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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

正午5:有人送我西蘭花 作者:正午故事


特寫

唯一能夠了解的道路是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176個被告人

文_劉子珩

卜英貴66歲,年輕時是木匠,喜歡做家具,一輩子都是家里頂梁柱?,F(xiàn)在,兒女都成了家,他帶帶孫子,本可以享受人生了。他住在安徽蕪湖的一個小區(qū)。這是2016年10月4日,很平常的一天。他打算出趟門。

出門時是上午10點多。兒子要加班,他和老伴兒準(zhǔn)備接孫子去親戚家吃飯。老伴兒的手機壞了,卜英貴讓她先走,自己去趟手機店。屋外氣溫涼爽,濕度很大。據(jù)說有雨,但一直沒下。藍色T恤外,卜英貴套上了一件灰夾克,牛仔褲,蹬一雙黑布鞋,下了四樓。

認識卜英貴的人都說,這是個叫人喜歡的老頭兒。在澡堂子里泡澡,他是個話癆,老哥們兒就愛聽他吹牛。老年大學(xué)里,他參加各項演出,組織大合唱。因為經(jīng)常鍛煉,身體還不錯。兩年前,他和兒子去泰山,碰上纜車停運,父子倆徒步登頂,又徒步下山,只花了一天。兒子喘著粗氣自愧不如。

卜英貴騎著電動車,去了中國移動手機店。手機店在一個小區(qū)樓下,伊頓公館28號樓臨街店面,靠近十字路口。離家不過數(shù)百米,他常來辦業(yè)務(wù)。

橘黃色的電動車停在門口,卜英貴進了店。兩天前他剛拿到這輛車。以前的車騎了七八年,剎車壞了都不舍得扔。趕上國慶節(jié)做活動以舊換新,他換了新車?,F(xiàn)在,手機店也在做活動,他想換一部新手機。

離開手機店是10點50分左右,他剛走,店里的女員工聽到門外傳來響聲,像是電動車倒地,還有磚頭的聲音。她怕自己的車倒了,讓一位顧客幫忙看下。顧客出門向右看了眼,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女店員不放心,自己出了門,向左看了看。順著視線,離店不遠的地上,卜英貴躺在那兒,一攤血。電動車也倒了,旁邊兩塊碎磚頭。她聽到有人說,樓上掉下一塊磚,剛好砸到了這個老人。

10點55分,女店員撥打了120,一分鐘后又撥了110。

幾乎同一時間,手機店旁一家餐館的員工也在報警。他聽到餐館外“嘭”的一聲,重物倒地的響聲。他出門,看見老人的頭部全是血,聽說是被樓上掉下的東西砸到了,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紅磚。

女店員后來說,看到磚頭時,她想到這是“一般家庭裝修都會使用的”。

警察到來之前,崔水保已經(jīng)排查了一次現(xiàn)場。

崔水保60歲左右,是這個小區(qū)的物業(yè)保安。那天上午他正在巡邏,聽班長說28號樓1單元下有人被磚塊砸死,要趕緊排查一遍那棟樓,有沒有可疑人員。

28號樓緊鄰小區(qū)大門,有兩個單元,東西并排。從1單元進去,穿過大廳,右邊是兩部電梯,左邊是樓梯間。它有33層,除一層是商鋪,其余都是住宅。一梯三戶。中間那一戶單向朝南,其余兩戶南北通透。在電梯與樓梯之間,有一條走廊,盡頭是朝北的公共陽臺,陽臺下方是街道。

崔水保坐電梯上了33層,然后從樓梯一直走到1樓。他統(tǒng)計有5戶正在裝修。此外,在29層的公共陽臺,他看到了幾塊磚頭。

2902戶家里有人,崔水保敲開了門。

開門的是位中年婦女。崔水保告訴她,樓下有人被磚頭砸死了。女人說,老崔你不要瞎說。崔水保讓她自己看。她走到公共陽臺往下瞧,只見一個人倒在地上,邊上還有電動車。

崔水保征得女人同意后,進了屋。男主人也在家,他們的女兒正在寫作業(yè)。崔水保沒發(fā)現(xiàn)異樣,離開了29層。

與此同時,保安隊長唐家苗正從家里趕來。他住在附近,同一個開發(fā)商的另一小區(qū)。接到安全主管電話后,他直奔28號樓1單元。此時,物業(yè)已緊急封鎖了該單元前后大門,不讓人進出。唐家苗帶著另一個保安,又上了33層,開始重新往下排查。

排查中,兩人發(fā)現(xiàn)3001戶在裝修,已經(jīng)到了木工階段。在29層,他們也看到公共陽臺上有幾塊紅磚,被水泥粘在一起。他們覺得,這很像砸到死者的磚頭。他們也進入了2902戶,但同樣沒新發(fā)現(xiàn)。

排查到23層時,他們看見民警到了現(xiàn)場,便直接下了樓。排查過程中,除了上述三戶,其余房間無人開門。

伊頓公館的底商,還有一家中國移動手機店。老板娘叫熊莉,一位本地農(nóng)村出來的中年女人。10月4日,她和丈夫在店里。臨近中午,有人進店交話費時說,不敢去28號樓下的移動店,因為門口砸死了人。熊莉不信,跑出去看。向左走,沒多遠有一圈人圍著。她探出頭,看到一位老人倒在地上。熊莉后來半開玩笑似的對周圍熟人說,他要是到我店里,就沒這事了。

這家手機店位于18號樓,就在28號樓旁邊——兩棟樓之間,隔著小區(qū)大門。門前是一條商業(yè)街,東西向近千米,密布了三家移動手機店,還有幾乎同樣多的聯(lián)通和電信手機店。

伊頓公館是商品房小區(qū)。西邊一路之隔,是個回遷房小區(qū),卜英貴就住在那里。像是某種彩頭似的,那個小區(qū)叫凱旋豪庭,聽著氣派。開發(fā)地產(chǎn)的公司也確實氣派,將周圍一大塊土地都買下了。伊頓公館和凱旋豪庭,還有別的幾個小區(qū),都是他們的項目。

2010年,伊頓公館剛剛開盤,熊莉就看中了這里。那時他們一家人在外地打工,有意回蕪湖。丈夫的姑姑住在附近,極力推薦他們買過來。夫婦倆一看,小區(qū)綠化真不錯,離市區(qū)也不遠,價錢可以接受,就決定了。

樓市的火爆超出想象,光是拿號,就排了兩天隊。這一度讓他們覺得,自己買到了好樓盤。夫婦倆選擇了28號樓1單元901,是臨街住宅,圖的是方便。2012年交樓后,他們租下18號樓一間臨街商鋪。店鋪不大,不到20平方米,一個月租金3000元。他們做了中國移動的代理商。

那天看完熱鬧,回到自家店里,熊莉想,小區(qū)樓上掉東西不是一兩回。有次她把被子曬在外面,晚上回家發(fā)現(xiàn)破了碗口大的洞,看起來是被燒的。她猜測,這是樓上有人扔煙頭。但她也知道,吃了啞巴虧,不會有人管的。她又想起店面門口,曾經(jīng)有個啤酒瓶掉下來,砸得粉碎。有人報警,警察挨家挨戶去敲門。但無人承認,這事不了了之。

住得越久,熊莉越發(fā)現(xiàn),小區(qū)的生活質(zhì)量與它的外在美觀極不相稱。最早那家物業(yè)公司,疏于管理,路上停滿車,甚至綠化帶都是車,行人無法走路。2015年,業(yè)主忍無可忍,上街維權(quán),又成立業(yè)主委員會,換了一家新物業(yè)。

新物業(yè)剛來,著手整治停車和綠化。熊莉看得滿意,補交了拖欠許久的物業(yè)費。但一年后她再次停繳。原因是家里衛(wèi)生間滲水,她讓物業(yè)來看。催了幾次,除了沒完沒了的登記,沒有回音。

如果有錢,熊莉早就另買別處,但是她日子緊巴巴的。同質(zhì)化店面太多,導(dǎo)致收入大減。移動公司要她貼活動海報,她先問,要不要交錢,要交錢就不貼了?,F(xiàn)在有人被磚頭砸死,熊莉暗想,物業(yè)這下逃不了干系。

因為經(jīng)常不在家,熊莉和丈夫都沒被警方詢問過。

120急救車趕到現(xiàn)場,診斷卜英貴已經(jīng)死亡。

幾天后的尸檢報告確認,死者頂枕部可見頭皮挫裂創(chuàng),全顱崩裂,左顳頂骨廣泛性粉碎性骨折,等等。一切都說明卜英貴符合重度顱腦損傷死亡,這意味著,卜英貴的死亡確由高空墜物所致。

民警到了現(xiàn)場后,首先要求物業(yè)對28號樓1單元進行封閉。不久,增援趕到。民警們分成兩組,從頂樓至一樓,以及從一樓至頂樓,逐層勘查這個單元。

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警方在1單元一共確認類似紅磚六處。除正在裝修的3001戶外,其余的都在公共空間,分別是29層公共陽臺、27層樓梯門后、2602戶門口、10層公共陽臺,以及5層公共陽臺。

其中,在29層公共陽臺,靠南墻有兩塊水泥磚頭,東側(cè)地面平放一塊水泥磚。并且,陽臺東北角地面有一處灰塵印。而陽臺北側(cè)欄桿表面,則發(fā)現(xiàn)一處可疑斑跡。警方得知,29層的紅磚正是從2902戶移出。傍晚時,2902戶一家人來到派出所做筆錄。

最先接受詢問的是8歲的謝欣。根據(jù)事后警方的調(diào)查情況,謝欣是此次重點詢問對象。因為是未成年人,詢問時她的媽媽在一旁。

謝欣說,她上午在家里睡覺,媽媽回家后叫醒了她,也不知道是幾點,起床后跑到走廊透了一下氣,隨后就被媽媽拉回家了,寫作業(yè)。然后小區(qū)的物業(yè)就到她家了。

“在走廊那里有幾塊磚頭,你看見了沒有?”警察問。

“我看見了,”她說,“這些磚頭一直在走廊那里。”

“你在走廊透氣的時候有沒有拿這些磚頭?”警察問。

“沒有,我沒有拿磚頭?!?/p>

“你有無往樓下扔物品?”

“沒有,我什么都沒有往樓下扔,”謝欣說,“我知道往樓下扔?xùn)|西是不對的?!?/p>

在隨后的筆錄中,謝欣的媽媽聲稱她上午買菜回家是10點1刻。洗完腳,開始燒飯。11點40分左右,崔水保來到家中。警察問她:“2902室外面走廊地上的紅磚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這個紅磚是很大一整塊,是好幾塊紅磚用水泥拼接在一起的,長方形,是我之前的2902室的租戶放在走廊陽臺那里的,具體是哪里的磚頭我也不清楚,”她說,“我是聽房東講的?!?/p>

謝欣的爸爸是最后被詢問的。他說房子是向工友的姐姐租的,9月底剛搬來。對于今天上午的經(jīng)歷,他所言與妻子基本一致。對于門口的那一堆紅磚,他說“是簡易裝修的房間做灶臺用的,具體是什么時候放在那里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們住之前已經(jīng)在那”。

警察問:“案發(fā)后,你從樓梯口往下看現(xiàn)場時,看到位于樓梯口的那些紅色磚頭跟你之前看到的是否發(fā)生變化?”

“這個我真沒有注意,應(yīng)該沒有什么變化?!彼f。

問詢之后,三人均未發(fā)現(xiàn)可疑。警方得出結(jié)論,2902戶“未見異?!薄?/p>

與此同時,警方調(diào)取了28號樓1單元的監(jiān)控錄像。1單元共有三處攝像頭,分別在一層大廳與兩部電梯中。在查看了10點至11點的監(jiān)控后,警方注意到,602戶的葉子巍較為可疑。

葉子巍只有9歲,他從家里被警察帶走,并在當(dāng)天傍晚接受了詢問,父親陪在一旁。

按葉子巍的說法,他早上8點多起床后,家中只有他一個人。9點半左右,奶奶買菜回來。10點半,他出門找同學(xué)玩,去了同一單元的2502戶,但同學(xué)不在家。他坐電梯到了1層,想出門玩一會兒。他過了馬路,在小賣部附近碰到了兩個同學(xué),在噴水池附近聊天,聊了飛機什么的。大約11點半,他準(zhǔn)備回家吃飯,路過大門,看見圍著很多人,沒敢多看。后來是到了1單元一樓,透過玻璃往外看,剛好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好多血。

他接著說:“到了下午,警察來我家,把我和奶奶帶到派出所。警車到派出所的時候,我奶奶和我說,讓我講謊話,就說我在家看了一上午動畫片,還說樓下死人這個消息是我聽大姑爺說的。但是我不想講假話,我就沒有按照奶奶的說法說?!?/p>

“你奶奶為什么讓你對警察說謊?”警察問他。

“她想保護我?!比~子巍說。

警察提取了葉子巍的DNA血樣,讓他回家。后來,調(diào)取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時,警方發(fā)現(xiàn)葉子巍在10點35分離開小區(qū),直到事發(fā)仍未回來。警方最后認定,葉子巍“排除嫌疑”。

28號樓1單元902住著兩個老人,女兒不住這里。老人叫林毅東,63歲,多年來習(xí)慣每天健身,胳膊粗壯,老伴兒有時會陪他去健身,有時在家?guī)鈱O。

搬來伊頓公館之前,林毅東住在老舊的社區(qū)。一共三樓,他住一樓,憋屈了很多年。由于建筑密度大,一樓日照短,只有正午才有陽光。每年梅雨季節(jié),屋里返潮,一地是水。老天爺不照顧一樓,樓上的人也欺負他們。垃圾隨手扔下,稀飯吃不完直接倒下,招攬成群蚊蠅。林毅東有時看到,抬頭呵斥。對方只是賠笑,行為卻不變。他知道,樓上不是存心耍壞,就是圖方便??蛇@更糟糕,更改不掉?,F(xiàn)在,那個老舊社區(qū)就快拆了。

買房時,林毅東看中了這里的物業(yè)。2010年,伊頓公館二期還在建,但物業(yè)管理嚴(yán)格,進出都要登記。小區(qū)綠化也好,有花有草,還有噴水池,像個公園。開盤價4500元,林毅東買時,漲了1000。兩個月后,突破6000。這個漲幅在安徽一個地級市的郊區(qū),算是很大了。購房者被激怒,砸了售樓部。

2012年,林毅東拿到鑰匙,小區(qū)還在擴增。物業(yè)果然沒令他失望,事事過問,即便裝修也規(guī)定只能在白天8點到17點。四周工地嘈雜,老兩口卻覺得欣慰,從此能住在有素質(zhì)的地方。老伴兒的姐姐后來也在這里買了房。

問題是在真正入住后發(fā)現(xiàn)的。一樓幾家飯館,鼓風(fēng)機日夜不停,順著廚房外的細長天井,油煙向天上沖。老伴兒說,扔片蒜皮都掉不下去,會往上飛。他們找物業(yè)反映,毫無效果。

物業(yè)日益松懈,陌生人徑直闖入,干擾生活,又不見身影。門外的垃圾、紙盒、水瓶拿走后,其余的被隨意丟棄。有時菜放在走廊,進屋轉(zhuǎn)個身,菜不見了。小廣告在門上貼滿,被鏟下,又被貼滿。

單元樓也很復(fù)雜,很多業(yè)主不住,把房子租出去。二樓開設(shè)棋牌室,聚集的賭徒讓老兩口感到不安。按摩店就在903戶,那個阜陽人讓老兩口來試試。他們瞄了眼,屋里全是床,狐疑地關(guān)上了門。

到后來,伊頓公館被傳銷組織看中,到了難以收拾的程度。小區(qū)掛了很多鮮紅的橫幅,號召大家舉報傳銷。28號樓內(nèi),就有幾處傳銷宿舍。成群結(jié)隊的人進樓,成群結(jié)隊的人出去,說著晦澀的方言。一位父親讓兒子回家,勸不動,急得哭喊。警察也發(fā)公告,抓了一批又一批人。

出事后,警察常來小區(qū)。一周后,林毅東在家里做了筆錄。他期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警察對28號樓的詢問,仍在繼續(xù)。

這棟樓發(fā)現(xiàn)類似紅磚的地方一共有六處。除了之前2902戶,警方還詢問了1002戶母女,以及3001戶的裝修工人。

1002戶的母親說:“昨天上午我10點30分才起床,起床后吃完早飯大概11點多,我就準(zhǔn)備去帶我家小狗洗澡。到樓下發(fā)現(xiàn)就不給出門了,我才曉得有人被磚頭砸死了。昨天上午我丈夫一早就出去釣魚了,到下午5點才回家。我女兒睡到11點多才起床。”

警察問:“你家門口公共走道上的磚頭花盆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我2012年搬來的時候好像就有了,具體沒在意過?!?/p>

“你有無往樓下扔?xùn)|西?”

“沒有?!?/p>

3001的裝修工人,主要是做木工、吊頂工作,他姐姐也在那里打打下手。他說:“我和姐姐是早上7點半到的,開始工作。到了11點多,物業(yè)保安來敲門,問我們是否從樓上往下扔?xùn)|西了,還講下面砸死了一個人。開始我們還不信,但是我們往下面一看,發(fā)現(xiàn)的確有人躺在樓下,才知道保安講的是真的。到了下午2點多鐘,我們才離開房間回家吃飯?!?/p>

警察問:“房間有一些磚頭,是怎么回事?”

“那些磚頭是房東堆的,砌墻用的。我們是木工用不到,沒有動過?!?/p>

事后統(tǒng)計,在28號樓1單元,警方共做了64份筆錄。無筆錄的,涉及空房及無人在家,警方均電話取得聯(lián)系。

3301的住戶是買的房子,平時一家三口,她說:“我丈夫那天上午8點就離開家了,只有我和女兒在家。女兒10點30分才起床。她起床之后我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大概11點多就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對門3303的叔叔,告訴我講樓下有人被砸死了。我當(dāng)時不知道,就跟他一起去看了下才知道出事了。”

3303的住戶是個66歲的老人,他在事發(fā)當(dāng)晚對警察說:“我和妻子、兒子住在這里。昨天我兒子去宣城看望我兒媳和孫子,今天17時許回到家。我老婆昨天下午回娘家,至今未回。今天早上,我一個人在家。早上7時許,去了趟菜市場,回來就沒有出門,就自己在家看看手機打發(fā)時間。再燒了點飯菜中午自己吃。吃完以后,睡了一覺到13時許醒。我下樓去交話費,得知樓下有人死了。但是死的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我沒有問,但聽人說好像是被砸死的,其他的我不清楚?!彼矝]看見任何人向樓下扔?xùn)|西。

501戶一共住了四個人,一對夫婦和兒女。警察問男主人,當(dāng)天上午10點半到11點半左右家里是否有人,他說,除了兒子,其他人都在家。

“當(dāng)時你們在做什么?”

“都在睡覺。”

2501戶一家三口,在小區(qū)住了三年多。女主人說:“我當(dāng)時在家,在玩電腦。我大概是8點多起床的,我女兒9點多起床的,我丈夫7點多起床去買菜到9點多左右回家的。我們一家就一直在家看電視,玩玩電腦,沒有出門。到了上午11點多,我女兒在QQ群上看見樓下有人被磚頭砸死了,我才曉得出事了。”

“你們有無往樓下扔物品?”

“沒有,我們一家人都沒有扔物品?!?/p>

2301戶住了三個年輕人,都是安徽工程大學(xué)的學(xué)生,租房是為了考研。其中一個22歲的男孩說:“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家睡覺,到12點多警察敲門,我才起來的。”另外兩個人,一個也是上午在睡覺,另一個早7點就離開了,晚7點才回來。

2002戶住了一位79歲的老人。他說:“這套房子是我購買的,居住有三四年了,但是住得少。10月4日家中無人,我和妻子從2016年10月1日至10月5日一直在上海?!?/p>

“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沒有?!?/p>

卜英貴被砸死后的第三天,在事發(fā)地周邊,警方張貼懸賞通告,向群眾募集相關(guān)線索:“2016年10月4日早上11時許,一名男子路過我轄區(qū)伊頓公館28幢1單元門面房時被空著落下的磚頭砸中頭部,現(xiàn)特向廣大群眾募集相關(guān)線索,對能夠提供線索的群眾查證屬實后給予現(xiàn)金獎勵。”

其中一張通告上,有處錯別字被涂,“空著落下”改為“空中落下”。

此外,考慮到商業(yè)街對面的伊頓公館北區(qū)11號樓正對著28號樓,警方也走訪了11號樓3個單元,與192戶中的69戶見面并詢問,是否觀察到案發(fā)時的情況。但所有人均稱沒有。

案情陷入了僵局,所有嫌疑都被一一排除,警方多次走訪均無突破。

凌晨1點,老婆孩子熟睡時,章驥起了床。他已經(jīng)習(xí)慣如此作息——9點睡,1點起,中午補回籠覺。簡單洗漱后,他下了樓,保安已從樓下撤崗。前一天中午,回家吃飯時,保安把一層大門封住。他聽說有人被砸死了。

28號樓1單元601是章驥兩年前買下的,花了大部分積蓄,又按揭三十年。那時,他們一家從東莞打工回來。準(zhǔn)確說也不能叫回來,他是安徽人,但不是蕪湖人,老家在阜陽。孩子就要上學(xué),沒有東莞戶口,公立學(xué)校不接收。大哥在蕪湖賣菜,他跟著大哥也來蕪湖賣菜。

無論如何,他終究有了一套體面的房子。三十多層的大樓頂天立地,外立面有駝色方磚,遠看像灑滿夕陽余暉。

再往前十年,章驥來過這里,雜草瘋長,農(nóng)房破舊,馬路爛得不成樣子,簡直是一片荒廢。怎么起了高樓,自己又住進了高樓,這就算是城里人了?章驥不這么想。即便是城里人,他也把自己看作最底層,起早貪黑,辛苦賣菜。

章驥當(dāng)初選擇賣菜,是覺得不上班自由,時間能自己支配。真的做了,才發(fā)現(xiàn)錯得離譜。菜沒法當(dāng)天賣完,剩的往后擺,上壓下等,第二天不賣就浪費了。他不舍得,因此除了過年那幾天,他幾乎不休息,生病也要扛著。

菜場離伊頓公館一公里,再遠一點是批發(fā)市場。都不是本地菜,從甘肅的蔬菜基地來,貨車要開一天半。章驥也不喜歡本地菜,理由是長得丑。顧客買菜都是看面相,又直又翠的黃瓜,像玉雕一樣,一下就能出手。歪歪扭扭的本地黃瓜,放爛了也無人問津。從批發(fā)市場拿菜,再回菜場擺菜,是早上4點。老婆起床,來菜場幫忙。過不了多久,第一批顧客就會出現(xiàn)。

樓下有人被磚頭砸死的事,章驥沒放在心上。反正不是自己干的,他想,而且有的是證人。像很多人一樣,他覺得自己只是看客。

國慶之后,蕪湖秋意漸濃。秋天之后是冬天,再之后是新的一年。28號樓1單元的日子回到以前的樣子。有的租客搬走了,有的業(yè)主賣了房子。砸死人的事,若有若無間已漸漸淡去。

熊莉早上8點上班,晚上9點回家。她還想停繳店鋪的物業(yè)費,原因是衛(wèi)生間倒灌糞水,物業(yè)仍然不管。拿錢不辦事,這是她對兩任物業(yè)的共同看法。

林毅東依舊健身,健身房的人不時問起,案子破了嗎?他只能搖頭。老伴兒每天在家,守著固定幾個電視臺。蕪湖臺是身邊事的投訴,安徽臺是省內(nèi)新聞,江西臺有檔“金牌調(diào)解”,專門解決家庭糾紛?!敖鹋普{(diào)解”是晚上10點后的節(jié)目,通常她8點多睡覺,第二天看重播。

章驥賣菜兩年,認識了很多人。一個經(jīng)常來買菜的婦女說,自己是死者的妹妹。從她那里,章驥偶爾會打聽些情況,但對方又說不出來。后來他聽說,警察逮住了某個人。和所有道聽途說一樣,這無法被證實。

他們都沒料到,2017年3月,天剛剛開始暖和,事情出現(xiàn)了巨大轉(zhuǎn)折。28號樓1單元被貼上法院告示,除了一層商戶,整棟樓都成了被告。死者家屬要求民事賠償,各項損失共計526671元。不久,法院的傳票送到了各家。

原告的法理依據(jù)是《侵權(quán)責(zé)任法》第八十七條:“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難以確定具體侵權(quán)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quán)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p>

原告代理律師李長志認為,在警方?jīng)]有破案的情況下,“可能加害”這四個字,決定了被告的范圍。于是,28號樓1單元的業(yè)主、租戶、置業(yè)公司、物業(yè)公司,一共176位,都是被告。

看到告示的第一時間,被告中很多人不服氣。他們認為,即便有法可依,但被告范圍也應(yīng)該擴大。住戶們稱,現(xiàn)場排查時,無論是保安還是警察,都在關(guān)鍵處有遺漏。

比如,33層往上是天臺,經(jīng)常有人曬衣物。從那里,28號樓兩個單元可以互通。此外,通過電梯和樓梯,可從28號樓到地下車庫,整個小區(qū)在地下是互通的。如果真的存在拋磚者,他完全可以從這兩處離開1單元。如果不存在拋磚者,那死者死在了03戶的正下方,幾乎是兩個單元交界處,2單元住戶也不應(yīng)該被排除在被告名單外。

短暫的驚愕之后,1單元住戶中有人牽頭,試著把大家組織起來。先是組建QQ和微信維權(quán)群,然后幾位熱心的住戶開始掃樓,挨家挨戶敲門,告知開會討論相關(guān)事宜。

林毅東爽快答應(yīng)。對于成為被告,他憤憤不平。在他觀念中,被告要被寫入檔案,影響提干入黨,業(yè)主是他女兒,聲譽會受極大損失。

熊莉猜測,磚頭只能是裝修戶才有。她丈夫說,警察既然知道誰在裝修,為什么不抓起來審,不信審不出來,“就像貓吃了東西,會發(fā)虛的”。

章驥覺得冤枉。他不懂,自己天天賣菜,怎么就成了被告,還要賠錢?

會議是在業(yè)主委員會辦公室開的。住戶們氣憤歸氣憤,但真正參會的,并沒有多少人。平時相識甚少,這次為召集住戶,組織者受了不少白眼。

應(yīng)對官司需要找律師,組織者最初估計,每戶大約平攤100元費用。雖然錢不多,但交錢的戶數(shù)不足一半。后來律師實地了解,認為辯護難度大,提高了費用,就更是應(yīng)者寥寥。一些業(yè)主不住樓內(nèi),一些人覺得與己無關(guān),還有人說,贏了跟著沾光,輸了一起交錢,總之不多掏一分錢。

鏡湖區(qū)法院的一審開庭時間,是2017年7月25日。被告太多,旁聽席也成了被告席,座椅后貼有名字。但開庭時,稀稀拉拉的,沒坐滿。法院原計劃要開四天,最后兩天就結(jié)束了。

很多人提交了不在場證據(jù)。

403戶提供了考勤表和單位證明,“上班時間為8:00,中午在食堂就餐,未離開工廠”。

1103戶遞交一份證人證言,說一家四口“在10月3日凌晨6點由伊頓公館家中駕駛車外出。沿吳寧長深高速于11點30分至江蘇省灌南縣惠莊小區(qū)參加喬遷喜宴,晚宿留其家中。次日受邀,10點30分到達其家中并吃飯,下午2點后離開返家”。

他們同時遞交兩份10月3日的交警罰單做物證。一份是超速,罰50元記3分。一份是違反禁止標(biāo)線指示,罰200元記3分。

2802戶夫婦說他們自2014年開始在杭州工作。他們證據(jù)事無巨細,法院打印出來共有38頁。有宿舍同事與保安做人證,也有事發(fā)當(dāng)天在外游玩的照片做物證。照片中是背影的,又單獨拍下背影的背包,注明“下圖中背的就是此包”。照片中只有下半身的,又單獨拍下衣物,注明“衣服鞋子就是下圖中的”。

物業(yè)公司為了證明“管理一直盡職盡責(zé),受到廣大小區(qū)業(yè)主的好評”,證據(jù)中包括多面錦旗照片,其中一面寫著:“為業(yè)主不懼艱險撲烈火奮勇爭先”。

熊莉本可提交店內(nèi)監(jiān)控作證,但監(jiān)控保留期限是一周,在法院需要時,早就沒了。林毅東一家沒有提交任何材料。他們覺得,提交證據(jù)本身就不公平,同住一棟樓,都沒有扔磚頭,不能因為不在場,就不攤錢。章驥找兩位人證寫了證明,章驥夫婦“在2016年10月4日上午6點至11點30分這一時間段內(nèi),二人一直在菜場內(nèi)賣菜”。

所有證據(jù)都被原告代理律師李長志一一駁回?!凹幢悴辉诩?,也不代表高空墜物的隱患與你無關(guān),”這是他的辯護意見,“除了高空拋擲的物品,還有可能是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p>

案件沒有當(dāng)庭宣判,庭審第二天下午,法院宣布休庭。庭外有記者采訪,能言的住戶做代表,講了兩句。

章驥從法院回來,他告訴老婆,暫時沒結(jié)果。老婆說,她在菜場碰到一個鄰居,鄰居說,去不去法院無所謂,判得不好就上訴,反正不能給錢。被這么一說,兩人覺得,好像也可以。

等待復(fù)庭的日子里,28號樓1單元的住戶意興闌珊,不再議論對策。幾天后,維權(quán)微信群里,有人發(fā)了一張圖,是陽臺上的一截?zé)燁^。他怒斥是誰干的,還往下扔?xùn)|西,就不怕著火?;貞?yīng)者寥寥。又過了幾日,再沒人發(fā)言?,F(xiàn)在,群里的新消息,多是小道新聞、搞笑視頻,以及心靈雞湯。

文中部分資料來自警方的詢問筆錄。

傻妹

文_羅潔琪

我第一次見到傻妹時,她獨自坐在超市門口的水泥階梯上,把頭埋在膝蓋里,用手指逐個摳著腳趾縫,搓著腳皮。那是5月25日下午3點多,太陽熱辣辣地烤著廣州市番禺區(qū)大石街道的城中村,讓人總想躲在某個陰影下面,又要提防腳下的垃圾和頭頂上亂七八糟的電線。路上行人不多,看商鋪的和開摩的的人漠然張望,大馬路上的汽車川流不息。

當(dāng)我和她的奶奶走近時,她剛好抬頭,瞇著眼睛,看了過來。本來幾乎靜止的身影,突然活動起來,舉起塑料拖鞋,在地上用力地拍了幾下鞋底,再把光腳塞進去。她抬頭看了一下我,指著旁邊快餐店的廣告牌,用粵語說:“我要吃那個,我要吃那個。”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是臺灣鹵肉飯的圖片,一盤鮮紅的肥豬肉和白花花的米飯。

去餐廳的路上,我悄悄地打量著她,仿佛在尋找一個謎底。與其說她是個少女,不如說是少年。她和其他17歲孩子一樣,手里隨時握著手機,還有一個新的充電寶。1米5左右的個子,穿著藍黑相間的迷彩服和綠色的校服褲。圓圓的臉蛋,又長又濃的眉毛,短發(fā)很厚,沒有層次,是隨便剪出來的輪廓。皮膚曬得黝黑,身軀結(jié)實有肉,嘴唇薄,嘴角微微翹起??瓷先ブ皇莻€孩子。說話的時候,露出兩個黃褐色的牙根,是門牙斷了一半的殘骸。

快餐廳是明快的黃色調(diào),座上沒有顧客。一個大嘴巴的女服務(wù)員站在點餐臺后面,迎面而笑。我問:“你認識她?”

她側(cè)眼看了一下傻妹,笑著用手比劃:“她還是這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那時候,我在陽光商城上班。她跟奶奶在路上撿垃圾?!?/p>

傻妹拿著菜單點餐,用手指戳著不同的圖案,換來換去。她奶奶有點尷尬,大聲吆喝:“就要那個,不要換了?!蹦棠陶f,傻妹以前不能進這個快餐廳的。有個經(jīng)理禁止她進來,曾打過她,還報警要拉她走。奶奶對那個經(jīng)理說:“如果你要打她,有本事就干脆打死她?!?/p>

等飯菜的時候,傻妹把餐桌上的座位牌放倒又扶起,放倒又扶起,又在桌上敲打,最后揣在懷里說:“我要把它拿走?!边^了一會兒,她拿起手機自拍,對著奶奶拍,對著我拍,然后讓我們看她手機里的照片,是各種歪歪斜斜的鏡頭,是路邊的各種人。奶奶60多歲,臉上滿是一道道的皺紋,木然對著鏡頭,沒有笑過一次,重復(fù)說著“拍什么拍,費電的,還要找地方充電”。手機是她第二個孫女用過的,充電寶是輝哥給傻妹50元買的。輝哥是番禺本地人,一個有錢的老板,以前經(jīng)常在奶奶干活的大排檔吃夜宵。他認得傻妹,常常給錢,出手闊綽。

傻妹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吃鹵肉飯,喝可樂。奶奶喝套餐里的烏雞湯,用紙巾擦了嘴巴,遞了一張新的紙巾給傻妹。傻妹沒用,塞回去,拿奶奶面前用過的紙巾擦了臉上的油,然后把碗一推:“飽了,不吃了?!蹦棠陶f:“別浪費了,還有那么多。”傻妹沒吭聲,把白灼生菜盤子里的醬油倒進飯里,用勺子使勁翻了幾下,重新吃起來。吃完了,奶奶又塞一張紙巾給她。傻妹又塞回去,伸手拿奶奶用過的紙巾胡亂地在嘴上和臉上擦了油。

我對奶奶說:“傻妹很聽話啊?!?/p>

“如果她不聽話,我就說我不管她了,我去死了,她就害怕了?!?/p>

為了向我證實,她對傻妹說:“奶奶去死了,好不好?”

“不好?!?/p>

去年9月18日的夜里11點多,傻妹被人強奸的時候,奶奶還在回家的路上。

過去的二十多年,奶奶一直在大石街道附近的大排檔洗碗。傻妹十幾歲時,曾跟著奶奶干活,用水洗刷碗碟上的殘羹和油膩,奶奶再洗第二輪。洗了兩個月,老板一分錢都沒給,她再也不愿意去了。今年,奶奶62歲,已是老人,很多大排檔不要她了,更加不歡迎傻妹跟著來。

后來,她在4公里之外找到一家汕頭牛肉火鍋店,遠一點,傻妹找不到她,工資是2000多元。每天早上7點多,她走路去上班,家里留一鍋白粥給傻妹。她還有兩個孫女,是死了的小兒子留下的,一個約15歲,在上學(xué),另一個約9歲,寄養(yǎng)在廣西的工友家里,這兩年因不夠錢寄過去,暫時輟學(xué)。下午,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可是,她不想來回走路,也舍不得坐摩托車,就等到夜里9點多下班,才一邊撿垃圾一邊回家。12點左右,她洗完澡,再去超市門口的夜市找傻妹。

那天下班后,她沒去撿垃圾,去了一個私人診所看病。輸液完,已是深夜11點多。從外面的馬路拐進來就是狹窄的巷子,有昏暗的路燈,小制衣作坊、臺球室和冰飲小店。再拐過一個垃圾堆,就是她租的小平房。紅磚壘砌的墻,一張鐵皮門,整片的水泥瓦,能防風(fēng),但是不能擋大雨。經(jīng)過臺球室時,一個鄰居對她說:“傻妹被一個男的拉走奸了。就在市場尾那里。”她說,當(dāng)時懵了,哭都哭不出來,就是流著眼淚說:“咁陰功(缺德),傻妹還是細佬仔(孩子),連傻妹都搞?!彼呕琶γο肱懿竭^去,可是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上。臺球店的老板開動了摩托車,讓她趕緊上來。

傻妹坐在一個牛雜店里面的床邊,上身裸露,只穿了褲子,是治安員來到之后幫她穿的。奶奶見狀,就著急地想找衣服給她穿,在凳子下面找到,全濕透了。她說,可能是那個男人對傻妹潑水了。

事后,傻妹也說不清楚細節(jié),詳細復(fù)述超出了她的智力。當(dāng)奶奶問的時候,她指著那個50多歲的東北男人楊玉才回答,他給她喝酒,將她衣服脫光,讓她用口含他的“雞雞”,還用“雞雞”插入她的小便處。奶奶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被抓傷,有淤血,下身有血跡,渾身都是酒味。她憤怒地沖過去,操起拖鞋底就想掌那個人的臉。旁邊的警察攔住了她,她只能用腳狠狠地踹了一下。警察說:“我們都認識傻妹的。這個人渣,留給我們處理吧?!?/p>

城中村的治安員和警察都認識傻妹,她在那里出生,在街頭巷尾里游蕩,問陌生人討食長大。出生后不久,她爸爸就病死了,媽媽“跑了”。直到5歲她都不會說話,走路也走不好。奶奶每天騎著三輪車去大排檔,讓她躺在里面。她說,傻妹很聽話的,除了餓了、拉了,或者被別人打得很疼,才會哭。也有鄰居提醒她,不會哭的孩子可能是“腦子不夠數(shù)”,可是她也沒有錢帶她去治療。

慢慢地,在她出租屋附近的一些人都習(xí)慣了喊她“傻妹”。曾有很多人勸奶奶把傻妹扔到廣州的馬路邊算了,養(yǎng)大也沒什么用。奶奶說,畢竟是親生的,舍不得。很多年以后,傻妹學(xué)會了走路和簡單的表達,她就不再跟著奶奶去干活,而是在城中村到處走,見到陌生人就說,“姐姐,給我一塊錢”,“我餓了”,“給我買腸粉”,或者“哥哥,你好靚仔”。這是她很重要的求生本領(lǐng),有時候,也讓她陷入不可預(yù)測的陌生人險境。

出事那天,城中村的某個族系的祠堂外面有人在跳廣場舞。那個祠堂有青磚灰瓦,古色古香的木門,青石階梯。階梯外面是一個寬敞的廣場,有一些社區(qū)的健身器材。晚上,傻妹躋身于人群中,來自黑龍江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的罪犯楊玉才在旁邊喝酒。后來,他交代說,他在一個小便利店買了一瓶白酒和一瓶飲料,一個女孩子過來討飲料喝。那個人就是傻妹,他們此前并不認識。傻妹對她奶奶說,當(dāng)時那個男人給了她三元錢,讓她跟他回去出租屋。她就去了。

那個出租屋是一個還沒開業(yè)的東北餃子店。誰也不知道楊玉才曾經(jīng)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來到這個城中村。5月26日夜里,我找到了餃子店的房東陳小姐,一個已經(jīng)做母親的年輕女人,平常做桶裝水生意。她自建的樓房,她住樓上,樓下鋪位出租。店鋪唯一的門口就是一個鐵閘門,朝著馬路,楊在里面鋪床睡覺,在外面放了冰柜、餐椅,打算做生意。租戶和房東是隔絕的,房東從巷子里的側(cè)門上樓梯。那天晚上,她在樓上聞到很濃的酒味。但是,她沒下樓看,她知道這個新來的租戶很愛喝酒。

2016年9月1日,一個倒閉的牛雜店老板把這個地方轉(zhuǎn)租給他。按照當(dāng)?shù)匦星椋把憾兑弧?。他付?600元左右的租金,陸續(xù)買了很多舊的廚具和桌椅回來,亂七八糟地堆在店里,半個月還沒開業(yè),只是常常喝酒。馬路對面的便利店老板娘說,那個人經(jīng)常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坐在門口階梯喝酒,然后在別人的店鋪門口找人說話。別人不想應(yīng)付他,他就罵,一罵就是半個小時。他常常去她那里買珠江啤酒。城中村的超市一般開到凌晨3點。那個人搬來之后,如果老公不在,她就會害怕。對此,房東陳小姐也有點知情。她說,還來不及提出解除租約,強奸案就發(fā)生了。

那個愛喝酒的男人沒敢對周圍的女人下手。他把傻妹帶到了那個骯臟混亂的出租屋里,強迫她喝了白酒、半瓶桂花酒,自己也喝了白酒、桂花酒和珠江啤酒。他一邊喝酒,一邊用DVD機播放著黃色影碟《金瓶梅》,讓傻妹一起看。

夜里11點多,有男群眾去村里的治安隊報警,說餃子店的男人拉一個智障女孩回到出租屋,兩個都沒穿衣服。治安隊的人馬上過去,房間亮著燈,敲門沒人應(yīng)。窗戶里面拉了窗簾。從窗簾和墻壁的縫隙,看到床上有兩個人頭在動。叫房東下來開門后,他們看到那個男人上下身都穿著衣服,但是比較凌亂,看上去是剛穿上的,褲子的拉鏈還是敞開的。傻妹在床上朝內(nèi)側(cè)躺著,上身赤裸,下身用一張被子蓋著。

幾個月之后,房東請了一個建筑工人處理了楊玉才留在店鋪里的物品,發(fā)現(xiàn)冰柜里的東西全長了蛆,行李箱里是凌亂的衣服,里面裹著一瓶敵敵畏。那個長得非常健碩的工人給我看了當(dāng)時拍的照片,他至今存在手機里。

“他留著敵敵畏干什么呀?”

“不知道,這里沒有人認識他。”

從廣州3號線地鐵的大石站出來,走過幾百米綠樹掩映的公路,就到了傻妹所在城中村。沿路有一長排的黃色共享單車和帶著帳篷的摩的,這是最潮流和最傳統(tǒng)的廣州城市標(biāo)志。經(jīng)過兩排熱鬧明亮的商鋪,再走進去,就是昏暗狹窄的巷子。巷子里,再有小巷子左右延伸,像個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從下午6點多開始,大石地鐵站就開始有密集的人流涌出來。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從城市的各個方向匯集,戴著耳機,背著電腦包,有情侶,有孕婦,還有穿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子。

3號線是廣州地鐵的重要干線,連接最繁華的商圈之一天河城。從天河城到大石才七站地鐵,可是20分鐘路程的兩端是相差懸殊的房價。番禺縣被劃為廣州的轄區(qū)后,大石鎮(zhèn)就變?yōu)榉畢^(qū)的大石街道。大石街道的中心區(qū)域有連鎖百貨,大型超市,建材批發(fā)市場。公路的兩側(cè)是修剪整齊的綠植,整齊劃一的城市景象。在綠植的背后,向內(nèi)延伸十幾米,就是城中村。

傻妹所在城中村,以前是大石鎮(zhèn)的一個村。那里曾是稻田成片,池塘邊栽著香蕉樹。約十年前,3號線地鐵通到這里,之后田地和池塘都被填成宅基地,見縫插針地建起了密密麻麻的自建樓房。在樓下的路邊,橫著豎著各種牌子,用大字寫著“出租公寓”,夾雜其中的,是各種便宜的木桶飯、川菜館、腸粉店和各種炒菜的大排檔。每個月花500元左右,就能住進配備齊全的一居室。很多年輕的白領(lǐng)選擇坐地鐵回來這里睡覺,就像倦鳥歸巢,只是過夜而已。有個村代表說,現(xiàn)在,有三萬多個外地人,只有三千個左右的本地人。

下班回來后,他們會去大排檔吃飯,或者去馬路對面的夜市逛逛,那里有十元一雙的絲襪、潮流的手機貼膜、可水洗的文身貼、便宜的T恤、銀飾耳環(huán)、水果攤和熱氣騰騰的腸粉大排檔。

請傻妹吃完臺灣鹵肉飯的第二天,我站在一個賣內(nèi)衣的店鋪門口,遠遠地看著傻妹在夜市里晃蕩。5月的夏夜,暮色剛起,華燈初上,她在一個三輪車水果攤旁邊,不停地翻弄人家的水果,偶爾被賣果人勸住。她一直在那里磨蹭,后來得到一根長竹簽串著的水果吃。隨后,她又站在一個賣銀飾和水洗文身貼的地攤前面,隨意地拿起東西,放在手里看。賣貨人是兩個年輕女子,她們厭惡地趕傻妹走。傻妹不加理會,頑固地亂動。那兩個女子瞪圓眼睛,怒視著她,威脅她。傻妹悻悻地走開。

然后,傻妹到了一個賣襪子的中年婦女那里。她姓張,來自湖北,她的出租屋就在傻妹家附近,彼此隔一個轉(zhuǎn)角。她在夜市擺地攤已經(jīng)有十七年了。她說,周圍的人都笑話她說,她是傻妹的親媽,因為傻妹喜歡來找她,討到好吃的,也會分給她吃。深夜,奶奶找傻妹的時候,第一個就是來問她。有時候,是她們夫婦倆把傻妹送回家。她說,傻妹其實不傻,見到有城管來沒收地攤,也會跑著來通風(fēng)報信。

我搬了張圓凳子坐在張阿姨身邊,和她聊天,看她賣襪子。天色越來越黑,她吩咐傻妹“點燈”。傻妹就熟練地接了電源,按了開關(guān),燈泡立刻照亮了攤子上的各類襪子和內(nèi)褲。

我問她:“傻妹怎么會做這樣的事情?”

“我教她的?!?/p>

她問:“傻妹,你中不中意阿姨?”

“中意?!?/p>

“阿姨累了,幫我捏脖子?!?/p>

傻妹在她肩上胡亂使勁地敲打。

她說,疼了,疼了,再不聽話,阿姨就回去了。

傻妹就面無表情,習(xí)慣性地說:“不要?!?/p>

她說,傻妹奶奶人好,春節(jié)從老家回來,有什么好吃的,就會讓傻妹送過來。她丈夫站在地攤旁邊,抽著煙,樂呵呵地說:“傻妹現(xiàn)在能養(yǎng)活自己了,起碼不會挨餓了。陌生人一般都情愿給她一塊錢,不愿意被她煩。我工廠里的一個女的,女兒是腦癱的,十幾年了,都是被鎖在屋里的?!?/p>

在夜市擺地攤的人,在傻妹小時候跟著奶奶撿垃圾時,就見過她。她們都是外來人,都在城中村租房,已經(jīng)習(xí)慣了傻妹的煩擾,也習(xí)慣了分她一口吃的。

傻妹出事的9月,張阿姨有事回湖北老家了,沒在夜市。事后,傻妹讓夜市的其他人給她撥了微信視頻。她記得傻妹對手機屏幕喊:“阿姨,有壞人,我好疼啊。你快點回來?!?/p>

出事的晚上,傻妹就見了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是處女膜新鮮破裂,無性自我防衛(wèi)能力,中度精神發(fā)育遲緩。天快亮?xí)r,才回到家。

第二天,傻妹沒去超市那邊玩,在家整整睡了一天,也許是難過,也許是疲憊。接下來的幾天,她有點反常地哭泣,問奶奶:“那個壞人抓到?jīng)]?”除此之外,沒有更加激烈的行為。

誰也不知道那件事對傻妹的心理有什么影響。她和奶奶的日子在表面上很快就恢復(fù)如常。她也毫無芥蒂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很多她認識的人,賣襪子的張阿姨,賣香煙的姐姐等。在采訪的時候,我很想知道傻妹的心理變化,可是又不敢直接問。

我問她:“你覺得壞人多,還是好人多?”

“好人多?!?/p>

“那你覺得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壞人多。”

曾經(jīng)有社工介入了這件事情。在廣州,每個街道都有社工。大石的婦聯(lián)幫助傻妹奶奶對接上社工。她們屬于番禺區(qū)一個非營利性公益組織,政府購買了她們的服務(wù)。20個左右社工,服務(wù)大石街道30萬個常住人口,力所能及地做一對一的服務(wù),有時候組織社群活動。

社工的辦公室在江邊,有石階圍欄。年逾四十的韓社工穿著水粉色連衣裙,在大廳的木桌旁,接受了我的采訪。她曾在外企工作,因為曾在人生低谷的時候受到別人的幫助,她放棄高收入的工作,轉(zhuǎn)做社工回饋社會。韓社工和另一個同事負責(zé)傻妹的個案,為此寫了很多文書,走訪了多個職能部門。她很關(guān)心傻妹以后怎么能避免二次傷害,最希望政府能把她安置進工療站,那是官方專門為精神殘障人員設(shè)立的機構(gòu)??墒牵得檬峭獾厝?,不是廣州戶籍,不符合安置條件。

韓社工覺得律師和檢察院提供了很多幫助。她聯(lián)系了番禺區(qū)法律援助處,為傻妹找到了陳仲英律師,免費代理刑事附帶民事的起訴,向法院請求精神損失費20000元和醫(yī)療費、監(jiān)護人誤工費等,共計22000多元。開庭前,律師曾和被告進行調(diào)解,希望他看在傻妹受到傷害的份上,能盡量多賠點錢。可是,被告說:“她慘嗎?我比她更慘?!甭蓭熣f,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特別想上去狠狠打他一頓”。

5月9日下午,我去律師事務(wù)所采訪陳仲英時,他剛好通知傻妹奶奶來簽收一審判決書。她請親戚開車過來的,穿著黑白紅花的短袖衣服,光腳穿著拖鞋,因為腿疼,走路有點瘸。

陳仲英告訴奶奶,那個男人被判了五年半的刑期,法院沒有支持精神損失賠償,總共的醫(yī)療費和誤工費等賠償只有1832元,問她是否接受,要不要申請檢察院再提起抗訴。她說不認識字,也不懂法律。律師說,他估計,楊玉才也不會有什么財產(chǎn)了。就算法院支持了幾萬元的賠償,也是無法執(zhí)行的。至于刑期,檢察院建議法院判三年八個月到五年六個月,法院已經(jīng)判最重的了。

在律所的會客室,我們圍著會議桌而坐,奶奶在我的身邊。在桌底下,兩只光腳交叉重疊著,右手執(zhí)筆,拿著律師給她的確認書看了很久。她并不認識字,只是很認真地端詳著那幾行白紙黑字。最后,她一筆一畫地簽名了,在寫日期時,不會寫“日”,就畫了個圓圈。

臨別,律師給了她約3000元的捐贈款,那是陳仲英在律所內(nèi)部發(fā)動的捐贈。他說起傻妹第一次來律所時,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哥哥,能不能給我一點錢?!彼饝?yīng)了。那次會面可以稱“亂七八糟”,傻妹根本無法專注于談話,在會客室翻動一切東西,嬉嬉鬧鬧的。盡管如此,他還是心生憐憫,而且想信守那句看似輕率的承諾。他說,這種心情,是家里有女兒的爸爸才能理解。

案件結(jié)束后,番禺區(qū)檢察院特別從刑事案件受害人救助基金里撥了3.5萬元給傻妹的奶奶。這是韓社工幫忙申請的。陳律師還幫忙聯(lián)系了廣州市天河區(qū)天祥關(guān)愛服務(wù)中心,一個專門幫助刑事案件的受害人、被告人及其家屬的公益組織。傻妹得到了3000元,而且記得一個姐姐曾來看望過她。

前年春節(jié),奶奶帶傻妹回家,有人熱心當(dāng)媒人,找了一個50多歲的相親對象。那個男人認為,傻妹盡管智障,但是好歹能生育??墒巧得貌辉敢猓棠袒貜V州。她說,奶奶不能死。

農(nóng)歷五月初一,我到了傻妹遇見罪犯楊玉才的祠堂。那天恰逢當(dāng)?shù)刭慅堉?,氏族的長者們在階梯上的門口擺了個小桌子,在紅紙上一筆筆地記著族人的捐款,從五十到幾百元不等。幾十個大圓木桌擺在廣場上,每桌配著十張椅子。很多中年婦女在準(zhǔn)備當(dāng)晚的“龍舟飯”,把褐紅色的桌布鋪在水泥地上,中間是砧板,用菜刀麻利地剁著雞和豬腳,肉碎和肥油飛濺,一派過節(jié)的喜慶景象。祠堂廣場有鐵網(wǎng)圍成的外墻,墻外一直有十幾個外地人在打牌,聊天,抽煙。

我在祠堂的門口坐下來,心里琢磨著怎么表明自己的身份,讓當(dāng)?shù)厝苏務(wù)勆得玫氖虑?。我問一個婦女,是否有外地人來參加氏族的“龍舟飯”。“外地人怎么會來呢?他們一般只是在外面看熱鬧?!?/p>

外地人只是他們的租客。后來,我遇到一個有干部身份的本地人。我問他,是否嫌棄有那么多外地人過來?他說:“是這些外地人養(yǎng)活我們本地人。如果他們不來,我們建的房子就沒人住了?!?/p>

我想請他在路邊的小商店坐下來,好好說一下當(dāng)?shù)氐那闆r??墒?,每個店鋪都狹小局促,不適合談話。他邀請我去他出租的樓房,那里的三樓是閑置的,等著兒子結(jié)婚時用,其他的房間都租出去了。

我遲疑了一下,跟著他拐進了一條又一條的巷子,兩邊都是自建樓房,漸漸離開了商店密集的街道。當(dāng)?shù)氐臉欠科毡橛秒娮渔i,而且在家門口和樓房里都安裝了監(jiān)控攝像頭。他一邊走,一邊撿起一些空的食品袋和牛奶盒,握在手里,再扔進某個垃圾聚集的地方。我不知道巷子的盡頭在哪里,只是覺得越來越寂靜,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走到某個樓房面前,他用電子鑰匙感應(yīng)了一下鐵門上的電子鎖,就開門進去了。一樓和二樓,分別有三套出租的公寓,兩居室是550元,一居室420元。這是巷子深處的房子,比商鋪附近的公寓便宜了100多元。

二樓的兩居室門口擺滿了孩子和大人的鞋子。那是一對外地夫婦,在馬路對面賣手機配件,有兩個孩子。其他兩間一居室,好像各是一個建筑工人租下來的。有時候,他看到他們拿了工地的石灰桶回來。有時候,他們會半個月都不回來。在二樓和三樓之間,有個閘門隔開,上面是他留給兒子的婚房。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廣東改革開放了十年之后,他們所在的村開始給每戶分宅基地。后來,各自家庭的經(jīng)濟能力有了變化,宅基地在村集體內(nèi)部流轉(zhuǎn),有前瞻眼光的人開始買地建房,成了那個地方首先富起來的人。

約十年前,從天河開過來的3號線地鐵開通后,這個地方的外地人越來越多。村里人擔(dān)心以后政策會有變化,在2008年集體決定,要保障本地人享受終身利益,杜絕外地人進來均沾利益。那一年,所有活著的、有本地戶口的人都享有“終身股”,當(dāng)時共有2100個。后來,無論生老病死,這個名額一直不變,去世的名額由其繼承人繼續(xù)享有,后來出生的,不能加入這個行列。2100個名額一直享受著后來的拆遷補償,村里有了房地產(chǎn)項目后,更享受著和開發(fā)商“三七分成”的利益。

這些利益,都和傻妹這些外地人無關(guān)。

在一個木桶飯快餐店,我向一個年輕的男子打聽傻妹的事情。他說:“我們只是回來睡一覺,不關(guān)心這樣的事情。”我坐在他對面,他吃著小炒肉飯,我點了涼瓜牛肉飯。他的眉毛很粗很長,輪廓清晰,20多歲的模樣。

兩年前,他從中山大學(xué)那邊的康樂村搬過來。那里整治城中村,所以很多私人制衣坊遷移到番禺區(qū)的城中村,租一棟自建樓房的一樓,改造成一個小廠房。很多工人就隨著搬過來,在這里重新租房子。

他說自己是用電腦設(shè)計服裝的。那天是周五,他輪休,所以下來吃快餐,這是他常來的小店。他說,商店樓上的出租屋會安全一點,雖然房租貴一兩百元。他有一個西安工程學(xué)院的同學(xué)今年畢業(yè),過來廣州找工作,也托他在這個城中村租房子。他說,他的同事都有八九千的工資,哪怕成家了,也不想在廣州城區(qū)租房,孩子在老家,還要寄生活費,想省下錢,以后去中山或者佛山等二線城市買房。

下班后,他經(jīng)常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雖然外面的環(huán)境不好,可是關(guān)起門,自己好歹有一個私人空間。第二天,他們通常打包一份早餐,就去上班了。

“在這里能認識一些新的朋友嗎?”

“有些老鄉(xiāng)會湊在附近住。”

“除了老鄉(xiāng)之外,在這個城中村會認識新的朋友嗎?”

“不會。”

他吃完先走了。后來我去結(jié)賬,老板娘說,他已經(jīng)幫我結(jié)了。

“可是,我和他不認識的?!?/p>

“我看你們一起在聊天的,就收了兩個人的錢,29元。”

“他知道嗎?”

“知道。”

后來,老板娘怕他回來要多收的錢,讓我一定要留下微信,說萬一要還飯錢。我留了。一個月過去了,她沒找我要錢。

吃完快餐,我再去看出事的牛雜店。我問了對面的大排檔,那里的服務(wù)員說出事的晚上,她們沒開業(yè),不知道情況?!拔乙娺^很多次那個智障的女孩??墒沁@種事情,哪有人會討論?”

和牛雜店相鄰的超市、馬路對面的煙酒店的老板,都說從來沒聽說那條街上發(fā)生過強奸案,也不認識智障女。城中村的商鋪流動率很大,一兩年就倒閉,轉(zhuǎn)租。在那條街上,只有一個開業(yè)到凌晨3點的超市老板知道這個案子。案發(fā)那晚,警察和治安員過去的時候,有些人在圍觀。他在看店,就沒有過去。他說,事情過去后,再也沒有人談起。

最后一次在城中村采訪時,我想在離開大石之前,再去夜市看看傻妹。傻妹穿著一身綠色的校服,手里拿著一張十元錢。我問她,這是誰給的?

“輝哥。飲料錢?!?/p>

“你剛才見過輝哥嗎?”

“是,”傻妹又說,“你幫我買衫?!?/p>

“你最喜歡什么衫?”

“校服?!?/p>

“你很想讀書,是嗎?”

“是?!?/p>

“你沒去祠堂吃龍船飯嗎?”

“沒去。”

“為什么?不敢去,是嗎?”

“是。”

我著急回家,就跟傻妹告別。她堅持要送我出去。她拉著我的肩膀。第一天見面時,她是有點小心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問我去哪里。我說,去地鐵口。

她喊著不遠處的一輛摩的:“要坐車啊,這個女人?!?/p>

我說要走路去。她堅持送我過馬路。過了馬路,她突然對著一個派出所的牌子笑。第一次見她那天,奶奶就說了,傻妹每次走到這里,都會看著派出所的牌子笑很久。

我問她:“警察是好人嗎?”

“是。”

后來,她帶我去了另一個我沒去過的祠堂。那里也有一個小廣場,擺滿了酒席,龍舟飯已經(jīng)到了尾聲。在那里,我見到了穿玫紅色T恤、帶著金表的輝哥。在一個吃完飯的飯桌上,還有兩瓶沒喝完的大可樂,傻妹過去拿了,說要給阿姨喝。

走到外面的馬路旁,她又要送我去地鐵口。我說:“如果你跟著來,下次姐姐就不和你玩了?!?/p>

她不再鬧了。我不放心,要看著她過馬路,讓她先走。她站在斑馬線上,跟著人流一起過去了,離我遠了。在模糊的暮色里,我看著她的身影,綠色的校服,兩只手提著沉甸甸的可樂。

一部國產(chǎn)電視劇的誕生

文_謝丁

《潛伏》播出后,全國各地四處拿獎,孫紅雷拿得最多。有次在山西太原,劇組全班人馬去領(lǐng)華鼎獎。頒獎結(jié)束,回到酒店后,大家到孫紅雷房間喝酒,都很高興。按理說,《潛伏》拿獎早已不是意外,都有點疲了,但導(dǎo)演姜偉那天尤其高興。他喝了很多酒,滿臉笑意。他對姚晨說:“今天最開心的,就是你拿了最佳女主角。我這個心,總算圓滿了。”姚晨之前總是提名,卻從未拿獎。此時離播出已一年多。后來大家都說,這是姜偉最開心的一天。

但拿了這么多獎,姜偉從沒拿過最佳導(dǎo)演獎。拿得最多的,是最佳編劇。雖是編劇獎,但他每次上臺致謝,第一句話,感謝的總是小說作者龍一先生。如果觀眾有心,會發(fā)現(xiàn)《潛伏》片頭字幕首先出現(xiàn)的,也是巨大兩個字“龍一”——這在電視圈也是少見的。

《潛伏》之前,除了圈里人,很少人知道姜偉。這個戲一出來,所有人都找上門來。姜偉卻換了個手機號,躲起來了。朋友都說,他不是低調(diào),是根本不喜歡。

龍一說,由這幾件事,可見姜偉是個君子,是有古人之風(fēng)的。

《潛伏》里的余則成和翠平,人選問題上,姜偉最先考慮的是辛柏青和朱媛媛兩口子,覺得辛有文人氣。結(jié)果碰上他們生孩子。早期并沒想到孫紅雷——“說句不好聽的話,沒敢想!”姜偉擔(dān)心太貴。后來孫紅雷有了興趣,但先要和姜偉單獨談?wù)劇?/p>

姜偉喜歡吃海鮮,兩人約了個海鮮館。孫紅雷一上來就說,他喜歡這個劇本。那時劇本還差兩集沒寫完,姜偉說,這男主角帶點文人氣,還有點膽小,唯唯諾諾。孫紅雷說:“這個好辦,我能演。”兩人又要了瓶五糧液。那頓飯吃得特別長。出了門,姜偉在車上醒了半天酒,感覺這事就敲定了。

劇本構(gòu)思時,姜偉就沒想過余則成是個智勇雙全的共產(chǎn)黨人。他覺得他走入革命陣營就是個誤會。在大綱階段,姜偉就想把他寫成膽小鬼。他對孫紅雷說,為什么大牌演員不能演傻帽,都得演牛人?余則成就是個小人物。在站長面前,都是點頭哈腰的。在劇本里,余則成在情報站里行動時,姜偉從沒用過褒義詞。有次他寫:“看著陸橋山遠走的背影,余則成無恥地笑了?!彼昧撕芏噘H義詞去提醒演員,這個人物不能跑到牛人那邊去了。

開拍后,孫紅雷很快找到了感覺。姜偉問他什么感覺?孫紅雷說:“我就看你,就照你那個樣演?!边@什么意思呢?姜偉后來剪片子時,發(fā)現(xiàn)有幾個鏡頭,余則成和他真的很像,像得一塌糊涂。那時他還很瘦。

戲拍到一半時,有天晚上又去喝酒吃飯。孫紅雷說,老姜,咱倆是一種人,特別像。姜偉說,你身上的流氓匪氣我可沒有。孫紅雷說,不是那個不是那個。

“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姜偉后來說。

姜偉以前寫過詩?!稘摲返呐_詞都干凈、簡練,全無一句廢話。孫紅雷剛進組時,說一定要把姜偉的劇本改一次?!昂冒?,你改吧。”姜偉認真地說。孫紅雷拿了劇本回酒店,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問改得如何?“沒勁,沒成就感,”孫紅雷說,“我就改了六個字?!睆拇嗽僖膊惶岣膭”?。

姜偉最開始寫劇本時,比如《讓愛做主》,臺詞和現(xiàn)在還不一樣。他說那是郎朗型的,舞臺感有點重。但也有人偏好這種臺詞,比如當(dāng)時的導(dǎo)演張建棟,他很多戲都讓姜偉寫。制片人也喜歡,還大段大段地在別人面前背誦過姜偉的臺詞。朋友們有時會說,姜偉的戲里,有很多莎士比亞的路數(shù),話劇型的,好像并不是很生活。但你總能在他的劇本里,看到一些警句——這在電視圈也是很難得的。

寫得越多,姜偉就越樸實?!岸鄬憻o益,少寫,寫精一些,”他說,“如果是沒有意義的臺詞,就爭取有點趣味,如果沒有趣味,那就爭取有點意義。”

姜偉在電影學(xué)院講劇作課,有個特別清晰的概念:臺詞不等于說話。臺詞得有道理。他說,現(xiàn)在很多年輕編劇把臺詞理解為說不完的話。

搞文學(xué)的人,那身功夫轉(zhuǎn)到編劇上,臺詞是可以看出來的。對文字表達的逐字逐句推敲,是老派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基本功。一個優(yōu)秀的編劇,在關(guān)鍵的地方,臺詞拿捏得很準(zhǔn)。謝晉拍《芙蓉鎮(zhèn)》,男女主角分手時,姜文說,要像狗一樣的活下去。“只有那些有思想深度、有人生閱歷的人,才會在這個關(guān)口,放上去這么一句有分量的話。”姜偉說。

當(dāng)年在電影學(xué)院讀書時,姜偉也算是個老大哥。1993年考進導(dǎo)演系念研究生,他已31歲,比周圍同學(xué)都大,老成持重。用林黎勝的話來說,他們都不是這個圈子的世家子弟,所以很珍惜機會,做什么選擇,都比較務(wù)實。林黎勝和姜偉同一屆,是理論研究室的,也是后來《借槍》的編劇。

姜偉考大學(xué),考了三次,才去了曲阜師范學(xué)院讀歷史。畢業(yè)后又想著留在家鄉(xiāng)濟南,因此選了個不喜歡的工作,在山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一待就是七年,無聊死了。他想著要么考托福,要么考研。有次一個同學(xué)說要考電影學(xué)院,覺得他也適合,自此這念頭就扎根在他心里。但姜偉是比較謹慎的,怕這是一時頭腦發(fā)熱,于是自己給自己降溫,少想這事。過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那愿望反倒變強了。

考研也是有準(zhǔn)備,一步一步來的。第一年,他參加考試,沒抱希望。因為電影學(xué)院考題從不外漏,之前他無從下手看書。他進了考場,第一件事就是把專業(yè)試題抄下來。帶回去復(fù)習(xí)。第二年就考上了。

在學(xué)校里,姜偉就是個萬事通。什么都知道。林黎勝說,姜偉完全能參加電影百科知識競賽,記憶力特好?!鞍耸甏郧暗乃兄袊娪八剂巳缰刚?。哪個人演的,臺詞是什么,他全通。”他對蘇聯(lián)電影也很熟悉,尤其是那些精彩的瞬間。后來寫《潛伏》,他從記憶里調(diào)出了兩部戲。一是《春天的十七個瞬間》,一是朝鮮的《無名英雄》。這兩部戲都有大量的旁白。

《潛伏》也用了旁白。

姜偉畢業(yè)后留校。留在教務(wù)處,發(fā)電影票。每個月500元。“能屈,才能伸?!绷掷鑴僬f。但行政工作也有個好處,能摸透體制內(nèi)的人是怎么玩味說話的?!稘摲防锍錆M了這樣的臺詞,話中有話,一語雙關(guān)意味深長,一副老機關(guān)單位的派頭。

演站長的演員馮恩鶴,生活中是個性情中人,但他在部隊待過,還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你讓他演一個官僚,他其實太清楚了。簡直小菜一碟。”姜偉說。

學(xué)校也是機關(guān)。有些東西不必親自經(jīng)歷,你也能聯(lián)想、推斷出來?!叭绻麖?0歲,我就開始有目的、有計劃地去混行政,也許能混出體面來,”他說,“但是太難受。”

懂得混,而不混。這是真的看透。

一年后,姜偉就回到了導(dǎo)演系當(dāng)老師。

姜偉第一個劇本就是電視劇。山東電視臺一熟人,介紹他去寫《阿里山的女兒》,真人真事,講一個臺灣高山族女人,嫁了個大陸軍人,1949年初到了山東,當(dāng)老師,一直待到七十年代。她的故事,和國民政府潰敗至臺灣,是反著來的。姜偉可能覺得有趣,和林黎勝一起寫了這個劇本,最后還拿了個“駿馬獎”。那時他們也沒什么機會,剛畢業(yè),抓到什么就拍什么。姜偉拍過很多廣告。上學(xué)時,他就是班上拍廣告最多的人。

他們都不想搞電影。那時電影也少,不怎么受待見。他們也不喜歡當(dāng)時那些電影人的做派。覺得電視圈更樸素,也更務(wù)實。

真正進入電視圈,全靠張建棟。他拍完《刑警本色》后,如日中天。好多項目找來,其中一個是改編皮皮的小說《比如女人》,張建棟就找了姜偉做編劇。寫這個劇本(《讓愛做主》)時,姜偉開始留心編劇這一行。關(guān)注誰是最有名的,東西寫得如何。和很多編劇聊天。慢慢地,他有了自己的判斷,對這個圈里的水平高低,大致有了認識。

“好像這一行還挺好混的。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他說,“我覺得以我的水平,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可以混口飯吃?!?/p>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籌拍時,制片人張靜先找的張建棟。她那時正著急,原先寫劇本的人,死活寫不出來了。張建棟說,你運氣不錯,姜偉剛好有空。張靜就約了姜偉,在小西天宿舍門口的小飯館碰面。談吐間,張靜覺得姜偉是個嚴(yán)謹?shù)娜?,聽起來很靠譜。張靜是湖北孝感人,這也是她制作的第一部電視劇。她想要做一部戲,“家庭暴力”。說完就出差去山東了。第二天下午,她就接到了姜偉的電話,說:“你回來吧。我可以做?!?/p>

此后十年,張靜和姜偉一直合作。《絕對控制》《沉默的證人》《迷霧》,直到《潛伏》和《借槍》。姜偉后來笑稱,張靜應(yīng)是很早就覺得他有戲,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

張靜是看上了姜偉的為人。她其實很少看劇本,憑的就是直覺和眼光。一路合作下來,她喜歡姜偉是個重承諾的人?!八f能,你就可以放心了?!苯獋プ鍪拢膊幌矚g三心二意,從來不會同時接好幾個活。一件事干完,再想另一件。在做完之前,任何人找他去做另外任何事,他都不搭茬。

姜偉總說:“我的腦子沒那么多,等我做完這個,再說下一個?!?/p>

姜偉做事之認真,也是出了名的,絕不會偷奸?;⒉怀鲂谢?。在電影學(xué)院,姜偉一般周二或周五有課。張靜和朋友們都知道,前一天下午就不要去打擾他了。他在家備課。上課的時間是雷打不動不能被干擾的。姜偉常說,他是教育界的,不在娛樂圈。

不過,他也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姜偉畢業(yè)后這十幾年,正是中國電視劇發(fā)展的黃金時代,商業(yè)化進行得很順當(dāng)。姜偉說,中國寫字的人,估計就數(shù)電視劇編劇賺得最多。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劇本寫完,姜偉拿了稿費,存銀行里也不知道怎么用,就去買房子。那是2001年左右。他算了一筆賬,付了首付,按揭貸款每個月差不多還7000塊,一年不到10萬。寫劇本,一年20萬肯定是能掙的。他就跑到電影學(xué)院對面,看了兩天,就訂了一套170多平方米的房。圖省事,上班方便。直到今天,他有時還在這套房寫作。

電視臺買節(jié)目,預(yù)購電視劇,主要依據(jù)就是看劇本。南方電視臺總編室的華明說,評價劇本有三個層次。一是情節(jié),收視率的保證。二是人物形象鮮明,觀眾才會關(guān)注角色命運,追著看。好劇播出后,留下的都是人物。三是文化品質(zhì)、信息量和趣味性。上述三點,《潛伏》都符合。

《潛伏》火了后,林黎勝有時笑贊姜偉,說你這是抽了很多人一記耳光,對方還不知道怎么還手?!霸谥袊壳暗纳鐣碗娨暼?,這個戲就是個反諷。”因為太好,幾乎是完美,人家找不到下手批評的地方。很多觀眾看了《潛伏》,再去尋姜偉以前的戲,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都不錯。有人據(jù)此認為,姜偉一定是個懸疑大師,喜歡看偵探小說。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雖是反家庭暴力,但其實也是懸疑驚悚路線。那次是姜偉和薛曉路一起寫的。兩人剛好碰上了,都對那種東西感興趣。姜偉說,他們并非故意做成懸疑,起初只是喜歡那樣寫,覺得有意思,會好看。后來寫的劇本多了,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都有懸疑的影子在。但這影子從哪里來的?姜偉也說不明白:人的個性中,有些選擇,真推不出理由來。

圈里人都知道,姜偉擅長寫情節(jié)劇。但他的情節(jié)和別人也都不一樣。都是警察破案,姜偉卻總要出新。他在《沉默的證人》中寫出了犯罪心理學(xué)——那時這詞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熱。他說,我就想寫個坐在辦公室破案的故事。

“我喜歡的東西,一上手就想往偏走,”他說,“我寫戲沒有堂堂正正的,可能就是不喜歡那么亮。喜歡啞光的東西?!?/p>

后來有觀眾反饋,說《沉默的證人》看到一半,就猜到了結(jié)局。姜偉有點受刺激,就費了大力氣,寫出一部《迷霧》,做了一個巨大的局。懸念懸到底,不到最后,誰也猜不到兇手。在豆瓣和貼吧,這個戲至今仍被人討論。一個一個情節(jié)被人拿出來分析,也找不到破綻。

但《迷霧》在電視臺播出時,收視率卻不好。姜偉又受了點刺激。一度,他不想寫劇本了。只做導(dǎo)演。

姜偉起初不太適應(yīng)做導(dǎo)演?!蹲寪圩鲋鳌放臄z時,張建棟讓他做B組導(dǎo)演,一個月后就被人換了。他有點心灰意冷。都說他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其實是他不喜歡。劇組是個臨時停留的地方,人際關(guān)系多,是非也多。他自然不習(xí)慣。

后來拍《絕對控制》,他又去做B組導(dǎo)演。第一場戲是毒販子交易,是個過場戲,沒有主要演員。制片人張靜以為,半天足夠拍完戲。結(jié)果,劇本里半頁紙,姜偉拍了三天。他把那場戲拍成了激烈的槍戰(zhàn),像電影一樣,一舉奠定了這部戲不同于以往的公安文戲。后期剪輯時,張靜去看,剪輯師把姜偉拍的那些片段拿出來,說:“你看他拍的,多好!”

《絕對控制》最后一場戲拍完,張靜就決定投資,讓姜偉自編自導(dǎo)《沉默的證人》。很多人都說她是冒險?!澳挠酗L(fēng)險?”她說,“我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p>

那部戲?qū)獋ズ苤匾?。他第一次獨立?dāng)導(dǎo)演,題材也是他自己喜歡的,劇本好幾年前就開始寫了。等來這個機會不容易。因此在導(dǎo)演這位置上,他得做一些妥協(xié)。他說:有些事想想很難,做了可能也沒那么難。比如一天三頓飯,每頓飯桌上都是不同的十幾個人,想想都頭大。但真要往那兒一坐,聊完兩個小時也就過去了。

姜偉是求安靜的人,喜歡獨處。有時,他獨自在家寫寫看看,到晚上才發(fā)現(xiàn)一天都沒出門,門還是反鎖的?!斑@個性格,很多人說不適合做導(dǎo)演?”他說,“其實,有意的調(diào)整是可以做到的?!?/p>

張靜說得更好:“懂多大的人情世故,就能成多大事。”姜偉如果不懂,能做成今天這樣?

姜偉做了導(dǎo)演,才知拍別人寫的劇本有多痛苦。尤其他還有一點創(chuàng)作潔癖。并不是別人寫得不好,而是合適不合適。可是,他自己寫,自己拍,到最后又可能完全沒新鮮感,激發(fā)不出創(chuàng)意。

《潛伏》最開始是找了別人寫。結(jié)果沒寫出來。小說中的“假夫妻”關(guān)系是個亮點,姜偉認為很有原創(chuàng)性,以前沒人這么寫過。他對軍統(tǒng)那段歷史也有興趣。再加上張靜不停地逼,他就又提筆了。

他寫東西,對環(huán)境沒什么要求。剛畢業(yè)時,他就在教職工宿舍的筒子樓里寫。關(guān)鍵是心態(tài)平和,心情舒暢,哪兒都一樣。寫之前,自然要磨蹭一段時間。不過,劇本這東西,一半是寫出來,一半是改出來的。

寫《沉默的證人》時,有次他寫了前三集,拿給薛曉路看。她看完后說,不好,怎么那么格愣?不像他以前的東西。姜偉回頭就把劇本全刪了,只留下三個字:“第一集”。

無論哪部戲,姜偉寫作時,心里都會有個模擬演員,想著應(yīng)該讓誰誰誰來演這角色。梁朝偉和張曼玉,都曾是他的寫作模特。當(dāng)然最后沒一個兌現(xiàn)。再比如寫《浮華背后》,女主角是按照趙薇來寫的,想著是個小燕子的形象。最后敲定演員,卻是袁立演了那個角色。

寫作最怕的是重復(fù)。每寫一個新劇本,姜偉對自己的要求,是必須有點新意。

當(dāng)然也有寫不出來的時候?!睹造F》他寫了兩年。碰到過不去的寫作坎,他就給張靜打電話。張靜兩口子就從武漢老家飛到北京。到了晚上6點,接上姜偉去吃飯,喝酒,瞎聊,凌晨1點再放姜偉回家。每天如此,連續(xù)一星期。

張靜說,那時她在北京還沒有家,就去找個有電視的包房。天南海北一頓胡聊。也看球賽,足球、斯諾克。什么都聊,八卦、車轱轆話。直到姜偉哪一天突然說:“我好了,你們走吧?!睆堨o夫婦又飛回武漢,帶孩子,打麻將,等著。

要是某天姜偉說,劇本寫完了。張靜就帶著人馬,找個酒店,開始約演員。白天姜偉接著改劇本,下午6點就去酒店看演員。等正式開了機,張靜帶著全家人連同保姆孩子一起跟過去,守著拍戲?!睹造F》是在青島拍的,張靜的孩子因此還在青島上了幾年學(xué)。

每次寫完劇本定稿,姜偉都有一種解放感。他就打電話四處約人吃飯喝酒。

喝酒是姜偉生活的一部分。和寫作一樣。

姜偉的電視劇,沒有一部是虧錢的。他曾說,寫劇本首先要考慮好看。收視率高了,才能有下一步。無論如何,得對得起投資人吧。但在中國做電視劇,有時也會遇到突如其來的風(fēng)險。

2004年,《沉默的證人》正準(zhǔn)備播出時,突然來了政策,說涉案劇不能上黃金檔。姜偉也傻了。張靜那時候特別崩潰,都快瘋了。老公對她說:“著什么急?姜偉不是還要給我們寫一個嗎?到時候再賺回來。”那年夏天,張靜從武漢飛到北京,下了飛機,姜偉正緊張地等著吃飯。姜偉看了他們一眼,說:“你們兩口子是我見過的涉案劇制作人里,最踏實最淡定的?!?/p>

張靜說:“不是還有你嗎?”

姜偉其實很愧疚。他認為張靜支持他拍了這個戲,卻播不出去。后來好幾年,有人找姜偉寫劇本拍戲,他都一概回絕。他總說:“《沉默的證人》肯定讓張靜賠了,我得再拍三部戲,讓她緩過來。你們誰也不要來找我?!?/p>

后來發(fā)現(xiàn),那部戲不僅沒賠,還拿了好幾個地方的收視冠軍。

張靜的弟弟有次問她:“你們對姜老師怎么這么好?”

她說:“姜老師跟任何人說,我給你做一個戲吧,那其實就是在幫你掙錢。”

姜偉上課時曾說,如果一個編劇,他的喜好正好符合大眾,那他是很幸運的編劇。他自己喜歡,觀眾也喜歡,收視率就高。

這樣的人,就是編劇天才,命中注定是當(dāng)編劇的。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沉默的證人》《迷霧》,強調(diào)懸疑、心理的東西,是因為姜偉喜歡。他還有一種自己與自己較勁的習(xí)慣,不管大家愛不愛看,他一定要做個不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他要有點個性。

姜偉說,無論寫什么,劇本或者小說,總歸有個才情的痕跡。但是呢,電視劇這么公共快餐的東西,才情、個性,不能壓倒共性。無論如何,你得好看啊。

在此意義上,《潛伏》似乎剛好。

最后一個故事。

《潛伏》關(guān)機的前一天,大家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飯。場記、統(tǒng)籌、制片主任等等,所有人都到了。姜偉那天很不開心。他一直對某個工作人員不滿意,張靜讓他換人,他又不想換,說一旦換了,就毀了人前途。他已忍了很久,那天實在有點受不了了。他喝了點酒,黑著臉,說:“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得罵一個人?!?/p>

“你罵吧。”張靜說,然后大家都期待著他罵出一句特別臟的話。

“你大爺?shù)摹!苯獋フf完了。

大家互相看了看。就這句?

“就這一句,”張靜后來說,“那是我認識姜偉至今,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臟話?!?/p>

姜偉,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副教授,編劇,導(dǎo)演。編劇代表作品:《潛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沉默的證人》《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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