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媽媽的粥

讀者30周年: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親情卷) 作者:[美] 亨德里克·威廉·房龍 著;王偉,劉國鵬 譯


我和媽媽的粥

文_孫雪晴

算上入學(xué)那次跟媽媽一起去北京,這算是第三次坐這趟火車了。傍晚六點零三分發(fā)車,第二天早上七點三十三分到。很快,杭州到北京的距離,特別是對于我跟我媽而言。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有三四天沒真正意義上講過話了,冷戰(zhàn)的時間長得讓我沒辦法看到它的結(jié)尾。這樣比較起來,十三個小時我還是容易接受的。

這趟火車的玻璃窗很干凈,透過玻璃窗望出去,站臺的燈光明晃晃的。而那些站臺的柱子和站立的人群由于玻璃的失真略有歪曲,加上光線陰影的作用,在玻璃窗均勻的平面上做著溫情的細微閃動。媽媽就在他們中間,跟那些陌生的人、柱子、路燈站在一起,臉上也是明明暗暗的。她朝著我揮了揮手,然后同樣的,我也朝她揮了揮手。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彼此不認識,只是被硬拉到這來,做一個送行。幸好這種尷尬持續(xù)的時問不長,沒等車開,媽媽就走了。她出來時沒挎包,這絕對是一個重大的失誤,她幾乎連手該擺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了。我一直在和一同返校的同學(xué)不停地聊天,因為我不知道該和媽媽說什么,或者該做什么樣的表情,只有不停地笑,笑到嘴唇都搭在牙齒上了。這樣差勁的偽裝果真很費勁,我只希望火車快點開。越快整個暑假杭州都是沒完沒了地?zé)幔撘姷呐笥延炙坪踉谏洗魏俣家淮涡砸娡炅?。懶得出去,就幾乎成天泡在家里,爸爸媽媽也就自然而然地變成暑假見面最多的人。剛開始都是對你好得不得了。一學(xué)期沒見了,所有思念啊什么煽情的東西都濃縮在剛見面的頭一兩個禮拜,不用做家務(wù),不用催你看英語,甚至連完全顛倒的作息時間也絕對不加干涉。不過,之后漫長的一兩個月就比較難熬了。

當(dāng)然這一切早在寒假就開始付諸實施了,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適應(yīng),可以熟練地避開跟爸媽的爭吵。看來依舊高估了自己,小爭吵幾乎不斷,爸爸脾氣比較好,吵過就忘了。女兒和媽媽卻是天生的敵人,連吵架都微妙得要命,看上去很小的事,里面也會有它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一旦越界,后果就很難收拾。

似乎是等了一個世紀,我跟媽媽最大的一次爭吵在暑假晃晃悠悠的尾巴上爆發(fā)了。那幾天爸爸出差去了,這就完全成了屬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媽媽從要我早點休息開始說起,一路喋喋不休地說到考研的問題,八百年以后的事了。因為爸爸不在家,連一個勸話的人都沒有,那天是吵得非常厲害。我平時是很少見媽媽跟別人吵架的,她一動怒就會臉紅,媽媽皮膚不白,所以每回吵架她臉上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溫和的紅暈,那要比害羞的顏色深一點,而且她紅起臉來會一直紅到脖子根。

其實,有些話我一說出口,就知道講過分了。但是吵架是門錯位的藝術(shù)。永遠是你說得對的時候她跟你吼;而她對的時候,你又沒道理地亂叫。最后我們都采用了以不理對方作為停止。媽媽吵架時通用的技巧是,結(jié)束前她會象征性地讓一下步,如果那時我認錯了,那么一切相安無事。但我選擇了不回應(yīng),冷戰(zhàn)如期而至。

媽媽對我的好,用腳指頭想我也清楚得。而且就兩個人在家又互相不答理,這滋味是不好受的。比較簡單實際的辦法就是煲些什么東西給媽媽吃,就煲個粥吧,這就是我第二天煲粥的全部原因。

從超市買了胡蘿卜、茄子、生菜、皮蛋和肉末,忙了整整一個下午,算是煲了鍋所謂的皮蛋瘦肉粥。接下來就只是端鍋上桌,然后意思一下,道個歉就行了。一直到晚飯前我確實都是這么想的。

媽媽下班回來依舊沒有笑容,她沒跟我多說一句話。媽媽炒好了菜,我們像平時一樣坐下來一起吃飯。這是我們吵架后第一次一起吃飯。沒有彼此夾菜,也沒有說話,我甚至懷疑會這樣一直安靜地坐到一切結(jié)束。我們幾乎跟魚一樣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就這樣吃好飯,洗好碗,然后睡覺,然后明天重復(fù)今天,然后我回北京,然后所有結(jié)束。我覺得自己很傻,莫名其妙地煲了一鍋粥,她根本不買賬,照樣吃她的飯,從不抬頭看我一眼。我第一次意識到家里的餐桌是這么的長,長得離譜,我和媽媽就坐在它的兩頭,像海豚的兩只眼睛,誰也看不到對方。

媽媽起身去廚房盛飯,我才猛然想起,關(guān)于那鍋粥的事情。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還有那鍋東西存在,她一定會明白這是道歉的證據(jù),會揚揚自得,而事實上我那時已經(jīng)完全沒那個心情了,似乎是她占了絕對的上風(fēng)。

“砂鍋里你弄了什么東西,要干什么用的?”媽媽的口氣很硬,里面還包含著我不能忍受的優(yōu)越感。她什么都知道了。

“沒什么,中午吃剩的,我自己吃?!蔽疫€是嘴硬,但很明顯的,最后一句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媽媽端著碗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她斜著腦袋,看著我:“要熱一下的。”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之后我就看不到她了,廚房的門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聽見開煤氣的聲音,一下,兩下,煤氣灶很久都沒點著。

“不用你,我來?!蔽?guī)缀跏翘饋淼?,感覺媽媽是在向我示威,好像沒有她我就不行一樣。

我跳起來沖進廚房,那樣子果真是氣勢洶洶的,可能是媽媽聽見了我的話,她正端著碗準(zhǔn)備出來。我們就這么一撞,一個要出來,一個要進去。媽媽手里的碗一斜,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我忙往旁邊閃讓躲開,媽媽忙用另一只手擋著,碗沒掉下去,軟軟的米飯被媽媽擋在了懷里。

媽媽擋住了碗沒讓它往我這邊倒,這是她的第一反應(yīng);而我,本能地躲開了。我抬起頭,媽媽還是沒說一句話,她在把粘在身上的米飯一粒粒拿掉。我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味道,是米飯夾帶著媽媽身上的味道,軟軟香香的。

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過她看到后面廚房的一切。我和媽媽一樣高了。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突然站在媽媽的高度去看周圍的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問長高了。那一瞬間,我別的什么都沒想,只是想馬上道歉,我的毫無道理的發(fā)火,我的頂撞,我的所有的不對。

但事實上我什么都沒說,甚至沒挪動過一步,而媽媽也就一直低著頭撿飯粒。時間像是完全凝固了。安靜開始升騰,一直向上升騰,然后變得讓人難以忍受。此時只要誰說一句話就足以使死掉一般的安靜爆炸。但是沒有,誰也沒有。我覺得自己像是要消失在安靜陰影當(dāng)中一樣,一直變小,一直變小,最后變得什么也沒有。

媽媽是什么時候走出廚房的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廚房里,等粥端出去的時候,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只空碗……沒有誰解釋,媽媽就是媽媽,她明白女兒一切一切的小心思。

夜深了,火車晃啊晃啊晃的,周圍的人都睡了。坐直了身子,一直扭頭看窗外的這個姿勢的確讓我吃不消。晚上開動的火車會出奇地安靜,過道上各類鞋子與地面親吻的摩擦聲帶出了紛雜潮濕的旅途意味??诖姓饎樱菋寢尩亩绦牛鹤⒁庑欣?,你有兩個包,一個箱子,下車時要好好檢查,別落下。車票要放在容易取的口袋里,出站時用。粥很好喝,以后可不用放茄子。旅途勞累,好好休息。媽媽發(fā)短信不會加標(biāo)點,所以是全部連在一起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明白。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媽媽是在客廳里吵架的,最后她先回了自己的臥室。我很長時間都能聽見她的腳步聲,她的臥室與飯廳只隔著一堵墻。她一直沒睡。她的腳步聲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發(fā)出踢踏踢踏的響聲。那聲音一直拉長,一直拉長,然后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家里的地板繞到現(xiàn)在的火車上,最后在胸口的地方停了下來,溢出由細線勒裹的密不透風(fēng)的隱隱疼痛。我很輕地叫了一聲,真的很輕,但我自己聽得很清楚。我沒有后悔那天沒有及時向媽媽道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媽媽。

她不需要道歉,因為所有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

因為我是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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