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平的零食小販

雅舍閑情:余生從容,便是安好 作者:梁實(shí)秋 著


人間風(fēng)味

所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北平的零食小販

北平人饞。饞,據(jù)字典說是“貪食也”,其實(shí)不只是貪食,是貪食各種美味之食。美味當(dāng)前,固然饞涎欲滴,即使閑來無事,饞蟲亦在咽喉中抓撓,迫切地需要一點(diǎn)什么以膏饞吻。三餐時固然希望膏粱羅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時間也一樣地想饞嚼,以鍛煉其咀嚼筋??代橔兊拈L頸都有一點(diǎn)羨慕,因?yàn)轭i長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謂饞,“饞”字在外國語中無適當(dāng)?shù)淖挚梢源?,所以講到饞,真“不足為外人道”。有人說北平人之所以特別饞,是由于當(dāng)年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閑的太多。閑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樣的零食小販便應(yīng)運(yùn)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販的吆喝聲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這與評劇有無關(guān)系,其抑揚(yáng)頓挫,變化頗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沉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一些凄涼。細(xì)聽小販的呼聲,則有直譬,有隱喻,有時竟像謎語一般的耐人尋味。而且他們的吆喝聲,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曾有過改變。我如今閉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販的呼聲儼然在耳,一個個的如在目前?,F(xiàn)在讓我就記憶所及,細(xì)細(xì)數(shù)說。

首先讓我提起“豆汁”。綠豆渣發(fā)酵后煮成稀湯,是為豆汁,淡草綠色而又微黃,味酸而又帶一點(diǎn)霉味,稠稠的、渾渾的、熱熱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細(xì)絲,加芹菜梗,辣椒絲或末。有時亦備較高級之醬菜如醬蘿卜、醬黃瓜之類,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兩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熱,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里人沒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則豆渣只有喂豬的份,鄉(xiāng)下人沒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養(yǎng)成喝豆汁的習(xí)慣。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腸”。后門橋頭那一家的大灌腸,是真的豬腸做的,遐邇馳名,但嫌油膩。小販的灌腸雖有腸之名實(shí)則并非是腸,僅具腸形,一條條的以芡粉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規(guī)則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鍋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鹽汁吃。據(jù)說那油不是普通油,是從作坊里從馬肉等熬出來的油,所以有著一種怪味。單聞那種油味,能把人惡心死,但炸出來的灌腸,噴香!

從下午起有沿街叫賣“面筋喲!”者,你喊他時須喊:“賣熏魚兒的!”他來到你門口打開他的背盒由你揀選時卻主要的是豬頭肉。除豬頭肉的臉子、只皮、口條之外還有腦子、肝、腸、苦腸、心頭、蹄筋等,外帶著別有風(fēng)味的干硬的火燒。刀口上手藝非凡,從夾板縫里抽出一把飛薄的刀,橫著削切,把豬頭肉切得出薄如紙,塞在那火燒里食之,熏味撲鼻!這種鹵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風(fēng)味,離開北平便嘗不到。

也有推著車子賣“燒羊脖子燒羊肉”的。燒羊肉是經(jīng)過煮和炸兩道手續(xù)的,除肉之外還有肚子和鹵湯。在夏天佐以黃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推車賣的不及街上羊肉鋪所發(fā)售的,但慰情聊勝于無。

北平的“豆腐腦”,異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軟嫩豆腐,上面澆一勺鹵,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種東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醬、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熱乎乎的連吃帶喝亦頗有味。

北平人做“燙面餃”不算一回事,真是舉重若輕、叱咤立辦,你喊三十餃子,不大的工夫就給你端上來了,一個個包得細(xì)長齊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鹽水里煮得泡泡的,有時再羼進(jìn)幾個粉絲做的炸丸子,放進(jìn)一點(diǎn)辣椒醬,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餛飩何處無之?北平挑擔(dān)賣餛飩的卻有他的特點(diǎn),餛飩本身沒有什么異樣,由筷子頭撥一點(diǎn)肉餡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個餛飩,特殊的是那一鍋肉骨頭熬的湯別有滋味,誰家里也不會把那么多的爛骨頭煮那么久。

一清早賣點(diǎn)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燒餅油鬼。北平的燒餅主要的有四種,芝麻醬燒餅、螺絲轉(zhuǎn)、馬蹄、驢蹄,各有千秋。芝麻醬燒餅,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樣,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總是不夠標(biāo)準(zhǔn)。螺絲轉(zhuǎn)兒最好是和“甜漿粥”一起用,要夾小圓圈油鬼。馬蹄兒只有薄薄的兩層皮,宜加圓泡的甜油鬼。驢蹄兒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條,因?yàn)楦静蛔鲩L條狀,主要的只有兩種,四個圓泡連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圓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夾在燒餅里一按咔嚓一聲。離開北平的人沒有不想念那種油鬼的。外省的油條,虛泡囊腫,不夠味,要求炸焦一點(diǎn)也不行。

“面茶”在別處沒見過。真正的一鍋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著芝麻醬撒滿一層,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嗎?至少是很怪。

賣“三角饅頭”的永遠(yuǎn)是山東老鄉(xiāng)。打開蒸籠布,熱騰騰的各樣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饅頭、豆沙包、蒸餅、紅棗蒸餅、高莊饅頭,聽你揀選。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yàn)樾尤食鲈诒狈剑嵛兜氖悄巧贁?shù)幾顆苦杏仁。

豆類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聽打糖鑼的聲音很少不怦然心動的。賣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藝,他會把一塊豌豆泥捏成為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可以聽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壺,壺蓋、壺把、壺嘴俱全,中間灌上黑糖水,還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規(guī)模大一點(diǎn)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葉,盆里灌黑糖水。最簡單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餅,用芝麻做餡。后來還有“仿膳”的伙計出來做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樣的點(diǎn)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棗泥餅、花糕,五顏六色,應(yīng)有盡有,惟妙惟肖。

“豌豆黃”之下街賣者是粗的一種,制時未去皮,加紅棗,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實(shí)際上比鋪?zhàn)淤u的較細(xì)的放在紙盒里的那種要有味得多。

“熱蕓豆”有紅白二種,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塊布擠成一個豆餅,可甜可咸。

“爛蠶豆”是俟蠶豆發(fā)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爛到一擠即出。

“鐵蠶豆”是把蠶豆炒熟,其干硬似鐵。牙齒不牢者不敢輕試,但亦有酥皮者,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著竹籃赤足蹚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絲”,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蔥卷餅而食之。

“豆渣糕”是蕓豆泥做的,做圓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兩顆,加糖及黑糖水食之?!瓣祪焊狻保敲酌嫣钅就胫姓糁羞凶黜?,頃刻而熟?!敖着骸笔抢吓嚎字刑钆疵?,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圍經(jīng)常環(huán)繞著饞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項(xiàng)特產(chǎn)。用牛奶凝凍而成,夏日用冰鎮(zhèn),涼香可口,講究一點(diǎn)的酪在酪鋪發(fā)售,沿街販賣者亦不惡。

“白薯”(南人所謂紅薯),有三種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兒的!”者是干煮白薯,細(xì)細(xì)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車上賣。稍后喊“鍋底兒熱和!”者為帶汁的煮白薯,塊頭較大,亦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玉蜀黍)初上市時也有煮熟了在街上賣的。對于城市中人這也是一種新鮮滋味。

沿街賣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棗的,有不加棗的,擺在盤子里齊整可愛。

北平?jīng)]有湯圓,只有“元宵”,到了元宵季節(jié)街上有叫賣煮元宵的。袁世凱稱帝時,曾一度禁稱元宵,因與“袁消”二字音同,改稱湯圓,可嗤也。

糯米團(tuán)子加豆沙餡,名日“艾窩”或“艾窩窩”。

黃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紅豆的,有加紅棗的,賣時切成斜塊,插以竹簽。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販賣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當(dāng)中剪開。很少賣大的紅菱者。

“老雞頭”即芡實(shí)。生者為刺囊狀,內(nèi)含芡實(shí)數(shù)十顆;熟者則為圓硬粒,須敲碎食其核仁。

供兒童以糖果的,從前是“打糖鑼的”,后又有賣“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賣“糖雜面的”,都經(jīng)常徘徊于街頭巷尾。

“爬糕”“涼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驢肉”,聽起來怪駭人的,其實(shí)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駱駝肉、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說。

擔(dān)著大銅茶壺滿街跑的是賣“茶湯”的,用開水一沖,即可調(diào)成一碗茶湯,和鋪?zhàn)永锏陌藢毑铚蚺K璨韫滩荒鼙龋囝H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馬油炸的,特別酥脆。

北平“酸梅湯”之所以特別好,是因?yàn)槭褂帽?,并加玫瑰、木樨、桂花之類。信遠(yuǎn)齋的最合標(biāo)準(zhǔn),沿街叫賣的便徒有其名了,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頗有礙衛(wèi)生。賣酸梅湯的普通兼帶“玻璃粉”及小瓶用玻璃球做蓋的汽水?!肮痈伞币彩侵匾囊豁?xiàng)副業(yè),用杏干、柿餅、鮮藕煮成?!懊倒鍡棥币埠芎贸?。

冬天賣“糖葫蘆”,裹麥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各種原料皆可制糖葫蘆,唯以“山里紅”為正宗。其他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干、核桃、荸薺、橘子、葡萄、金橘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別寂靜,令人難忘的是那賣“水蘿卜”的聲音,“蘿卜——賽梨——辣了換!”那紅綠蘿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對于北方煨在火爐旁邊的人特別有沁人脾胃之效。這等蘿卜,別處沒有。

有一種內(nèi)空而癟小的花生,大概是揀選出來的不夠標(biāo)準(zhǔn)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遠(yuǎn)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兒”,亦冬夜的一種點(diǎn)綴。

夜深時往往聽到沉悶而遲緩的“硬面餑餑”聲,有光頭、凸蓋、鐲子等,亦可充饑。

水果類則四季不絕地應(yīng)世,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頭兒樂、鴨兒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爛酸梨、沙果、蘋果、虎拉車、杏、桃、李、山里紅、柿子、黑棗、嘎嘎棗、老虎眼大酸棗、荸薺、海棠、葡萄、蓮蓬、藕、櫻桃、桑葚、檳子……不可勝舉,都在沿門求售。

以上約略舉說,只就記憶所及,掛漏必多。而且數(shù)十年來,北平也正在變動,有些小販由式微而沒落,也有些新的應(yīng)運(yùn)而生,比我長一輩的人所見所聞可能比我要豐富些,比我年輕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較新鮮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總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穎而庸俗方面變,在零食小販上即可窺見一斑。如今呢,胡塵漲宇,面目全非,這些小販,還能保存一二與否,恐怕在不可知之?dāng)?shù)了。但愿我的回憶不是永遠(yuǎn)地成為回憶!

請客

常聽人說:“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若要一輩子不得安,娶姨太太?!闭埧椭挥幸惶觳坏冒?,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覺得不妨偶一為之。

所謂請客,是指自己家里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樓飯店“鋪筵席,陳樽俎”,呼朋引類,飛觴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最后一哄而散,由經(jīng)手人員造賬報銷,那種宴會只能算是一種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罷。

婦主中饋,所以要請客必須先歸而謀諸婦。這一謀,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獲致結(jié)論,因?yàn)閱栴}牽涉太廣,不能一言而決。

首先要考慮的是請什么人。主客當(dāng)然早已內(nèi)定,陪客的甄選大費(fèi)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邊的宦場中人,吃不飽餓不死的教書匠,一身銅臭的大腹賈,小頭銳面的浮華少年……若是聚在一個桌上吃飯,便有些像是雞兔同籠,非常勉強(qiáng)。把素未謀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們有說有笑,同時食物都能順利地從咽門下去,也未免強(qiáng)人所難。主人從中調(diào)處,殷勤了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興趣的話題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偷臄?shù)目視設(shè)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wǎng)打盡,自然是經(jīng)濟(jì)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圓桌面也不過能坐十三四個體態(tài)中型的人。說來奇怪,客人單身者少,大概都有寶眷,一請就是一對,一桌只好當(dāng)半桌用。有人請客廣發(fā)箋帖,心想總有幾位心領(lǐng)謝謝,萬想不到人人惠然肯來,而且還有一位特別要好帶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寶寶!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謙讓:“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擠擠攘攘,其中還不乏中年發(fā)福之士,把圓桌圍得密不通風(fēng),上菜需飛越人頭,斟酒要從耳邊下注,前排客滿,主人在二排敬陪。

擬菜單也不簡單。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長,大概是以平素見過的飯館酒席的局面作為藍(lán)圖。家里有廚師廚娘,自然一聲吩咐,不再勞心,否則主婦勢必親自下廚操動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長理論,真讓他切蔥剝蒜都未必能夠勝任。所以擬訂菜單,需要自知之明,臨時“鉆鍋”翻看食譜未必有濟(jì)于事。四冷葷,四熱炒,四壓桌,外加兩道點(diǎn)心,似乎是無可再減,大魚大肉,水陸雜陳,若不能使客人連串地打飽嗝,不能算是盡興。菜單擬訂的原則是把客人一個個地填得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場牙祭。有人以水餃宴客,餡子是豬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喲,里面怎么凈是青菜!”一般人還是欣賞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爛腸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婦忙著上菜市,挑挑揀揀,揀揀挑挑,又要物美又要價廉,裝滿兩個籃子,半途休憩好幾次才能氣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剝的,切的,鬧哄一兩天,然后丑媳好怕見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腿嗽缫颜酆喯嘌?,難道還會不肯枉駕?不,守時不是我們的傳統(tǒng)。準(zhǔn)時到達(dá),豈不像是“頭如穹廬、咽細(xì)如針”的餓鬼?要讓主人干著急,等他一催請?jiān)俅哒?,然后徐徐命駕,姍姍來遲,這才像是大家風(fēng)范。當(dāng)然朋友也有特別性急而提早蒞臨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團(tuán)。客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人進(jìn)門就選一個最好的座位,兩腳高架案上,真是賓至如歸;也有人寒暄兩句便一頭扎進(jìn)廚房,聲稱要給主婦幫忙,系著圍裙伸著兩只油手的主婦連忙謙謝不迭。等到客人到齊,無不饑腸轆轆。

落座之前還少不了你推我讓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時常無效,除非事前擺好名牌,而且寫上官銜,分層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說是主人的責(zé)任,但是也時常有熱心人士代為執(zhí)壺,而且見杯即斟,每斟必滿。不知是什么時候什么人興出來的陋習(xí),幾乎每個客人都會雙手舉杯齊眉,對著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間敬完一圈,但見杯起杯落,如“兔兒爺搗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舉起,虛應(yīng)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擰眉皺眼地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盤熱乎乎的東西端上來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盤底花紋隱約可見,上面撒著的一層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撥到了盤下,又不知被哪一位從盤下夾到嘴里吃了。還有人堅(jiān)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諱”(按:即醋)送上臺面海味早已不見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豐富,太豐富”,然后埋頭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謙稱:“不成敬意,家常便飯?!毙闹笨诳斓目腿司驮S提出疑問:“這樣的家常便飯,怕不要吃窮了?”主人也只好撲哧一笑而罷。將近尾聲的時候,大概總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yàn)檫€有好幾處應(yīng)酬。這時候主婦踱了進(jìn)來,紅頭漲臉,額角上還有幾顆沒揩干凈的汗珠,客人舉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勞之意,她坐下胡亂吃一些殘羹冷炙。

席終,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這時節(jié)應(yīng)該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興不淺,談鋒尚健,飯后磕牙,海闊天空,誰也不愿首先言辭,致敗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個哈欠而忘了掩口,這才有人提議散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為席終人散,立即功德圓滿,地上有無數(shù)的瓜子皮、紙煙灰,桌上杯碟狼藉,廚房里有堆成山的盤、碗、鍋、勺,等著你辦理善后!

吃相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時候,偶于餐館進(jìn)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連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余,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rèn)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內(nèi)各地普遍的風(fēng)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而且當(dāng)場若無壁板設(shè)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fā)達(dá),此種盛況即不易發(fā)生??墒俏倚闹邪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fā)生的可能。

《禮記》有“毋嚙骨”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內(nèi)。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連帶著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都是對于在桌面上進(jìn)膳的人而言,嚙骨應(yīng)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噼啪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骯臟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我不知道像咖喱雞飯一類黏糊糊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只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著鼓槌,歪著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于想象中得之。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又是奢侈品,從十一到十五世紀(jì)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隨身攜帶,這種作風(fēng)一直延至十八世紀(jì)還偶爾可見,據(jù)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里,市廛道旁隨處都有販賣通心粉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凈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fēng)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抖Y記》:“共飯不澤手?!眳问献⒃唬骸安粷墒终?,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jié)?,人將惡之而難言?!憋埱鞍咽窒聪纯簿褪橇恕7畤埌岩粔K生豬肘子放在鐵盾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jié)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愿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細(xì)細(xì)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yùn)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jìn)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運(yùn)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dāng)?shù)募s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diǎn)頭,或挑肥揀瘦地在盤碗里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里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zhǔn)吮吸出聲是外國規(guī)矩,我想這規(guī)矩不算太苛,因?yàn)橥鈬臏韬軠\,好像都是狐貍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diǎn)灌進(jìn)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diǎn)聲音,豈不強(qiáng)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jī)關(guān),隔著一堵墻,墻那邊經(jīng)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里進(jìn)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呼嚕,呼嚕,呼——?!钡穆曧懀缓笫恰斑青辍币宦?。他們是在吃炸醬面,于猛吸面條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要維持那種姿勢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后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diào)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于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huán)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diǎn)的。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么太多禮法的約束,細(xì)嚼慢咽,或風(fēng)卷殘?jiān)?,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我看見過一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地道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jìn)來了一位趕車的,辮子盤在額上,大搖大擺,手里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系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柜臺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上面這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飲酒

酒實(shí)在是妙,幾杯落肚之后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談笑風(fēng)生。再灌下幾杯之后,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yáng),不可一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地呈現(xiàn)出來。莎士比亞的《暴風(fēng)雨》里的卡力班,那個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嘗酒味,覺得妙不可言,以為把酒給他喝的那個人是自天而降,以為酒是甘露瓊漿,不是人間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與白人接觸,就是被酒所傾倒,往往不惜舉土地畀人以換一些酒漿。印第安人的衰滅,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們的荒腆于酒。

我們中國人飲酒,歷史久遠(yuǎn)。發(fā)明酒者,一說是儀狄,又說是杜康。儀狄夏朝人,杜康周朝人(按:杜康實(shí)為夏朝人),相距很遠(yuǎn),總之是無可稽考。也許制釀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儀狄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渡袝酚小毒普a》之篇,諄諄以酒為戒,一再地說“祀茲酒”(停止這樣的喝酒),“無彝酒”(勿常飲酒),想見古人飲酒早已相習(xí)成風(fēng),而且到了“大亂喪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過從漢起就有酒榷之說,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課稅以裕國帑,并沒有寓禁于征的意思。酒很難禁絕,美國一九二〇年起實(shí)施酒禁,雷厲風(fēng)行,依然到處都有酒喝。當(dāng)時筆者道出紐約,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國餐館,入門直趨后室,索五加皮,開懷暢飲。忽警察闖入,友人止予勿驚。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槍,鏘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獨(dú)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廢,直如一場兒戲。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強(qiáng)制。在我們中國,漢蕭何造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贝寺刹辉鴱氐讓?shí)行。事實(shí)上,酒樓妓館處處笙歌,無時不飛觴醉月。文人雅士水邊修禊,山上登高,一向離不開酒。名士風(fēng)流,以為持螯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飲無度,揚(yáng)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飲酒不是什么不很體面的事,真所謂“酗于酒德”。

對于酒,我有過多年的體驗(yàn)。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侍先君飯于致美齋(北平煤市街路西)樓上雅座。連喝幾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后我就倒在旁邊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丶抑蟛判?。我的父母都喜歡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機(jī)會。“酒有別腸,不必長大”,語見《十國春秋》,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壯健者未必能飲,瘦小者也許能鯨吸。我小時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綠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煉出來的,不過有其極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沒有親見過一般人所艷稱的那種所謂海量。古代傳說“文王飲酒千盅,孔子百觚”,王充《論衡·語增篇》就大加駁斥,他說:“文王之身如防風(fēng)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鼻摇拔耐蹩鬃勇识Y之人也”,何至于醉酗亂身?就我孤陋的見聞所及,無論是“青州從事”或“平原督郵”,大抵白酒一斤或黃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頭昏目眩、粘牙倒齒。唯酒無量,以不及于亂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憂,只是令人在由興奮到麻醉的過程中暫時忘懷一切。即劉伶所謂“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墒蔷菩阎?,所謂“憂心如酲”,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價也不算小。我在青島居住的時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風(fēng)景如繪,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唯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沒有古跡耐人尋味,也沒有適當(dāng)?shù)膴蕵贰?瓷接^海,久了也會膩煩,于是呼朋聚飲,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劃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dāng)?shù),乃自命為酒中八仙。有時且結(jié)伙遠(yuǎn)征,近則濟(jì)南,遠(yuǎn)則南京、北京,不自謙抑,狂言“酒壓膠濟(jì)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干云的樣子。當(dāng)時作踐了身體,這筆賬日后要算。一日,胡適之先生過青島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zhàn)。過后不久,胡先生就寫信給我說:“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青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我就到北京去了?,F(xiàn)在回想當(dāng)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簡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止,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素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陰私也當(dāng)眾抖摟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qiáng)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萬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fā)泄,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劃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nèi)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愿以償吧!只是這種鬧飲,以在有隔音設(shè)備的房間里舉行為宜,免得侵?jǐn)_他人。

《菜根譚》所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jīng),更不懂什么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xí)習(xí)生風(fēng)的經(jīng)驗(yàn)。但是,數(shù)十年來,喝過不少茶,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葉梗與滿天星隨壺凈的高末兒,都嘗試過。茶是我們中國人的飲料,口干解渴,唯茶是尚。茶字,形近于荼,聲近于槚,來源甚古,流傳海外,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茶。人無貴賤,誰都有份,上焉者細(xì)啜名種,下焉者牛飲茶湯,甚至路邊埂畔還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輒問訊:“喝茶未?”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時,屋里有一把大茶壺,坐在一個有棉襯墊的藤箱里,相當(dāng)保溫,要喝茶自己斟。我們用的是綠豆碗,這種碗大號的是飯碗,小號的是茶碗,做綠豆色,粗糙耐用,當(dāng)然和宋瓷不能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樸實(shí)厚重的風(fēng)貌,現(xiàn)在這種碗早已絕跡,我很懷念。這種碗打破了不值幾文錢,腦勺子上也不至于挨巴掌。銀托白瓷小蓋碗是祖父母專用的,我們看著并不羨慕。看那小小的一盞,兩口就喝光,泡兩三回就得換茶葉,多麻煩。如今蓋碗很少見了,除非是到“故宮博物院”拜會蔣院長,他那大客廳里總是會端出蓋碗茶敬客。再不就是在電視劇中也??匆娪猩w碗茶,可是演員一手執(zhí)蓋一手執(zhí)碗縮著脖子啜茶那副狼狽相,令人發(fā)噱,因?yàn)樗恢篮壬w碗茶應(yīng)該是怎樣的喝法。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直是用玻璃杯、保溫杯之類。如今,我們此地見到的蓋碗,多半是近年來本地制造的“萬壽無疆”的那種樣式,瓷厚了一些;日本制的蓋碗,樣式微有不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陸,順便探視我的舊居,帶來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只瓷蓋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還有一點(diǎn)磕損,睹此舊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蓋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葉品種繁多,各有擅場。有友來自徽州,同學(xué)清華,徽州產(chǎn)茶勝地,但是他看到我用一撮茶葉放在壺里沏茶,表示驚訝,因?yàn)樗恢啦枞~是烘干打包捆載上船沿江運(yùn)到滬杭求售,剩下來的茶梗才是家人飲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謂“賣席的睡涼炕”。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龍井,多次到大柵欄東鴻記或西鴻記去買茶葉,在柜臺前面一站,徒弟搬來凳子讓坐,看伙計稱茶葉,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見棱見角,那份手藝只有藥鋪伙計可以媲美。茉莉花窨過的茶葉,臨賣的時候再抓一把鮮茉莉花放在表面上,所以叫作雙窨。于是茶店里經(jīng)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父執(zhí)有名玉貴者,旗人,精于飲饌,居恒以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濃馥,兼龍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無不稱善?;ㄒ匀嗣?,乃徑呼此茶為“玉貴”,私家秘傳,外人無由得知。

其實(shí),清茶最為風(fēng)雅??箲?zhàn)前造訪知堂老人(按:即周作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對總是有清茶一盅,淡淡的、澀澀的、綠綠的。我曾屢侍先君游西子湖,從不忘記品嘗當(dāng)?shù)氐凝埦?,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風(fēng)篁嶺,近處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龍井茶,開水現(xiàn)沖,風(fēng)味絕佳。茶后進(jìn)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來,夏日清風(fēng)冬日日;卷簾相見,前山明月后山山”(駱成驤聯(lián))。有朋自六安來,貽我瓜片少許,葉大而綠,飲之有荒野的氣息撲鼻。其中西瓜茶一種,真有西瓜風(fēng)味。我曾過洞庭,舟泊岳陽樓下,購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葉均如針狀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來臺灣,粗茶淡飯,頗想傾阮囊之所有在飲茶一端偶作豪華之享受。一日過某茶店,索上好龍井,店主將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葉以應(yīng),余示不滿,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余仍不滿,店主勃然色變,厲聲曰:“買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提高價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愛其憨直?,F(xiàn)在此茶店門庭若市,已成為業(yè)中之翹楚。此后我飲茶,但論品位,不問價錢。

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于工夫茶。《潮嘉風(fēng)月記》說工夫茶要細(xì)炭初沸連壺帶碗潑澆,斟而細(xì)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我沒嚼過梅花,不過我旅居青島時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飲酩酊,輒相偕走訪一潮州幫巨商于其店肆。肆后有密室,煙具、茶具均極考究,小壺、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孌婉丱童伺候煮茶、燒煙,因此經(jīng)常飽吃工夫茶,諸如鐵觀音、大紅袍,吃了之后還攜帶幾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虛,謂爐火與茶具相距以七步為度,沸水之溫度方合標(biāo)準(zhǔn)。舉小盅而飲之,若飲罷徑自返盅于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猛嗅兩下。這茶最有解酒之功,如嚼橄欖,舌根微澀,數(shù)巡之后,好像是越喝越渴,欲罷不能。喝工夫茶,要有工夫,細(xì)呷細(xì)品,要有設(shè)備,要人服侍,如今亂糟糟的社會里誰有那么多的工夫?紅泥小火爐哪里去找?伺候茶湯的人更無論矣。普洱茶,漆黑一團(tuán),據(jù)說也有綠色者,泡烹出來黑不溜秋,粵人喜之。在北平,我只在正陽樓看人吃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脝不得動彈,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惡,唯一般茶館應(yīng)市者非上品。臺灣的烏龍名震中外,大量生產(chǎn),佳者不易得。處處標(biāo)榜凍頂,事實(shí)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凍頂?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好像談不到了,不提也罷。

吃醋

世以妒婦比獅子。(《燕在閣知新錄》)

獅子日食醋一瓶。(《續(xù)文獻(xiàn)通考》)

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蘇東坡《嘲季常詩》)

醋是一種有酸味的液體,以酒發(fā)酵釀成者也。是佐味必備之物,吃餃子尤其少不了它,如鎮(zhèn)江之醋,如山西老陳醋,均為醋中上品。這篇文章說的卻不是這種醋,說的是每一個人蘊(yùn)之于心、形之于外的心理上的醋。

夫婦居室,大凡非相生即為相克。相生是陰陽得濟(jì)再好沒有;若不幸而相克,則從古以來“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當(dāng)然必有一個克得過,一個克不過。為什么不相生而相克呢?理由很多,吃醋是很重要的理由之一。常常老爺不跟太太好而跟另一位好,或者是太太不跟老爺好而跟另一位好。這么一來,對方當(dāng)然嫉妒,可是并非嫉妒對方,而是嫉妒那個另一位。不過另一位很不易與之發(fā)生正式?jīng)_突,于是一腔酸氣便全發(fā)在對方的身上,因而相克,即所謂吃醋。所以吃醋原是雙方的,并不僅在太太方面??墒亲钪睦訁s是太太造成,宋朝的陳季常先生瞞了太太鬼頭鬼腦地召妓飲酒,被陳太太知道了跑到隔壁,把板壁一敲,于是陳先生“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茫然”兩字,最得其神,千年之后我們都可想見其可憐的狼狽之狀。然而他這是活該,可憐不足惜。最倒霉的就是陳太太鬧了個“河?xùn)|獅子”的名字,千秋萬世不能解脫。

傳說釋迦牟尼佛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做獅子吼,云:“天上天下,唯吾獨(dú)尊?!豹{子是獸中之王,大聲一吼,自然群獸懾服。佛家就說獅子吼而百獸伏,以喻正義伸而群言沮。古人把善妒之婦與釋迦牟尼佛相提并論,其重視的程度可以想見。

有一種捕風(fēng)捉影的吃醋,令人莫名其妙,謂之吃飛醋。

剃頭的挑子一頭熱,自己酸氣沖天,氣得七顛八倒,而對方滿沒理會,此之謂吃寡醋。

亦有入把這個醋吃得非常溫柔,小巧而可愛,以退為進(jìn),適可而止,縱橫捭闔,不可向邇,結(jié)果求福得福,求利得利。這是吃醋吃到了家的。否則弄巧成拙,不但吃了虧,還會被別人說閑話,說是醋壇子、醋坯子、醋瓶子……

又有一種人燒包脾氣,性如烈火。醋勁上來,急火攻心;不管三七二十一,拳頭、嘴巴齊上,手槍、刀子全來。于是演出慘絕人寰的大悲劇。這是白熱化的醋缸大爆炸,為智者所不取。

這是男女間的吃醋,雖因情形之異而結(jié)果不同,可是出發(fā)點(diǎn)全是好的。它的演進(jìn)是:由愛生疑,由疑生醋。

吃醋固不僅男女而然也。既然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既引小喻大,何時何地不能吃醋?同行相輕,常常是吃醋使然;我不服你,你不服我,這其間的真是非原是不容易分出來的。社會之中,名利爭奪,時時都有引起吃醋的可能。

醋的力量之大,既如上述,我們絕不能忽視它。不過假如我們真有這樣大的醋勁非發(fā)泄不可的話,我們何妨轉(zhuǎn)移目標(biāo)把這一股潑辣的力量用在一種偉大的事業(yè)上去呢?

饞,在英文里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dāng)?shù)淖?。羅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jù)說每天早餐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只是放肆,只是沒有吃相。對于某一種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這是貪多無厭。饞,則著重在食物的質(zhì),最需要滿足的是品位。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shù)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饞,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發(fā)展成為近于藝術(shù)的趣味。

也許我們中國人特別饞一些,“饞”字從食,毚聲。“毚”音“讒”,本義是狡兔,善于奔走,人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一膏饞吻,所謂“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真正的饞人,為了吃,絕不懶。我有一位親戚,屬漢軍旗,又窮又饞。一日傍晚,大風(fēng)雪,老頭子縮頭縮腦偎著小煤爐子取暖。他的兒子下班回家,順路市得四只鴨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當(dāng)即啃了半只,隨后就披衣戴帽,拿著一只小碗,沖出門外,在風(fēng)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他的兒子只聽得大門哐啷一聲響,追已無及。約一小時,老頭子托著小碗回來了,原來他是要吃榅桲拌梨絲!從前酒席,一上來就是四干、四鮮、四蜜餞,榅桲、鴨梨是現(xiàn)成的,飯后一盤榅桲拌梨絲別有風(fēng)味(沒有鴨梨的時候白菜心也能代替)。這老頭子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風(fēng)雪之中奔走一小時。這就是饞。

人之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一樣?xùn)|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間。希臘神話中之譚塔勒斯,水深及頜而不得飲,果實(shí)當(dāng)前而不得食,餓火中燒,痛苦萬狀,他的感覺不是饞,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饞沒有這樣的嚴(yán)重。人之犯饞,是在飽暖之余,眼看著、回想起或是談?wù)摰侥骋幻牢?,喉頭像是有饞蟲搔抓作癢,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渾身通泰??箲?zhàn)七八年,我在后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這個樣子,對于家鄉(xiāng)風(fēng)味總是念念不忘,其實(shí)“千里莼羹,未下鹽豉”也不見得像傳說的那樣迷人。我曾癡想北平羊頭肉的風(fēng)味,想了七八年;勝利還鄉(xiāng)之后,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里爬出來,把小販喚進(jìn)門洞,我坐在懶凳上看著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著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后取出一只蒙著紗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鹽。我托著一盤羊頭肉,人間風(fēng)味重新鉆進(jìn)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地把羊頭肉放進(jìn)嘴里,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睡鄉(xiāng),十分滿足地解了饞癮。但是,老實(shí)講,滋味雖好,總不及在癡想時所想象的香。我小時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鵓鴿市陶氏學(xué)堂上學(xué),校門口有個小吃攤販,切下一片片的東西放在碟子上,灑上紅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樣子實(shí)在令人饞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問價錢,要四個銅板,而我們早點(diǎn)費(fèi)每天只有兩個銅板,我們當(dāng)下決定,餓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嘗異味。所付代價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后來成家立業(yè),想吃糯米藕不費(fèi)吹灰之力,餐館里有時也有供應(yīng),不過淺嘗輒止,不復(fù)有當(dāng)年之饞。

饞與階級無關(guān)。豪富人家,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是因?yàn)樗@種所謂飲食之人放縱過度,連饞的本能和機(jī)會都被剝奪了,他不是不饞,也不是太饞,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計地在食物方面尋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東縣人,他那偏僻小縣卻因乳豬而著名,他告我說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購乳豬,搭飛機(jī)運(yùn)走,充實(shí)他的郇廚??救樨i,何地?zé)o之?何必遠(yuǎn)求?我還記得有人做壽筵,客有專誠獻(xiàn)“烤方”者,選尺余見方的細(xì)皮嫩肉的豬臀一整塊,用鐵鉤掛在架上,以炭火燔炙,時而武火,時而文火,烤數(shù)小時而皮焦肉熟。上桌時,先是一盤脆皮,隨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絕美,與廣東的烤豬或北平的爐肉風(fēng)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饈相形見絀??梢娞煜轮谟型龋胀ǖ囊粔K上好的豬肉,茍?zhí)幚淼梅ǎ纯於漕U。像《世說新語》所謂,王武子家的熏豚,乃是以人乳喂養(yǎng)的,實(shí)在覺得多此一舉,怪不得魏武未終席而去。人是肉食動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素有一些肉類佐餐,也就可以滿足了。

北平人饞,可是也沒聽說有誰真?zhèn)€饞死,或是為了饞而傾家蕩產(chǎn)。大抵好吃的東西都有個季節(jié),逢時按節(jié)地享受一番,會因自然調(diào)節(jié)而不逾矩。開春吃春餅,隨后黃花魚上市,緊接著大頭魚也來了,恰巧這時候后院花椒樹發(fā)芽,正好掐下來烹魚。魚季過后,青蛤當(dāng)令。紫藤花開,吃藤蘿餅;玫瑰花開,吃玫瑰餅;還有棗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雞頭才上河喲”,緊接著是菱角、蓮蓬、藕、豌豆糕、驢打滾、艾窩窩,一起出現(xiàn)。席上常見水晶肘,坊間唱賣燒羊肉,這時候嫩黃瓜、新蒜頭應(yīng)時而至。秋風(fēng)一起,先聞到糖炒栗子的氣味,然后就是饞烤涮羊肉,還有七尖八團(tuán)的大螃蟹?!袄掀爬掀拍銊e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边^年前后,食物的豐盛就更不必細(xì)說。一年四季地饞,周而復(fù)始地吃。

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xiàn)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廚房

從前有教養(yǎng)的人家子弟,永遠(yuǎn)不走進(jìn)下房或是廚房,下房是仆人起居之地,廚房是庖人治理膳饈之所,湫隘卑污,故不宜廁身其間。廚房多半是在什么小跨院里,或是什么不顯眼的角落(旮旯兒),而且常常是鄰近溷廁。孟子有“君子遠(yuǎn)庖廚”之說,也是基于“眼不見為凈”的道理。在沒有屠宰場的時候,殺牛宰羊均須在廚中舉行,否則遠(yuǎn)庖廚作甚?盡管席上的重珍兼味美不勝收,而那調(diào)和鼎鼐的廚房卻是齷齪臟亂,見不得人。試想,煎炒烹炸,油煙彌漾而無法宣泄,煙熏火燎,煤渣炭屑經(jīng)常地月累日積,再加上老鼠橫行,蚊蠅亂舞,螞蟻蟑螂之無孔不入,廚房焉得不臟?當(dāng)然廚房也有干凈的,想郇公廚香味錯雜,一定不會令人望而卻步,不過我們的傳統(tǒng)廚房多少年來留下的形象,大家心里有數(shù)。

埃及廢王法魯克,當(dāng)年在位時,曾經(jīng)游歷美國,看到美國的物質(zhì)文明,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對于美國家庭的廚房之種種設(shè)備,尤其歡喜贊嘆。臨歸去時,他便訂購了最豪華的廚房設(shè)備全套,運(yùn)回國去。他的眼光是很可佩服的,他選購的確是美國文化精粹的一部分。雖然那一套設(shè)備運(yùn)回去之后,曾否利用,是否適用,因?yàn)闆]有情報追蹤,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知道埃王陛下一頓早點(diǎn)要吃二十個油煎荷包蛋,想來御膳的規(guī)模必不在小,美國式家庭廚房的設(shè)備是否能勝負(fù)荷,就很難說。

美式廚房是以主婦為中心而設(shè)計的。所占空間不大,剛好容主持中饋的人站在中間有回旋的余地。爐灶用電,不冒煙,無氣味,下面的空箱放置大大小小煮鍋和平底煎鍋,俯拾即是。抬頭有電烤箱或是微波烤箱,烤雞、烤鴨、烤盆菜,烘糕、烘點(diǎn)、烘面包,自動控制,不虞燒焦。左手有沿墻一般長的料理臺,上下都是儲柜抽屜,用以收藏盤碗餐具,墻上有電插頭,供電鍋、烤面包器、絞肉機(jī)、打蛋器之類使用。臺面不怕刀切不怕燙。右邊是電冰箱,一個不夠可以有兩個。轉(zhuǎn)過身來是洗滌槽,洗菜、洗鍋、洗碗,渣渣末末的東西(除了金屬之外)全都順著冷熱水往下沖,開動電鈕就可以聽見呼嚕呼嚕地響,底下一具絞碎機(jī)(disposal)發(fā)動了,把一刀的渣滓棄物絞成了碎泥沖進(jìn)下水道里。

下水道因此無阻塞之虞。左手有個洗碗機(jī),沖干凈了的碟碗插列其間,裝上肥皂粉,關(guān)上機(jī)門開動電鈕,盤碗便自動洗凈而且吹干。在廚房做飯的人真是有左右逢源、進(jìn)退自如之感。

美式廚房也非盡善盡美。至少寓居美國而堅(jiān)持不忘唐餐的人就覺得不大方便。唐餐講究炒菜,這個“炒”字是美國人所不能領(lǐng)略的。炒菜要用鍋,尖底的鐵鍋(英文為wok,大概是粵語譯音),西式平底鍋只宜烙餅煎蛋,要想吃蔥爆牛肉片、榨菜炒肉絲什么的,非尖底鍋不辦,否則翻翻攪攪掂掂那幾下子無從施展。而尖底鍋放在平平的爐灶上,搖搖晃晃,又非有類似“支鍋碗”的東西不可,炒菜有時需要旺油大火,不如此炒出來的東西不嫩。過去有些中國餐館大師傅,嫌火不夠大,不惜舀起大勺豬油往灶口里倒,使得火苗驟旺,電灶火力較差,中國人用電灶容易把電盤燒壞,也就是因?yàn)闊锰弥省;鸫笥屯瑒t油煙必多。灶上的抽煙機(jī)所起作用有限,一頓飯做下來,滿屋子是油煙,寢室、客廳都不能免。還有外國式的廚房不備蒸籠,所謂雙層鍋,具體而微,可以蒸一碗蛋羹而已。若想做小籠包,非從國內(nèi)購運(yùn)柳木制的蒸籠不可,一層屜不夠要兩三層,擺在電灶上格格不入。鋁制的蒸鍋,有干凈相,但是不對勁。

人在國外而頓頓唐餐,則其廚房必定走樣。我有一位朋友,高尚士也,旅居美國多年,賢伉儷均善烹調(diào),熱愛我們的固有文化,蒸、炒、烹、煎,無一不佳。我曾叨擾郇廚,坐在客廳里,但見廚房門楣之上懸一木牌寫著兩行文字,初以為是什么格言之類,趨前視之,則是一句英文,曰:“我們保留把我們自己的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這是給洋人看的。我推門而入,所謂亂七八糟是謙詞,只是東西多些,大小鐵鍋蒸籠,油缽醋瓶,各式各樣的作料器皿,紛然雜陳,隨時待用。做中國菜就不能不有做中國菜的架勢?,F(xiàn)代化的中國廚房應(yīng)該是怎個樣子,尚有待專家設(shè)計。

我國自古以來,主中饋的是女人,雖然解牛的庖丁一定是男人。《易·家人》:“無攸遂,在中饋,貞吉?!笔柙唬骸皨D人之道,巽順為常,無所必遂,其所職主在于家中饋食供祭而已。”所以新婦三日便要入廚洗手做羹湯,多半是在那黑黝黝又臟又亂的廚房里打轉(zhuǎn)一直到老。我知道一位纏足的婦人,在灶臺前面一站就是幾個鐘頭,數(shù)十年如一日,到了老年兩足幾告報廢,寸步難移。誰說的男子可以不入廚房?假如他有時間、有體力、有健康的觀念,應(yīng)該沒有阻止他進(jìn)入廚房的理由。有一次我在廚房搟餃子皮,系著圍裙,滿手的面粉,一頭大汗,這時候有客來訪,看見我的這副樣子大為吃驚,他說:“我是從來不進(jìn)廚房的,那是女人去的地方?!蔽衣犃藞笠晕⑿?。不過他說的話不是沒有事實(shí)根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女人是被禁錮在廚房里,而男人不與焉。今天之某些職業(yè)婦女常得意忘形地嘲諷主持中饋的人為“在廚房上班”。其實(shí)在廚房上班亦非可恥之事,我們的母親、祖母、曾祖母有幾個不在廚房上班?在婦女運(yùn)動如火如荼的美國,婦女依然不能完全從廚房里“解放”出來。記得某處婦女游行,有人高舉木牌,上面寫著:“停止燒飯,餓死那些老鼠!”“老鼠”餓不死的,真餓急了他會乖乖地自己去燒飯。

滿漢細(xì)點(diǎn)

北平的點(diǎn)心店叫作“餑餑鋪”。都有一座細(xì)木雕花的門臉兒,吊著幾個木牌,上面寫著“滿漢細(xì)點(diǎn)”什么的??墒丘G餑都藏在里面幾個大盒子、大柜子里,并不展示在外,而且也沒有什么貨品價格表之類的東西。進(jìn)得鋪內(nèi),只覺得干干凈凈,空空洞洞,香味撲鼻。

滿漢細(xì)點(diǎn),究竟何者為“滿”何者為“漢”,現(xiàn)已分辨不清。至少從名稱看來,“薩其馬”該是滿族點(diǎn)心。我請教過滿族旗人,據(jù)告薩其馬是滿文的蜜甜之意,我想大概是的。這東西是油炸黃米面條,像蜜供似的,但是很細(xì)很細(xì),加上蜜拌勻,壓成扁扁的一大塊,上面撒上白糖和染紅了的白糖,再加上一層青絲紅絲,然后切成方形的塊塊。很甜,很軟和,很好吃。如今全國各處無不制售薩其馬,塊頭太大太厚,面條太粗太硬,蜜太少,名存實(shí)亡,全不對勁。

“蜂糕”也是北平特產(chǎn),有黃白兩種,味道是一樣的。是用糯米粉調(diào)制蒸成,呈微細(xì)蜂窩狀,故名。質(zhì)極松軟,微黏,與甜面包大異其趣。內(nèi)羼少許核桃仁,外裹以薄薄的豆腐皮以防粘著蒸器。蒸熱再吃尤妙,最宜病后。

花糕、月餅是秋季應(yīng)時食品。北方的“翻毛月餅”,并不優(yōu)于江南的月餅,更與廣式月餅不能相比,不過其中有一種山楂餡的翻毛月餅,薄薄的、小小的,我認(rèn)為風(fēng)味很好,別處所無。大抵月餅不宜過甜,不宜太厚,山楂餡帶有酸味,故不覺其膩。至于花糕,則是北平獨(dú)有之美點(diǎn),在秋季始有發(fā)售,有粗細(xì)兩品,有葷素兩味。主要的是兩片棗泥餡的餅,用模子制成,兩片之間夾些胡桃、紅棗、松子、縮葡之類的干果,上面蓋一個紅戳子,貼幾片芫荽葉。清李靜山《都門匯纂》里有這樣一首“竹枝詞”:

中秋才過近重陽,又見花糕各處忙。

面夾雙層多棗栗,當(dāng)筵題句傲劉郎。

一般餑餑鋪服務(wù)周到。我家小園有一架紫藤,花開累累,滿樹滿枝,乃摘少許,洗凈,送交餑餑鋪代制藤蘿餅,鮮花新制,味自不同。又紅玫瑰初放(西洋品種肥大而艷,但少香氣),亦常摘取花瓣,送交鋪中代制玫瑰餅,氣味濃馥,不比尋常。

說良心話,北平餅餌(按:即指餅類食品的總稱)除上述幾種之外很少有令人懷念的。有人艷稱北平的“大八件”“小八件”,實(shí)在令人難以茍同。所謂“大八件”無非是油糕、蓼花、大自來紅、自來白等,“小八件”不外是雞油餅、卷酥、綠豆糕、槽糕之類。自來紅、自來白乃是中秋上供的月餅,餡子里面有些冰糖,硬邦邦的,大概只宜于給兔兒爺吃。蓼花甜死人!綠豆糕噎死人!“大八件”“小八件”如果裝在盒子里,那盒子也嚇人,活像一口小棺材,而木板尚未刨光。若是打個蒲包,就好看得多。

有所謂“缸撈”者,有人寫作“干酪”,我不知究竟怎樣寫法。是圓餅子,中央微凸,邊微薄,無餡,上面常撒上幾許桂花,故稱“桂花缸撈”。探視產(chǎn)后婦人,常攜此為饋贈。此物松軟合度,味道頗佳,我一向喜歡吃。后來聽一位在外鄉(xiāng)開點(diǎn)心鋪的親戚說,此物乃是聚集簸籮里的各種餑餑碎渣加水揉和再行烘制而成。然物美價廉不失為一種好的食品?!氨〈唷币膊诲e,又薄又脆,都算是平民食物。

“茯苓餅”其實(shí)沒有什么好吃,沾光“茯苓”二字。《淮南子》:“千年之松,下有茯苓?!避蜍呤且环N地下菌,生在山林中松根之下。李時珍說:“蓋松之神,靈之氣,伏結(jié)而成。”無端給它加上神靈色彩,于是乃入藥,大概吃了許有什么神奇之效。北平前門大街正明齋所制茯苓餅最負(fù)盛名,從前北人南游常攜此物饋贈親友。直到如今,有人從北平出來還帶一盒茯苓餅給我,早已脆碎堅(jiān)硬不堪入口。即使是新鮮的,也不過是飛薄的兩片米粉糊烘成的餅,夾以黑乎乎的一些碎糖黑渣而已。

滿族餑餑還有一品叫作“桌張”,俗稱“餑餑桌子”,是喪事人家常用的祭禮。半生不熟的白面餅子,稍加一些糖,堆積起來一層層的有好幾尺高,放在靈前供臺上的兩旁。凡是本家姑奶奶之類的親屬沒有不送餑餑桌子的。可壯觀瞻,不堪食用。喪事過后,棄之可惜,照例分送親友以及用人小孩。我小時候遇見幾次喪事,分到過十個八個這樣的餑餑。童子無知,稱之為“死人餑餑”,放在火爐口邊烤熟,啃起來也還不錯,比根本沒有東西吃好一些。清人得碩亭《竹枝詞·草珠一串》有一首詠其事:

滿洲糕點(diǎn)樣原繁,踵事增華不可言。

唯有桌張遺舊制,幾同告朔餼羊存。

我們中國人好吃竹筍。《詩經(jīng)·大雅·韓奕》:“其簌維何,維筍及蒲?!笨梢娮怨乓詠?,就視竹筍為上好的蔬菜。唐朝還有專員管理植竹,《唐書·百官志》:“司竹監(jiān)掌植竹葦……歲以筍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蘇東坡,初到黃州立刻就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之句,后來傳誦一時的“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筍是餐餐所不可少的。不但人愛吃筍,熊貓也非吃竹枝竹葉不可,竹林若是開了花,熊貓如不遷徙便會餓死。

筍,竹萌也。竹類非一,生筍的季節(jié)亦異,所以筍也有不同種類??嘀裰S當(dāng)然味苦,但是苦的程度不同。太苦的筍難以入口,微苦則亦別有風(fēng)味,如食苦瓜、苦菜、苦酒,并不嫌其味苦??喙S先煮一過,可以稍減苦味。蘇東坡是吃筍專家,他不排斥苦筍,有句云:“久拋松菊猶細(xì)事,苦筍江豚那忍說?”他對苦筍還念念不忘呢。黃魯直曾調(diào)侃他:“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春衫誠可脫?!睘榱顺钥喙S,連官都可以不做。我們在臺灣夏季所吃到的鮮筍,非常脆嫩,有時候不善挑選的人也會買到微帶苦味的。好像從筍的外表形狀就可以知道其是否苦筍。

春筍不但細(xì)嫩清脆,而且樣子也漂亮。細(xì)細(xì)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diǎn)瑕疵。春雨之后,竹筍驟發(fā),水分充足,纖維特細(xì)。古人形容婦女手指之美常曰春筍?!扒锊\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保ā都魺粲嘣挕罚┻@比喻不算夸張,你若是沒見過春筍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見不廣。春筍怎樣做都好,煎炒煨燉,無不佳妙。油燜筍非春筍不可,而春筍季節(jié)不長,故罐頭油燜筍一向頗受歡迎,唯近制多粗制濫造耳。

冬筍最美。杜甫《發(fā)秦州》:“密竹復(fù)冬筍。”好像是他一路挖冬筍吃。冬筍不生在地面,是藏在土里的,需要掘出來。因其深藏不露,所以質(zhì)地細(xì)密。北方竹子少,冬筍是外來的,相當(dāng)貴重。在北平館子里叫一盤“炒二冬”(冬筍、冬菇)就算是好菜。東興樓的“蝦子燒冬筍”,春華樓的“火腿煨冬筍”,都是名菜。過年的時候,若是以一蒲包的冬筍、一蒲包的黃瓜送人,這份禮不輕,而且也投老饕之所好。我從小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筍炒肉絲,加一點(diǎn)韭黃、木耳,臨起鍋澆一勺紹興酒,認(rèn)為那是無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親親自掌勺。

筍尖也是好東西,杭州的最好。在北平有時候深巷里發(fā)出跑單幫的杭州來的小販叫賣聲,他背負(fù)大竹筐,有一小竹簍的筍尖兜售。他的筍尖是比較新鮮的,所以還有些軟。肉絲炒筍尖很有味,羼在素什錦或烤麩之類里面也好,甚至以筍尖燒豆腐也別有風(fēng)味。筍尖之外還有所謂“素火腿”者,是大片的制煉過的干筍,黑黑的,可以當(dāng)作零食啃。

究竟筍是越鮮越好。有一年我隨舅氏游西湖,在靈隱寺前面的一家餐館進(jìn)膳,是素菜館,但是一盤冬菇燒筍真是做得出神入化,主要是因?yàn)楣S新鮮。前些年一位朋友避暑上獅頭山住最高處一尼庵,貽書給我說:“山居多佳趣,每日素齋有新砍之筍,味絕鮮美,盍來共嘗?”我沒去,至今引以為憾。

關(guān)于冬筍,臺南陸國基先生賜書有所補(bǔ)正,他說:“‘冬筍不生在地面,冬天是藏在土里’這兩句話若改為‘冬筍是生長在土里’,較為簡明。茲將冬筍生長過程略述于后。我們常吃的冬筍為孟宗竹筍(臺灣建屋搭鷹架用竹),是筍中較好吃的一種,隔年初秋,從地下莖上發(fā)芽,慢慢生長,至冬天已可挖吃。竹的地下莖,在土中深淺不一,離地面約十公分所生竹筍,其尖(芽)端已露出土壤,筍籜呈青綠。離地表面約尺許所生竹筍,冬天尚未露出土表,觀土面隆起,布有新細(xì)縫者,即為竹筍所在。用鋤挖出,筍籜淡黃。若離地面一尺以下所生竹筍,地面表無跡象,殊難找著。要是掘筍老手,觀竹枝開展,則知地下莖方向,亦可挖到竹筍。至春暖花開,雨水充足,深土中竹筍迅速伸出地面,即稱春筍。實(shí)際冬筍、春筍原為一物,只是出土有先后,季節(jié)不同。所有竹筍未出地面都較好吃,非獨(dú)孟宗竹為然?!备酱酥轮x。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dāng)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臺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只,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chǎn)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dān)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閉,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tuán)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jié),家里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只,一尖一團(tuán)。照例通知長發(fā)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fēng)景的事?!稌x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xì)吹細(xì)打,一點(diǎn)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干凈,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后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只地蒸。在北平吃螃蟹的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yùn)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dān)販?zhǔn)种姓呖梢源笠槐队杏?。我不知道他家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quán)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后才應(yīng)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副木槌、小木墊,黃楊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yàn)槭抢现黝?,伙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伙計還有一個絕活,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只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jù)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tuán)足矣,然后補(bǔ)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zhàn)⒃谕雰?nèi),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氽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yīng),猶如一篇起承轉(zhuǎn)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nèi)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吨芏Y·天宮·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xué),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面,加進(jìn)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于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只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柜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蔽也恢荔π房梢约犹恰?墒枪湃擞涊d確有其事?!肚瀹愪洝罚骸盁坌医荩瑓侵胸曁切??!?/p>

《夢溪筆談》:“大業(yè)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趾呜肥忍切?。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p>

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fēng)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biāo)準(zhǔn)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豆腐

豆腐是我們中國食品中的瑰寶。豆腐之法,是否始于漢淮南王劉安,沒有關(guān)系,反正我們已經(jīng)吃了這么多年,至今仍然在吃。在海外留學(xué)的人,到唐人街雜碎館打牙祭少不了要吃一盤燒豆腐,方才有家鄉(xiāng)風(fēng)味。有人在海外由于制豆腐而發(fā)了財,也有人研究豆腐而得到學(xué)位。

關(guān)于豆腐的事情,可以編寫一部大書,現(xiàn)在只是談?wù)剮醉?xiàng)我個人所喜歡的吃法。

涼拌豆腐,最簡單不過。買塊嫩豆腐,沖洗干凈,加上一些蔥花,撒些鹽,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紅醬豆腐的汁澆上去,更好吃。至不濟(jì)澆上一些醬油膏和麻油,也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香椿樹,春發(fā)嫩芽,綠中微帶紅色,摘下來用沸水一燙,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墒莿e誤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綱目》李時珍曰:“其葉臭惡,歉年人或采食?!苯鼇砼_灣也有香椿芽偶然在市上出現(xiàn),雖非臭椿,但是嫌其太粗壯,香氣不足。在北平,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并論的是黃瓜拌豆腐,這黃瓜若是冬天溫室里長出來的,在沒有黃瓜的季節(jié)吃黃瓜拌豆腐,其樂也如何?比松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雞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風(fēng)味。一塊老豆腐用鏟子在炒鍋熱油里戳碎,戳得亂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個打碎了的雞蛋,再炒,加大量蔥花。養(yǎng)過雞的人應(yīng)該知道,一塊豆腐被雞刨了是什么樣子。

鍋塌豆腐又是一種味道。切豆腐成許多長方塊,厚薄隨意,裹以雞蛋汁,再裹上一層芡粉,入油鍋炸,炸到兩面焦,取出。再下鍋,澆上預(yù)先備好的調(diào)味汁,如醬油、料酒等,如有蝦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雖然仍是豆腐,然已別有滋味。臺北天廚陳萬策老板,自己吃長齋,然喜烹調(diào),推出的鍋塌豆腐就是北平作風(fēng)。

沿街擔(dān)販有賣“老豆腐”者。擔(dān)子一邊是鍋灶,煮著一鍋豆腐,久煮成蜂窩狀,另一邊是碗匙、作料如醬油、醋、韭菜末、芝麻醬、辣椒油之類。這樣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天廚的老豆腐,加上了鮑魚、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樣了。

擔(dān)販亦有吆喝“鹵煮啊,炸豆腐”者,他賣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間或還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爛,加上些作料如花椒之類,也別有風(fēng)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之際,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馬路美麗川(應(yīng)該是美麗川菜館,大家都稱之為美麗川),我記得在座的有徐悲鴻、蔣碧微等人,還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蠔油豆腐”。事隔五十余年,不知李幼老還記得否。蠔油豆腐用頭號大盤,上面平鋪著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壟然,整齊端正,黃澄澄的稀溜溜的蠔油汁灑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時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頭角,我首次品嘗,詫為異味,此后數(shù)十年間吃過無數(shù)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盤豆腐是擺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澆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嘗過的人不多,因?yàn)榉怯刑厥怅P(guān)系或情形他們不肯做,做起來太麻煩,這就是“羅漢豆腐”。豆腐搗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餅狀,實(shí)以肉餡,和捏湯團(tuán)一般,下鍋過油,再下鍋紅燒,輔以作料。羅漢是斷盡三界一切見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內(nèi)含肉餡的丸子,稱之為“羅漢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沒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墻”同是噱頭而已。

凍豆腐是廣受歡迎的,可下火鍋,可做凍豆腐粉絲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說,玉泉山的凍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實(shí)也未必。凡是凍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吹奖狈降膭诳嗳嗣?,辛勞一天,然后拿著一大塊鍋盔,捧著一黑皮大碗的凍豆腐粉絲熬白菜,稀里咕嚕地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樂。

火腿

從前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陳腐的油膩澀味。也許是不善處理,把“滴油”一部分未加削裁就吃下去了,當(dāng)然會吃得舌矯不能下,好像舌頭要粘住上膛一樣。有些北方人見了火腿就發(fā)怵,總覺得沒有清醬肉爽口。后來許多北方人也能欣賞火腿,不過火腿究竟是南貨,在北方不是頂流行的食物。地道的北方餐館做菜配料,絕無使用火腿,永遠(yuǎn)是清醬肉。事實(shí)上,清醬肉也的確很好,我每次作江南游總是攜帶幾方清醬肉,分饋親友,無不贊美。只是清醬肉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

火腿的歷史且不去談它。也許是宋朝大破金兵的宗澤于無意中所發(fā)明。宗澤是義烏人,在金華之東。所以直到如今,凡火腿必曰“金華火腿”。東陽縣亦在金華附近,《東陽縣志》云:“熏蹄,俗謂火腿,其實(shí)煙熏,非火也。腌曬熏將如法者,果勝常品,以所腌之鹽必臺鹽,所熏之煙必松煙,氣香烈而善入,制之及時如法,故久而彌旨?!被鹜戎谱鞣椒ㄒ嗖槐丶?xì)究,總之手續(xù)及材料必定很有考究。東陽上蔣村蔣氏一族大部分以制火腿為業(yè),故“蔣腿”特為著名。金華本地常不能吃到好的火腿,上品均已行銷各地。

我在上海時,每經(jīng)大馬路,輒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錢的量,店員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余香。

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吳梅先生宴東南大學(xué)同仁于南京北萬全,予亦叨陪。席間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邊大瓷盤,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見方、高寸許之小塊,二三十塊矗立于盤中,純由醇釀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先生微醉,擊案高歌,盛會難忘,于今已有半個世紀(jì)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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