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夫婦與傅聰及彌拉往來家信（1954～1966）

一九五四年

一月十八日晚—十九日晚

車一開動，大家都變了淚人兒，呆呆的直立在月臺上，等到冗長的列車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時沈伯伯再三勸慰我。但回家的三輪車上，個個人都止不住流淚。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們都沒睡好，時時刻刻驚醒。今天睡午覺，剛剛矇眬闔眼，又是心驚肉跳的醒了。昨夜月臺上的滋味，多少年來沒嘗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難過，只有從前失戀的時候有過這經(jīng)驗。今兒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點勁都沒得。媽媽隨時隨地都想哭——眼睛已經(jīng)腫得不像樣了，干得發(fā)痛了，還是忍不住要哭。只說了句“一天到晚堆著笑臉”，她又嗚咽不成聲了。真的，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責(zé)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扎克說得好：有些罪過只能補贖，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蓱z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么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像噩夢一般?？蓱z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

今兒一天精神仍未恢復(fù)。人生的關(guān)是過不完的，等到過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要離開世界了。分析這兩天來精神的波動，大半是因為：我從來沒愛你像現(xiàn)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的最深切的關(guān)頭，偏偏來了離別！這一關(guān)對我，對你媽媽都是從未有過的考驗。別忘了媽媽之于你不僅僅是一般的母愛，而尤其因為她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為你受的委屈——當(dāng)然是我的過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果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可是在離別的關(guān)頭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緒呢？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shù)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jié)果是一回事，當(dāng)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十九日晚

一月三十日晚

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嫌煩，也就罷了?？墒菦]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親獨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樣；我和你媽媽老是想著你二三歲到六七歲間的小故事——這一類的話我們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說，可是不敢說，你這個年紀(jì)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顧的；我們里嗦的抖出你尿布時代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時代的往事，會引起你的憎厭。孩子，這些我都很懂得，媽媽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終身會印在我們腦海中，隨時隨地會浮起來，像一幅幅的小品圖畫，使我們又快樂又惆悵。

真的，你這次在家一個半月，是我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這幸福不知應(yīng)當(dāng)向誰感謝，即使我沒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謝謝上帝了！我高興的是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盡管將來你我之間離多別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溫暖的，不孤獨的。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厭煩。也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在高峰的頂尖上所想的，所見到的，比你們的不真實。年紀(jì)大的人終是往更遠的前途看，許多事你們一時覺得我看得不對，日子久了，現(xiàn)實卻給你證明我并沒大錯。

孩子，我從你身上得到的教訓(xùn)，恐怕不比你從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來，你不知使我對人生多增了幾許深刻的體驗，我從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學(xué)到了忍耐，學(xué)到了說話的技巧，學(xué)到了把感情升華！

你走后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的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dān)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圣潔的，慈愛的！

傅聰半歲

一月三十日晚*

此信系母親所寫。以下標(biāo)有“*”號的，均母親信，不一一注明。

自昨天起我們開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來，也該有信來了。你真不知道為娘的牽腸掛肚，放懷不開。你走后，忙著為你搬運鋼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車去，等車皮有空就可裝運。接著陰歷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著家務(wù)，整天都是些瑣碎事兒，可是等到空下來，或是深夜，就老是想著你，同爸爸兩人談你，過去的，現(xiàn)在的，抱著快樂而帶點惆悵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淚來，不能自已。你這次回來的一個半月，真是值得紀(jì)念的，因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興奮、最幸福的一個時期?？吹侥銈兏缸又g的融洽，互相傾訴，毫無顧忌，以前我常常要為之擔(dān)心的恐懼掃除一空，我只有抱著歡樂靜聽你們的談?wù)摚矣X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換來的歡樂才是永恒的。雖是我們將來在一起的時候不會多，但是憑了回憶，寶貴的回憶，我也會破涕而笑了。我們之間，除了“愛”之外，沒有可說的了。我對你的希望和前途是樂觀的，就是有這么一點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寫信來，只要看見你寫著“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已滿足了。

二月二日大除夕

勃隆斯丹夫人有信來，附給你?？催^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臺廣播你在“市三”彈的四曲Chopin［蕭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里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呵成，精神飽滿，細(xì)膩的地方非常細(xì)膩，tone 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夸獎你幾句才好?；叵胛逡荒晁脑聞倧睦ッ骰販臅r期，你真是從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yǎng)，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終于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就是對藝術(shù)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shù)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復(fù)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遠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說不盡的歡喜。別了，孩子，我在心里擁抱你！

二月十日

上海這兩天忽然奇暖，東南風(fēng)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詩，敏說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二句，現(xiàn)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預(yù)備一樣小小的禮物，將來給你帶出國的，預(yù)料你一定很喜歡。再過一星期是你媽媽的生日，再過一個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二月十日

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全靠文章內(nèi)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出來。那種風(fēng)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不夠俏皮，不夠輕靈。

二月二十四日*

你的信今天終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們心里的矛盾真是無法形容，當(dāng)然為你的前途，我們應(yīng)該慶幸，你有那么好的機會，再幸運也沒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長的別離，總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學(xué)習(xí)，保重身體，我相信你決不會辜負(fù)國家對你的期望，我們的一番苦心。你在國外，千萬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訴我們，不論瑣碎的重大的，我們都樂意知道，有機會拍了照片，也不時寄來。你的信我們看得多寶貴，我們雖然分離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這是你給我們的唯一的安慰。

在京洗的衣服成績怎么樣？希望你慢慢的仔仔細(xì)細(xì)整理東西，媽媽不能代你理東西，真是件遺憾的事。今天冒雨為你添印了一打派司照片，現(xiàn)在附上，希望你收到后就放在黑包內(nèi)，以備將來派用場。維他命B一定要吃，以后生活一定要有規(guī)律，你現(xiàn)在懂事了，我也不再操心了。不過空下來老念著你，很高興會常常夢見你，孩子，媽媽多疼你，只愿你多多來信，我們才感謝不盡呢！不多談了，要說的話，爸爸已寫了許多，望你多多保重！?？鞓?！

三月十九日

上回剛想寫信給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兩天，又發(fā)燒，前后八九天，至今還沒恢復(fù)。今天初到陽臺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經(jīng)有了綠意，想起“蕉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兩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時候，恩德差不多每天來陪我。初期是熱度高，昏沉的厲害；后來是眼睛昏花（到現(xiàn)在還沒好），看校樣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霧在眼前飄過，書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呆著；幸虧恩德來給我說說笑笑，還拿我打趣，逗我上當(dāng)，解了不少寂寞。

你近來忙得如何？樂理開始沒有？希望你把練琴時間抽一部分出來研究理論。琴的問題一時急不來，而且技巧根本要改。樂理卻是可以趁早趕一趕，無論如何要有個初步概念。否則到國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難，念樂理比較更慢了。此點務(wù)要注意。

三月十九日

川戲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戲本身沒有把陳妙常急于追趕的心理同時并重。其余則以《五臺會兄》中的楊五郎為最妙，有聲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為川戲中的“生”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無嗓子，又乏訓(xùn)練；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戲與中國一切的戲都相同，長處是做功特別細(xì)膩，短處是音樂太幼稚，且編劇也不夠好；全靠藝人自己憑天才去咂摸出來，沒有經(jīng)作家仔細(xì)安排。而且tempo［節(jié)奏］松弛，不必要的閑戲總嫌太多。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wù)而妨礙正常學(xué)習(xí)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志和立場，向領(lǐng)導(dǎo)婉轉(zhuǎn)而有力的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zhǔn)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后，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志——實踐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說教條式的話，去年那三封長信把我所想的話都說盡了；你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用不著我一再叮囑。但若你缺少勇氣的時候，盡管來信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打氣。倘若你心緒不好，也老老實實和我談?wù)劊铱梢园参堪参磕?，代你解決一些或大或小的煩惱。關(guān)于××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態(tài)度，相信你一定會實際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國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還要經(jīng)過許多變化；即使一切條件都極美滿，也不能擔(dān)保你最近三四年中，雙方的觀點不會改變，從而也沒法保證雙方的感情不變。最好能讓時間來考驗。我二十歲出國，出國前后和你媽媽已經(jīng)訂婚，但出國四年中間，對她的看法三番四次的改變，動搖得很厲害。這個實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參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謹(jǐn)慎，少些痛苦——尤其為了你的學(xué)習(xí)，你的藝術(shù)前途！

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xué)問的忠誠。學(xué)問第一，藝術(shù)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負(fù)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動來表現(xiàn)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蕭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只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xué)好寫作的技術(shù)，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fā)泄，一個藝術(shù)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于人有益。我絕不是看了來信，夸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wù)?，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三月二十九日

感情問題能自己想通，我們聽了都很安慰。你還該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償”，全中國學(xué)音樂的青年，沒有一個人有你那么好的條件。你冬天回滬前所擔(dān)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順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該滿足了。滿足以后更當(dāng)在別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沒有一樁幸福是不要付代價的。東邊占了便宜，西邊就得吃虧些。何況如我前信所云，這也不是吃虧的事，而是“明哲”的舉動。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體，醫(yī)生非“常看”不可，吃藥不能有一頓沒一頓。再見了，孩子！

三月三十一日*

聰！我心里有一件事，已經(jīng)放在肚里嘀咕了好久，一直想跟你談?wù)?。牛恩德這次開刀，吃了很多苦，開刀時的痛苦，比去年加了十倍，去年開刀你是知道的，而且你常常陪著她，念書給她聽，解了她不少病中的苦悶。這次醫(yī)生說她眼睛的肌肉非常弱，恢復(fù)的時期會更長，要她耐心靜養(yǎng)，真要極大的克制功夫及努力，要三四個月不能彈琴，想她這樣的性格，真是相當(dāng)苦悶的，而且后果如何，誰也不知道。我們只有安慰她，鼓勵她，叫她耐心等待。你與她一度感情非常深，為了友誼，你也應(yīng)該給她寫封信，至少站在朋友的立場上，也應(yīng)該給她一些精神上的幫助。（……）這孩子，心地厚道，天真，坦白，我很同情她。她對你非常關(guān)心，從無怨言。這次在醫(yī)院里住了九天，出院的前一天，牛伯母突然眼睛發(fā)炎，很厲害，不能去接她出院，于是由我們?nèi)ソ铀龅脑骸＃ā┞?！你們既然是很好的朋友，你在百忙中終得寫封信給她，安慰安慰她，鼓勵鼓勵她！給她一些勇氣。現(xiàn)在她們母女兩人，都是瞎眼睛，此情此景，也夠可憐的了！她常常跟我們談起你，你這次回來，給她不少啟發(fā)，她很需要你在音樂方面的幫助?？蓱z她眼睛將來就是復(fù)原，我想受了傷，終要打折扣，這是她天生的缺陷，誰也沒有辦法。她記憶力很好，爸爸教了她六十幾首詩歌，她都能背誦，閉著眼睛想想詩歌，想想音樂，就這樣過日子。這幾天可以聽聽唱片了，否則日子的確很不容易過。好了，談得很多了，抽空給她一封信，不一定要長信，給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夠了！

四月七日

記得我從十三歲到十五歲，念過三年法文；老師教的方法既有問題，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績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沒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績好一些。二十歲出國時，對法文的知識只會比你現(xiàn)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國，半年之間，請私人教師與房東太太雙管齊下補習(xí)法文，教師管讀本與文法，房東太太管會話與發(fā)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課方式，而是隨時在談話中糾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國的知識分子家庭中過生活，已經(jīng)一切無問題。十個月以后開始能聽幾門不太難的功課。可見國外學(xué)語文，以隨時隨地應(yīng)用的關(guān)系，比國內(nèi)的進度不啻一與五六倍之比。這一點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倫時也聽他談過。我特意跟你提，為的是要你別把俄文學(xué)習(xí)弄成“突擊式”。一個半月之間念完文法，這是強記，決不能消化，而且過了一晌大半會忘了的。我認(rèn)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點，學(xué)得慢一些，但所學(xué)的必須牢記，這樣才能基礎(chǔ)扎實。貪多務(wù)得是沒用的，反而影響鋼琴業(yè)務(wù)，甚至使你身心困頓，一空下來即昏昏欲睡。這問題希望你自己細(xì)細(xì)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決心更改方法，與俄文老師細(xì)細(xì)商量。一切學(xué)問沒有速成的，尤其是語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課，把已學(xué)的從頭溫一遍，我敢斷言，你會發(fā)覺有許多已經(jīng)完全忘了。

你出國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難，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對所在國的語言程度太淺。過去我再三再四強調(diào)你在京趕學(xué)理論，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倘若你對理論有了一個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國外念的時候，不至于語言的困難加上樂理的困難，使你對樂理格外覺得難學(xué)。換句話說：理論上先略有門徑之后，在國外念起來可以比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終沒有和我提過在京學(xué)習(xí)理論的情形，連是否已開始亦未提過。我只知道你初到時因羅君患病而擱置，以后如何，雖經(jīng)我屢次在信中問你，你也沒復(fù)過一個字。——現(xiàn)在我再和你說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學(xué)習(xí)的時間分出一部分，移作學(xué)習(xí)樂理之用。

提早出國，我很贊成。你以前覺得俄文程度太差，應(yīng)多多準(zhǔn)備后再走。其實像你這樣學(xué)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學(xué)一年也未必能說準(zhǔn)備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與中國人來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國人堆里?！I(lǐng)導(dǎo)方面究竟如何決定，最好請周廣仁或別的比較能參與機密的朋友時時探聽，讓我們早些知道，早些準(zhǔn)備。

恩德那里無論如何忙也得寫封信去。自己責(zé)備自己而沒有行動表現(xiàn)，我是最不贊成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作風(fēng)，不僅對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說的，只有事實才能證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動才能表明你的心跡。待朋友不能如此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動上做得跟“薄情”一樣，是最冤枉的，犯不著的。正如一個并不調(diào)皮的人耍調(diào)皮而結(jié)果反吃虧，一個道理。

德伏夏克譜二冊收到?jīng)]有？盡管忙，寫信時也得提一提“來信及譜二冊均已收到”，不能光提“來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無不明白，吃虧的是沒有事實表現(xiàn)；希望你從今以后，一輩子記住這一點。大小事都要對人家有交代！

四月二十一日

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guān)。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余只是variations［變奏曲］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嘗，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jīng)歷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jīng)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shù)的領(lǐng)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斗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斗栽過去，只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yǎng)你心靈的酒漿。不經(jīng)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愿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shù)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fù)我的期望。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終于你的信到了！聯(lián)絡(luò)局沒早告訴你出國的時間，固然可惜，但你遲早要離開我們，大家感情上也遲早要受一番考驗；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人生不是都要靠隱忍來撐過去嗎？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終守法和未雨綢繆的脾氣把我的念頭壓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間，你應(yīng)當(dāng)把所有留京的琴譜整理一個徹底，用英文寫兩份目錄，一份寄家里來存查。這種工作也可以幫助你消磨時間，省卻煩惱。孩子，你此去前程遠大，這幾天更應(yīng)當(dāng)仔仔細(xì)細(xì)把過去種種作一個總結(jié)，未來種種作一個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準(zhǔn)備，多多鍛煉意志，預(yù)備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動。這才是你目前應(yīng)做的事。孩子，別煩惱。我前信把心里的話和你說了，精神上如釋重負(fù)。一個人發(fā)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來越苦悶。多聽聽貝多芬的第五，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幾段艱苦的事跡（第一冊末了，第四冊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氣，使你更鎮(zhèn)靜。好孩子，安安靜靜的準(zhǔn)備出國罷。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別怕天熱，貪懶，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須把帶去的衣服什物記在“小手冊”上，把留京及寄滬的東西寫一清賬。想念我們的時候，看看照相簿。為什么寫信如此簡單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時羅君來接及到團以后的情形描寫一番，即使借此練練文字也是好的。

近來你很多地方像你媽媽，使我很高興。但是辦事認(rèn)真一點，卻望你像我。最要緊，不能怕煩！

七月四日晨

也許這是你出國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許連這封信也來不及收到，思之愴然。要囑咐你的話是說不完的，只怕你聽得起膩了?？墒顷P(guān)于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克制，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

孩子，別了，我們沒一天不想念你，沒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擁抱你！

七月十五日*

你臨走前七日發(fā)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幾天我們左等右等老不見你來信，焦急萬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沒有？終于信來了，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你是一個人走的，旅途的寂寞，這種滋味我也想象得出來。到了蘇聯(lián)、波蘭，是否都有人來接你，我們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關(guān)于你感情的事，我看了后感到無限惶惑不安。對這個問題我總覺得你太沖動，不夠沉著。這次發(fā)生的，有些出乎人情之常，雖然這也是對你多一次教訓(xùn)，但是你應(yīng)該深深的自己檢討一番，對自己應(yīng)該加以嚴(yán)厲的責(zé)備。我也不愿對你多所埋怨，不過我覺得你有些濫用感情，太不自愛了，這是不必要的痛苦。（……）得到這次教訓(xùn)后，千萬要提高警惕，不能重蹈覆轍。你的感情太多了，對你終身是個累。所以你要大徹大悟，交朋友的時候，一定要事先考慮周詳，而且也不能五分鐘熱度，憑一時沖動，冒冒失失的做了。我有句話，久已在心里嘀咕：我覺得你的愛情不專，一個接著一個，在你現(xiàn)在的年齡上，不算少了。我是一個女子，對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這樣善變，見了真有些寒心。你這次出國數(shù)年，除了努力學(xué)習(xí)以外，再也不要出亂子，這事出入重大，除了你，對爸爸的前途也有影響的。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學(xué)問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當(dāng)然，那是要靠你堅強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煩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對于你的感情問題，我向來不參加任何意見，覺得你各方面都在進步，你是聰明人，自會覺悟的。我既是你媽媽，我們是休戚相關(guān)的骨肉，不得不要嘮叨幾句，加以規(guī)勸。

回想我跟你爸爸結(jié)婚以來，二十余年感情始終如一，我十四歲上，你爸爸就愛上了我（他跟你一樣早熟），十五歲就訂婚，當(dāng)年冬天爸爸就出國了。在他出國的四年中，雖然不免也有波動，可是他主意老，覺悟得快，所以回國后就結(jié)婚?；楹笠驗樗饧痹?，大大小小的折磨總是難免的，不過我們感情還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現(xiàn)在年齡大了，火氣也退了，爸爸對我更體貼了，更愛護我了。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我們現(xiàn)在真是終身伴侶，缺一不可的?，F(xiàn)在你也長大成人，父母對兒女的終身問題，也常在心中牽掛，不過你年紀(jì)還輕，不要操之過急。以你這些才具，將來不難找到一個滿意的對象。好了，嘮嘮叨叨寫得太多，你要頭痛了。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八日午夜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只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剡^來說：寫實可學(xué)，浪漫底克不可學(xué)；故杜可學(xué)，李不可學(xué)；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guān)系，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你現(xiàn)在住哪里？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錢是怎樣的？將來倘住定一處，講定多少錢一個月包定伙食，那么有一點需要注意（也是我從前的經(jīng)驗），就是事先可以協(xié)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頓或兩頓（早餐當(dāng)然不算），房東可以不準(zhǔn)備飯菜，因此可少算一頓或兩頓飯錢。預(yù)料你將來不時有人請吃飯，請吃飯也得送些小禮，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錢；把平時包飯地方少算的飯錢移作此用，恰好cover［彌補］。否則很容易鬧虧空。尤其你現(xiàn)在的情形，無處在經(jīng)濟上討救兵，故我特別要囑咐你。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悶，也切勿隱瞞，別怕受埋怨。一個人有個大二十幾歲的人代出主意，決不會壞事。你務(wù)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說話太嚴(yán)，我平時對老朋友講話也無顧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動或是郁悶，寫了出來等于有了發(fā)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許還可免做許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邊，做個監(jiān)護的好天使，隨時勉勵你，安慰你，勸告你，幫你鋪平將來的路，準(zhǔn)備將來的學(xué)業(yè)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父親為傅聰編輯并手抄的古詩詞讀本書影之一

上星期我替恩德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jié)與情緒的關(guān)系悟得很深。凡是轉(zhuǎn)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杜眯小分小按笙亦朽小薄靶∠仪星小币欢?，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于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于《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

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zhuǎn)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jié)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面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于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華帳里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復(fù)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后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zhuǎn)細(xì)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xì)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二十八日午夜

八月一日聰信摘錄（波2）

我來這里以后，很奇怪我的技巧進步很大，我自己簡直認(rèn)不得了。昨天彈了二個《練習(xí)曲》，一個《瑪祖卡》，一個《即興曲》，一個《敘事曲》，和那個人人必彈的《前奏曲》（作品四十五號），成績相當(dāng)不錯，比我從前的成績好多了。這兒從教授到學(xué)生，全都很賞識我，教授說我彈的《前奏曲》是全體中最好的：除了一些技巧上不夠放松，以及音質(zhì)太硬，和一些小小的風(fēng)格上的問題需要糾正外，沒有什么大毛病。他們都非常驚異于我對蕭邦的理解。我很奇怪，來到這里以后，跟我在國內(nèi)彈的蕭邦完全不同，改變得快極了。這兒一切氣氛都是蕭邦味的，我很快就感染了這氣氛。我的《瑪祖卡》也受到很多稱贊。我真有點厭煩于給你們報告這些，老是自吹自擂的，真麻煩。的確我來此以后，很用功了一番。

來到波蘭以前，他們原定把我派給霍夫曼教授；到波蘭后，七月三十一日，第一次在海濱彈給蕭邦委員會的教授們聽，審定我參加蕭邦比賽的資格，并決定由蕭邦委員會主席杰維茨基教授教我。

星期二我將上第一課了。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究竟以后將如何學(xué)習(xí)，看樣子，我的技巧并不需要完全改過；原因是我的手現(xiàn)在比從前放松多了。

這里（奧爾托沃－格丁尼亞）集中了九個經(jīng)過幾次選拔出來的波蘭最好的年輕鋼琴家。技巧沒問題，都非常好，對蕭邦的理解也沒問題，是道地的蕭邦。有幾個特別好，比我上次聽到過的Chopinist高明多了。他們并不冷冰冰，也不很熱情，卻沒有一個有特殊的個性氣質(zhì)。

八月十一日午前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說一共只有十天功夫。（……）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憂郁?。罕^、厭世、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nèi)度過；所以你現(xiàn)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fā)憤為學(xué)；不至于像我當(dāng)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后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起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贊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的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蕭邦］的style［風(fēng)格］立刻變了；回國后卻保持不??；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rèn)，你的不容易“牢固執(zhí)著”是事實。我現(xiàn)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于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細(xì)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shù)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fēng)格可以趨于穩(wěn)定、成熟（當(dāng)然所謂穩(wěn)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的記??！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jīng)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dāng)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jié)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zhǔn)備，特別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chǔ)也更穩(wěn)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shù)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zhì)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yōu)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xué)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的種在自己性格里，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yǎng)得厚實。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wù)劇?/p>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shù)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面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后再去壓制，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面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你上課以后，老師如何批評？那時他一定有更切實更具體的指摘，不會光是夸獎了。我們都急于要知道。你對Chopin［蕭邦］的了解，他們認(rèn)為的長處短處，都望詳細(xì)報告。technic［技巧］問題也是我最關(guān)心的。老師的意見怎樣？是否需要從頭來起？還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賽以后再徹底修改？這些你也不妨請問老師。

羅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zāi)，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rèn)為你也應(yīng)該寫信給李凌，報告一些情形，當(dāng)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夸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fù)責(zé)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yīng)該寫信；信末還應(yīng)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zé)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凌——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fù)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的忙著吸收新東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負(fù)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八月十六日晚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談幾樁重要的事。

你素來有兩個習(xí)慣：一是到別人家里，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褲袋里。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褲袋里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養(yǎng)的圈子，一舉一動務(wù)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這種規(guī)矩成了習(xí)慣，一輩子都有好處。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yǎng)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p>

出臺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溫和，切勿像過去那樣太嚴(yán)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guān)系，應(yīng)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

你的老師有多少年紀(jì)了？是哪個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過去經(jīng)歷如何？面貌怎樣的？不妨告訴我們聽聽。別忘了爸爸有時也像你們一樣，喜歡聽故事呢。

總而言之，你要學(xué)習(xí)的不僅僅在音樂，還要在舉動、態(tài)度、禮貌各方面吸收別人的長處。這些，我在留學(xué)的時代是極注意的；否則，我對你們也不會從小就管這管那，在各種manners［禮節(jié)，儀態(tài)］方面跟你們煩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繁瑣，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滿、更受人歡喜！

八月十三日聰信摘錄（波3）

杰維茨基教授是波蘭最好的教授，年輕的最好的波蘭鋼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門下。他的音樂修養(yǎng)真令人折服。經(jīng)他一說，好像每一個作品都有無窮盡的內(nèi)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歲，精神還很好，上課時喜歡站著，有時走來走去，有時靠在琴上，激動得不得了，遇到音樂慷慨激昂的時候，會大聲的吼叫起來、唱著。他有那么強的感染力，上課的時候，我會不自覺的整個投入音樂中去。

《革命練習(xí)曲》要彈得熱情澎湃，彈得莊嚴(yán)雄偉，不能火爆；節(jié)奏要非常穩(wěn)，像海浪一般洶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著。

《瑪祖卡》若不到波蘭，真是學(xué)不好。那種微妙的節(jié)奏，只可以心領(lǐng)神會，無法用任何規(guī)律來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彈得像一首詩一般，又要處處顯出節(jié)奏來，真是難！而這個難在它不是靠苦練練出來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這不但是音樂的問題，而是跟波蘭的氣候、風(fēng)土、人情，整個波蘭的氣息有關(guān)。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質(zhì)的好壞，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謂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彈最強音的時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來用力壓；這樣出來的音質(zhì)才是豐滿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時，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隨意擺動，而不妨礙手指的活動。我的老師說：在一切情況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對，并沒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覺可能不同。還有處處要懂得節(jié)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費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費。我從前的練琴真是浪費太多了，但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導(dǎo)才行，空口說是不成的。

教授談到蕭邦時，說他的作品跟波蘭的氣候一樣，變幻不定，忽而陰忽而晴，忽而風(fēng)風(fēng)雨雨，忽而又陽光燦爛，蕭邦的音樂是極其細(xì)致微妙的，譬如《我們的時代》這首《瑪祖卡》，在一個小節(jié)中間，有時即有悲有喜，從明亮到陰暗，或是從陰暗到明亮，變化無窮。理解蕭邦，一定要真正體會到這些。

我一直在緊張的練琴，每兩天就上一次課。教授的脾氣可不小，我上課真有些害怕，但學(xué)到的東西真多。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F(xiàn)在練的是《幻想曲》《詼諧曲》《夜曲》《練習(xí)曲》《瑪祖卡》，自以為已經(jīng)練得很仔細(xì)，但經(jīng)老師一說，總有很多很多新東西發(fā)現(xiàn)：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結(jié)構(gòu)，前后布局，如何顯出對比，還有節(jié)奏上的毛病。當(dāng)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对溨C曲》的節(jié)奏，我從前完全沒有把握；他說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我老彈不好的原因?！陡锩毩?xí)曲》我現(xiàn)在才彈得真像樣了。

我每天練一些很簡單的放松練習(xí)，進步很大，練任何樂曲都隨時注意放松。音質(zhì)加大了，我所費的精力卻反而減少?！恫迥纹潯纷詮闹懒司毜姆椒ㄒ院?，那段原來使我覺得很困難的八度，顯然有了進步，還有雙全音符。當(dāng)然不能馬上練到和他們的鋼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會很慢。我每天練八小時以上，他們每人不過五小時。我來得太晚，準(zhǔn)備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絕對不行的。

他們對我期望非常高，我決不能辜負(fù)他們，而且也是自己和國家的體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八月三十一日

八月十三日自波發(fā)的第三信已經(jīng)于二十三日收到。我們十六日發(fā)的（波5）一信，想你亦可收到。這時期全家都特別忙，故半個月不能給你寫信。

我譯的服爾德到昨夜終算完成，寄到北京去。從初譯以后，至寄出為止，已改過六道，仍嫌不夠古雅，十八世紀(jì)風(fēng)格傳達不出。

媽媽忙著雜務(wù)，搬書房、書櫥，打掃，理衣服，零碎事兒簡直做不完。阿敏今天已去繳費，明兒就上課了。整個暑假我沒有休息，星期日上午要教恩德、阿敏國文等等，下午又有許多客人。

我今夏身心極感疲勞，腰酸得很，從椅上站起來，一下子傴著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從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時半以外的經(jīng)常工作，再要看書，不但時間不夠，頭腦也吃不消了。

你的學(xué)習(xí)情形令人大為興奮。兩天上一課，就是每周三課。別的學(xué)生是否也是如此？我猜你是因為技巧落后，他們對你特別加緊，不知是否？來信說又要表演給委員會聽，別人也是的；結(jié)果如何？別人的進步與你比起來又如何？

八月二十四日聰信摘錄（波4）

二十日下午我參加了演奏會，那天共有三人。我的節(jié)目很大，二個《前奏曲》，以及《練習(xí)曲》《夜曲》《詼諧曲》《瑪祖卡》《搖籃曲》和《幻想曲》。除了《波洛奈茲》以外，差不多比賽的初復(fù)賽節(jié)目都全了。我的成績，自己非常不滿意，但我得到了轟動全場的成功。這種音樂會，本來是不鼓掌的；但我彈完以后，所有的聽眾，連教授在內(nèi)，全都鼓掌。許多人要我簽名，許多人吻我，一個老頭兒的胡子刮得我怪疼的?！昂冒。≌姘簦×瞬黄鸬乃囆g(shù)家！……”霍夫曼教授和我說，“在你心里有蕭邦的靈魂，而波蘭的鋼琴家們卻沒有。音樂第一重要，技巧是其次的。你不是波蘭人，而你的《瑪祖卡》卻是最好的?！蔽易约汉懿粷M意，因為那天我很緊張，原因是一方面好久沒有上臺了，尤其在這種嚴(yán)肅得可怕的場合；另一方面，事先我沒有試一下鋼琴，那是一個九尺的斯丹威，音質(zhì)很好，琴鍵的觸摸卻很不平穩(wěn)，踏板也很難控制。我平時練的是布呂特訥，音質(zhì)非常輕，而且總是關(guān)著琴蓋練的；那天一上臺，我就嚇了一跳，聲音大得不得了，我以為自己的觸鍵太硬了，踏板也糊涂；我越來越慌，腳也發(fā)抖，手也發(fā)麻，感覺到血管里的血流得特別快，彈了很多夾音，許多地方也沒有把我平時了解的表現(xiàn)出來。我的教授事后和我談了些。他是個非常嚴(yán)厲的老師，總是注意到每一小節(jié)的毛病，我那天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過他的耳朵。他當(dāng)然是鼓勵我的，說我最重要的問題是踏板，還要克服緊張，要多多上臺。那天雖然緊張，我的音樂還很好，《瑪祖卡》最好，我自己的結(jié)論是彈得很動人，但不完整。

還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們，就是全體都認(rèn)為我有迷人的音質(zhì)，最輕的時候還是很結(jié)實而富于歌唱性，最響的時候連房子都震動而一點不硬，這都是使我驚異的。

現(xiàn)在我覺得，蕭邦在我與其說需要學(xué)，不如說需要把我心中所有的蕭邦盡量發(fā)掘，盡量加以人工的琢磨。所以風(fēng)格問題，我在波蘭不必說四五年，就是一年，我相信可以把握得很牢固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蕭邦是真的蕭邦，不需要改變本質(zhì)，只是加工的問題?，F(xiàn)在我對于蕭邦或一切浪漫派音樂都不擔(dān)心，倒想在比賽以后，好好的學(xué)學(xué)貝多芬、巴赫、莫扎特和現(xiàn)代音樂。

我的教授其實是一個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熱心，但卻是最好的教授，絕無藝術(shù)家氣質(zhì)。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銳敏的觀察力，對于學(xué)生演奏的一點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對于我所以特別適合，因為他很少有熱情的時候，很少欣賞到別人演奏中的氣質(zhì)、精神，總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結(jié)構(gòu)、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熱情。我有足夠的熱情，不需要一個太熱情的教授來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卻需要一個教授時時刻刻來加強我的理智。

我現(xiàn)在整個的心、靈魂都在音樂里。他們（同學(xué)）有時竟把我從琴上拖下來。真是，只有音樂使我感到無上的幸福，一種創(chuàng)造的幸福。我一個人清靜的工作時，才是最愉快的時候。我怕任何人來擾亂我。我需要清靜，需要靜靜的想。音樂的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我的內(nèi)心生活，而內(nèi)心生活又培養(yǎng)了我的音樂。

九月四日

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nèi)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內(nèi)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傇撛谡掌疵鎸懹∪掌?、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字始終寫別字，記?。荷厦媸恰镑浴保旅媸恰八伞?，“松”便是“”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高字的草書是。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只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yán)格、冷靜、著重小節(jié)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jīng)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yán)，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yǎng)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fā)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xì)，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臺緊張，據(jù)我分析，還不在于場面太嚴(yán)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yán)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臺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臺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xué)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xùn)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么希望你從感情出發(fā)，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xùn)，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于衷，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xiàn)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shù)學(xué)生，除了藝術(shù)以外，再加上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jié)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shù)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shù)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經(jīng)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nèi)地一個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濟哀］，十三世紀(jì)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fēng)格的。我恨不得飛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賞玩呢！倘有什么風(fēng)景片（那到處都有賣，很便宜的），不妨寫上地名，作明信片寄來。

還有，你現(xiàn)在練新曲子，是否開始仍舊很慢的練？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練幾遍？這是為了恩德作參考，同時也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須常常慢練才行？這次的Scherzo［《詼諧曲》］你寫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號］，大概是作品三十九號之誤吧？應(yīng)該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茲》］是否尚未練熟？以后的Concerto［《協(xié)奏曲》］預(yù)備練那一支早先練過的，還是另外一支？

以后聽到別的同學(xué)彈奏，希望能來信告訴你的意見和感想。我對音樂上的事太感興趣了。

九月十二日聰信摘錄（波5）

來信問的慢練問題，其實也很難說，因為鋼琴家的學(xué)派太多了。我現(xiàn)在仍舊是慢練的，但要注意慢而放松。事實上要求得精確的技巧，非慢練是不行的。我感觸最深的，是每一個難題都要有特殊的方法去練習(xí)；許多技巧問題無法解決，是由于不知如何練習(xí)，所以好教授實在太重要了。談到音樂，更不用說了，不碰到大教授，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國內(nèi)的水準(zhǔn)，真是從何談起。

最近我主要是在練協(xié)奏曲，真不容易。蕭邦的協(xié)奏曲看看容易，越練越難，最難的是難在精確，尤其是某些極快的段落，技巧的放松不過是解決了基本問題，照樣得下功夫苦練。

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嘗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游子思鄉(xiāng)的味道你以后常常會有呢。

你說起講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杰維茨基］是講什么話的？還有這DRZ三個開頭的字母念成什么音？整個字應(yīng)如何讀，望告知。來信只說學(xué)校沒開學(xué)，卻沒說起什么時候開學(xué)？住在音樂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來問沒有？看醫(yī)生沒有？平時飲食寒暖務(wù)必小心，我們不在你身邊，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進食等等，切不能偷懶馬虎！我們的心老掛在你身上，每隔十天總等著信了。這一回就是天天等來信，唯恐我們的信才寄就收到來信，錯過了頭；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筆。其實從十日起就想寫了。（……）

昨天還有一件事，使我去開了一次會：華東美協(xié)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diào)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xì)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shù)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xié)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fā)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shù)根基應(yīng)向西畫家學(xué)，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yīng)互相觀摩、學(xué)習(xí)；（4）任何部門的藝術(shù)家都應(yīng)對旁的藝術(shù)感到興趣。發(fā)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rèn)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因為你好久沒接到我們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場，寄出去。

這幾日我又重傷風(fēng)，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扎克”，一天只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只求竭盡所能，無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fù)擔(dān)，上臺也不至緊張。千萬千萬！

另外一點，你的手，特別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傾向，教授糾正沒有？他是否特別注意手的姿勢好看不好看？你tone［音質(zhì)］的問題是否十之八九業(yè)已解決？這是恩德打聽的。因夏先生極重視手的好看問題，以為彈琴的手應(yīng)如跳舞的姿勢一樣。我個人是不贊成此說。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學(xué)校經(jīng)驗作參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學(xué)生的大拇指不用時屈在掌心下，要用到時再伸出來。我覺得這也極不自然。你以為如何？

黃賓虹題贈傅雷畫作（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十月十二日聰信摘錄

關(guān)于來信述及某先生極注意手的好看問題。我在這兒還從來沒聽說過。大拇指必須屈在掌心下，我也覺得甚為荒謬。據(jù)我到目前為止的經(jīng)驗，技巧沒有什么必定的規(guī)則，只要是自然的、放松的都行。技巧不是為技巧，技巧是服從音樂內(nèi)容的，內(nèi)容對了，就對了，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同的心理、心理狀態(tài)，怎么可能千篇一律的死定出任何規(guī)律呢？每個人都該尋找對于他最自然、最放松、最舒服的方法。先生只是幫助他尋找而已。至少我現(xiàn)在的先生是這樣的。

我上課大半是上音樂的課，只是碰到技巧難題時，才教我練習(xí)的方法，并沒有專門練練習(xí)曲。但音樂的課，決非一個一個小節(jié)的教，那簡直是荒謬，除非學(xué)生真是廢料；若是需要一個一個小節(jié)教的學(xué)生，還是趁早停學(xué)的好。音樂永遠是個整體，而非一個一個的音符。這個輕些，那個響些，這樣教出來的音樂，是數(shù)學(xué)，是死的公式，真正所謂“形式主義”。當(dāng)然仔細(xì)是應(yīng)該非常仔細(xì)的。

我每一次上課總學(xué)到很多東西，但都不是死東西。另一方面，說句老實話，冤枉氣有時難免得受一些；有時兩次課他會教你兩種截然不同的彈法，弄得你莫名其妙。其實這也很容易想通，因為教授也是人，不免有時過分一些（尤其是為了糾正過去的錯誤），到下回又發(fā)現(xiàn)學(xué)生跑得太過了，又要拉你回來。他常常記不起上次的事，你要辯也無從辯起。說到脾氣，我不得不說，杰維茨基教授的脾氣實在算是大的了，但是我們做學(xué)生的卻從來沒有因此而抱怨。做學(xué)生的，應(yīng)該盡量了解先生。謙虛是很重要的，要學(xué)習(xí)非謙虛不可，謙虛才是聰明人。

真正的藝術(shù)家必須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家，真正的演奏家也必須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演奏家。

九月二十一日*

我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念著你！這次的信隔了二十天才收到。知道你病了幾天，做媽媽的更心痛了，我不能照顧你，真有些難受。望你自己格外保重，為了我們，也要特別當(dāng)心。只身在外，言語隔膜，相當(dāng)孤寂，那是一定的，好在你有音樂陶醉，尤其還有那個艱難的任務(wù)，需要你努力，需要你完成。不過練琴也要有個節(jié)制、計算，第一不要妨礙你的健康為上。

想到自己的兒子，我也想到年老白發(fā)的母親，最近阿敏搬三樓，我已把你外婆接來了，她老態(tài)龍鐘，知覺遲鈍，很是可憐。

九月二十一日

煩悶時，可獨自上街走走，看看古教堂、古建筑，或是到郊外散散步。多接近大自然，精神即會松動。

九月二十二日聰信摘錄（波6）

前一星期聽到一個音樂會，是蘇聯(lián)來的指揮拉什利納及小提琴家瓦爾曼，演奏巴赫《帕薩利亞》、李斯特《塔索的悲傷和勝利》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演奏的真是令人心醉。樂隊是克拉可夫的交響樂隊。最精彩的是指揮拉什利納；在我聽到的指揮中，他是最使我感動的：那么細(xì)致，那么沉著，氣魄那么雄偉。巴赫的演奏尤其精彩，是真正高貴的巴赫。小提琴家瓦爾曼是繼科岡以后的一次布魯塞爾比賽的第一名，音質(zhì)、技巧、音樂不消說都是第一流的。

教授已從山上回來，我已經(jīng)上過一課了。他們的上課都是不定期的，每次在隔天用電話通知，每三天四天二天不等。我每兩天上一次課，倒也不是特殊情況，他們都是這樣的，其實我也不是固定的，也是隨時變動的。

十月二日

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發(fā)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并沒為你前信感到什么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yù)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于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dān)心，更不必硬壓在肚里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fā)泄，又哪里去發(fā)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yǎng)，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dāng)平衡，不至于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yù)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愿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死苟浞虿皇墙?jīng)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shù)家的縮影與結(jié)晶嗎？慢慢的你會養(yǎng)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后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于正視現(xiàn)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于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xué)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chuàng)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dāng)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dāng)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zhàn)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rèn)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fā)作用，那么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nèi)容，非大家指導(dǎo)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xué)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jīng)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十月十二日聰信摘錄（波7）

我近來心情平靜，就是總有點急，技巧究竟趕不上音樂。目前我的技巧，在國內(nèi)也許不算差了，但在這兒，周圍全是第一流的技巧，怎么不使我自慚形穢呢！

二十日下午我參加了演奏會，一共三人。第一個安杰伊·恰伊科夫斯基，是一個猶太人，一個天才作曲家兼鋼琴家，今年只有十八歲，是拉扎爾·萊維的學(xué)生。（聽說萊維是法國最好的教授，霍洛維茨，迪努·利帕爾蒂——羅馬尼亞最好的鋼琴家，很年輕就死了，——都是他的學(xué)生。）他是一個天生的現(xiàn)代音樂演奏家，彈普羅科菲耶夫和拉威爾真是絕妙。但他是屬于冷漠、理智一型的鋼琴家，他彈的蕭邦并不好，氣質(zhì)太沉悶。他是波蘭鋼琴家中的最大天才。

第二個是利迪婭·格蕾赫托芙拉（她是去年來中國的），也算是這兒比較好的，有極好的技巧，屬于大天才而無大藝術(shù)家心靈的一型。

這兒有比杰維茨基教授藝術(shù)家得多的教授，但好鋼琴家卻不是好教授，如什皮納爾斯基（帕德雷夫斯基的學(xué)生。第一次蕭邦競賽的第二名；第一名是奧勃林），查索羅夫人（埃貢·彼得里的學(xué)生）等，都是很好的鋼琴家，但以教授而論，卻不如杰維茨基多了。就是有一點，和杰維茨基在一起，很少感到人情味；而他們卻是那么可愛，另有一種鼓舞學(xué)生的力量。

十月二十二日晨

從胡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fù)，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zhǔn)備。只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yǎng)趁現(xiàn)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復(fù)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么事都有弊無利。從現(xiàn)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只要憑“愚公移山”的意志，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證你明年會成功。這個心理衛(wèi)生的功夫?qū)δ惚染毲俑匾?，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tài)為基礎(chǔ)，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只有盡量叫你放松。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贊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爭；斗爭的方式當(dāng)然不是緊張，而是沖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jié)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面努力的結(jié)果如何。（……）

我跟媽媽常夢見你回來，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來一兩天，有一次我夢中還問你，能不能把蕭邦的Fantasy［《幻想曲》］彈一遍給我聽，“一定大不相同”，我說。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來信鼓勵敏立即停學(xué)。我的意思是問題不簡單。第一，在家不能單學(xué)小提琴，他的語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顧；要請好教員，大家又忙得要命，再無時間精力出來教課。其他如文史常識也缺乏適當(dāng)?shù)娜私?。第二，他自此為止在提琴方面的表現(xiàn)只能說中等；在家專學(xué)二三年后是否有發(fā)展可能毫無把握。第三，倘要為將來學(xué)樂理作準(zhǔn)備，則更需要學(xué)鋼琴，而照我們的學(xué)理論的標(biāo)準(zhǔn)，此方面的程度也要和顧圣嬰、李名強差不多。此事更難，他年齡已大，目前又有新舊方法兩派，既知道了新的，再從舊方法開場，心里有些不樂意。學(xué)新方法只有一個夏國瓊能教，而這樣一個初學(xué)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煩她呢？敏的看譜能力不強，夜長夢多，對鋼琴，更渺茫。第四，截止目前為止，敏根底最好的還是自然科學(xué)與數(shù)學(xué)，至少這是在學(xué)校里有系統(tǒng)的訓(xùn)練的；不比語文、文史的教學(xué)毫無方法。倘等高中畢業(yè)以后再酌量情形決定，則進退自如。倘目前即輟學(xué)，假如過了兩年，提琴無甚希望，再要回頭重讀正規(guī)學(xué)校，困難就多了。我對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教育當(dāng)然有很多地方不滿，但別無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學(xué)校教育。你學(xué)了二三個月琴，就有顯著的特點，所以雷伯伯，李阿姨也熱心。而且你的時代還能請到好教員補英文國文。敏本身的資質(zhì)不及你，環(huán)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齡也大了，我不能對他如法炮制。不知你看了我這些分析覺得怎樣？

即使我們的目的并不在于訓(xùn)練一個演奏人才，但到樂隊去當(dāng)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十一月十七日午

從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蘭第七信到現(xiàn)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長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擔(dān)心的是你身體怎樣，無論如何忙，總不至于四星期不寫信吧？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極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時間”以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工作時“消耗精力”的問題。倘使練琴時能多抑制情感，多著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減少疲勞。比賽距今尚有三個多月，長時期的心理緊張與感情高昂，足以影響你的成績；千萬小心，自己警惕，盡量冷靜為要！我十幾年前譯書，有時也一邊譯一邊感情沖動得很，后來慢慢改好了。（……）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樂院去聽蘇聯(lián)鋼琴專家（目前在上海教課）的個人演奏（……）從頭至尾呆板，詩意極少，沒有細(xì)膩柔婉之美，沒有光芒四射的華彩，也沒有大刀闊斧的豪氣。他年紀(jì)不過三十歲，人看來溫文爾雅，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大概教書不會壞的。但他上課，不但第一次就要學(xué)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彈三個曲子，三天后上課，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則他根本不給你上課），而且改正時不許看譜（當(dāng)場把譜從琴上拿掉的），只許你一邊背，一邊改正。這種教授法，你認(rèn)為怎樣？我覺得不合理。（一）背譜的快慢，人各不同，與音樂才具的高低無關(guān)；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課，太機械化；（二）改正不許看譜，也大可商榷；因為這種改法不夠發(fā)揮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學(xué)生必須在理智上認(rèn)識錯的原因與改正的道理，才談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

孩子，你盡管忙，家信還是要多寫，即使短短幾行也可以；你不知父母常常在心里惦念，沉默久了，就要怕你身體是否健康；我這一星期就是精神很不安定，雖則忙著工作，肚里老是有個疙瘩；一定要收到了你的信，才“一塊石頭落地”！

練琴一定要節(jié)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責(zé)任重大，就應(yīng)當(dāng)竭力愛惜精神。好比一個參加世運的選手，比賽以前的幾個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護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場競賽。俗語說“養(yǎng)兵千日”，“養(yǎng)”這個字極有道理。

你收發(fā)家信也要記賬，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寫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寫的信，你自己可記得嗎？多少對你的愛，對你的友誼，不知如何在筆底下傳達給你！孩子，我精神上永遠和你在一起！

十二月十五日聰信摘錄

關(guān)于蘇聯(lián)專家要學(xué)生第一次上課就背的問題，我問杰維茨基教授，他說吉澤金也是這樣的，因為這一學(xué)派，強調(diào)訓(xùn)練頭腦。吉澤金自己經(jīng)過常年的訓(xùn)練，把任何復(fù)雜的怪音樂（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看一遍，即能全部背出。他們認(rèn)為頭腦訓(xùn)練到極快之后，技巧的難題往往就消失了。教授告訴我說蘇聯(lián)極多的鋼琴家都從來不練手指練習(xí)的（練習(xí)曲還是練的），都有第一流的技巧。我不敢說這究竟對不對，但我自己最近很久沒有練任何練習(xí)了，而技巧卻一天比一天進步?？赡苓@種說法還是有點道理的，但重要的一定得有好先生教，隨時看著，更重要的是放松！我想那位蘇聯(lián)專家雖然自己彈得不怎么樣，教一定不會壞，蘇聯(lián)的學(xué)派總是很好的，彈和教本是兩回事，杰維茨基教授彈起來才可怕呢！

你們要能聽到我現(xiàn)在的音質(zhì)就好了，真是太不相同了，現(xiàn)在的最強音和最弱音的極端也大大加強了。說蕭邦不可以太強，完全是錯的，說蕭邦決不可以硬是對的，但強音必須圓潤、洪亮。

十一月十四日聰信摘錄（波8）

昨天我聽到了蘇聯(lián)最好的鋼琴家李赫特的演奏，我無法形容我心中的激動。他是一個真正的巨人，他的最強音是十二分的最強音，最弱音則是十二分的最弱音；而音質(zhì)是那么的美，樂句是那么的深刻，使人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而技巧，了不起的技巧！簡直是鬼神的技巧！每一個音符像珍珠一般，八度音的段落像海潮一般?？偠灾医K生至此為止，包括所有的唱片和實在的人在內(nèi)，從沒聽過這樣出神入化的演奏。他彈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協(xié)奏曲》。我一向不喜歡柴可夫斯基，但昨天我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柴可夫斯基：所有的慢奏部分是那么安詳，沒有一點膚淺的感傷，柴可夫斯基的《協(xié)奏曲》成了一支如此光輝燦爛的協(xié)奏曲，而那種戲劇化的力量，那開頭的和弦和華彩段，真像天要垮下來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音質(zhì)，只使人感到巨大的力量，從無粗暴的感覺。加奏彈了一個蕭邦的《第二詼諧曲》和一個李斯特的《練習(xí)曲》，也是妙極。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的演奏有那種個性。他所有的演奏都是真正的創(chuàng)造，一個偉大靈魂的創(chuàng)造，演奏的表情也真像鬼神一般：激情的時候，他渾身都給人以激情的感覺；溫柔的時候，也是渾身溫柔。

今天埃娃來找我和李赫特一起去散步、喝咖啡、午餐等。我認(rèn)為他不但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也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和我談了許多關(guān)于技巧、音樂等問題。我也開始了解為什么他能夠到這種地步。他說音樂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須從音樂里去練。他自己從開始學(xué)琴起，從沒練過手指練習(xí)、音階練習(xí)等。他說所有的困難是在于腦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種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來了。技巧絕對不能孤立起來的，也絕對沒有一定的方法，每個人都應(yīng)該尋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覺的困難，都是因為沒有找到正確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腦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練習(xí)時有任何緊張和不愉快。而且練習(xí)時隨時隨地要浸在音樂里面，切忌單純的練習(xí)技巧。彈最強音時，渾身都要不光是手，坐也要坐得更重，腳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滿了火一般的感情：這就是他的最強音顯得那么雄壯宏偉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須從頭到腳都是最弱音的感覺，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著手指去求最弱音。這些都是最主要的，還有許多我一時簡直理不清。我回來后和波蘭同學(xué)一起研究，發(fā)現(xiàn)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真快樂得瘋了。

關(guān)于對音樂的詮釋，他竭力主張每個人都必須彈出他真摯的感受。關(guān)于蕭邦，他的見解尤其妙，說蕭邦是一個特殊的作曲家，和任何作曲家不同；彈蕭邦必須每次不同；每次演奏必須讓靈感告訴你如何演奏。蕭邦的作品是以一顆深邃的心即興寫就的。

另一方面，我也是被他的個性、人格所感動。他那么樸實、純潔、和藹，笑得像孩子一般，像莫扎特的音樂，對于世界、人生，有一種熱望。我感到他這種內(nèi)在的熱望，他對什么都有興趣，仔細(xì)的欣賞那些古建筑，看得那么出神。他愛花，他明朗得像最澄清的天空。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有一股熱力，感化周圍的人。噢，一股熱情，來自一顆最真摯心的熱情，來自一個寧靜的靈魂的熱情。我真是從來沒有遇見這樣感動我的人。我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我覺得自己今天又變了，變了一個新人，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世界。昨天我一夜不能睡，今天大概也要如此。人的心靈竟有如此神秘莫測的力量。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多少天的不安，好幾夜三四點醒來睡不著覺，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個月零三天。我常對你媽說：“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沒寫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丟了，倒也罷了。我只怕他用功過度，身體不舒服，或是病倒了?！敝x天謝地！你果然是為了太忙而少寫信。別笑我們，尤其別笑你爸爸這么容易著急。這不是我能夠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辦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幾行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時，再寫長信，談?wù)勔磺幸魳泛退囆g(shù)的問題。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jīng)銳敏的血統(tǒng)，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jié)制。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zhì)的，有些話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rèn)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藝術(shù)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shù)的修養(yǎng)，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制。中國哲學(xué)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nèi)缱砣缈?，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diào)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shù)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彼囆g(shù)是火，藝術(shù)家是不哭的。這當(dāng)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biāo)。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shù)家，也是這一派。

關(guān)于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rèn)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矇矇眬眬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shù)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并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guān)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只因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nèi)為什么school［學(xué)派］，什么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F(xiàn)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shù)工匠而不是藝術(shù)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guān)，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shù)！藝術(shù)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jù)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jié)。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蕭邦］的故國彈好Chopin，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罕葟那安疃嗔?。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shù)觀點”。其實這種古董只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里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給后人作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干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爸爸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孩子，接到你的信，興奮非凡，那種激動，是無法形容的，我甚至滾下淚來，你的進步，就是我們的光榮！我在這里默禱你的身心康健，但愿你多寫信來，讓我們同樂！

媽媽附筆

十二月十五日聰信摘錄（波9）

最近我真是用功，但著實有成績，你們現(xiàn)在要能聽到我的話，一定會高興。我的《瑪祖卡》，波蘭人簡直認(rèn)為不可置信，說我的蕭邦比所有波蘭鋼琴家（準(zhǔn)備比賽的）更波蘭。真的，我有了極大的進步，技巧方面也是如此，最強音和最弱音的極端大大加強了。

我現(xiàn)在能彈許多從前不敢碰的東西，這幾天正在練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只練了一天就上課，而且是三個樂章，連同華彩段，技巧從頭到尾已經(jīng)很像樣了。杰維茨基教授大為驚異，他說我一定可以把這個協(xié)奏曲彈得極好。以目前我的技巧，這一支協(xié)奏曲已經(jīng)比從前彈的《第五“皇帝”鋼琴協(xié)奏曲》好得多了。

蕭邦大部分都已沒有問題了，現(xiàn)在我正大量的練《瑪祖卡》，準(zhǔn)備比賽時彈最難的。已經(jīng)彈了幾支最難的，如作品五十九號之一、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六號之二、之三，作品五十號之三等。

我的踩踏板技巧好多了，甚至有幾次音樂會后，某些鋼琴家特別稱贊我的踩踏板技巧以及我的音色變化。

我練習(xí)的東西都是很難的，《波洛奈茲－幻想曲》《練習(xí)曲》《夜曲》（作品四十八號，這是《夜曲》中音樂上最難的一支）?！毒毩?xí)曲》正練作品十號之二、之三、之十、之十一。其中許多技巧，都是我從前不敢想的，現(xiàn)在卻能駕馭自如，譬如作品十號之二、之十和之十一，技巧都是非常別扭的，而我現(xiàn)在卻能彈急板的速度。

近來我非?？鞓罚m然工作是那么忙累，因為自己眼看到一天比一天進步。開音樂會的日子，我總是從九點到下午三點練琴，然后中飯，睡兩小時，七點或七點半音樂會，大概十點結(jié)束，再練琴兩小時，到十二點回旅館吃晚飯，然后睡覺。我上臺絕對不緊張了，越是盛大的音樂會，情緒越好，沒有聽眾我是不能演奏的（正和大部分的鋼琴家相反），他們說我是天生的音樂會演奏家。

這幾天正在練許多貝多芬、斯卡拉蒂等，這對于蕭邦有很好的影響，在風(fēng)格、技巧各方面都有幫助。我身體甚佳，精神也好，原因很簡單，我越彈越好。

我每次音樂會平均收入九百茲羅提（等于波蘭一個中學(xué)教師的一月收入），旅館飲食花去三百元左右（最好的房間，最好的飯），我現(xiàn)在是富翁了，他們說將來比賽以后，我將成為一個大資本家。我把大使館給我的錢都還了。我現(xiàn)在能講一點波蘭話了。開音樂會時常飛來飛去的，又便宜，又舒適。

每天我吃飯時總帶一本書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太好了，文藝欣賞能寫得如此動人，許多話真使人豁然開朗，好像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讀，仍然是新鮮而動人心魄的，它給了我多少啟發(fā)和靈感。

詩詞常在手邊，我越讀越愛它們，也越愛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民族，中國的文明。那種境界，我沒法在其他歐洲的藝術(shù)里面找到。中國人的浪漫，如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那種灑脫、飄逸，后主、納蘭那種真誠沉痛，秦觀、歐陽的柔媚、含蓄、婉轉(zhuǎn)等等。

我說應(yīng)該讓學(xué)藝術(shù)的人都熟讀《人間詞話》，那里面深刻的教訓(xùn)，高超的見解太多了。讀這樣一本文藝批評，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藝術(shù)家的修養(yǎng)和人格的教育。

我看到很多歐洲的大建筑，總覺得它們是神秘而可怕的，或者是美麗的，但從來沒有像我回想到北京的偉大、美麗的時候那種感情，那種“大”的感覺，使我以作為一個中國人而驕傲。

很多波蘭人說我非常愛國，當(dāng)然有些實際的事情無形中使他們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假如中國人每人都像你一樣愛國的話，那中國這民族太偉大了，真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了。

波蘭文化部長聽了我的音樂會，對我們的大使說：“你們中國人將來在任何一方面都要占先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

十八日收到節(jié)目單、招貼、照片及杰老師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長信（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簡直來不及，不知歡喜了哪一樣好！媽媽老說：“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興奮了。

一天練出一個concerto［協(xié)奏曲］的三個樂章帶cadenza［華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臺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受寵若驚］！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xiàn)在起，你尤其要保養(yǎng)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diào)養(yǎng)得健康，精神飽滿比什么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fā)uck”［第一名總是“碰運氣的”］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jié)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巧］，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養(yǎng)，精神修養(yǎng)，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蹦菢訜o掛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fēng)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漸成熟而有所進步］，真對。勃隆斯丹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hope for the best［作最壞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責(zé)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現(xiàn)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dāng)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中國人氣質(zhì)，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還要打聽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樂院院長）演奏，從頭至尾都是拿出譜來拉的；我從前在歐洲從未見過，便是學(xué)生登臺也沒有這樣的事；不知你在波蘭見過這等例子嗎？不妨問問人家。我個人總覺得“差些勁”。周伯伯前晌談到朗讀詩歌，說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渾成。我覺得這話很有見地。詩歌朗誦尚且如此，何況彈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詩，也有這經(jīng)驗。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著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貫，情緒更豐富。

（……）

你現(xiàn)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dāng)做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fēng)流，認(rèn)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rèn)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xué)批評。開發(fā)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xiàn)代學(xué)究、當(dāng)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xué)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yǎng)氣節(jié)、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rèn)為弄學(xué)問也好，弄藝術(shù)也好，頂要緊是humain，要把一個“人”盡量發(fā)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xué)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輝］。當(dāng)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艷，青春的生命、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領(lǐng)域一天天的加闊，胸襟一天天的寬大，感情一天天的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么！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氣！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聰信摘錄

演奏室內(nèi)樂，據(jù)我所見所知，是看譜的，因為鋼琴和小提琴并重。但若是鋼琴伴奏，小提琴獨奏，那么，拉提琴的是不看譜的。我還聽說室內(nèi)樂不看譜是不對的呢。我想，要就是鋼琴和小提琴都背譜，否則還是雙方都看譜；不應(yīng)該讓人感到一個是獨奏，一個是伴奏，而應(yīng)該讓人感到是兩人合奏。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書里，《古詩源選》《唐五代宋詞選》《元明散曲選》前面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xì)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xué)史及文學(xué)體裁的學(xué)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歷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chuàng)作音樂也有關(guān)系。換句話說，非但現(xiàn)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于龍沐勛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yīng)該的”（大意如此）；我認(rèn)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fā)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polyphonic［復(fù)調(diào)］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辭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復(fù)調(diào)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chǎn)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傅聰參賽報名照

傅聰在波蘭華沙為比賽做準(zhǔn)備（一九五四年）

一九五五年

一月九日深夜

開音樂會的日子，你仍維持八小時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驚人，值得佩服，但我們畢竟為你操心。孩子，聽我們的話，不要在已經(jīng)覺得疲倦的時候再force［勉強］自己。多留一分元氣，在長里看還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賽以前半個月，工作時間要減少一些，最要緊的是保養(yǎng)身心的新鮮，元氣充沛，那么你的演奏也一定會更豐滿，更fresh［清新］！

一月二十二日夜*

差不多快一個月了。沒接到你的信，天天希望有你的信，真是望眼欲穿了。最近為了爸爸跌傷了右腿，又正逢過年，里里外外把我忙得不可開交，因此也不能靜下來給你寫信。上星期日（十七日）中午有位老先生，是黃賓虹的老朋友，請爸爸和周伯伯（煦良）在錦江飯店吃午飯。不幸得很，他一進門（是側(cè)門），不知里面有四五級石階，就往下走的，眼睛忙著看什么廳什么廳的一間間餐室，腳下卻不留意，以為是平地，就這么踩空了，一跤摔下去，地下是水門汀，所以一跌下去就不能動，許多人把他扶起來，痛得厲害，勉強吃了一點東西。一方面周伯伯打電話回來告訴我，把我急死了，就通知林醫(yī)生，等周伯伯送爸爸回來，經(jīng)林醫(yī)生診斷結(jié)果，真是不幸中之萬幸，骨頭沒有跌斷，傷了神經(jīng)，可是也夠痛苦的，自己一些也不能動彈，什么事都要人家?guī)兔?，后來又找了一個傷科醫(yī)生，診斷也是如此，貼了傷膏藥，同時吃林醫(yī)生給的止痛藥，總算一天好似一天，到今天為止，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痛是好多了，可是還不能行動，只能偶爾坐坐。今年天氣特別冷，我就陪著他睡在書房內(nèi)，開頭幾天，痛得不能安睡，自己又不能翻身，我一夜要起來幾次，幸而有爐子，就是睡眠不足而已?，F(xiàn)在好得多了，我也安心些了。你知道爸爸還有腰酸背痛的病，這次的到底跌得太重了，所以又引起了腰酸的病，這幾天倒是腰酸重于腿痛。希望能早日恢復(fù)，否則更要心焦。

一月十六日聰信摘錄（波10）

從十二月十九日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以后，我已經(jīng)又開了三次音樂會——一月八日、九日、十三日。明天到另一個城市琴斯托霍瓦去，有兩個交響音樂會，我彈蕭邦的協(xié)奏曲；十九日再往比斯措舉行獨奏會。二十日去華沙，逗留兩星期，那是波蘭方面最后一次集體學(xué)習(xí)，所有的波蘭選手與教授都在那里，我也參加。

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非常成功，聽眾熱烈得如醉若狂。雷吉娜·斯曼齊安卡說：“蕭邦這個協(xié)奏曲在波蘭是聽得爛熟的了，已經(jīng)引不起人們的興趣；但是在你的演奏中，差不多每一個小節(jié)都顯露出新的面貌，那么有個性而又那么蕭邦。總而言之，我重新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蕭邦《協(xié)奏曲》?！?/p>

克拉可夫音樂院院長魯特科夫斯基說我的演奏和李赫特極相似，音樂像水，像江河之水，只覺得滔滔不絕的流出來，完全是自然的，而且像是沒有終結(jié)的。

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曾經(jīng)是蕭邦的學(xué)生的學(xué)生，帕德雷夫斯基的好朋友，激動的跑來和我說，她多少年來以為真正的蕭邦已經(jīng)不為人所了解了，已經(jīng)沒有像她的老師和帕德雷夫斯基所表現(xiàn)的那種蕭邦了，現(xiàn)在卻從一個中國人身上重新感到了真正的蕭邦。她說我的音質(zhì)就像帕德雷夫斯基，那是不可解釋的，因為每一個音符的音質(zhì)里面都包含著一顆偉大的心。

真的，那么多而那么過分的稱贊，使我臉紅；但你們聽了會高興，所以我才寫。還有很多呢，等我慢慢的想，慢慢的寫。

從十二月十九日那次音樂會以后，就是圣誕節(jié)，在波蘭是大節(jié)日，到處放假，我卻反而郁悶。因為今天這兒，明天那兒，到處請我作客，對我真是一種磨難，又是推辭不了的。差不多兩星期沒有練琴，心里卻著急，你們的來信使我更著急。因為其實我并沒有真正進步到那個地步。我還是常有矛盾，今天發(fā)現(xiàn)技巧好多了，明天又是失望；當(dāng)然音樂大致不會有很大的下落，但技巧，我現(xiàn)在真弄不明白，前些時候彈好了的，最近又不行了。

一月八日、九日兩場音樂會，在克拉可夫的“文化宮”舉行，節(jié)目單沒有印，都是獨奏會。八日成績不甚佳，鋼琴是貝希斯泰因，又小又舊。第二天換了一架斯丹威，雖不甚好，比第一次的強多了。兩次音樂會，聽眾都非常熱烈。從音樂來講，九日成績頗佳。

十三日的音樂會在音樂學(xué)院的音樂廳舉行。那是一系列的音樂會。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由杰維茨基的四個學(xué)生演出。鋼琴是彼德羅夫，又緊又重，音質(zhì)也不好，加柔音踏板與不加柔音踏板距離極遠，音樂控制極難。我對這次演出并不完全滿意，但那天真是巨大的成功，因為當(dāng)時的聽眾幾乎都是“音樂家”，而且他們一連聽了四天的演奏。我每一曲完了，大家都喊“再來一個”；而那種寂靜也是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音樂會完了以后，聽眾真是瘋狂了，像潮水一般涌進來，擁抱我，吻我，讓他們的淚水沾滿了我的臉；許多人聲音都啞了、變了，說他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感動過，甚至說：“為什么你不是一個波蘭人呢？”

什托姆卡教授說：“所有的波蘭鋼琴家都不懂蕭邦，唯有你這個中國人感受到了蕭邦?！?/p>

上屆蕭邦競賽的第一獎斯坦番斯卡說，若是上回比賽有我參加，她就根本不參加了。她說《詼諧曲》《搖籃曲》《瑪祖卡》從來沒聽到這樣動人的演奏：“……對我來講，你是一個遠比李赫特更為了不起的鋼琴家。”又說：“……你比所有參賽的波蘭鋼琴家在音樂上要年長三十歲……你的技巧并非了不起，但是你堅強的意志使得所有超越你技巧的部分照樣順利而過。”她說我的音色變化是一種不可學(xué)的天賦，蕭邦所特有的，那種忽明忽暗，那種細(xì)膩到極點的心理變化。她覺得我的《夜曲》的結(jié)尾真像一個最純潔最溫柔的笑容；而a小調(diào)《瑪祖卡》（作品五十九號）卻又是多么凄涼的笑容。這些話使我非常感動，表示她多么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像她這樣，對我用言語來說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說：“這種天賦很難說來自何方，多半是來自心靈的純潔；唯有這樣純潔到像明鏡般的心靈才會給藝術(shù)家這種情感，這種激情?！?/p>

這兒，她的話不正是王國維的話嗎：“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p>

關(guān)于成功，我不愿再寫了，真是太多了，若是一個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那是夠危險的；但我很明白自己，總感到悲哀，因為沒有做到十全十美的地步；也許我永遠不可能十全十美。李赫特曾經(jīng)和我說，真正的藝術(shù)家永遠不會完美，完美永遠不是藝術(shù)；這話有些道理。

對于比賽，我只抱著竭盡所能的心。我的確有非常特殊的長處，但可能并不適宜于比賽。比賽要求的是完美，比賽往往造就的是鋼琴家，而不是藝術(shù)家。

不管這些罷，我是又矛盾又快樂的。最近的音樂會格外使我感動，看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人們?nèi)缱砣绨V，而且都是“音樂家”，都是波蘭人！我感到的是一種真正的歡樂，也許一個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時候，感到的也是這種歡樂吧！

我現(xiàn)在還看到聽眾的淚水，發(fā)亮的眼睛，漲紅的臉，聽到他們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嘶嗄的聲音，感覺到他們滾燙的手和臉頰；在他們擁抱我的一剎那，我的心頓時和他們的心交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