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冰心散文 作者:冰心 著


在這里住得妥貼,快樂,安穩(wěn),而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說想北平大覺寺的杏花,香山的紅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筆墨箋紙,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故宮北海,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燒鴨子涮羊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火神廟隆福寺,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糖葫蘆,炒栗子,我說我也想。而在談話之時,我的心靈時刻的在自警說:“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樣的一天!”

我口說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離開北平以后,從未夢見過北平,足見我控制得相當之決絕——

而且我試筆之頃,意馬奔馳,在我自己驚覺之先,我已在紙上寫出我是在苦戀著北平。

我如今鎮(zhèn)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幾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fā)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現(xiàn)了一副一副的面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面,也突兀變換,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見了景山最高頂,“明思宗殉國處”的方亭欄干上,有燈彩扎成的六個大字,是“慶祝徐州陷落!”

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扎不抵抗之后,斷續(xù)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機,在曉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只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制服,因為穿黃制服的人,都當做了散兵,游擊隊,有砍死刺死的危險。

四野的炮聲槍聲,由繁而稀,由近而遠,聲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黃字旗,紅十字旗,……只看不見了青天白日旗。

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靜寂,只三三兩兩襤褸趑趄的人,在仰首圍讀著“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門,飽看過千萬青年搖旗吶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只鎮(zhèn)定的在看著一隊一隊零落的中小學生的行列,拖著太陽旗,五色旗,紅著眼,低著頭,來“慶?!北6ㄏ萋?,南京陷落……后面有日本的機關槍隊緊緊地監(jiān)視跟隨著。

日本的游歷團一船一船一車一車的從神戶橫濱運來,掛著旗號的大汽車,在景山路東長安街橫沖直撞的飛走。東興樓,東來順掛起日文的招牌,歡迎遠客。

故宮北海頤和園看不見一個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只聽見橐橐的軍靴聲,木屐聲。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榮起來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門,掛上布簾,無線電機在廣播著友邦的音樂。

我想起東京神戶,想起大連沈陽,……北平也跟著大連沈陽死去了,一個女神王后般美麗尊嚴的城市,在蹂躪侮辱之下,懨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這美麗尊嚴的皮囊,軀殼!我走,我回顧這尊嚴美麗,瞠目瞪視的皮囊,沒有一星留戀。在那高山叢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飄揚的旗幟,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塵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興奮新鮮的朝氣;我再走,我要掮著這方旗幟,來招集一星星的尊嚴美麗的靈魂,殺入那美麗尊嚴的軀殼!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香港《大公報》1940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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