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期 先秦創(chuàng)始時代

蔡元培講中國倫理學(xué)史 作者:蔡元培


第一期 先秦創(chuàng)始時代

第一章 總論

倫理學(xué)說倫之源 理起界之通例, 非先有學(xué)說以為實(shí)行道德之標(biāo)準(zhǔn),實(shí)倫理之現(xiàn)象,早流行于社會,而后有學(xué)者觀察之、研究之、組織之,以成為學(xué)說也。在我國唐虞三代間,實(shí)踐之道德,漸歸納為理想。雖未成學(xué)理之體制,而后世種種學(xué)說,濫觴于是矣。其時理想,吾人得于《易》《書》《詩》三經(jīng)求之?!稌窞檎率罚梢庵痉矫?,陳述道德之理想者也;《易》為宇宙論,由知識方面,本天道以定人事之范圍;《詩》為抒情體,由感情方面,揭教訓(xùn)之趣旨者也。三者皆考察倫理之資也。

我國古代文化,至周而極盛。往昔積漸萌生之理想,及是時則由渾而畫,由曖昧而辨晰。循此時代之趨勢,而集其理想之大成以為學(xué)說者,孔子也。是為儒家言,足以代表吾民族之根本理想者也。其他學(xué)者,各因其地理之影響,歷史之感化,而有得于古昔積漸萌生各理想之一方面,則亦發(fā)揮之而成種種之學(xué)說。

各家學(xué)說之消長 種種學(xué)說并興,皆以其有為不可加,而思以易天下,相競相攻,而思想界遂演為空前絕后之偉觀。蓋其時自儒家以外,成一家言者有八。而其中道、墨、名、法,皆以倫理學(xué)說占其重要之部分者也。秦并天下,尚法家;漢興,頗尚道家;及武帝從董仲舒之說,循民族固有之理想而尊儒術(shù),而諸家之說熸矣。

第二章 唐虞三代倫理思想之萌芽

倫理思想之基本 我國人文之根據(jù)于心理者,為祭天之故習(xí)。而倫理思想,則由家長制度而發(fā)展,一以貫之,而敬天畏命之觀念,由是立焉。

天之觀念 五千年前,吾族由西方來,居黃河之濱,筑室力田,與冷酷之氣候相競,日不暇給。沐雨露之惠,懔水旱之災(zāi),則求其源于蒼蒼之天。而以為是即至高無上之神靈,監(jiān)吾民而賞罰之者也。及演進(jìn)而為抽象之觀念,則不視為具有人格之神靈,而竟認(rèn)為溥博自然之公理。于是揭其起伏有常之諸現(xiàn)象,以為人類行為之標(biāo)準(zhǔn)。以為茍知天理,則一切人事,皆可由是而類推。此則由崇拜自然之宗教心,而推演為宇宙論者也。

天之公理 古人之宇宙論有二:一以動力說明之,而為陰陽二氣說;一以物質(zhì)說明之,而為五行說。二說以漸變遷,而皆以宇宙之進(jìn)動為對象:前者由兩儀而演為四象,由四象而演為八卦,假定八者為原始之物象,以一切現(xiàn)象,皆為彼等互動之結(jié)果。因以確立現(xiàn)象變化之大法,而應(yīng)用于人事。后者以五行為成立世界之原質(zhì),有相生相克之性質(zhì)。而世界各種現(xiàn)象,即于其性質(zhì)同異間,有因果相關(guān)之作用,故可以由此推彼。而未來之現(xiàn)象,亦得而豫察之。兩者立論之基本,雖有徑庭,而于天理人事同一法則之根本義,則若合符節(jié)。蓋于天之主體,初未嘗極深研究,而即以假定之觀念,推演之,以應(yīng)用于實(shí)際之事象。此吾國占人之言天,所以不同于西方宗教家,而特為倫理學(xué)最高觀念之代表也。

天之信仰 天有顯道,故人類有法天之義務(wù),是為不容辨證之信仰,即所謂順帝之則者也。此等信仰,經(jīng)歷世遺傳,而浸浸成為天性。如《尚書》中君臣交警之辭,動必及天,非徒辭令之習(xí)慣,實(shí)亦于無意識中表露其先天之觀念也。

天之權(quán)威 古人之觀天也,以為有何等權(quán)威乎?!兑住吩唬骸熬V柔相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日月運(yùn)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敝^天之于萬物,發(fā)之收之,整理之,調(diào)攝之,皆非無意識之動作,而密合于道德,觀其利益人類之厚而可知也。人類利用厚生之道,悉本于天,故不可不畏天命,而順天道。畏之順之,則天錫之福。如風(fēng)雨順時,年谷順成,而余慶且及于子孫;其有侮天而違天者,天則現(xiàn)種種災(zāi)異,如日月告兇、陵谷變遷之類,以警戒之,猶不悔,則罰之。此皆天之性質(zhì)之一斑見于《詩》《書》者也。

天道之秩序 天之本質(zhì)為 道 德。而其見于事物也,為秩序。故天神之下有地祇,又有日月星辰山川林澤之神,降而至于貓、虎之屬,皆統(tǒng)攝于上帝。是為人間秩序之模范。《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贝似淞x也。以天道之秩序,而應(yīng)用于人類之社會,則凡不合秩序者,皆不得為道德?!兑住酚衷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毖匝匀话l(fā)展之跡而知秩序之當(dāng)重也。重秩序,故道德界惟一之作用為中。中者,隨時地之關(guān)系,而適處于無過不及之地者也。是為道德之根本。而所以助成此主義者,家長制度也。

家長制度 吾族于建國以前,實(shí)先以家長制度組織社會,漸發(fā)展而為三代之封建。而所謂宗法者,周之世猶盛行之。其后雖又變封建而為郡縣,而家長制度之精神,則終古不變。家長制度者,實(shí)行尊重秩序之道,自家庭始,而推暨之以及于一切社會也。一家之中,父為家長,而兄弟姊妹又以長幼之序別之。以是而推之于宗族,若鄉(xiāng)黨,以及國家。君為民之父,臣民為君之子,諸臣之間,大小相維,猶兄弟也。名位不同,而各有適于其時地之道德,是謂中。

古先圣王之言動 三代以前,圣者輩出,為后人模范。其時雖未諳科學(xué)規(guī)則,且亦鮮有抽象之思想,未足以成立學(xué)說,而要不能不視為學(xué)說之萌芽。太古之事邈矣,伏羲作易,黃帝以道家之祖名。而考其事實(shí),自發(fā)明利用厚生諸述外,可信據(jù)者蓋寡。后世言道德者多道堯舜,其次則禹湯文武周公,其言動頗著于《尚書》,可得而研討焉。

堯 《書》曰:“堯克明峻德,以親九族,平章百姓,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先修其身而以漸推之于九族,而百姓,而萬邦,而黎民。其重秩位如此。而其修身之道,則為中。其禪舜也,誡之曰:“允執(zhí)其中”是也。是蓋由種種經(jīng)驗(yàn)而歸納以得之者。實(shí)為當(dāng)日道德界之一大發(fā)明。而其所取法者則在天。故孔子曰:“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也?!?/p>

舜 至于舜,則又以中之抽象名稱,適用于心性之狀態(tài),而更求其切實(shí)。其命夔教胄子曰:“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毖院B(yǎng)心性之法不外乎中也。其于社會道德,則明著愛有差等之義。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為司徒,敬敷五教在寬?!蔽迤?、五教,皆謂于社會間,因其倫理關(guān)系之類別,而有特別之道德也。是謂五倫之教,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其實(shí)不外乎執(zhí)中。惟各因其關(guān)系之不同,而別著其德之名耳。由是而知中之為德,有內(nèi)外兩方面之作用,內(nèi)以修己,外以及人,為社會道德至當(dāng)之標(biāo)準(zhǔn)。蓋至舜而吾民族固有之倫理思想,已有基礎(chǔ)矣。

禹 禹治水有大功,克勤、克儉,而又能敬天??鬃铀^禹吾無間然,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是也。其倫理觀念,見于箕子所述之《洪范》。雖所言天錫疇范,跡近迂怪,然承堯舜之后,而發(fā)展倫理思想,如《洪范》所云,殆無可疑也?!逗榉丁匪跃女?,論道德及政治之關(guān)系,進(jìn)而及于天人之交涉。其有關(guān)于人類道德者,五事,三德,五福,六極諸疇也。分人類之普通行動為貌言視聽思五事,以規(guī)則制限之:貌恭為肅,言從為乂,視明為哲,聽聰為謀,思睿為圣。一本執(zhí)中之義,而科別較詳。其言三德:曰正直,曰剛克,曰柔克。而五福:曰壽,曰富,曰康寧,曰攸好德,曰考終命。六極:曰兇短折,曰疾,曰憂,曰貧,曰惡,曰弱。蓋謂神人有感應(yīng)之理,則天之賞罰,所不得免,而因以確定人類未來之理想也。

皋陶 皋陶教禹以九德之目,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qiáng)而義。與舜之所以命夔者相類,而條目較詳。其言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則天人交感,民意所向,即天理所在,亦足以證明《洪范》之說也。

商周之革命 夏殷周之間,倫理界之變象,莫大于湯武之革命。其事雖與尊崇秩序之習(xí)慣,若不甚合。然古人號君曰天子。本有以天統(tǒng)君之義,而天之聰明明威,皆托于民,即武王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者也。故獲罪于民者,即獲罪于天。湯武之革命,謂之順乎天而應(yīng)乎民,與古昔倫理,君臣有義之教,不相背也。

三代之教育 商周二代,圣君賢相輩出。然其言論之有關(guān)于倫理學(xué)者,殊不概見。其間如伊尹者,孟子稱其非義非道一介不取與,且自任以天下之重。周公制禮作樂,為周代文化之元勛。然其言論之幾于學(xué)理者,亦未有聞焉。大抵商人之道德,可以墨家代表之;周人之道德,可以儒家代表之。而三代倫理之主義,于當(dāng)時教育之制,有可推見。孟子稱夏有校,殷有序,周有庠,而學(xué)則三代共之?!豆茏印酚小兜茏勇殹菲洖邞?yīng)對進(jìn)退之教?!吨芄佟に就健贩Q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一曰六德:知、仁、圣、義、中、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是為普通教育。其高等教育之主義,則見于《禮記》之《大學(xué)》篇。其言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毖煜聡沂杞谛颍鴼w本于修身。又以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為修身之方法,固已見學(xué)理之端緒矣。蓋自唐虞以來,積無量數(shù)之經(jīng)驗(yàn),以至周代,而主義始以確立,儒家言由是啟焉。

第三章 孔子

小傳 孔子名丘,字仲尼,以周靈王二十一年生于魯昌平鄉(xiāng)陬邑??资舷党鲇谝?,而魯為周公之后,禮文最富。故孔子具殷人質(zhì)實(shí)豪健之性質(zhì),而又集歷代禮樂文章之大成??鬃訃L以其道遍干列國諸侯而不見用。晚年,乃刪《詩》《書》,定禮樂,贊易象,修《春秋》,以授弟子。弟子凡三千人,其中身通六藝者七十人??鬃幽昶呤洌瑸槿寮抑?。

孔子 之道德孔子稟上智之資,而又好學(xué)不厭。無常師,集唐虞三代積漸進(jìn)化之思想,而陶鑄之,以為新理想。堯舜者,孔子所假以代表其理想而為模范之人物者也。其實(shí)行道德之勇,亦非常人所及。一言一動,無不準(zhǔn)于禮法。樂天知命,雖屢際困厄,不怨天,不尤人。其教育弟子也。循循然善誘人。曾點(diǎn)言志曰:與冠者、童子,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則喟然與之。蓋標(biāo)舉中庸之主義,約以身作則者也。其學(xué)說雖未為成立統(tǒng)系之組織,而散見于言論者得尋繹而條舉之。

性 孔子勸學(xué)而不尊性。故曰:“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薄拔┥现c下愚不移。”又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xué)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xué)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毖云胀ㄖ?,皆可以學(xué)而知之也。其于性之為善為惡,未及質(zhì)言。而嘗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庇肿x《詩》至“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眲t嘆為知道。是已有偏于性善說之傾向矣。

仁 孔子理想中之完人,謂之圣人。圣人之道德,自其德之方面言之曰仁,自其行之方面言之曰孝,自其方法之方面言之曰忠恕。孔子嘗曰:“仁者愛人,智者知人。”又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贝朔中囊鉃橹R、感情、意志三方面,而以知仁勇名其德者。而平日所言之仁,則即以為統(tǒng)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故其為諸弟子言者,因人而異。又或?qū)ν恢?,而因時而異?;蜓孕藜?,或言治人,或糾其所短,要不外乎引之于全德而已??鬃訃L曰:“仁遠(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稱顏回“三月不遠(yuǎn)仁,其余日月至焉。”則固以仁為最高之人格,而又人人時時有可以到達(dá)之機(jī)緣矣。

孝 人之令德為仁,仁之基本為愛,愛之原泉,在親子之間,而尤以愛親之情之發(fā)于孩提者為最早。故孔子以孝統(tǒng)攝諸行,言其常,曰養(yǎng),曰敬,曰諭父母于道。于其沒也。曰:善繼志述事。言其變,曰幾諫。于其沒也,曰干蠱。夫至以繼志述事為孝,則一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皆得統(tǒng)攝于其中矣。故曰,孝者,始終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是亦由家長制度而演成倫理學(xué)說之一證也。

忠恕 孔子謂曾子曰:“吾道一以貫之?!痹俞屩唬骸胺蜃又溃宜《岩??!贝朔窃右蝗酥窖砸?。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曰:“其恕乎?!薄抖Y記》《中庸》篇,引孔子之言曰:“忠恕違道不遠(yuǎn)?!苯云渥C也??鬃又灾宜。邢麡O、積極兩方面,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消極之忠恕,揭以嚴(yán)格之命令者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此積極之忠恕,行以自由之理想者也。

學(xué)問 忠恕者,以己之好惡律人者也。而人人好惡之節(jié)度,不必盡同,于是知識尚矣。孔子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庇衷唬骸昂萌什缓脤W(xué),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xué),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毖詫W(xué)問之亟也。

涵養(yǎng) 人常有知及之,而行之則或過或不及,不能適得其中者,其毗剛毗柔之氣質(zhì)為之也。孔子于是以詩與禮樂為涵養(yǎng)心性之學(xué)。嘗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痹唬骸霸娍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痹唬骸叭絷拔渲僦?,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可以為成人矣?!逼溆诙Y樂也,在領(lǐng)其精神,而非必拘其儀式。故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君子 孔子所舉,以為實(shí)行種種道德之模范者,恒謂之君子,或謂之士。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痹唬骸熬佑腥洌荷僦畷r,血?dú)馕炊ǎ渲谏?;及其壯也,血?dú)夥絼偅渲诙?;及其老也,血?dú)饧人ィ渲诘?。”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曰: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痹唬骸熬釉G于言而敏于行?!痹唬骸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痹唬骸笆啃屑河袗u,使于西方,不辱君命;其次,宗族稱孝,鄉(xiāng)黨稱弟;其次,言必信,行必果?!痹唬骸爸臼咳嗜耍瑹o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逼渌远嗯c舜、禹、皋陶之言相出入,而條理較詳。要其標(biāo)準(zhǔn),則不外古昔相傳執(zhí)中之義焉。

政治與道德 孔子之言政治,亦以道德為根本。曰:“為政以德?!痹唬骸暗乐缘?,齊之以禮,民有恥而且格。”季康子問政,孔子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币嗵?、虞以來相傳之古義也。

第四章 子思

小傳 自孔子沒后,儒分為八。而其最大者,為曾子、子夏兩派。曾子尊德性,其后有子思及孟子;子夏治文學(xué),其后有荀子。子思,名伋,孔子之孫也,學(xué)于曾子。嘗游歷諸國,困于宋。作《中庸》。晚年,為魯繆公之師。

中庸  《 漢書》稱子思二十三篇,而傳于世者惟《中庸》。中庸者,即唐虞以來執(zhí)中之主義。庸者,用也,蓋兼其作用而言之。其語亦本于孔子,所謂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者也?!吨杏埂芬黄?,大抵本孔子實(shí)行道德之訓(xùn),而以哲理疏解之,以求道德之起原。蓋儒家言,至是而漸趨于究研學(xué)理之傾向矣。

率性 子思以道德為原于性,曰:“天命之為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為教?!毖匀祟愔?,本于天命,具有道德之法則。循性而行之,是為道德。是已有性善說之傾向,為孟子所自出也。率性之效,是謂中庸。而實(shí)行中庸之道,甚非易易,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子思本孔子之訓(xùn),而以忠恕為致力之法,曰:“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此其以學(xué)理示中庸之范疇者也。

誠 子思以率性為道,而以誠為性之實(shí)體。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庇忠哉\為宇宙之主動力,故曰:“誠者,自成也,道者,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內(nèi)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笔亲铀贾^誠,即孔子之所謂仁。惟欲并仁之作用而著之,故名之以誠。又?jǐn)U充其義,以為宇宙問題之解釋,至誠則能盡性,合內(nèi)外之道,調(diào)和物我,而達(dá)于天人契合之圣境,歷劫不滅,而與天地參,雖渺然一人,而得有宇宙之價值也。于是宇宙間因果相循之跡,可以預(yù)計(jì)。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毖哉\者,含有神秘之智力也。然此惟生知之圣人能之,而非人人所可及也。然則人之求達(dá)于至誠也,將奈何?子思勉之以學(xué),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弗能弗措。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雖愚必明,雖柔必強(qiáng)。言以學(xué)問之力,認(rèn)識何者為誠,而又以確固之步趨幾及之,固非以無意識之任性而行為率性矣。

結(jié)論 子思以誠為宇宙之本,而人性亦不外乎此。又極論由明而誠之道,蓋擴(kuò)張往昔之思想,而為宇宙論,且有秩然之統(tǒng)系矣。惟于善惡之何以差別,及惡之起原,未遑研究。斯則有待于后賢者也。

第五章 孟子

孔子沒百余年,周室愈衰,諸侯互相并吞,尚權(quán)謀,儒術(shù)浸失其傳。是時崛起鄒魯,排眾論而延周孔之緒者,為孟子。

小傳 孟子名軻,幼受賢母之教。及長,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學(xué)成,欲以王道干諸侯,歷游齊、梁、宋、滕諸國。晚年,知道不行,乃與弟子樂正克、公孫丑、萬章等,記其游說諸侯及與諸弟子問答之語,為《孟子》七篇。以周赧王三十三年卒。

創(chuàng)見 孟子者,承孔子之后,而能為北方思想之繼承者也。其于先圣學(xué)說益推闡之,以應(yīng)世用。而亦有幾許創(chuàng)見:(一)承子思性說而確言性善;(二)循仁之本義而配之以義,以為實(shí)行道德之作用;(三)以養(yǎng)氣之說論究仁義之極致及效力,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四)本仁義而言王道,以明經(jīng)國之大法。

性善說 性善之說,為孟子倫理思想之精髄。孟子思既以誠為性之本體,而孟子更進(jìn)而確定之,謂之善。以為誠則未有不善也。其辨證有消極、積極二種。消極之辨證,多對吿子而發(fā)。告子之意,性惟有可善之能力,而本體無所謂善不善,故曰:“生之為性?!痹唬骸耙匀诵詾槿柿x,猶以柳為桮棬。”曰:“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泵献訉τ谄涞谝徽f,則詰之曰: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蓋謂犬牛之性不必善,而人性獨(dú)善也。對于其第二說,則曰:“戕賊柳而后可以為桮棬,然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言人性不待矯揉而為仁義也。對于第三說,則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也哉?”人之為不善,亦猶是也。水無有不下,人無有不善,則兼明人性雖善而可以使為不善之義,較前二說為備。雖然,是皆對于告子之說,而以論理之形式,強(qiáng)攻其設(shè)喻之不當(dāng)。于性善之證據(jù),未之及也。孟子則別有積以經(jīng)驗(yàn)之心理,歸納而得之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yù)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之端也;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義之端也;辭讓之心,人皆有之,禮之端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智之端也?!毖匀柿x禮智之端,皆具于性,故性無不善也。雖然,孟子之所謂經(jīng)驗(yàn)者如此而已。然則循其例而求之,即諸惡之端,亦未必?zé)o起原于性之證據(jù)也。

欲 孟子既立性善說,則于人類所以有惡之故,不可不有以解之。孟子則謂惡者非人性自然之作用,而實(shí)不盡其性之結(jié)果。山徑不用,則茅塞之。山木常伐,則濯濯然。人性之障蔽而梏亡也,亦若是。是皆欲之咎也。故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泵献又?,殆以欲為善之消極,而初非有獨(dú)立之價值。然于其起原,一無所論究,亦其學(xué)說之缺點(diǎn)也。

義 性善,故以仁為本質(zhì)。而道德之法則,即具于其中,所以知其法則而使人行之各得其宜者,是為義,無義則不能行仁。即偶行之,而亦為意識之動作。故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庇谑俏崛酥奚恚嘤蟹e極、消極兩作用:積極者,發(fā)揮其性所固有之善也;消極者,求其放心也。

浩然之氣 發(fā)揮其性 所 固有之善將奈何?孟子曰:“在養(yǎng)浩然之氣?!焙迫恢畾庹?,形容其意志中篤信健行之狀態(tài)也。其潛而為勢力也甚靜穩(wěn),其動而為作用也又甚活潑。蓋即中庸之所謂誠,而自其動作之方面形容之。一言以蔽之,則仁義之功用而已。

求放心 人性既善,則常有動而之善之機(jī),惟為欲所引,則往往放其良心而不顧。故曰:“人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雖然,已放之良心,非不可以復(fù)得也。人自不求之耳?!惫视衷唬骸皩W(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p>

孝弟 孟子之倫理說,注重于普遍之觀念,而略于實(shí)行之方法。其言德行,以孝弟為本。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dá)之天下也?!庇衷唬骸皥?、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大丈夫 孔子以君子代表實(shí)行道德之人格,孟子則又別以大丈夫代表之。其所謂大丈夫者,以浩然之氣為本,嚴(yán)取與出處之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為外界非道非義之勢力所左右,即遇困厄,亦且引以為磨煉身心之藥石,而不以挫其志。蓋應(yīng)時勢之需要,而論及義勇之價值及效用者也。其言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又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dú)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又曰:“天之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怫亂其所為,然后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贝俗阋杂^孟子之胸襟矣。

自暴自棄 人之性善,故能學(xué)則皆可以為堯、舜。其或?yàn)閻翰灰?,而其究且如桀紂者,非其性之不善,而自放其良心之咎也,是為自暴自棄。故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

政治論 孟子之倫理說,亦推擴(kuò)而為政治論。所謂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其理想之政治,以堯舜代表之。嘗極論道德與生計(jì)之關(guān)系,勸農(nóng)桑重教育。其因齊宣王好貨好色好樂之語,而勸以與百姓同之。又嘗言國君進(jìn)賢退不肖,殺有罪,皆托始于國民之同意。以舜、禹之受禪,實(shí)迫于民視民聽。桀紂殘賊,謂之一夫,而不可謂之君。提倡民權(quán),為孔子所未及焉。

結(jié)論 孟子承孔子、子思之學(xué)說而推闡之,其精深雖不及子思,而博大翔實(shí)則過之,其品格又足以相副,信不愧為儒家巨子。惟既立性善說,而又立欲以對待之,于無意識之間,由一元論而嬗為二元論,致無以確立其論旨之基礎(chǔ)。蓋孟子為雄偉之辨論家,而非沈靜之研究家,故其立說,不能無遺憾焉。

第六章 荀子

小傳 荀子名況,趙人。后孟子五十余年生。嘗游齊楚。疾舉世溷濁,國亂相繼,大道蔽壅,禮義不起,營巫祝,信祥,邪說盛行,素俗壞風(fēng),爰述仲尼之論,禮樂之治。著書數(shù)萬言,即今所傳之《荀子》是也。

學(xué)說 漢儒述毛詩傳授系統(tǒng),自子夏至荀子,而荀子書中嘗并稱仲尼、子弓。子弓者,臂子弓也。嘗受《易》于商瞿,而實(shí)為子夏之門人。荀子為子夏學(xué)派,殆無疑義。子夏治文學(xué),發(fā)明章句。故荀子著書,多根據(jù)經(jīng)訓(xùn),粹然存學(xué)者之態(tài)度焉。

人道之原 荀子以前言倫理者,以宇宙論為基本,故信仰天人感應(yīng)之理,而立性善說,至荀子,則劃絕天人之關(guān)系,以人事為無與于天道,而特為各人之關(guān)系。于是有性惡說。

性惡說 荀子祖述儒家,欲行其道于天下,重利用厚生,重實(shí)踐倫理,以研究宇宙為不急之務(wù)。自昔相承理想,皆以禎祥災(zāi)孽,彰天人交感之故。及荀子,則雖亦承認(rèn)自然界之確有理法,而特謂其無關(guān)于道德,無關(guān)于人類之行為。凡治亂禍福,一切社會現(xiàn)象,悉起伏于人類之勢力,而于天無與也。惟荀子既以人類勢力為社會成立之原因,而見其間有自然沖突之勢力存焉,是謂欲。遂進(jìn)而以欲為天性之實(shí)體,而謂人性皆惡。是亦猶孟子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因謂人性皆善也。

荀子以人類為同性,與孟子同也。故既持性惡之說,則謂人人具有惡性。桀紂為率性之極,而堯舜則怫性之功。故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與為同)。”于是孟、荀二子之言,相背而馳。孟子持性善說,而于惡之所由起,不能自圓其說;荀子持性惡說,則于善之所由起,亦不免為困難之點(diǎn)。荀子乃以心理之狀態(tài)解釋之。曰:“夫薄則愿厚,惡則愿善,狹則愿廣,貧則愿富,賤則愿貴,無于中則求于外?!比粍t善也者,不過惡之反射作用。而人之欲善,則猶是欲之動作而已。然其所謂善,要與意識之善有別。故其說尚不足以自立,而其依據(jù)學(xué)理之傾向,則已勝于孟子矣。

性論之矛盾 荀子雖持性惡說,而間有矛盾之說。彼既以人皆有欲為性惡之由,然又以欲為一種勢力。欲之多寡,初與善惡無關(guān)。善惡之標(biāo)準(zhǔn)為理,視其欲之合理與否,而善惡由是判焉。曰:“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又曰:“心之所可,茍中理,欲雖多,奚傷治?心之所可,茍失理,欲雖寡,奚止亂?”是其欲與善惡無關(guān)之說也。又曰:“心虛一而靜。心未嘗不臧,然而謂之虛;心未嘗不滿,然而謂之靜;人生而有知,有知而后有志,有志者謂之臧。”又曰:“圣人知心術(shù)之患,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yuǎn),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懸衡于中?!笔钦f也,與后世淮南子之說相似,均與其性惡說自相矛盾者也。

修為之方法 持性善說者,謂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循其性而存之、養(yǎng)之、擴(kuò)充之,則自達(dá)于圣人之域。荀子既持性惡之說,則謂人之為善,如木之必待隱括矯揉而后直,茍非以人為矯其天性,則無以達(dá)于圣域。是其修為之方法,為消極主義,與性善論者之積極主義相反者也。

禮 何以矯性?曰禮。禮者不出于天性而全出于人為。故曰:“積偽而化謂之圣。圣人者,偽之極也?!庇衷唬骸靶詡魏?,然后有圣人之名。蓋天性雖復(fù)常存,而積偽之極,則性與偽化?!惫适シ仓畡e,即視其性偽化合之程度如何耳。積偽在于知禮,而知禮必由于學(xué)。故曰:“學(xué)不可以已,其數(shù),始于誦經(jīng),終于讀禮。其義,始于士,終于圣人。學(xué)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須臾不可舍。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書者,政治之紀(jì)也。詩者,中聲之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jì)也?!惫蕦W(xué)至禮而止。

禮之本始 禮者,圣人所制。然圣人亦人耳,其性赤惡耳,何以能萌蘗至善之意識,而據(jù)之以為禮?荀子嘗推本自然以解釋之。曰:“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盡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tǒng),上無君師,下無父子?!比粍t君子者,天地所特畀以創(chuàng)造禮義之人格,寧非與其天人無關(guān)之說相違與?荀子又嘗推本人情以解說之。曰:“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之極也?!比缙溲?,則不能不豫想人類之本有善性,是又不合于人性皆惡之說矣。

禮之用 荀子之所謂禮,包法家之所謂法而言之,故由一身而推之于政治。故曰:“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又曰:“禮者,治辨之極也,強(qiáng)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蓖豕芍缘锰煜?;不由之,所以隕社稷。故堅(jiān)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yán)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倍Y之用可謂大矣。

禮樂相濟(jì) 有禮則不可無樂。禮者,以人定之法,節(jié)制其身心,消極者也。樂者,以自然之美,化感其性靈,積極者也。禮之德方而智,樂之德圓而神。無禮之樂,或流于縱恣而無紀(jì);無樂之禮,又涉于枯寂而無趣。是以荀子曰:“夫音樂,入人也深,而化人也速,故先王謹(jǐn)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而城固。”

刑罰 禮以齊之,樂以化之,而尚有頑冥不靈之民,不師教化,則不得不繼之以刑罰。刑罰者,非徒懲已著之惡,亦所以懾僉人之膽而遏惡于未然者也。故不可不強(qiáng)其力,而輕刑不如重刑。故曰:“凡刑人者,所以禁暴惡惡,且懲其末也。故刑重則世治,而刑輕則世亂?!?/p>

理想之君道 荀子知世羿之進(jìn)化,后勝于前,故其理想之太平世,不在太古而在后世。曰:“天地之始,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故禮樂刑政,不可不與時變革,而為社會立法之圣人,不可不先后輩出。圣人者,知君人之大道者也。故曰:“道者何耶?曰君道。君道者何耶?曰能群。能群者何耶?曰善生養(yǎng)人者也,善斑治人者也,善顯役人者也,善藩飾人者也?!?/p>

結(jié)論 荀子學(xué)說,雖不免有矛盾之跡,然其思想多得之于經(jīng)驗(yàn),故其說較為切實(shí)。重形式之教育,揭法律之效力,超越三代以來之德政主義,而近接于法治主義之范圍。故荀子之門,有韓非、李斯諸人,持激烈之法治論,此正其學(xué)說之傾向,而非如蘇軾所謂由于人格之感化者也。荀子之性惡論,雖為常識所震駭,然其思想之自由,論斷之勇敢,不愧為學(xué)者云。

第七章 老子

小傳 老子姓李氏,名耳,字曰聃,苦縣人也。不詳其生年,蓋長于孔子??嗫h本陳地,及春秋時而為楚領(lǐng)。老子蓋亡國之遺民也。故不仕于楚,而為周柱下史。晚年,厭世,將隱遁,西行,至函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要之,老子遂著書五千余言,論道德之要,后人稱為《道德經(jīng)》云。

學(xué)說之淵源 《老子》二卷,上卷多說道,下卷多說德,前者為世界觀,后者為人生觀。其學(xué)說所自出,或曰本于黃帝,或曰本于史官。綜觀老子學(xué)說,誠深有鑒于歷史成敗之因果,而繹以得之者。而其間又有人神地理之影響。蓋我國南北二方,風(fēng)氣迥異。當(dāng)春秋時,楚尚為齊、晉諸國之公敵,而被擯于蠻夷之列。其沖突之跡,不惟在政治家,即學(xué)者維持社會之觀念,亦復(fù)相背而馳。老子之思想,足以代表北方文化之反動力矣。

學(xué)說之趨向 老子以降,南方之思想,多好為形而上學(xué)之探究。蓋其時北方儒者,以經(jīng)驗(yàn)世界為其世界觀之基礎(chǔ)。繁其禮法,縟其儀文,而忽于養(yǎng)心之本旨。故南方學(xué)者反對之。北方學(xué)者之于宇宙,僅究現(xiàn)象變化之規(guī)則;而南方學(xué)者,則進(jìn)而闡明宇宙之實(shí)在。故知倫理學(xué)者,幾非南方學(xué)者所注意,而且以道德為消極者也。

道 北方學(xué)者之所謂道,宇宙之法則也。老子則以宇宙之本體為道,即宇宙全體抽象之記號也。故曰:“致虛則極,守靜則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夫物蕓蕓然,各歸其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毖缘辣眷o虛,故萬物之本體亦靜虛,要當(dāng)純?nèi)巫匀?,而?fù)歸于靜虛之境。此則老子厭世主義之根本也。

徳 老子所謂道,既非儒者之所道,因而其所謂德,亦非儒者之所德。彼以為太古之人,不識不知,無為無欲,如嬰兒然,是為能體道者。其后智慧漸長,惑于物欲,而大道漸以澌滅,其時圣人又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說仁義,作禮樂,欲恃繁文縟節(jié)以拘梏之。于是人人益趨于私利,而社會之秩序,益以紊亂。及今而救正之,惟循自然之勢,復(fù)歸于虛靜,復(fù)歸于嬰兒而已。故曰:“小國寡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所理想之社會如此。其后莊子之《胠篋篇》又述之。至陶淵明,又益以具體之觀念,而為《桃花源記》。足以見南方思想家之理想,常為遁世者所服膺焉。

老子所見,道德本不足重,且正因道德之崇尚,而足征世界之澆漓,茍循其本,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何則?道德者,由相對之不道德而發(fā)生。仁義忠孝,發(fā)生于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如人有疾病,始需醫(yī)藥焉。故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庇衷唬骸吧系虏坏拢且杂械?;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無應(yīng)之,則攘臂而爭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處厚而不居薄,處實(shí)而不居華,故去彼取此?!?/p>

道德論之缺點(diǎn) 老子以消極之價值論道德,其說誠然。蓋世界進(jìn)化,人事日益復(fù)雜,而害惡之條目日益繁殖,于是禁止之預(yù)備之作用,亦隨之而繁殖。此即道德界特別名義發(fā)生之所由,征之歷史而無惑者也。然大道何由而廢?六親何由而不和?國家何由而昏亂?老子未嘗言之,則其說猶未備焉。

因果之倒置 世有置不道德而后以道德救之,猶人有疾病而以醫(yī)藥療之,其理誠然。然因是而遂謂道德為不道德之原因,則猶以醫(yī)藥為疾病之原因,倒因而為果矣。老子之論道德也,蓋如此。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又曰:“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教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利益多,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鄙w世之所謂道德法令,誠有糾擾苛苦,轉(zhuǎn)足為不道德之媒介者,如庸醫(yī)之不能療病而轉(zhuǎn)以益之。老子有激于此,遂謂廢棄道德,即可臻于至治,則不得不謂之謬誤矣。

齊善惡 老子又進(jìn)而以無差別界之見,應(yīng)用于差別界,則為善惡無別之說。曰:“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保?!笔呛仙茞憾ぶ^之道也。又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毖猿髳褐?,緣美善而出。茍無美善,則亦無所謂丑惡也。是皆絕對界之見,以形而上學(xué)之理繩之,固不能謂之謬誤。然使應(yīng)用其說于倫理界,則直無倫理之可言。蓋人類既處于相對之世界,固不能以絕對界之理相繩也。老子又為辜較之言曰:“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奚若?”則言善惡雖有差別,而其別甚微,無足措意。然既有差別,則雖至極微之界,豈得比而同之乎?

無為之政治 老子既以道德為長物,則其視政治也亦然。其視政治為統(tǒng)治者之責(zé)任,與儒家同。惟儒家之所謂政治家,在道民齊民,使之進(jìn)步;而老子之說,則反之,惟循民心之所向而無忤之而已。故曰:“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也。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然不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耳目也,圣人皆孩之?!?/p>

法術(shù)之起原 老子既主無為之治,是以斥禮樂,排刑政,惡甲兵。甚且絕學(xué)而棄智。雖然,彼亦應(yīng)時勢而立政策。雖于其所說之真理,稍若矛盾,而要仍本于其齊同善惡之概念。故曰:“將欲噏之,必固張之。將欲納之,必固強(qiáng)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庇衷唬骸耙哉螄?,以奇用兵。”又曰:“用兵有言,吾不為主而為客?!庇衷唬骸疤熘溃洫q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bǔ)之。天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惟有道者而已。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不欲見其賢。”由是觀之,老子固精于處世之法者。彼自立于齊同美惡之地位,而以至巧之策處理世界。俄雖斥智慧為廢物,而于相對界,不得不巧施其智慧。此其所以為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所自出,而后世法術(shù)家皆奉為先河也。

結(jié)論 老子之學(xué)說,多偏激,故能剌沖思想界,而開后世思想家之先導(dǎo)。然其說與進(jìn)化之理相背馳,故不能久行于普通健全之社會,其盛行之者,惟在不健全之時代,如魏、晉以降六朝之間是已。

第八章 莊子

老子之徒,自昔莊、列并稱。然今所傳列子之書,為魏、晉間人所偽作,先賢已有定論。僅足藉以見魏晉人之思潮而已,故不序于此。而專論莊子。

小傳 莊子,名周,宋蒙縣人也。嘗為漆園吏。楚威王聘之,卻而不往。蓋憤世而隱者也。(案:莊子蓋稍先于孟子,故書中雖詆儒家而不及孟。而孟子之所謂楊朱,實(shí)即莊周。古音莊與楊、周與朱俱相近,如荀卿之亦作孫卿也。孟子曰:“楊氏為我,拔一毫而利天下不為也?!庇衷唬骸皸钪?、墨翟之言盈天下,楊氏為我,是無君也?!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瓣栕淤F己。”《淮南子·汜論訓(xùn)》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辟F己保真,即為我之正旨。莊周書中,隨在可指。如許由曰:“予無所用天下為?!边B叔曰:“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也。靳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是其塵垢秕糠,猶將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其他類是者,不可以更仆數(shù),正孟子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者也。子路之詆長沮桀溺也,曰:“廢君臣之義?!痹唬骸坝麧嵠渖矶鴣y大倫?!闭c孟子所謂楊氏無君相同。至列子《楊朱》篇,則因誤會孟子之言而附會之者。如其所言,則純?nèi)幌碌戎岳髁x,不特?zé)o以風(fēng)動天下,而且與儒家言之道德,截然相反。孟子所以斥之者,豈僅曰無君而已。余別有詳考,附著其略于此云。)

學(xué)派 韓愈曰:“子夏之學(xué),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子?!逼湔f不知所本。要之老子既出,其說盛行于南方。莊子生楚、魏之間受其影,而以其閎眇之思想廓大之。不特于老子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之見,一無所染。而其形而上界之見地,亦大有進(jìn)步,已浸浸接近于佛說。莊子者,超絕政治界,而純?nèi)谎星笳芾碇笏枷爰乙?。漢初盛言黃老。魏、晉以降,盛言老莊。此亦可以觀莊子與老佛異同之朕兆矣。

莊子之書,存者凡三十三篇:內(nèi)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內(nèi)篇義旨閎深,先后互相貫注,為其學(xué)說之中堅(jiān)。外篇、雜篇,則所以反覆推明之者也。雜篇之《天下》篇,歷敘各家道術(shù)而批判之,且自陳其宗旨之所在,與老子有同異焉。是即莊子之自敘也。

世界觀及人生觀 莊子生以世觀界為由相對之現(xiàn)象而成立,其本體則未始有對也,無為也,無始無終而永存者也,是為道。故曰:“彼是無得其偶謂之道?!痹唬骸暗牢词加袑??!庇墒嵌淙松^,亦以反本復(fù)始為主義。蓋超越相對界而認(rèn)識絕對無終之本體,以宅其心意之謂也。而所以達(dá)此主義者,則在虛靜恬淡,屏絕一切矯揉造作之為,而悉委之于自然。忘善惡,脫苦厄,而以無為處世。故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者也。”夫生死且不以嬰心,更何有于善惡耶!

理想之人格 能達(dá)此反本復(fù)始之主義者,莊子謂之真人,亦曰神人、圣人。而稱其才為全才。嘗于其《大宗師》篇詳說之。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暮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dāng)而不自得也。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其覺無憂,其息深深?!庇衷唬骸安恢f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翛然往來,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fù)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逼渌⒁姼髌叨囝惔恕?/p>

修為之法 凡法人欲超越相對界而達(dá)于極對界,不可不有修為之法。莊子言其卑近者,則曰:“微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進(jìn)道之塞。貴、富、顯、嚴(yán)、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笔瞧湎麡O之修為法也。又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zhí)德之紀(jì),德成之謂立,循于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是其積極之修為法也。合而言之,則先去物欲,進(jìn)而任自然之謂也。

內(nèi)省 去“四六害”,明“十事”,皆對于外界之修為也。莊子更進(jìn)而揭其內(nèi)省之極工是謂心齋,于《人間世》篇言之曰:顏回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心齋者,絕妄想而見性真也。”彼嘗形容其狀態(tài)曰:“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然似喪其耦。顏成子游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孔子見老子,老子新沐,方被發(fā)而干之,然似非人者。孔子進(jìn)見曰:‘向者,先生之形體,掘若槁木,似遺世離人而立于獨(dú)?!献釉唬骸岱接斡谖镏??!庇斡谖镏?,即心齋之作用也。其言修為之方,則曰:“吾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外生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dú),見獨(dú)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入不死不生?!庇衷唬骸耙荒甓埃甓鴱?,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生不知死,九年而大妙?!鄙w相對世界,自物質(zhì)及空間、時間兩形式以外,本無所有。莊子所謂外物及無古今,即超絕物質(zhì)及時間、空間,純?nèi)唤^對世界之觀念?;蜓宰匀找灾辆湃?,或言自一年以至九年,皆不過假設(shè)漸進(jìn)之程度。惟前者述其工夫,后者述其效驗(yàn)而已。莊子所謂心齋,與佛家之禪相似。蓋至是而南方思想,已與印度思想契合矣。

北方思想之駁論 莊子之思想如此,則其與北方思想,專以人為之禮教為調(diào)攝心性之作用者,固如冰炭之不相入矣。故于儒家所崇拜之帝王,多非難之。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也,名曰治之,亂莫甚焉,使人不得安其性命之情,而猶謂之圣人,不可恥乎!”又曰:“昔者皇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yǎng)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dú)?,以?guī)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于是放兜,投三苗,流共工,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其他全書中類此者至多。其意不外乎圣人尚智慧,設(shè)差別,以為爭亂之媒而已。

排仁義 儒家所揭以為道德之標(biāo)幟者,曰仁義。故莊子排之最力,曰:“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待鉤墨規(guī)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常然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蓋儒家之仁義,本所以止亂。而自莊子觀之,則因仁義而更以致亂,以其不順乎人性也。

道德之推移 莊子之意,世所謂道德者,非有定實(shí),常因時地而遷移。故曰:“水行無若用舟,陸行無若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推之于陸,則沒世而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耶?周魯非舟車耶?今蘄行周于魯,猶推舟于陸,勞而無功,必及于殃。夫禮義法度,應(yīng)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嚙攪裂,盡去之而后慊。古今之異,猶猿狙之于周公也?!鼻f子此論,雖若失之過激,然儒家末流,以道德為一定不易,不研求時地之異同,而強(qiáng)欲納人性于一冶之中者,不可不以莊子此言為藥石也。

道徳之價值 莊子見道德之隨時地而遷移者,則以為其事本無一定之標(biāo)準(zhǔn),徒由社會先覺者,藉其臨民之勢力,而以意創(chuàng)定。凡民率而行之,沿襲既久,乃成習(xí)慣。茍循其本,則足知道德之本無價值,而率循之者,皆媚世之流也。故曰:“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諛其君。君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世俗所謂不肖之臣子也。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世俗之所謂善而善之,不謂之道諛之人耶!”

道德之利害 道德既為凡民之事,則于凡民以上,必不能保其同一之威嚴(yán)。故不惟大圣,即大盜亦得而利用之。故曰:“將為胠篋探囊發(fā)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cái)z緘縢,固扃,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大盜至,則負(fù)匱揭篋探囊而趨,惟恐緘縢扃之不固也。然則鄉(xiāng)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齊國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xiāng)曲者,曷嘗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dú)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跖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未之有也?!墒怯^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鼻f子此論,蓋鑒于周季拘牽名義之弊。所謂道德仁義者,徒為大盜之所利用。故欲去大盜,則必并其所利用者而去之,始為正本清源之道也。

結(jié)論 自堯舜時,始言禮教,歷夏及商,至周而大備。其要旨在辨上下,自家庭以至朝廟,皆能少不凌長,賤不凌貴,則相安而無事矣。及其弊也,形式雖存,精神澌滅。強(qiáng)有力者,如田常、盜跖之屬,決非禮教所能制。而彼乃轉(zhuǎn)恃禮教以為箝制弱小之具。儒家欲救其弊,務(wù)修明禮教,使貴賤同納于軌范。而道家反對之。以為當(dāng)時禮法,自束縛人民自由以外,無他效力,不可不決而去之。在老子已有圣人不仁、芻狗萬物之說,莊子更大廓其義。舉唐、虞以來之政治,詆斥備至,津津于許由北人無擇薄天下而不為之流。蓋其消極之觀察?在悉去政治風(fēng)俗間種種賞罰毀譽(yù)之屬,使人人不失其自由,則人各事其所事,各得其所得,而無事乎損人以利己,抑亦無事乎損己以利人,而相忘于善惡之差別矣。其積極之觀察,則在世界之無常,人生之如夢,人能向?qū)嶓w世界之觀念而進(jìn)行,則不為此世界生死禍福之所動,而一切忮求恐怖之念皆去,更無所恃于禮教矣。其說在社會方面,近于今日最新之社會主義。在學(xué)理方面,近于最新之神道學(xué)。其理論多軼出倫理學(xué)界,而屬于純粹哲學(xué)。茲刺取其有關(guān)倫理者,而撮記其概略如上云。

第九章 許行

周季農(nóng)家之言,傳者甚鮮。其有關(guān)于倫理學(xué)說者,惟許行之道。惟既為新進(jìn)之徒陳相所傳述,而又見于反對派孟子之書,其不盡真相,所不待言。然即此見于孟子之?dāng)?shù)語而尋繹之,亦有可以窺其學(xué)說之梗略者,故推論焉。

小傳許行蓋楚人。當(dāng)滕文公時,率其徒數(shù)十人至焉,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

義務(wù)權(quán)利之平等 商鞅稱神農(nóng)之世,公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秴问洗呵铩贩Q神農(nóng)之教曰:“士有當(dāng)年而不耕者,天下或受其饑;女有當(dāng)年而不織者,天下或受其寒?!鄙w當(dāng)農(nóng)業(yè)初興之時,其事實(shí)如此。許行本其事實(shí)而演繹以為學(xué)說,則為人人各盡其所能,毋或過儉;各取其所需,毋或過豐。故曰:“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ǎng)也?!北伺c其徒以捆屨織席為業(yè)未嘗不明于通功易事之義。至孟子所謂勞心,所謂憂天下,則自許行觀之,寧不如無為而治之為愈也。

齊物價 陳相曰:“從許子之道,則市價不二,布帛長短同,麻縷絲絮輕重同,五谷多寡同,屨大小同,則賈皆相若?!鄙w其意以勞力為物價之根本,而資料則為公有,又專求實(shí)用而無取乎紛華靡麗之觀以辨上下而別等夷,故物價以數(shù)量相準(zhǔn),而不必問其精粗也。近世社會主義家,慨于工商業(yè)之盛興,野人之麇集城市,為貧富懸絕之原因,則有反對物質(zhì)文明,而持尚農(nóng)返樸之說者,亦許行之流也。

結(jié)論 許行對于政治界之觀念,與莊子同。其稱神農(nóng),則亦猶道家之稱黃帝,不屑齒及于堯舜以后之名教也。其為南方思想之一支甚明。孟子之攻陳相也,曰:“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xué)于中國,北方之學(xué)者,未能或之先也?!庇衷唬骸敖褚材闲U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xué)之。”是即南北思潮不相容之現(xiàn)象也。然其時,南方思潮業(yè)已侵入北方,如齊之陳仲子,其主義甚類許行。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鐘。仲子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之,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之,避兄離母,居于于陵,身織屨妻辟,以易粟。孟子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又曰:“亡親戚君臣上下?!逼錇榇馊荒戏街枷霟o疑矣。

第十章 墨子

孔、老二氏,既代表南北思想,而其時又有北方思想之別派,崛起而與儒家言相抗者,是為墨子。韓非子曰:“今之顯學(xué),儒墨也?!笨梢杂^墨學(xué)之勢力矣。

小傳 墨子,名翟,《史記》稱其為宋大夫。善守御,節(jié)用。其年次不詳,蓋稍后于孔子。莊子稱其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孟子稱其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蓋持兼愛之說而實(shí)行之者也。

學(xué)說之淵源 宋者,殷之后也??鬃又u殷人曰:“殷人尊神,率民而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蹦又鞴碜鹛?,皆殷人因襲之思想?!稘h書·藝文志》謂墨學(xué)出于清廟之守,亦其義也??鬃与m殷后,而生長于魯,專明周禮。墨子仕宋,則依據(jù)殷道。是為儒墨差別之大原因。至墨子節(jié)用、節(jié)葬諸義,則又兼采夏道。其書嘗稱道禹之功業(yè),而謂公孟子曰:“子法周而未法夏,子之古非古也。”亦其證也。

弟子 墨子之弟子甚多,其著者,有禽滑厘、隨巢、胡非之屬。與孟子論爭者曰夷之,亦其一也。宋钘非攻,蓋亦墨子之支別與?

有神論 墨子學(xué)說,以有神論為基礎(chǔ)?!睹鞴怼芬黄?,所以述鬼神之種類及性質(zhì)者至備。其言鬼之不可不明也。曰:“三代圣王既沒,天下失義,諸侯力正。夫君臣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長貞良也。正長之不強(qiáng)于聽治,賤人之不強(qiáng)于從事也。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此其故何以然也?則皆以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借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今執(zhí)無鬼者曰:‘鬼神者固無有?!┠阂詾榻陶d乎天下之人,疑天下之眾,使皆疑惑乎鬼神有無之別,是以天下亂。”然則墨子以罪惡之所由生為無神論,而因以明有神論之必要。是其說不本于宗教之信仰,及哲學(xué)之思索,而僅為政治若社會應(yīng)用而設(shè)。其說似太淺近,以其《法儀》諸篇推之,墨子蓋有見于萬物皆神,而天即為其統(tǒng)一者,因自昔崇拜自然之宗教而說之以學(xué)理者也。

法天 儒家之尊天也,直以天道為社會之法則,而于天之所以當(dāng)尊,天道之所以可法,未遑詳也。及墨子而始闡明其故,于《法儀》篇詳之曰:“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guī),直以繩,正以縣,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放依以從事,猶逾己。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國,而無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辨也。然則吾人之所可以為法者何在?墨子曰:‘當(dāng)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當(dāng)皆法其學(xué)奚若?天下之為學(xué)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學(xué),此法不仁也。當(dāng)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為君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學(xué),此法不仁也?!ú蝗什豢梢詾榉?。”夫父母者,彝倫之基本;學(xué)者,知識之原泉;君者,于現(xiàn)實(shí)界有絕對之威力。然而均不免于不仁,而不可以為法蓋。既在此相對世界中,勢不能有保其絕對之尊嚴(yán)者也。而吾人所法,要非有全知全能永保其絕對之尊嚴(yán),而不與時地為推移者,不足以當(dāng)之,然則非天而誰?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奔纫蕴鞛榉ǎ瑒幼饔袨?,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則為之,天所不欲則止。由是觀之,墨子之于天,直以神靈視之,而不僅如儒家之視為理法矣。

天之愛人利人 人以天為法,則天意之好惡,即以決吾人之行止。夫天意果何在乎?墨子則承前文而言之曰:“天何欲何惡?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奚以知之?以其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其兼愛之而兼利之?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無大小國,皆天之邑也。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羊豢犬豬絜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茍兼而有之食之,夫奚說以不欲人之相愛相利也。故曰:‘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日殺不辜者,得不祥焉?!蜣烧f人為其相殺而天與禍乎?是以天欲人相愛相利、而不欲人相惡相賊也。

道德之法則 天之意在愛與利,則道德之法則,亦不得不然。墨子者,以愛與利為結(jié)合而不可離者也。故愛之本原,在近世倫理學(xué)家,謂其起于自愛,即起于自保其生之觀念。而墨子之所見則不然。

兼愛 自愛之愛,與憎相對。充其量,不免至于屈人以伸己。于是互相沖突,而社會之紛亂由是起焉。故以濟(jì)世為的者,不可不擴(kuò)充為絕對之愛。絕對之愛,兼愛也,天意也。故曰:“盜愛其室,不愛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由不相愛。雖至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亦然。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若使天下兼相愛,則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p>

兼愛與別愛之利害 墨子既揭兼愛之原理,則又舉兼愛、別愛之利害以證成之。曰:“交別者,生天下之大害;交兼者,生天下之大利。是故別非也,兼是也?!庇衷唬骸坝卸坑诖?,其一執(zhí)別,其一執(zhí)兼。別士之言曰:‘吾豈能為吾友之身若為吾身,為吾友之親若為吾親?!枪释硕闷溆?,饑則不食,寒則不衣,疾病不侍養(yǎng),死喪不葬埋。別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聞為高士于天下者,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其身,為其友之親若為其親?!枪释硕闷溆眩噭t食之,寒則衣之,疾病侍養(yǎng)之,死喪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蹦佑滞浦鵀閯e君、兼君之事,其義略同。

行兼愛之道 兼愛之道,何由而能實(shí)行乎?墨子之所揭與儒家所言之忠恕同。曰:“視人之國如其國,視人之家如其家,視入之身如其身?!?/p>

利與愛 愛者,道德之精神也,行為之動機(jī)也。而吾人之行為,不可不預(yù)期其效果。墨子則以利為道德之本質(zhì),于是其兼愛主義,同時為功利主義。其言曰:“天者,兼愛之而兼利之。天之利人也,大于人之自利者?!庇衷唬骸疤熘異廴艘?,視圣人之愛人也?。欢淅艘?,視圣人之利人也厚。大人之愛人也,視小人之愛人也薄;而其利人也,視小人之利人也厚?!逼湟庖詾榈赖抡?,必以利達(dá)其愛,若厚愛而薄利,則與薄于愛無異焉。此墨子之功利論也。

兼愛之調(diào)攝 兼愛者,社會固結(jié)之本質(zhì)。然社會間人與人之關(guān)系,嘗于不知不覺間,生親疏之別。故孟子至以墨子之愛無差別為無父,以為兼愛之義,與親疏之等不相容也。然如墨子之義,則兩者并無所謂矛盾。其言曰:“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之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既欲人之愛利其親也,則吾惡先從事,即得此,即必我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后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也。詩曰:‘無言而不仇,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创搜詯廴苏弑匾姁?,而惡人者必見惡也?!比粍t愛人之親,正所以愛己之親,豈得謂之無父耶?且墨子之對公輸子也,曰:“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以愛則不親,弗揣以恭而速狎,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比粍t墨子之兼愛,固自有其調(diào)攝之道矣。

勤儉 墨子欲達(dá)其兼愛之主義,則不可不務(wù)去爭奪之原。爭奪之原恒在匱乏。匱乏之原,在于奢惰。故為《節(jié)用》篇以糾奢,而為非命說以明人事之當(dāng)盡。又以厚葬久喪,與勤儉相違,特設(shè)《節(jié)葬》篇以糾之。而墨子及其弟子,則洵能實(shí)行其主義者也。

非攻 言兼愛則必非攻。然墨子非攻而不非守,故有《備城門》《備高臨》諸篇。非如孟子所謂修其孝弟忠信,則可制梃以撻甲兵者也。

結(jié)論 墨子兼愛而法天,頗近于西方之基督教。其明鬼而節(jié)葬,亦含有尊靈魂賤體魄之意。墨家巨子,有殺身以殉學(xué)者,亦頗類基督。然墨子,科學(xué)家也,實(shí)利家也。其所言名數(shù)質(zhì)力諸理,多合于近世科學(xué)。其論證,則多用歸納法,按切人事,依據(jù)歷史,其《尚同》《尚賢》諸篇,則在得明天子及諸賢士大夫以統(tǒng)一各國之政俗,而泯其爭。此皆其異于宗教家者也。墨子偏尚質(zhì)實(shí),而不知美術(shù)有陶養(yǎng)性情之作用,故非樂,是其蔽也。其兼愛主義則無可非者。孟子斥為無父,則門戶之見而已。

第十一章 管子

周之季世,北有孔孟,南有老莊,截然兩方思潮循時勢而發(fā)展。而墨家毗于北,農(nóng)家毗于南,如驂之靳焉。然此兩方思潮,雖簧鼓一世,而當(dāng)時君相,方力征經(jīng)營,以富強(qiáng)其國為鵠的,則于此兩派,皆以為迂闊不切事情,而擯斥之。是時有折衷南北學(xué)派,而洋洋然流演其中部之思潮,以應(yīng)世用者,法家也。法家之言,以道為體,以儒為用。韓非子實(shí)集其大成。而其源則濫觴于孔老學(xué)說未立以前之政治家,是為管子。

小傳 管子,名夷吾,字仲,齊之潁上人。相齊桓公,通貨積財(cái),與俗同好惡,齊以富強(qiáng),遂霸諸侯焉。

著書 管子所著書,漢世尚存八十六篇,今又亡其十篇。其書多雜以后學(xué)之所述,不盡出于管氏也。多言政治及理財(cái),其關(guān)于倫理學(xué)原則者如下。

學(xué)說之起原 管子學(xué)說,所以不同于懦家者,歷史地理,皆與有其影響。周之興也,武王有亂臣十人,而以周公旦、太公望為首選。周公守圣賢之態(tài)度,好古尚文,以道德為政治之本。太公挾豪杰之作用,長法兵,用權(quán)謀。故周公封魯,太公封齊,而齊、魯兩國之政俗,大有徑庭?!妒酚洝吩唬骸疤蛧?,道宿行遲,逆旅人曰:‘吾聞之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勚?,夜衣而行,黎明至國。萊侯來伐,爭營邱。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工商之業(yè),便魚鹽之利,人民多歸之,五月而報政。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君臣之禮,而從其俗之為也?!敼?,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而除之,故遲。’周公歡曰:‘嗚呼!魯其北面事齊矣?!濒斠杂H親上恩為施政之主義,齊以尊賢上功為立法之精神,歷史傳演,學(xué)者不能不受其影響。是以魯國學(xué)者持道德說,而齊國學(xué)者持功利說。而齊為東方魚鹽之國,是時吳、楚二國,尚被擯為蠻夷。中國之富源,齊而已。管子學(xué)說之行于齊,豈偶然耶!

理想之國家 有維家持社會之觀念者,必設(shè)一理想之國家以為鵠。如孔子以堯舜為至治之主,老莊則神游于黃帝以前之神話時代是也。而管子之所謂至治,則曰:“人人相和睦,少相居,長相游,祭祀相福,死哀相恤,居處相樂,入則務(wù)本疾作以滿倉廩,出則盡節(jié)死敵以安社稷,墳然如一父之兒,一家之實(shí)?!鄙w純?nèi)灰怨探Y(jié)其人民使不愧為國家之分子者也。

道徳與生計(jì)之關(guān)系 欲固結(jié)其人民奈何?曰養(yǎng)其道德。然管子之意,以為人民之所以不道德,非徒失教之故,而物質(zhì)之匱乏,實(shí)為其大原因。欲教之,必先富之。故曰:“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庇衷唬骸爸螄?,必先富民。民富易治,民貧難治。何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xiāng)重家,而敬上畏罪,故易治。民貧則反之,故難治。故治國常富,而亂國常貧。”

上下之義務(wù) 管子務(wù)以人民實(shí)行道德之難易,視其生計(jì)之豐歉。故言為政者務(wù)富其民,而為民者務(wù)勤其,。曰:“農(nóng)有常業(yè),女有常事,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婦不織,或受之寒。”此其所揭之第一義務(wù)也。由是而進(jìn)以道德。其所謂重要之道德,曰禮義廉恥,謂為國之四維。管子蓋注意于人心就惡之趨勢,故所揭者,皆消極之道德也。

結(jié)論 管子之書,于道德起原及其實(shí)行之方法,均未遑及。然其所抉道德與生計(jì)之關(guān)系,則于倫理學(xué)界有重大之價值者也。

管子以后之中部思潮 管子之說,以生計(jì)為先河,以法治為保障,而后有以杜人民不道德之習(xí)慣,而不至貽害于國家,純?nèi)还髁x也。其后又分為數(shù)派,亦頗受影響于地理云。

(一)為儒家之政治論所援引,而與北方思潮結(jié)合者,如孟子雖鄙夷管子,而襲其道德生計(jì)相關(guān)之說。荀子之法治主義,亦宗之。其最著者為尸佼,其言曰:“義必利,雖桀紂猶知義之必利也?!笔郁斎?,嘗為商鞅師。

(二)純?nèi)恢胁克汲?,循管子之主義,隨時勢而發(fā)展,李悝之于魏,商鞅之于秦,是也。李悝盡地力,商鞅勵農(nóng)戰(zhàn),皆以富強(qiáng)為的,破周代好古右文之習(xí)慣者也。而商君以法律為全能,法家之名,由是立。且其思潮歷三晉而衍于西方。

(三)與南方思潮接觸,而化合于道家之說者,申不害之徒也。其主義君無為而臣務(wù)功利,是為術(shù)家。申子鄭之遺臣,而仕于韓。鄭與楚鄰也。

當(dāng)是時也,既以中部之思潮為調(diào)人,而一合于北、一合于南矣。及戰(zhàn)國之末,韓非子遂合三部之思潮而統(tǒng)一之。而周季思想家之運(yùn)動,遂以是為歸宿也。

尸子、申子,其書既佚。惟商君、韓非子之書具存。雖多言政治,而頗有倫理學(xué)說可以推闡,故具論之。

第十二章 商君

小傳 商君氏公孫,名鞅,受封于商,故號曰商君。君本衛(wèi)庶公子,少好刑名之學(xué)。聞秦孝公求賢,西行,以強(qiáng)國之術(shù)說之,大得信任。定變法之令,重農(nóng)戰(zhàn),抑親貴,秦以富強(qiáng)。孝公卒,有讒君者,君被磔以死。秦襲君政策,卒并六國。君所著書凡二十五篇。

革新主義 管子,持通變主義者也。其于周制,雖不屑屑因襲,而未嘗大有所摧廓。其時周室雖衰,民志猶未漓也。及戰(zhàn)國時代時局大變,新說迭出。商君承管子之學(xué)說,遂一進(jìn)而為革新主義。其言曰:“前世不同教,何古是法?帝王不相復(fù),何禮是循?伏羲神農(nóng),不教而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恕。至于文武,各當(dāng)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定,制令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供其用。”故曰:“治世者不二道,便國者不必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商夏之亡也,不易禮而亡?!比粍t反古者未必非,而循禮者未足多,是也。又其駁甘龍之言曰:“常人安于故俗,學(xué)者溺于所聞,兩者以之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定法,不肖者拘焉?!鄙叹麛嗳绱耍瑢?shí)為當(dāng)日思想界革命之巨子。固亦為時勢所驅(qū)迫,而要之非有超人之特性者,不足以語此也。

舊道德之排斥 周末文勝,凡古人所標(biāo)揭為道德者,類皆名存實(shí)亡,為干祿舞文之具,如莊子所謂儒以詩禮破冢者是也。商君之革新主義,以國家為主體,即以人民對于國家之公德為無上之道德。而凡襲私德之名號,以間接致害于國家者,皆竭力排斥之。故曰:“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悌,有廉,有辨,有是十者,其國必削而至亡。”其言雖若過激,然當(dāng)日虛誣吊詭之道德,非摧陷而廓清之,誠不足以有為也。

重刑 商君者,以人類為惟有營私背公之性質(zhì),非以國家無上之威權(quán),逆其性而迫壓之,則不能一其心力以集合為國家。故務(wù)在以刑齊民,而以賞為刑之附庸。曰:“刑者,所以禁奪也。賞者,所以助禁也。故重罰輕賞,則上愛民而下為君死。反之,重賞而輕罰,則上不愛民,而下不為君死。故王者刑九而賞一,強(qiáng)國刑七而賞三,削國刑五而賞亦五?!鄙叹硐爰热绱耍偈钟谇匾詫?shí)行之,不稍寬假。臨渭而論刑,水為之赤。司馬遷評為天資刻薄,諒哉。

尚信 商君言國家之治,在法、信、權(quán)三者。而其言普通社會之制裁,則惟信。秉政之始,嘗懸賞徙木以示信,亦其見端也,蓋彼既不認(rèn)私人有自由行動之余地,而惟以服從于團(tuán)體之制裁為義務(wù),則舍信以外,無所謂根本之道德矣。

結(jié)論 商君,政治家也,其主義在以國家之威權(quán)裁制各人。故其言道德也,專尚公德,以為法律之補(bǔ)助,而持之已甚,幾不留各人自由之余地。又其觀察人性,專以趨惡之一方面為斷,故尚刑而非樂,與管子之所謂令順民心者相反。此則其天資刻薄之結(jié)果,而所以不免為道德界之罪人也。

第十三章 韓非子

小傳 韓非,韓之庶公子也。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嘗與李斯同學(xué)于荀卿,斯自以為不如也。韓非子見韓之削弱,屢上書韓王,不見用。使于秦,遂以策干始皇,始皇欲大用之,為李斯所讒,下獄,遂自殺。其所著書凡五十五篇,曰《韓子》。自宋以后,始加“非”字,以別于韓愈云。方始皇未見韓非子時,嘗讀其書而慕之。李斯為其同學(xué)而相秦,故非雖死,而其學(xué)說實(shí)大行于秦焉。

學(xué)說之大綱 韓非子者,集周季學(xué)者三大思潮之大成者也。其學(xué)說,以中都思潮之法治主義為中堅(jiān)。嚴(yán)刑必罰,本于商君。其言君主尚無為,而不使臣下得窺其端倪,則本于南方思潮。其言君主自制法律,登進(jìn)賢能,以治國家,則又受北方思潮之影響者。自孟、荀、尸、申后,三部思潮。已有互相吸引之勢。韓非子生于韓,聞申不害之風(fēng),而又學(xué)于荀卿,其刻核之性質(zhì),又與商君相近。遂以中部思潮為根據(jù),又甄擇南北兩派,取其足以應(yīng)時勢之急,為法治主義之助,而無相矛盾者,陶鑄辟灌,成一家言。蓋根于性癖,演于師承,而又受歷史地理之影響者也。嗚呼,豈偶然者!

性惡論 荀子言性惡,而商君之觀察人性也,亦然。韓非子承荀、商之說,而以歷史之事實(shí)證明之。曰:“人主之患在信人。信人者,被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也,非有骨肉之親也??`于勢而不得不事之耳。故人臣者,窺覘其君之心,無須臾之休,而人主乃怠傲以處其上,此世之所以有劫君弒主也。人主太信其子,則奸臣得乘子以成其私,故李兌傅趙王,而餓主父。人主太信其妻,則奸臣得乘妻以成其利,故優(yōu)施傅驪姬而殺申生,立奚齊。夫以妻之近,子之親,猶不可信,則其余尚可信乎?如是,則信者,禍之基也。其故何哉?”曰:“王良愛馬,為其馳也。越王勾踐愛人,為其戰(zhàn)也。醫(yī)者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驅(qū)于利也。故輿人成輿,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欲人之夭死;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后妃夫人太子之黨成,而欲君之死,君不死則勢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君不可不加心于利己之死者?!?/p>

威勢 人之自利也,循物競爭存之運(yùn)會而發(fā)展,其勢力之盛,無與敵者。同情誠道德之根本,而人群進(jìn)化,未臻至善,欲恃道德以為成立社會之要素,輒不免為自利之風(fēng)潮所摧蕩。韓非子有見于此,故公言道德之無效,而以威勢代之。故曰:“母之愛子也,倍于父,而父令之行于子也十于母。吏之于民也無愛,而其令之行于民也萬于父母。父母積愛而令窮,吏用威嚴(yán)而民聽,嚴(yán)愛之策可決矣?!庇衷唬骸拔乙源酥葜阋越滦兄蛔阋灾箒y也?!庇峙e事例以證之曰:“流涕而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屈于法而不聽其泣,則仁之不足以為治明也。且民服勢而不服義。仲尼,圣人也,以天下之大,而服從之者僅七十人。魯哀公,下主也,南面為君,而境內(nèi)之民無敢不臣者。今為說者,不知乘勢,而務(wù)行仁義,是欲使人主為仲尼也?!?/p>

法律 雖然,威勢者,非人主官吏濫用其強(qiáng)權(quán)之謂,而根本于法律者也。韓非子之所謂法,即荀卿之禮而加以偏重刑罰之義,其制定之權(quán)在人主。而法律既定,則雖人主亦不能以意出入之。故曰:“繩直則枉木斫,準(zhǔn)平則高科削,權(quán)衡懸則輕重平,釋法術(shù)而心治,雖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度以妄意,則奚仲不能成一輪?!庇衷唬骸懊髦饕挥诜ǘ磺笾恰!?/p>

變通主義 荀卿之言禮也,曰法后王。(法后王即立新法,非如楊氏舊注以后王為文武也。)商君亦力言變法,韓非子承之。故曰:“上古之世,民不能作家,有圣人教之造巢,以避群害,民喜而以為王。其后有圣人,教民火食。降至中古,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構(gòu)木鉆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有決瀆于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庇衷唬骸八稳烁铮镏杏兄?,兔走而觸株,折頸而死。其人遂舍耕而守株,期復(fù)得兔,兔不可復(fù)得,而身為宋國笑?!比粍t韓非子之所謂法,在明主循時勢之需要而制定之,不可以泥古也。

重刑罰 商君、荀子皆主重刑,韓非子承之。曰:“人不恃其身為善,而用其不得為非,待人之自為善,境內(nèi)不什數(shù),使之不得為非,則一國可齊而治。夫必待自直之箭,則百世無箭。必待自圓之木,則千歲無輪。而世皆乘車射禽者,何耶?用穩(wěn)括之道也。雖有不待穩(wěn)括而自直之箭,自圓之木,良工不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fā)也。不待賞罰而恃自善之民,明君不貴也。有術(shù)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罰者,必然之道也?!鼻翼n非子不特尚刑罰而已,而又尚重刑。其言曰:“殷法刑棄灰于道者,斷其手。子貢以為酷,問之仲尼,仲尼曰:‘是知治道者也。夫棄灰于街,必掩人,掩人則人必怒,怒則必斗,斗則三族相滅,是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曳蛑亓P者,人之所惡,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使行其易者而無離于惡,治道也?!北擞盅灾匦桃蝗?,而得使眾人無陷于惡,不失為仁,故曰:“與之刑者,非所以惡民,而愛之本也。刑者,愛之首也。刑重則民靜,然愚人不知,而以為暴。愚者固欲治,而惡其所以治者。皆惡危,而貴其所以危者?!?/p>

君主以外無自由 韓非子以君主為有絕對之自由,故曰:“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曰劫,君不能節(jié)下而自節(jié)者曰亂?!敝劣诰饕韵拢瑒t一切人民,凡不范于法令之自由,皆嚴(yán)禁之。故伯夷、叔齊,世頌其高義者也,而韓非子則曰:“如此臣者,不畏重誅,不利重賞,無益之臣也?!碧竦?,世之所引重也,而韓非子則以為可殺。曰:“彼不事天子,不友諸侯,不求人,亦不從人之求,是不可以賞罰勸禁者也。如無益之馬,驅(qū)之不前,卻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如此者,不令之民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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