一陣,而一只二只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卻并不減少。

常常的,一只蟬兩只蟬,嘰的一聲,飛入房內(nèi),如平時我們所見的青油蟲及燈蛾之飛入一樣。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見有什么東西在檻外倒水的鉛斗中咯篤咯篤的作響,俯身到檻外一看,卻只是一只蟬,這當(dāng)然又是一個俘虜了。還有好幾次,在山脊上走時,忽見矮林叢中有什么東西在動,撥開林叢一看,卻也是一只蟬。它是竹枝竹葉擋阻住了不能飛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說:“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還怕沒有!”我便順手把它向風(fēng)中一送,它悠悠揚揚的飛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漸漸的不見了。我想不到這只蟬就在剛才是地上拾了來的那一只!

初到時,頗想把它們捉幾個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媽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來放在一個大香煙紙盒中,不料給依真一見,她卻吵著,帶強(qiáng)迫的要去。我又托那個老媽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來。依真的紙盒中卻只剩下兩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幾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計劃遂根本的打消了。從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來的,也都隨手的放去了,那樣不經(jīng)久的東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過孩子們卻還熱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細(xì)繩子縛在鐵桿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蟬居然帶了紅繩子逃去了;很長的一根紅繩子,拖在它后面,在風(fēng)中飄蕩著,很有趣味。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是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并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yuǎn)的調(diào)子,在什么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的干涉孩子們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fēng)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nèi)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diào)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咕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dāng)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卻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復(fù)放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于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后再聽見蟬的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jīng)驗。

苦鴉子

烏鴉是那么黑丑的鳥,一到傍晚,便成群結(jié)陣的飛于空中,或三兩只棲于樹下,“苦呀,苦呀”的叫著,更使人起了一種厭惡的情緒。雖然中國許多抒情詩的文句,每每的把鴉美化了,如“寒鴉數(shù)點”、“暮鴉棲未定”之類,讀來未嘗不覺其美,等到一聽見其聲,思想的美感卻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厭惡。

在山中也與在城市中一樣,免不了鴉的干擾。太陽的淡金色光線,弱了,柔和了,暮靄漸漸的朦朧的如輕紗似的幔罩于崗巒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紅的一個大圓盤懸在地平上,四邊是金彩斑斕的云霞,點染在半天;工作之后,躺在藤榻上,有意無意的領(lǐng)略著這晚霞天氣的圖畫。經(jīng)過了這樣靜謐的生活的,準(zhǔn)保他一輩子不會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狹室中不時想起的。不幸這恬靜可愛的山中的黃昏,卻往往為“苦呀,苦呀”的鴉聲所亂。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別的早;幾個老婆子趁著太陽光未下山,把廚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樓靠在紅欄桿上閑談。

“苦呀!苦呀!”幾只烏鴉棲在對面一株大樹上,正朝著我們此唱彼和的歌叫著。

“苦鴉子!我們鄉(xiāng)下人總說她是嫂嫂變的?!睖珛屨f。

江媽接著道:“我們那里也有這話。婆婆很兇,姑娘又會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氣,還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間沒有幾時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飯從后門給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見了,馬上去告訴她的娘。還挑撥的說:‘嫂嫂常常把飯給人家。’于是婆婆生了大氣,用后門的門閂,沒頭沒腦的打了她一頓,她渾身是傷,氣不過,就去投河。卻為鄰居看見了救起,把她濕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還罵她假死嚇詐人。當(dāng)夜,她又用衣帶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過了幾個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卻淡淡的說,她得病死了。但她的靈魂卻變了烏鴉,天天在屋前樹上“苦呀,苦呀”的叫著?!?/p>

“做人家媳婦實在不容易。”江媽接著說,“像我們那里媳婦吃苦的真不少!”

湯媽說:“可不是!前半年在少爺家里用的葉媽還不是苦到無處說!一天到晚打水、燒飯、劈柴、種田、摘豆子,她婆婆還常常的嘰里咕嚕罵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還好,有地方說說。她的丈夫卻又是牛脾氣,好賭。輸了,總拿她來出氣,打得呀渾身是傷!有一次,她給我看,一身的青腫,半個月一個月還不會退。好容易來幫人家,雖然勞碌些,比在家里總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塊半工錢,一個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還時時來找她要錢!她說起來???上一次,她不是辭了回家么?那是她丈夫為了賭錢的事,被人家打傷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這一向都沒有信來,問她鄉(xiāng)里人也不知道。這一半年總不見得會出來了?!?/p>

江媽道:“湯奶奶你是好福氣!說是童養(yǎng)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兒還好。男人又肯干,家里積的錢不少了,去年不是又買了幾畝田么?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湯奶奶!”

“哪里的話!我們哪里說得上享福兩個字!我們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媽還好!”

這時,一聲不響的劉媽插嘴道:“湯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還不大掛心,聽說她婆婆有什么難過,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還托人帶了大棉襖給她,真是疼她!”

湯媽指著劉媽向江媽道:“她真可憐!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實,常給人欺負(fù)。她出來幫人家也是沒法的。她家里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厲害了,不是打,就是罵,沒有一天有好日子過。自從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說她是克夫。她到外邊來,賽如在天堂上!”

劉媽一聲不響的聽著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欄桿外面烏鴉還是一聲“苦呀,苦呀”在叫著,夜色已經(jīng)成了深灰色了。

“劉媽,天黑了,怎么還不點燈?天天做的事都會忘了么!”她主婦的聲音,嚴(yán)厲的由后房傳出。

“噢,來了!”劉媽連忙的答應(yīng),慌慌張張的到后面去了。

“真作孽,像她這樣的人,到處要給人欺負(fù)?!苯瓔屨f,“還好,她是個呆子,看她一天到晚總是嘻嘻的笑臉。”

“不!”湯媽說,“別看她呆頭呆腦的;她和我談起來,時時的落淚呢。有一次,給她主婦大罵了一頓以后,她便跑到自己房里痛哭。到了夜里,我睡時,還聽見她在嗚咽的抽泣!”

想不到劉媽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到山中來后,我們每以她為樂天的癡呆人,往往的拿她來取笑,她也從沒有發(fā)怒過,誰曉得她原是這樣的一個“苦鴉子”!

這時,黑夜已經(jīng)籠罩了一切。江媽說:“我也要去點燈了?!?/p>

“苦呀,苦呀”的烏鴉已經(jīng)靜止,大約它們是棲定在巢中了。

1927年11月12日

宴之趣

雖然是冬天,天氣卻并不怎么冷,雨點淅淅瀝瀝的滴個不已,灰色云是彌漫著;火爐的火是熄下了,在這樣的秋天似的天氣中,生了火爐未免是過于燠暖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出外“應(yīng)酬”去了。獨自在這樣的房里坐著,讀書的興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報翻著,翻著,看看它的廣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Widow吧。于是獨自的上了電車,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戲院中,樂隊悠揚的奏著樂,白幕上的黑影,坐著,立著,追著,哭著,笑著,愁著,怒著,戀著,失望著,決斗著,那還不是那一套,他們寫了又寫,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話記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餓著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

這是一句雋妙無比的名句;借來形容我們宴會無虛日的交際社會,真是很確切的。

每一個商人,每一個官僚,每一個略略交際廣了些的人,差不多他們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消磨在酒樓菜館之中的。有的時候,一個黃昏要趕著去赴三四處的宴會。這些忙碌的交際者真是妓女一樣,在這里坐一坐,就走開了,又趕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那一個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趕到再一個地方去了。他們的肚子定是不會飽的,我想。有幾個這樣的交際者,當(dāng)酒闌燈池,應(yīng)酬完畢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燒了稀飯來堆補空腸的。

我們在廣漠繁華的上海,簡直是一個村氣十足的“鄉(xiāng)下人”;我們住的是鄉(xiāng)下,到“上?!比ヒ惶耸遣蝗菀椎?,我們過的是鄉(xiāng)間的生活,一月中難得有幾個黃昏是在“應(yīng)酬”場中度過的。有許多人也許要說我們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個名詞。但我們實在不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不慣征逐于酒肉之場,始終保持著不大見世面的“鄉(xiāng)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幾次,承一二個朋友的好意,邀請我們?nèi)ジ把?。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個熟人,那一半生客,還要主人介紹或自己去請教尊姓大名,或交換名片,把應(yīng)有的初見面的應(yīng)酬的話訥訥的說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對無言了。說的話都不是有著落,都不是從心里發(fā)出的;泛泛的,是幾個音聲,由喉嚨頭溜到口外的而已。過后自己想起那樣的敷衍的對話,未免要為之失笑。如此的,說是一個黃昏在繁燈絮語之宴席上度過了,然而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有幾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一個是認(rèn)識的;請教了姓名之后,也隨即忘記了。除了和主人說幾句話之外,簡直的無從和他們談起。不曉得他們是什么行業(yè),不曉得他們是什么性質(zhì)的人,有話在口頭也不敢隨意的高談起來。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針氈;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來,也不知是什么味兒。終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個謊,說身體不大好過,或說是還有應(yīng)酬,一定要去的?!绻谥{言很多的這幾天當(dāng)然是更好托辭了,說我怕戒嚴(yán)提早,要被留在華界之外——雖然這是無禮貌的,不大應(yīng)該的,雖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著,然而我卻不顧一切的不得不走了。這個黃昏實在是太難挨得過去了!回到家里以后,買了一碗稀飯,即使只有一小盞蘿卜干下稀飯,反而覺得舒暢,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里,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于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wù)劻耍恢劣谝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當(dāng)中,惶恐而且空虛。當(dāng)我們兩三個人在津津的談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面的一個座客,他是凄然無侶的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于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么,我們將咒詛那第一個發(fā)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么,我們也將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并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huán)境。

獨酌。據(jù)說,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zhí)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里,舉了杯獨酌著;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著酒杯,不匆不忙的喝著。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鐘之后呢。而他喝著酒,顏微酡著,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夾了一塊只有他獨享著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么?”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別的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著我的面頰。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的,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著,為快樂的霧所圍著,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郁都從心上移開了,這里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lǐng)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面孔,在隨意的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的談著。有時說著很輕妙的話,說著很可發(fā)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xué)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的取笑著,有時是面紅耳熱的爭辯著,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著,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面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著,談著,談著,只有更興奮的談著,毫不覺得“疲倦”是怎么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經(jīng)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著,談著,談著。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湫狹的,向來所不愿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只是談著,談著,談著,沒有一個人愿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為了戒嚴(yán)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fā)現(xiàn)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著影響,大家都更進(jìn)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里得到些教益與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p>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p>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qiáng)迫著而喝了過量的酒。面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風(fēng)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舉起杯來對著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qiáng)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發(fā)出于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jié),合家團(tuán)團(tuán)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著一雙筷子,都排著一個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鬧著吵著,母親和祖母溫和的笑著,妻子忙碌著,指揮著廚房中廳堂中仆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泄泄的樂趣,為孤獨者所妒羨不止的,雖然并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二杯酒;還有,伴著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閑吃著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離別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當(dāng)我倚在高高的船欄上,見著船漸漸的離岸了,船與岸間的水面漸漸的闊了,見著許多親友揮著白巾,揮著帽子,揮著手,說著Adieu,Adieu!(1)聽著鞭炮劈劈啪啪的響著,水兵們高呼著向岸上的同伴告別時,我的眼眶是潤濕了,我自知我的淚點已經(jīng)滴在眼鏡面了,鏡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船慢慢的向前駛著,沿途見了停著的好幾只灰色的白色的軍艦。不,那不是懸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它們的旗幟是“紅日”,是“藍(lán)白紅”,是“紅藍(lán)條交叉著”的聯(lián)合旗,是有“星點紅條”的旗!

兩岸是黃土和青草,再過去是兩條的青痕,再過去是地平上的幾座小島山,海水滿盈盈的照在夕陽之下,浪濤如頑皮的小童似的跳躍不定。水面上呈現(xiàn)出一片的金光。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大時代中放棄每人應(yīng)做的工作而去,拋棄了許多親愛的勇士們在后面,他們是正用他們的血建造著新的中國,正在以純摯的熱誠,爭斗著,奮擊著。我這樣不負(fù)責(zé)任的離開了中國,我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著的,我終將為中國而努力,而呈獻(xiàn)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別了中國,為的是求更好的經(jīng)驗,求更好的奮斗的工具。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面爭斗著的勇士們,我不久即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們當(dāng)中了。

當(dāng)我歸來時,我希望這些懸著“紅日”的,“藍(lán)白紅”的,有“星點紅條”的,“紅藍(lán)條交叉著”的一切旗幟的白色灰色的軍艦都已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我們的可喜愛的懸著我們的旗幟的偉大艦隊。

如果它們那時還沒有退去中國海,還沒有為我們所消滅,那么,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壓迫它們,去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么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里總有一種離愁堆積著。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著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于海外的游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游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shù)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的回復(fù)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于安心遠(yuǎn)游。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dāng)她聽見我要遠(yuǎn)別的消息時,她口里不說什么,還很高興的鼓勵著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xì)心照應(yīng)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會有人來拾起了;又再三叮囑著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的慈愛的說著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著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jìn),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的發(fā)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qiáng)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qiáng)裝著并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么?在強(qiáng)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qiáng)忍著呢!以全力忍著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lián)u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愿負(fù)一次說謊的罪,我寧愿負(fù)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于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贊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為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托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著。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著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著,揮著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yù)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于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于言離別,而又在外游蕩著,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岳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當(dāng)我與岳父同車到商務(wù)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于21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為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里的話!真的要這么快就動身么?”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為有同伴。”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p>

岳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里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yù)備行裝!”他微笑的說著。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并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彼?jīng)的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的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為什么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8月間再走不好么?”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才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為有許多事要結(jié)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凄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

“等到8月間再走不好么?”

我躊躇著,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jīng)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痹趧e前的三四天已經(jīng)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著,說不出的難過。當(dāng)護(hù)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的希望著英、法領(lǐng)事拒絕簽字,于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著。

當(dāng)許多朋友請我們餞別宴上,我曾笑對他們說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這一頓飯要不要奉還?”這不是一句笑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呢。即在整理行裝時,我還時時的這樣暗念著: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

然而護(hù)照終于簽了字,終于要于第二天動身了。

只有動身的那一天早晨,我們倆是始終的聚首著。我們同倚在沙發(fā)上。有千萬語要說,卻一句也都說不出,只是默默的相對。

箴嗚咽的哭了,我眼眶中也裝滿了熱淚。誰能吃得下午飯呢!

碼頭上,握了手后,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鈴聲已經(jīng)丁丁的搖著了。我倚在船欄上,她站在岳父身邊,暗暗的在拭淚。中間隔的是幾丈的空間,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談話。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最后,岳父怕她太傷心了,便領(lǐng)了她先去。那臨別的一瞬,她已經(jīng)不能再有所表示了,連手也不能揮送,只慢慢的走出碼頭,她的手握著白巾,在眼眶邊不停的拭著。我看著她的黃色衣服,她的背影,漸漸的遠(yuǎn)了,消失在過道中了!

“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幾個月之后——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jīng)歷。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海燕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伶,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只小燕子。當(dāng)春間二三月,輕飔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xì)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漫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于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聲,已由這里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再幾只卻雋逸的在粼粼如轂紋的湖面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于纖細(xì)的電線上——嫩藍(lán)的春天,幾支木桿,幾痕細(xì)線連于桿與桿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么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nóng)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于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那一對,兩對么?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xiāng)所見的那一對,兩對么?

見了它們,游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xiāng)愁么?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lán)色,海波是平穩(wěn)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fēng),只吹起了絕細(xì)絕細(xì)的千萬個粼粼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于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燦爛的水面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lán)色,只有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平貼于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lán)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xì)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現(xiàn)了。它們?nèi)允请h逸的從容的在海面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面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么?不會遇著暴風(fēng)疾雨么?我們真替它們擔(dān)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只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么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xiāng),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yuǎn)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面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dāng)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著,浮憩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么?

啊,鄉(xiāng)愁呀,如輕煙似的鄉(xiāng)愁呀。

回過頭去——獻(xiàn)給上海的諸友

回過頭去,你將望見那些向來不曾留戀過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過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已的情懷,以及一切一切;回過頭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將一段一段所經(jīng)歷的勝跡及來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檢點、溫記;你將永忘不了那蜿蜒于山谷間的小徑,襯托著夕陽而愈幽倩,你將永忘不了那滿盈盈的綠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著綠藻金魚的晶缸,你將忘不了那金黃色的寺觀之屋頂、塔尖,它們聳峙于柔黃的日光中,隱若使你憶記那屋蓋下面的偉大的種種名跡。尤其在異鄉(xiāng)的客子,當(dāng)著凄凄寒雨,敲窗若泣之際,或途中的游士,孤身寄跡于舟車,離愁填滿胸懷而無可告訴之際,最會回過頭去。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