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甜菜

家園與鄉(xiāng)愁 作者:李漢榮 著


甜菜

小時候,家貧,日子過得清苦。糧食不夠吃,瓜菜幫了大忙,幾乎每一頓飯,瓜菜都是主角。白菜、蘿卜、芹菜、土豆、紅薯、茄子、冬瓜、絲瓜……我這一米七左右的個頭,這一百來斤的重量,都是這些菜啊瓜啊打的底子,要不然,即使不餓死,也許只能長得很矮,或成病弱之身。所以,我對蔬菜,延伸至對一切植物,都懷著特別深的感情。古人說,“一餐之恩不忘”,蔬菜們提供給我們的豈止百餐千餐,可以說恩重如山。直到現(xiàn)在,我一看見苗苗草草,就感到親切,心情變得柔軟濕潤。一看見誰砍樹斬草除苗,就很生氣。即使大掃除時,有人要拔掉小區(qū)內(nèi)的雜苗雜草,我也禁不住要制止,我說,世上根本就沒有雜苗雜草,所有植物都是好苗好草。

我吃過的眾多蔬菜,現(xiàn)在多數(shù)仍在吃著,但有一種菜,叫作甜菜,有二三十年沒吃過,甚至再沒見到過。那可是我小時候,家里經(jīng)常吃的菜。

記得甜菜生長在冬春季節(jié),冬天居多,在那寒冷的日子,甜菜來到我們簡陋的飯桌,進入我們的身體,用它微弱的熱量,支援我們單薄的青春和艱苦的日子。

說是甜菜,它其實并不甜,而且似乎還不太好吃,有點苦澀。但為什么叫它甜菜呢?至今也不明白。

菜的名字也許是不必較真的,就像人的名字一樣,我記得的鄉(xiāng)親,有人名叫干娃,人卻絕不干瘦,倒是高大壯實;有人名叫福娃,卻受了一輩子苦;有人名叫國柱,家里窮得到老也沒立起房的柱子;有人名叫鴻儒,也只是表達了一個志向,人雖然聰明好學,無奈家境貧寒,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打工了。

甜菜雖然不甜,還有點苦,但這甜甜的名字,卻也誘導了我們對甜的渴望和想象,因為那時候吃到甜的東西很不容易,逢年過節(jié)或來了親戚,才能吃到幾顆水果糖,過年才能吃到餡里有糖的湯圓。我們的口里經(jīng)常是苦的、寡淡的,以至于有時做夢竟夢見了糖,幸福的口水打濕了童年的枕頭。

在這樣的境況里,甜菜及時出現(xiàn)了,甜菜來到我們中間,我們總算吃到名叫甜的菜了,雖然它不甜,還有點苦。

我就想,也許,甜菜被無數(shù)人無數(shù)次叫著,它也很著急吧,它甚至很慚愧:那么多人殷切地叫著喚著它的甜,它怎么就不甜呢?也許它一直在暗暗想著辦法,想改變自己,想在某個時刻忽然給人們一個驚喜:它渾身含著糖分,它真正成為甜菜了。

所以,當我隨母親來到地里,看見甜菜碧綠碧綠的,臉色有點發(fā)青,我就想這可能是甜菜正在心里用勁,想讓自己變甜,它內(nèi)心的愿望憋得太久,臉都憋青了。當剜回甜菜,被母親放在鍋里熬煮,我竟十分同情甜菜,那沸騰著的水里,煎熬著的,是甜菜鮮嫩、善良的心啊。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被甜菜喂養(yǎng)過的那個孩子早已是大人了,而甜菜,卻不知在何時離別了他,他竟有好多年沒見過甜菜的面了。一種進入過我們的身體、支援過我們的青春、喚起過我們對生活的渴望和想象的植物,是永遠不能被遺忘的,它已經(jīng)是我們身體和記憶的一部分,它給我們的恩惠,是絕不次于恩人、朋友的。其實,它就是我們的恩人和朋友。

我相信甜菜還活著,在大地的某些地方、某些菜園,保持著它碧綠的容顏,保持著安靜平和的性格。

也許,它已經(jīng)不叫甜菜了,因為它略帶苦澀,被植物學家另改了名字。但是,在我的心里,它就是甜菜,它的名字永遠叫甜菜。

我一定要找到它,還要找到它的種子,將來退休了,我就回到鄉(xiāng)下,在一片菜園里,種上各種心愛的蔬菜,當然少不了它——我一定要恭恭敬敬地種上一畦甜菜。

每天,清晨或黃昏,望一眼遠天,看一眼菜園,喚一聲甜菜,往事就盈盈而來,滿眼滿身滿心,都是土地的氣息和歲月的芳澤……

(原載于《西安日報》)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