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廬隱

天是這樣的陰沉——暗淡凄涼，好像是故意形容我吧！唉！這失了群的悲雁呵！在落葉的呻吟里咽淚，在秋風(fēng)蕭瑟里抖顫——然而我正憶念著那與世長辭的評梅呢！咽淚值得什么？抖顫值得什么？我從慘痛中暫且逃了出來，我按定我顫動的心弦，我正襟危坐，鄭重的來寫評梅哀艷清幽的一生——這僅是短短的一生。但是我所寫的，是否評梅所希望于我的，我就沒有十分的把握了。唉！評梅我唯有秉我一片的忠誠，努力的去寫，——這一點當能使你在天之靈滿意吧！

一、評梅的故鄉(xiāng)與家庭

評梅是生在山西平定的一個山城里，據(jù)她平常談話中，我們可以知道她的故鄉(xiāng)，是一個隔絕世塵的幽雅所在，四面都是青翠的山環(huán)繞著，雖是那地方缺少大河流，但澗泉細細，更饒一番清妙的趣味。在她的日記中也有一段說到她的山城：

“……午餐后，同昆林上窯頂，望遠山含翠，山坡上有白羊數(shù)只，游憩其間，有水，有山，有田地，有青草原，有寺院，有古塔，有磬鈸聲。……”

“……在黃昏時登樓一望，見暮云籠翠，青山一線，如鐫天邊，地上青草寸余，如鋪翡翠氈，最妙的高低布置，參差起伏，各盡其趣?！?/p>

評梅的故鄉(xiāng)既是這樣美妙的所在，自然對于她后來的文學(xué)興趣，有深切的影響了。

再說到評梅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是一個中等家庭，組織也很簡單，父母兄嫂和一個小侄女，一共六口人，但是據(jù)她自己說：“我家雖然不是大家庭，但人心不同，意見紛歧，亦大不幸事?！闭账@幾句話，我們可以知道她對她的家庭是不滿意的。至于所以會有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第一因為她的父親性格剛強固執(zhí)，她的母親有時感到苦痛，而評梅是最同情她的母親的，常常為了母親的悲苦而落淚。她日記里說：“……母親在這清靜的夜幕下，常常彈弄著凄切的聲調(diào)，常使我在一夜枕上，流許多傷心淚?！?/p>

第二個原因，就是因為評梅的母親是續(xù)弦的，她的哥哥卻是嫡母生的，——這種的關(guān)系，在中國的家庭里，本來容易發(fā)生芥蒂。但是她的哥哥對于她的母親，表面上據(jù)說還不錯；不過他長年在外，往往三四年不回家，至于她的嫂嫂呢？一個青春少婦，帶著一個幼小的女孩兒，周旋于兩老之間，那心情也就很夠可憐了。自然這家庭中，是不免有冷寂的空氣；而評梅又是天生的神經(jīng)敏銳的人，她怎么看不出這深藏的陰云呢！

二、評梅的生活

評梅的生活，雖然比較的單純，但是也可以分為幾個時代來說：

A童年時代評梅童年的生活，一半是在家庭里，受嚴父的教育，她自幼聰明，父母自然極愛她；同時所希望她的也極大。所以當她沒進小學(xué)的時候，她父親每天在公事完竣以后，便教她識字，并且他是非常認真的教她；有時她沒認熟，雖然夜深，也不許去睡，這時她的母親，就在旁邊伴著，安慰她，直到她念熟了，才一齊去睡。所以她童年的生活，一半是生活在慈母的溫噓中，一半是生活在父親嚴正的教育之下。后來她進了小學(xué)，白天在學(xué)校里，跟許多天真爛漫的孩子們，一齊上課，一齊玩耍，精神更比在家里活潑了。不過晚上放學(xué)回來以后，她的父親仍然教她念“四書”《詩經(jīng)》等，所以她的國文根底，比一般的同學(xué)好。

B中學(xué)時代評梅在她省城的師范附屬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直接升入師范學(xué)校。這時候她的學(xué)識和思想，都有長足的進步；再加著家庭教育的關(guān)系，所以她在學(xué)校里那功課，比一切的同學(xué)都好；每一次考試必列前第，而且她也很有干才，每逢學(xué)校里開會，她總是主持一切的一分子。她的性情很喜歡音樂，她能彈得很嫻熟的風(fēng)琴，她既然是各方面都能出人一頭地，自然她的聲譽很高，她省里的人，都認她是省里的一個才女。而且她是很有擔(dān)當?shù)娜?，有一次她們學(xué)校，因為學(xué)校問題鬧風(fēng)潮，她是很有力的分子；后來風(fēng)潮平定了，學(xué)校里照章要開除她，以示懲戒；但是因為舍不得她的才學(xué)，最后又把她恢復(fù)了學(xué)籍?！谶@幾年中學(xué)校的生活里，她是很快樂的度過，并且父母看了她的成就，也很安慰。這時候，父親的年紀比較大了，性情也比較慈祥了；在課余的時候，常常和她談心，她也很能色笑承歡，所以這時候要算是她一生的黃金時代了。

C大學(xué)時代評梅在山西省立女子師范畢業(yè)以后，就到北京來升學(xué)，這在她的生活里，是第一個大變化；不但是離開家庭，親愛的父母，去過漂泊的游子生活，而且她苦痛的運命也從此開始了。

她來北京的時候，年紀很輕，僅僅是十八歲的少女，不但她的父母不放心，她自己也覺得悵惘恐怖，——她想到自己是一個天真的小孩，來到這情形復(fù)雜的北京，而且又是人地兩疏的北京，她的心情真仿佛是依人小鳥。自然很容易將一顆純真的心，貢獻于或人了。況且她是初出籠兒的小鳥，她沒有經(jīng)驗；她不知道人情的險詐，在這種的情形下，她第一步就走到不可通的荊棘道上來了。

她到北京是預(yù)備考女子高等師范的文科。但是那一年，恰巧女高師不招文科。她一方面自然很失望，但另一方面她想不進文科也好，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國文根底，很可以自己學(xué)習(xí)，不如進別的科，或者可以求得他種的技能，和多得些科學(xué)知識，因之她就考進女高師的體育科了。

當她考學(xué)校的時候，多虧了幾個同鄉(xiāng)照顧。不過她的父親很不放心，因托了一個朋友，寫信給在京的朋友照應(yīng)她。當這時候，有一個少年W君就到女高師去看評梅——這就是她父親輾轉(zhuǎn)所托請的人。評梅見了W君之后，心里很得到一種安慰，凡關(guān)于不明白，或難解決的事情，都去請教他。——不過這位W君是住在一家公寓里，評梅覺得不便去找他；所以最初總是W君到學(xué)校去看評梅。——這樣的過了幾個月，在冰雪嚴寒的一天，她忽然鼓起勇氣，到公寓去看他，但是不幸評梅處女純凈的心，就在這一天劃上一道很深的傷痕?！斔退龔穆恼勗挘M而為親密的友誼的請求時，評梅稚嫩的心，不禁顫動。況且她原有善感的天性，不忍使人過于難堪的天性。她看見這位素常照應(yīng)她的青年，忽然聲淚俱下的，要請求她答應(yīng)作他一個永遠的好友；她純真的少女之心，又怎能不為他感動呢？當時就答應(yīng)了。然而評梅天生又有一種神秘的思想；她愿意自己是一出悲劇中的主角，她愿意過一種超然的冷艷的生活。因此她也希望她的朋友，也是這么一種人，但是不幸W君絕對不是這種人。而且W君又是已經(jīng)有妻子的人，他對于評梅只不過游戲似的，操縱她處女的心，自然評梅是初出籠的小鳥，很容易的，就把一顆心交給他了。到評梅發(fā)覺她的理想，完全是夢的時候，她的心是傷透了。怎么樣都難使她恢復(fù)，從此評梅就由她爛漫黃金的天國中，沉入愁城恨海中了。她這時了解什么是悲哀，后來雖然是咬著牙和W君絕交，而這種深刻的傷痛，是永遠存在著。

正在這咽著眼淚，強為歡笑時，不幸又遇見一個青年天辛君——是她父親的學(xué)生。評梅在故鄉(xiāng)的時候，就聽見他的名字，來到北京以后，最初沒有見面的機會，所以都沒有來往。后來在評梅將要畢業(yè)于女高師的那一年，在山西同鄉(xiāng)會里才認識了他，彼此談起話來，才知道是她父親的學(xué)生。于是就締了淡淡的友誼，但天辛君和評梅來往不久就覺得評梅是一個思想才情都很可取的女子，不由得就墜入情網(wǎng)了，對待評梅十分懇摯。評梅本是富于情感的女子，對于天辛的忠誠，焉能毫無所動？不過她為了W君的傷痕故，她不愿意接受別的愛了。她在日記中說：“……我不幸有W君傷心之遭運，奈何天辛偏以一腔心血濺我裙前？……人生豈真為苦痛而生耶！”雖然天辛并不能了解她一番心跡。所以他想用極忠誠的情來感動她，不過天辛也是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人。他既向評梅求愛，他先要找立腳的地步。并且他還疑惑評梅之所以不接受他的愛，是因為他自己沒有資格。所以他竟在一年的暑假中回到家里，和他的妻離了婚。離婚以后，他曾有一封詳細的信，報告評梅，評梅接到他的信后，在日記上寫了以下的一段話：

“接天辛信，詳敘到家后情形，洋洋灑灑，像一篇小說，真的！并且是確實，他已得到她的諒解，而粉碎了他的桎梏，不過他此后恐連禮教上應(yīng)該愛好的人也沒有了！我終久是對不住他！”

評梅既把她的秘密，——不能接受天辛之愛的秘密，泄漏了之后，天辛如同陡然聽見半空里的一個霹靂。受了絕大的刺激，頓時肺管破裂，病倒在醫(yī)院里。評梅聽見了這個消息，非常悲痛，當時就到醫(yī)院去看天辛，看見他那凄白的面容，很覺得難過。極力的安慰他，并且告訴他：“你若果能靜心養(yǎng)病，我們的問題，當在你病好時解決?！碧煨谅犃诉@話，果然靜心的養(yǎng)病，并答應(yīng)評梅將來為了她，就連他的事業(yè)也可以改變，——因評梅曾對于他冒險的事業(yè)，是表示不滿。評梅在這種情形之下，真是九轉(zhuǎn)回腸，苦痛萬狀，然而為了他的忠誠，也就顧不得什么了！那時候天辛簡直已經(jīng)可操左券了。但是不幸W君這時忽然給她寫了一封信……里頭說到她和天辛的事，他說：“一方面我是恭賀你們成功；一方面我很傷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有安慰。……”評梅接到這封信時，又勾起既往的傷痕，痛哭了一場，立刻又到醫(yī)院告訴天辛，推翻她所應(yīng)許他的結(jié)合。在天辛當然又是一番打擊，他就因此失了康健，不久就加上盲腸炎，病死于醫(yī)院中了。他死后，評梅在他的遺書中，發(fā)見他所以死的原因，是為了評梅拒絕他的愛。評梅這時候的悔恨，真到了萬分，在這痛楚之中，她就決定了她自己悲慘的命運。直到她死，她沒有一時一刻放下這件事的。而且她又是一個高傲性格的人，她雖是滿身都負荷著不可忍的慘痛，然而她還是人前歡笑，努力的扎掙著，直到她這凄艷的一生結(jié)束了，——同時她也把這悲哀帶到墳?zāi)估?。唉…?/p>

三、評梅的事業(yè)

評梅一直受的是師范教育，所以她的事業(yè)，也多半是在教育方面。她自民十二女高師畢業(yè)以后，就在師大附中，擔(dān)任女子部主任，兼體育教員。民國十六年，她又兼任國文教員，及女一中、若瑟、師大各學(xué)校教員。她在教育上有很大的貢獻，尤其在師大附中她的教育成績最昭著。師大附中自民十，開始男女同校，——這是一種很冒險的試驗，因為在學(xué)理上固然是利多弊少，但也要看辦理的人，措施如何。如果是指導(dǎo)得法，當然可以在教育的制度上，別開生面。倘若所任非人，不但得不到好處，還要生出許多的枝節(jié)來。況且中國社會，又是一種復(fù)雜的社會。在這新舊過渡的時代，更是不易處理得宜。但評梅自民十二到附中任女子部主任以來，一方面她用一種理智的指導(dǎo)法，來指導(dǎo)她們，一方面用一種坦白熱烈的真情，來感化她們。所以學(xué)生們對她，不是怕而守規(guī)則，而是心悅誠服的，受她的指導(dǎo)，有時學(xué)生作錯了事，她總是極忠誠的開導(dǎo)她們，以至于聲淚俱下。真仿佛一個溫和的大姊姊，對待她的小妹妹似的。所以沒有一個學(xué)生不受她的感化的。因此師大附中的女子部，自從創(chuàng)辦以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意外的事。而且養(yǎng)成一種正大的優(yōu)美的學(xué)風(fēng)，她于學(xué)校的管理的方面，有如此的成功?，F(xiàn)在再說到她教授方面，她也是無時無刻不在想盡方法，使學(xué)生得到益處。她平常擔(dān)任的鐘點很多，但是她無論怎樣勞碌，從沒有對于學(xué)生的課業(yè)敷衍過，常常在深夜里，替學(xué)生改卷子，而第二天絕早，又到學(xué)校去上課了。真可以算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呢！所以她在教育的事業(yè)上，雖僅僅是短短五六年，然而她的貢獻，實在是值得我們欽佩而紀念的。

四、評梅的作品

評梅除了在教育上努力而外，同時她還努力于文學(xué)。她作文章的時期很有幾年；在她初到北京的時候，她就開始寫詩，——多在《京報》《社會日報》的副刊上發(fā)表。后來她也寫小說，及短篇的散文，偶而也寫劇本。文章已經(jīng)整理好，而未出版的有《心?！贰稘Z》，都是短篇的散文?！抖\告》是一本短篇小說集。此外還有兩本詩集，與民十三至十六的幾年日記——這日記記得非常妙，有文學(xué)的價值，將來也可整理出版。在這幾種以外，在《婦女周刊》及《薔薇周刊》上，還有不少的作品，將來也可以收集成冊。

現(xiàn)在更就她的作品上，——思想方面，——藝術(shù)方面，用我窺管的見解，稍說幾句：

A思想方面在她的作品里，我以為她的思想有三個不同的時期。在她作梅窠漫歌一類詩的時期，是第一個時期。她這個時期的思想，是比較的淺薄，——這自然是因為她生活的關(guān)系。她這時候的生活，還是學(xué)校與家庭單調(diào)的生活。還不曾了解什么是人生，就感情也是一種浮淺的熱情。所以她這時候的作品，只有形式而無內(nèi)容。等到她作《心?！泛汀稘Z》的時期，那是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的思想，有了長足的進步。因為她這時候的生活，比較第一時期充實多了。她了解什么是人生，她了解深刻的悲哀。她懂得社會是怎樣一個東西了。但是因為她的遭遇太駁雜，所以形成她一種悲哀的人生觀，因之她贊美死，她詛咒生。同時她的理智和感情發(fā)生了極大的沖突。她一方面，想作一個以人間為游戲的玩世者。同時她又宛轉(zhuǎn)于感情的桎梏之下。她一邊手拿慧劍，一邊手可是不放松情絲，弄得左右為人難。這一點在她平日的對付人，就可以看出來。她一方面要對付得每一個人歡喜，但同時她又覺得這是太無聊。這種的思想，無論在《濤語》和《心?！防铮伎梢哉业阶C據(jù)。到她作《紅鬃馬》《匹馬嘶風(fēng)錄》的時期，這是第三個時期。在這個時期中，她的思想，是由悲哀中找到出路了，她已經(jīng)能從她個人的悲海里跳出來，站在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下觀人世的種種色色，以悲哀她個人的情，擴大為悲憫一切眾生的同情了。她這時期作品，不但是替她自己說話，同時還要替一切眾生說話。這在她的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都是更向上的好現(xiàn)象。在她臨病之前，她寫了一篇小說，名叫《林楠日記》。她那篇東西，對于被壓迫的婦女，充滿了同情。然而不幸，上帝就在這時候，把她接引了去。這一朵色香俱足的蓓蕾，不及開放，就萎謝于蕭瑟的秋風(fēng)里了！

B藝術(shù)方面評梅的作品，有一種清妙的文風(fēng)，她所采用的字句都是很美麗的。在她短篇的文章里，往往含有詩意，這是她的長處。她的缺點是在字句方面，有時失之堆砌。長篇小說的布局，有時失于松懈。不過大體上已經(jīng)很有成就了。若果天再假之以數(shù)年，當然有更大的成就的，但是“天若有情天應(yīng)老！”——這杳茫不可究竟的蒼天，我們又有何說呢！

唉！評梅的生命收束了，我替她寫這短短的略傳，來紀念她吧！

十月三十日夜完稿

（原載于1928年12月1日《世界日報·石評梅女士紀念特刊》）

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嘗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于一枕凄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么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這種生活方式，悄悄地讓歲月飛逝而去。

在這樣黯淡壓迫的環(huán)境下，一切是充滿了死靜；許多人都從事著耕種的事，正是和風(fēng)雨搏斗最猛烈的時候，所以今年此日還不能令你的靈魂和我們的精神暫時安息。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便忘卻了我自己；有你的靈魂我才知是誰。

我總想這一瞥如夢的人生，能笑時便笑，想哭時便哭；我們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們的淚泉不會枯干。

1. 此文原篇名為廬隱所著《石評梅略傳》。
2. 現(xiàn)用“分歧”。
3. W君，即吳天放。
4. 天辛君，即高君宇。
5. 古代稱契約為券，用竹、木等做成，分左右兩片，立約的各拿一片，左券常用作索償?shù)膽{證。后來說有把握叫操左券。
6. 現(xiàn)用“偶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