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曝紀行

“千里行旅不備糧，三更月下入無何。”仗此古人之言，于貞享甲子秋八月攜杖出江畔之破屋，卻聞風聲呼嘯，寒氣襲人也。

此身或將曝荒野，

秋風襲人透心寒。

江戶十秋送流光，

反指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過關之日降雨，山皆隱于云中。

寒雨不見富士山，

霧里情趣別一番。

某氏千里，伴余同行，百般照顧，精心盡力。平素即為莫逆之交，對友信篤之人。

掛念深川芭蕉樹，

交與富士且上路。 （千里）

行至富士川邊，見一約三歲棄兒哀哀哭泣。雙親欲將孩兒棄置于湍流之中而不顧，以圖熬度艱辛之世事，于心何忍。人命既如朝露，焉能不予留待。小草秋風，若非今夜凋零，便于明日枯萎。欲從衣袖中取食物與之，不禁嘆曰：

《富士三十六景 駿河薩多之海上》

聽得猿聲悲，

不堪棄兒秋風啼，

誰個更慘凄。

然汝緣何為父所惡，為母所厭？非也。父不惡汝，母不厭汝。此乃天數(shù)所定，唯哭汝之運乖命蹇。

過大井川時，終日下雨。

秋天雨潺潺，

屈指數(shù)算離江戶，

今到大井川。 （千里）

馬上吟。

路旁木槿花，

馬兒吞食它。

陰歷二十有余，月色朦朧，山麓昏暗，馬上垂鞭，行數(shù)里未聞雞鳴，如杜牧《早行》之殘夢。竟至小夜中山，突忽驚異。

馬背蒙眬眠，

驚醒曉夢殘。

淡月銜遠山，

家家起茶煙。

松葉屋風瀑亦在伊勢，訪之，約居十日。余身無寸鐵，唯脖掛褡褳，手持十八念珠。似僧若俗，似俗無發(fā)。余雖非僧，亦視為浮屠之類，不許入于神前。日暮乃向外宮參拜，外側之牌樓略顯昏暗，佛前供燈隨處可見。誠如“頂峰松籟”沁入身心，感激殊深。

晦日無月黑暗中，

狂風裹抱千年松。

一水流經(jīng)西行谷，見數(shù)人女子洗芋頭。

數(shù)人女子洗芋頭，

西行若見應作歌。

是日歸途，順入茶店。一名“蝶”之女子持白絹來，索求姻緣其名之發(fā)句，因書曰：

蘭香熏蝶翅。

訪閑人之茅舍。

紅葉已染常春藤，

四五竿竹動秋風。

九月初，回故鄉(xiāng)。北堂萱草已霜枯，如今蹤跡縹緲。諸事變遷，兄弟姐妹皆兩鬢斑白、皺紋堆額。唯言“茍活于世”，別無他話。兄長解開護身符袋，言“此乃先母白發(fā)，拜之。如浦島太郎打開玉匣，汝亦雙眉皆白，老矣”。遂相對而泣。

手捧亡母發(fā)。

熱淚灑落應消融，

遺愛感秋霜。

行至大和國，葛下郡竹內(nèi)乃千里之故鄉(xiāng)，小憩數(shù)日。

彈棉弓似琵琶聲，

竹叢深處慰旅情。

詣二上山當麻寺，見庭院古松，約逾千年，大可蔽牛。樹雖無常，亦蒙佛緣，得免斧斤之罪，幸甚喜哉。

僧侶、牽?；ǎ?/p>

幾代輪回已生死，

緣佛古松在。

獨入吉野深處，果然山深峰陡，云遮霧障，煙雨蔽谷。樵夫小屋，隨處可見。西邊伐木，東邊回響，各寺鐘聲悠揚，蕩漾心底。自古有忘世之人，入于此山，大抵隱遁而潛心于詩歌。此山比為唐土之廬山，亦適宜也。乃借宿寺院一夜。

愿求宿坊妻，

敲打砧杵搗衣聲，

秋旅慰凄寂。

西上人之草庵遺址于后殿往右，沿樵夫出沒之小徑，撥深草前行約二町，見草庵隔險谷深澗與山巒相對。滴答清水，如今依舊，滴落巖間。

清水滴答落巖間，

試以洗濯俗世塵。

倘若扶桑有伯夷，定必漱口；倘將此處告許由，定來洗耳。

上山下坡，不覺秋日傾斜，諸多古跡未能遍訪，然須先拜謁后醍醐帝陵寢。

陵寢經(jīng)年已荒蕪，

萋萋慕草何思慕？

由大和經(jīng)山城，入近江路，至美濃。過今須、山中，有常盤冢。伊勢之守武云“秋風似義朝”,究竟何處相似？余亦吟一句：

不破

寒秋風蕭森，

頗似義朝心。

昔日不破關，

一片田疇竹蕭蕭，

秋風繞野寒。

夜泊大垣，宿木因家。離武藏野上路時，已懷野曝之心。

啟程上路時，

已懷野曝心。

至今未斃命，

暮色正秋深。

在桑名本統(tǒng)寺

雪里紅牡丹，

聽聞白鸻鳴海邊，

恰似冬杜鵑。

不愿旅次貪眠，天色昏暗未曉之際，起身來到海邊。

天色未破曉，

漫步到海濱。

網(wǎng)里一銀魚，

一寸照眼明。

詣熱田。神社殘破，泥墻坍塌，雜草叢生。有繩子攔圍之處，以示此乃末社遺址。亦置有幾處石塊，言此為某神。艾蒿、慕草芊綿繁蕪，反比嶄新完整之神社更誘人心。

慕草亦枯槁，

茶店買年糕。

名古屋途中吟

放浪寒風吟狂句，

此身可似竹齋否。

羈旅枕邊聞犬吠，

寒雨濡濕聲寂悲。

信步賞雪

集市顧客喲，

我賣這頂雪斗笠。

斗笠多風雅。

觀旅人

今晨雪景多清朗，

馬也情趣細端詳。

海邊日暮

海邊暮色薄，

野鴨聲微白。

隨處解草履，棄手杖，風餐露宿，不覺歲暮。

不覺歲已暮，

斗笠草履行一路，

餐風又宿露。

如此一路行吟，回鄉(xiāng)過年。

誰家新女婿，

羊齒年糕馱牛背，

匆匆趕路去。

《六十余州名所圖會 伊賀 上野》

往奈良道上

春光擋不住，

野山無名亦透綠，

淡淡籠靄霧。

在二月堂

凜冽冰冷夜，

眾僧修行來汲水，

踢踏聽木鞋。

往京都，訪三井秋風之鳴瀧山莊。

梅林

白梅花嬌嬈，

不見仙鶴步林間，

莫非昨被盜？

任憑百花夭，

橡樹矗立自超然，

主人格清高。

逢伏見西岸寺任口上人

但愿伏見桃花露，

滴落滋潤我衣服。

前往大津，翻山越嶺。

翻山忽見紫地丁，

不禁可憐撩溫情。

眺望湖水

辛崎湖畔松，

更比花朦朧。

在水口，重逢闊別二十年之故人。

兩命存斯世，

廿年邂逅亦奇緣，

櫻花爛漫時。

伊豆國蛭小島之僧去秋即始云游，聞余之名，愿于旅次相伴，遂追隨余之行蹤至尾張國。

若想結伴行，

麥穗充饑忍艱辛。

此僧告余，圓覺寺之大顛和尚已于今年正月初遷化。聞之如夢，遂于道中作書報與其角。

白梅可追慕，

熱淚灑溲疏。

《名所江戶百景 深川木場》

贈杜國

蝶戀白罌粟，

不忍離去折翅膀，

留作紀念物。

又宿桐葉子宅，之后欲下關東。

吸足牡丹蜜，

蜜蜂爬出花蕊來，

此情戀依依。

順路前往甲斐山中。

馬駒盡情吃麥穗，

主人慰我旅情美。

四月末，回江戶草庵，解旅途之乏。

江戶草庵洗旅塵，

夏衣虱子未抓盡。

《六十余州名所圖會 甲斐 猿橋》

亦稱《甲子吟行》等。芭蕉于貞享元年（1684，甲子年）陰歷八月從江戶出發(fā)旅行，沿東海道而上，去伊勢，回故鄉(xiāng)伊賀，前往吉野山、美濃大垣、尾張熱田、名古屋，年末再次回鄉(xiāng)，然后去奈良、京都、大津、熱田、名古屋，過木曾路、甲州路，于翌年四月底回到江戶，歷經(jīng)九個月。此為芭蕉第一篇紀行文，大約完成于貞享三年下半年。

此句源自《莊子·逍遙游》:“適百里者，宿春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p>

《江湖風月集》收偃溪廣聞和尚偈《褙語錄》云：“不赍路糧笑復歌，三更月下入無何?！?/p>

貞享元年（1684）陰歷八月。

指結廬于隅田川畔的陋屋芭蕉庵。

芭蕉在江戶居住已十三年，此次回鄉(xiāng)，卻又懷念江戶，反指江戶為故鄉(xiāng)。劉皂《渡桑乾》（一說賈島）詩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p>

指箱根之關隘。

指苗村氏，通稱粕屋甚四郎。大和葛下郡竹內(nèi)村人，居住在江戶淺草。芭蕉門人。

源自《論語·學而》:“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p>

流經(jīng)甲斐、駿河的河流，注入駿河灣。日本三大急流之一。

源自《源氏物語·桐壺》:“冷露宮城野，凄風搖凌胡枝子，孤零寒秋夜?！贝颂帯靶〔荨奔春ψ?。芭蕉以秋風中的小胡枝子比喻棄兒的命運。

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篇：“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襟?！倍鸥Α肚锱d八首》有“聽猿實下三聲淚”句。此句意為：聞猿斷腸的詩人們聽到棄兒在秋風中悲泣又是什么心情呢？

流經(jīng)駿河、遠江境界的河流，注入駿河灣。

杜牧《早行》:“垂鞭信馬行，數(shù)里未雞鳴。林下帶殘夢，葉飛時忽驚。霜凝孤鶴迥，月曉遠山橫。童仆休辭險，時平路復平。”

靜岡縣南部掛川市的日坂嶺與金谷町之間的東海道山路，崎嶇曲折，兩邊深谷。此為歌枕（即古來和歌中歌詠過的名勝）。

伊勢渡會人，號垂虹堂，居住江戶，當時正回鄉(xiāng)。編著有《一樓賦》《丙寅紀行》。

“無發(fā)”，指未束發(fā)。未束發(fā)者被視為與僧侶同類，不允許進神宮內(nèi)參拜。

芭蕉在此想起西行法師的和歌：“深入探尋神路山，頂峰松籟下山來?！蔽餍校?118—1190），平安、鐮倉時代初期的僧侶、歌人，俗名佐藤義清，法名圓位。曾仕于鳥羽上皇，任北面武士。二十三歲時，感悟人生無常，入高野山為僧?！缎鹿沤窦肥珍浰暮透柽_九十四首。著有《山家集》。

此句指五十鈴川流經(jīng)神路山南面山谷，此地為西行隱居之地。

長連歌、俳諧連句的第一句，由五七五共十七個音節(jié)組成。有的可以獨立成詩，是為“俳句”。

閑人，意為脫俗清雅之人。此處指廬牧，伊勢人。

源自《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諼草”即萱草，“背”即北堂。古時母親多住北堂，種植萱草。芭蕉的母親已于天和三年（1683）去世。

芭蕉兄長松尾半左衛(wèi)門。

日本民間故事，講述了一個名叫浦島太郎的漁夫騎海龜進入龍宮，在龍宮居住三年，享盡榮華富貴的故事。漁夫回去時，龜公主送給他一個玉匣，囑咐其不可打開。但漁夫回家后，破戒打開，結果變成了老頭。

今奈良縣北葛城郡當麻町竹內(nèi)。

即與中將姬傳說相關的“迎客松”。

源自《莊子·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shù)千?！?/p>

源自《莊子·逍遙游》:“不夭斧斤，物無害者?！?/p>

吉野山有妻帶寺，進山參拜的香客可住宿在寺院里，其住處謂宿坊。

西行隱居的草庵，當時稱為西行堂、西行庵室。內(nèi)有西行畫像。

日本長度單位。一町約為109米。

西行吟詠此地，作和歌：“青苔清水流，滴答落巖間。清水用不盡，擇此結草庵。”

殷人伯夷反對周武王伐商，武王滅商后，伯夷逃避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相傳堯欲將君位讓給許由，許由逃至箕山。堯又請他任九州長官，他到潁水洗耳，表示不愿聽到。

后醍醐帝，即第九十六代天皇。建武新政后，與足利尊氏對立，逃至吉野，建立南朝，最后病死吉野。其陵寢塔尾陵在吉野如意輪寺的后山。

傳說源義朝愛妾常盤御前逃往東國途中，在山中為盜賊所殺。

即荒木田守武（1473—1549），伊勢神宮內(nèi)宮神官，被尊為“俳諧鼻祖”?！妒匚淝Ь洹肥侨毡镜谝徊抠街C集。

守武連句：“仰頭望明月，常盤故里掛天空，秋風似義朝?！?/p>

位于岐阜縣不破郡關原町，日本古代三關之一。平安時代廢棄。

谷木因，大垣的貨船批發(fā)商，與芭蕉同為北村季吟門下。

桑名，在三重縣。本統(tǒng)寺，東本愿寺別院，方丈琢惠是東本愿寺琢如上人的次子、北村季吟門下的俳人。

杜甫詩《白小》:“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桑名地區(qū)將銀魚稱為“冬一寸春二寸”。

指熱田神宮、位于今名古屋市。

末社，大神社屬下的小神社。

江戶時代的滑稽小說《竹齋》描寫京都的江湖郎中竹齋一邊吟詠狂歌一邊四處行醫(yī)，但由于對狂歌過于熱心，病人不敢找他看病。結果在前往江戶途中，破帽敝衣，窮愁潦倒?！翱窬洹蹦速街C的別名，與“狂歌”相對應。

指芭蕉的故鄉(xiāng)伊賀上野。

伊賀風俗，過年時，新女婿將鋪墊著羊齒的“鏡餅”（圓形大年糕）送給岳父母。芭蕉從此景感覺到故鄉(xiāng)的親切。那年是丑年，日語的“?！迸c“丑”、“馱”（負）與“趕”（追）同音，“趕?！奔础摆s年”。使用雙關語是貞門俳諧的技巧。羊齒，作為吉利的象征，正月時裝飾在門上。

奈良東大寺二月堂。修二會期間，允許善男信女宿寺齋戒祈愿。

從陰歷二月一日起十四天，東大寺僧侶十多人居住在二月堂里，進行修行，稱為“修二會”。第七天和第十二天的半夜，舉行從二月堂前面的若狹井里汲水的儀式，稱為“靈水”。木鞋，指僧侶穿的用扁柏木做的厚底木屐，在內(nèi)殿的通道上奔走發(fā)出急促響亮的聲音。

三井秋風（1646—1717），生于伊勢松坂，京都富豪，談林派末期的著名俳人。在京都西北郊外的鳴瀧（今右京區(qū)）建有別墅花林園。

援引隱居西湖孤山的北宋詩人林和靖梅妻鶴子的典故。

西岸寺指東本愿寺派西岸寺。任口是該寺第三代住持寶譽上人的俳號，談林派著名俳人。

伏見是桃的產(chǎn)地。此處芭蕉以盛開的桃花贊譽任口上人的崇高品德。

指琵琶湖。

大津北邊約四公里的琵琶湖西岸的“辛崎松”是近江八景之一。此處的“花”應指在古代和歌中著名的長良山的山櫻。

大津至龜山之間的東海道驛站，位于滋賀縣甲賀郡水口町。

“故人”指芭蕉的同鄉(xiāng)、門人服部土芳。芭蕉回鄉(xiāng)時，他在播磨，回鄉(xiāng)后又一路往京都追趕芭蕉，不意在水口與芭蕉邂逅。

靜岡縣田方郡韭山町一帶的古稱。

指齋部路通。路通已于當年春天在膳所松本（今大津市）入芭蕉門下，后亦到尾山。

大顛和尚，鐮倉圓覺寺住持，隱退后居伊豆韭山凈因寺。貞享二年（1685）正月圓寂。他是其角參禪之師，又是其角的俳諧門人，俳號“幻吁”。

寶井其角（1661—1707），江戶時代前期俳人，別號寶晉齋、晉子等。在江戶從醫(yī)。芭蕉最早的弟子，江戶蕉門重鎮(zhèn)。其住所在江戶深川木場。有句集《花摘集》《其角十七條》等。

坪井杜國（? —1690），通稱莊兵衛(wèi)，名古屋的米商。芭蕉的高足。此句以美麗的白罌粟比喻年輕的杜國，以飛來飛去的蝴蝶比喻四處漂泊的自己。

林桐葉子，熱田的富豪。芭蕉于去年冬天住在他家里，此次于三月下旬起又住兩周左右。

此句指前往甲斐國谷村的朋友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