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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十三則

無為是一種境界:文化名家談修心 作者:梁啟超 等 著;陳武 編


隨感十三則

豐子愷

花臺里生出三枝扁豆秧來。我把它們移種到一塊空地上,并且用竹竿搭一個棚,以扶植它們。每天清晨為它們整理枝葉,看它們欣欣向榮,自然發(fā)生一種興味。

那蔓好像一個觸手,具有可驚的攀緣力。但究竟因?yàn)椴簧劬Γ还苊つ康叵蛏习l(fā)展,有時會鉆進(jìn)竹竿的裂縫里,回不出來,看了令人發(fā)笑。有時一根長條獨(dú)自脫離了棚,顫裊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個摸不著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憐。這等時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個月之后,滿棚枝葉婆娑,棚下已堪納涼閑話了。

有一天清晨,我發(fā)見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葉和許多軟垂的蔓,驚奇得很。仔細(xì)檢查,原來近地面處一支總干,被不知甚么東西傷害了。未曾全斷,但不絕如縷。根上的養(yǎng)分通不上去,凡屬這總干的枝葉就全部枯萎,眼見得這一族快滅亡了。

這狀態(tài)非常凄慘,使我聯(lián)想起世間種種的不幸。

有一種椅子,使我不易忘記:那坐的地方,雕著一只屁股的模子,中間還有一條凸起,坐時可把屁股精密地裝進(jìn)模子中,好像澆塑石膏模型一般。

大抵中國式的器物,以形式為主,而用身體去遷就形式。故椅子的靠背與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長過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則以身體的實(shí)用為主,形式即由實(shí)用產(chǎn)生。故縫西裝須量身體,剪刀柄上的兩個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橫斷面的形狀而制造。那種有屁股模子的椅子,顯然是西洋風(fēng)的產(chǎn)物。

但這已走到西洋風(fēng)的極端,而且過分了。凡物過分必有流弊。像這種椅子,究竟不合實(shí)用,又不雅觀。我每次看見,常誤認(rèn)它為一種刑具。

散步中,在靜僻的路旁的雜草間拾得一個很大的鑰匙。制造非常精致而堅(jiān)牢,似是鞏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從何人的手中因何緣而落在這雜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遺”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來尋;但也不愿把這個東西藏進(jìn)自己的袋里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滸》中五臺山上挑酒擔(dān)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边@兩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個牧童,拾得舊刀槍時定有無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槍的柄曾經(jīng)受過誰人的驅(qū)使?那刀槍的尖曾經(jīng)吃過誰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們的活動之下,曾經(jīng)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許我現(xiàn)在就同“牧童拾得舊刀槍”一樣。在這個大鑰匙塞在大洋箱鍵孔中時的活動之下,也曾經(jīng)害死過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發(fā)開十年前堆塞著的一箱舊物來,一一檢視,每一件東西都告訴我一段舊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為主角的影戲。

結(jié)果從這里面取出一把油畫用的調(diào)色板刀,把其余的照舊封閉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這調(diào)色板刀,并非想描油畫。是利用它來切芋艿,削蘿卜吃。

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東京的舊貨攤上買來的。它也許曾經(jīng)跟隨名貴的畫家,指揮高價的油畫顏料,制作出帝展一等獎的作品來博得沸騰的榮譽(yù)?,F(xiàn)在叫它切芋艿,削蘿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蘿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讓它嘗嘗罷。

十余年前有一個時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寫字。買三五個銅板洋青蓮,可泡一大瓶紫水,隨時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過一會,覺得這固然比磨墨簡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我嫌它顏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厭倦。

后來大家漸漸不用,不久此風(fēng)便熄。用不厭的,畢竟只有黑和藍(lán)兩色:東洋人寫字用黑。黑由紅黃藍(lán)三原色等量混和而成,三原色具足時,使人起安定圓滿之感。因?yàn)槭篱g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產(chǎn)生,故黑色中包含著世間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寫字用藍(lán),藍(lán)色在三原色中為寒色,少刺激而沉靜,最可親近。故用以寫字,使人看了也不會厭倦。

紫色為紅藍(lán)兩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這正是提倡白話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種蓬勃的象征,并非偶然的。

孩子們對于生活的興味都濃。而這個孩子特甚。

當(dāng)他熱中于一種游戲的時候,吃飯要叫到五六遍才來,吃了兩三口就走,游戲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場,勒住褲腰,走回來參加一歇游戲,再去放出后半場。看書發(fā)見一個疑問,立刻捧了書來找我,茅坑間里也會找尋過來。得了解答,拔腳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遺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劃襪走了七八步方才覺察,獨(dú)腳跳回來取鞋。他有幾個星期熱中于搭火車,幾個星期熱中于著象棋,又有幾個星期熱中于查《王云五大詞典》,現(xiàn)在正熱中于捉蟋蟀。但凡事興味一過,便置之不問。無可熱中的時候,鎮(zhèn)日沒精打彩,度日如年,口里叫著“餓來!餓來!”其實(shí)他并不想吃東西。

有一回我畫一個人牽兩只羊,畫了兩根繩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繩子只要畫一根。牽了一只羊,后面的都會跟來?!蔽一形蜃约洪啔v太少。后來留心觀察,看見果然:前頭牽了一只羊走,后面數(shù)十只羊都會跟去。無論走向屠場,沒有一只羊肯離群眾而另覓生路的。

后來看見鴨也如此。趕鴨的人把數(shù)百只鴨放在河里,不須用繩子系住,群鴨自能互相追隨,聚在一塊。上岸的時候,趕鴨的人只要趕上一二只,其余的都會跟了上岸。無論在四通八達(dá)的港口,沒有一只鴨肯離群眾而走自己的路的。

牧羊的和趕鴨的就利用它們這模仿性,以完成他們自己的事業(yè)。

每逢贖得一劑中國藥來,小孩們必然聚攏來看拆藥。每逢打開一小包,他們必然驚奇叫喊。有時一齊叫道:“??!一包瓜子!”有時大家笑起來:“哈哈!四只骰子!”有時驚奇得很:“咦!這是洋囝囝的頭發(fā)呢?”又有時嚇了一跳:“啊?。≡S多老蟬!”病人聽了這種叫聲,可以轉(zhuǎn)顰為笑。自笑為什么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囝囝的頭發(fā),或老蟬呢?看藥方也是病中的一種消遣。藥方前面的脈理大都乏味;后面的藥名卻怪有趣。這回我所服的,有一種叫作“知母”,有一種叫作“女貞”,名稱都很別致。還有“銀花”,“野薔薇”,好像新出版的書的名目。

吃外國藥沒有這種趣味。中國數(shù)千年來為世界神秘風(fēng)雅之國,這特色在一劑藥里也很顯明地表示著,來華考察的外國人,應(yīng)該多吃幾劑中國藥回去。

《項(xiàng)脊軒記》里歸熙甫描寫自己閉戶讀書之久,說“能以足音辨人”。我近來臥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門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別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別其所為何來?!斑@會是徐媽送藥來了?”果然?!斑@會是五官送報紙來了?”果然。

記得從前寓居在嘉興時,大門終日關(guān)閉。房屋進(jìn)深,敲門不易聽見,故在門上裝一鈴索。來客拉索,里面的鈴響了,人便出來開門。但來客極稀,總是這幾個人。我聽?wèi)T了,也能以鈴聲辨人,時有一種頑童或閑人經(jīng)過門口,由于手癢或奇妙的心理,無端把鈴索拉幾下就逃,開門的人白跑了好幾回;但以后不再上當(dāng)了。因?yàn)槲夷鼙鎰e他們的鈴聲中含有倉皇的音調(diào),便置之不理了。

盛夏的某晚,天氣大熱,而且奇悶。院子里納涼的人,每人隔開數(shù)丈,默默地坐著搖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發(fā)的呻吟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響。大家被炎威壓迫得動彈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

這沉悶的靜默繼續(xù)了約半小時之久。墻外的弄里一個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聲,忽然來打破這靜默:“今夜好熱!啊咦——好熱!”

院子里的人不期地跟著他叫:“好熱!”接著便有人起來行動,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氣。炎威也似乎被這喊聲喝退了些。

十一

尊客降臨,我陪他們吃飯往往失禮。有的尊客吃起飯來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數(shù)進(jìn)口去。我則吃兩碗飯只消五六分鐘,不能奉陪。

我吃飯快速的習(xí)慣,是小時在寄宿學(xué)校里養(yǎng)成的。那校中功課很忙,飯后的時間要練習(xí)彈琴。我每餐連盥洗只限十分鐘了事,養(yǎng)成了習(xí)慣?,F(xiàn)在我早已出學(xué)校,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xí)慣仍是不改。我常自比于牛的反芻:牛在山野中自由覓食,防猛獸迫害,先把草囫圇吞入胃中,回洞后再吐出來細(xì)細(xì)嚼食,養(yǎng)成了習(xí)慣?,F(xiàn)在牛已被人關(guān)在家里喂養(yǎng),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xí)慣仍是不改。

據(jù)我推想,牛也許是戀慕著野生時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習(xí)慣的。

十二

新點(diǎn)著一支香煙,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煙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長長的一支大美麗香煙翻落在痰盂中,“吱”地一聲叫,溺死在污水里了。

我向痰盂悵望,嗟嘆了兩聲,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覺得這比丟棄兩個銅板肉痛得多。因?yàn)橄銦熃?jīng)過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對于這東西本身自有感情,與價錢無關(guān)。兩角錢可買二十包火柴。照理,丟掉兩角錢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樣。但丟掉兩角錢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別人不說暴殄天物,自己也對不起火柴。

十三

一位開羊行的朋友為我談羊的話。據(jù)說他們行里有一只不殺的老羊,為它頗有功勞:他們在鄉(xiāng)下收羅了一群羊,要裝進(jìn)船里,運(yùn)往上海去屠殺的時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們便牽這老羊出來。老羊向群羊叫了幾聲,奮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見老羊上船了,便大家模仿起來,爭先恐后地跳進(jìn)船里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后,他們便把老羊牽上岸來,仍舊送回棚里。每次裝羊,必須央這老羊引導(dǎo)。老羊因有這點(diǎn)功勞,得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這不殺的老羊,原來是該死的“羊奸”。

一九三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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