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究竟怎么一回事

林徽因精品選 作者:林徽因 著


散文

究竟怎么一回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沉,摸索自己內(nèi)心所縈回、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憂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rèn)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里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xì)致,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zhì),不同分量,流轉(zhuǎn)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合,交錯策動而發(fā)生的感念;然后以語言文字(運(yùn)用其聲音意義)經(jīng)營,描畫,表達(dá)這內(nèi)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里,適應(yīng)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dá)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于本能的沖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現(xiàn)這內(nèi)心與外物息息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及其所發(fā)生的悟理或境界。

寫詩,或又可以說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靈巧的,誠摯的,在傳譯給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內(nèi)心所流動的情感穿過繁復(fù)的意象時,被理智所窺探而由直覺與意識分著記取的符錄!一方面似是慘淡經(jīng)營——至少是專誠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時不經(jīng)意的準(zhǔn)備,“下筆有神”的妙手偶然拈來;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剎那間內(nèi)心整體閃動的感悟。

寫詩,或又可說是經(jīng)過若干潛意識的醞釀,突如其來的,在生活中意識到那么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湊巧的,靈異的,不能自已的,流動著一片濃摯或深沉的情感,斂聚著重重繁復(fù)演變的情緒,更或凝定入一種單純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著你要刻劃一種適合的表情。這表情積極的,像要流淚嘆息或歌唱歡呼,舞蹈演述;消極的,又像要幽獨靜處,沉思自語。換句話說,這兩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熱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時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來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嚴(yán)肅!

在這一個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中,(著重于那湊巧的)你的所有直覺,理智,官感,情感,記性和幻想,獨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們不平常的銳敏,緊張,雄厚,壯闊及深沉。在它們潛意識的流動——獨立的或交互的融會之間——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閃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謂靈感——或是親切的對自我得失悲歡;或遼闊的對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對歷史人性。這一閃感悟或是混沌朦朧,或是透徹明晰。像光同時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經(jīng)嘗味,還在嘗味,及幻想嘗味的“生”的種種形色質(zhì)量,且又活躍著其間錯綜重疊于人于我的意義。

這感悟情趣的閃動——靈感的腳步——來得輕時,好比潺潺清水婉轉(zhuǎn)流暢,自然的洗滌,浸潤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夢殘歌罷,美感的旋起一種超實際的權(quán)衡輕重,可抒成慷慨纏綿千行的長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嘆般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fēng)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qiáng)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xì)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jīng)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純凈的茫焰氣質(zhì),升處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yuǎn)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dá),或禪寂淡遠(yuǎn),將不免掙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chuàng)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與那幻想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quán)。

寫詩……

總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么一回事。在寫詩的時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寫了之后,最好學(xué)Browing不避嫌疑的自譏的,只承認(rèn)“天知道”,天下關(guān)于寫詩的筆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fēng)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嘗試,迷于意境文字音樂的搏斗,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fēng)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么?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nèi)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后面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xiàn)的本能沖動?靈異的風(fēng)和月所指的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xiàn)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nèi)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

我們根本早得承認(rèn)詩是不能脫離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詩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較具體的表現(xiàn);意象則必須明晰地或沉著地,恰適地烘托情感,表征含義。如果這還需要解釋,常識的,我們可以問:在一個意識的或直覺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時并重的一個時候,要一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nèi)心情緒思想所發(fā)生的微妙的聯(lián)系,而同時又不失卻原來情感的質(zhì)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面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關(guān)系的聯(lián)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面地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么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nèi)心人性的感觸反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顯隱奧繁復(fù)各有不同的。但是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卻并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面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地融會交流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地,詩的表現(xiàn)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這種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dá)。它同時須不斷傳譯情感,描寫現(xiàn)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chuàng)造形體顏色;它是音聲,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jié)奏。最要緊地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diào),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聯(lián)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系列多方面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不懷疑到純凈意識的,理智的,或時以說是“技術(shù)的”創(chuàng)造——或所謂“工”之絕無能為。詩之所以發(fā)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左要的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剎那的“湊巧”,將所有繁復(fù)的“詩的因素”都齊集薈萃于一俄頃偶然的時間里。所以詩的創(chuàng)造或完成,主要亦當(dāng)在那靈異的,湊巧的,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之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zhuǎn)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明所以。但錯雜里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lián)系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麗,鋪張的意象,涂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嘗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guān)于詩的意見,歷史告訴我傳統(tǒng)的是要永遠(yuǎn)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qiáng)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xiàn)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shù)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jīng),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shù)人的唇舌,再奔進(jìn)到筆尖上,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chǎn),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xiàn)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jī)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fā)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fù)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chuàng)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chǎn)生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的注意到這機(jī)會或能造出的事業(yè),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xiàn)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jī)會聯(lián)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jìn)而研討文章的質(zhì)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歷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jìn)而無形的講究到程度和標(biāo)準(zhǔn)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定會發(fā)生更嚴(yán)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chuàng)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chuàng)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野草。

我們可否直爽的承認(rèn)一樁事?創(chuàng)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fēng),曬太陽,和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fēng)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yīng)該都是激動創(chuàng)造力的藥劑!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蹤跡。這個與創(chuàng)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jié)問題。哪一個創(chuàng)作興旺的時代缺得了介紹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了解的讀眾?

創(chuàng)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并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fā)現(xiàn)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著看,就是中國在印刷艱難的時候,也是什么“傳誦一時”;什么“人手一抄”等……

創(chuàng)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著這只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里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

現(xiàn)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chuàng)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的想說話,乃至于歌泣!如果創(chuàng)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的少,嘗試的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我們問:能鼓勵創(chuàng)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濟(jì)這消沉的?努力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為別的復(fù)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么有創(chuàng)作沖動的筆鋒,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lián)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著創(chuàng)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hù)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jié)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xiàn)這情緒的藝術(shù),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shù),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缽,怎不覺得慚愧!說世亂,杜老頭子過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軒當(dāng)日的憤慨當(dāng)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

難道現(xiàn)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xiàn)時沒有美麗,沒有風(fēng)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jīng)這些天災(zāi)戰(zhàn)禍,我們都不會描述,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進(jìn)出一縷滾沸的血流?!

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dá)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xué)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來,記著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山西通信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lán),自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zhuǎn);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又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中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圍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隴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只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xiāng)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或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yuǎn)賽著向前伸去……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讓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偠灾?,遠(yuǎn)地里,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地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zhuǎn)動的光影;每一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總有他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地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久遠(yuǎn)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fā)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zhèn)、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xiāng)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澳甏嗔税??!彼麄凃湴恋貑??!岸嗔硕嗔耍蔽覀兏吲d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薄把?,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起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xù),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地就快結(jié)束了?;貋硖稍诖采?,絢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dǎo)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yǎng)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彼此

朋友又見面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jīng)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jīng)歷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jīng)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么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fēng),后來。后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F(xiàn)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xù)下來,生活如何地變?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zhuǎn),但誰又會忘掉那么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wǎng)膜?

經(jīng)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jīng)驗的痕跡?但是當(dāng)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chuàng)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xiāng)而就遠(yuǎn)”,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道并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只是笑笑好??诮沁叧L韼椎浪崽鸬募y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rèn)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yīng)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是斂住神經(jīng),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后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hù)色對于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jī):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車站臺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fēng)雨摧落后的落葉,瑟索地蜷伏著,他們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jī)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的延長,因為現(xiàn)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涌起怎樣的一個最后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jīng)驗現(xiàn)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里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里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jìn)入某某城內(nèi)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凄惶的燈,黃黃的發(fā)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里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fā)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后面黯白的煤汽燈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jīng)過的同他所經(jīng)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dāng)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里,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后,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jù)。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zhuǎn)的大韻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zhì)素,現(xiàn)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fā)生了莫大親切的認(rèn)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xù)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xù)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huán)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zé)o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銹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jīng)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jīng),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嘆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xì)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jīng)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嘆息的余地??谶吥撬崽鸬募y路是實際哀樂所刻劃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chǎn)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xiàn)在后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里?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現(xiàn)在后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jié)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rèn)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么干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guī)е钪蛄髦虿涣髦廊?,他都覺到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xiàn)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chǎn)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qiáng)?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yuǎn)地向前邁進(jìn),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里吧?現(xiàn)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lián)系,不信你問他為什么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么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這么彼此,這么共同,個別的情緒這么不相干。當(dāng)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xiàn)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

蛛絲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兩根細(xì)絲,迎著太陽光發(fā)亮……再多了,那還像樣么?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wǎng)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xì)致,夠你對著它聯(lián)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xì)細(xì)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xì)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么滿脫風(fēng)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nèi),窗明幾凈,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里挺秀葉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xì)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云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本,還是哲學(xué),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wǎng),細(xì)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fēng)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jié)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凄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里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yuǎn)市,才能把心里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凈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yuǎn),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結(jié)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里,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xì)枝,橫著,虬著,描著影子,噴著細(xì)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瑯,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fā)出言語;墻上小對聯(lián)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巔起腳,細(xì)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dāng)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fēng)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帮w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fēng)似地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叭绱随虫茫l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tǒng)統(tǒng)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向,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lián)系,早就成了習(xí)慣。一顆星子在藍(lán)天里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p>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xì)致是東方傳統(tǒng)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fēng)零亂,不頹廢,不空虛,巔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fā)華發(fā),很少不梗在詩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yuǎn)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里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艷,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里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fēng)細(xì)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后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椿ǜ毻ピ?,深深鎖在里面認(rèn)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桿,給你一點憑藉,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桿倚遍,那么慵弱無聊。

當(dāng)然舊詩里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xiàn)!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ǜ挥谜f了;我們的花“不是預(yù)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xiàn)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于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wǎng),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lián)絡(luò)。

午后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里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xiāng)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lán)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捧,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jīng)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fēng),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diào),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yuǎn)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yuǎn)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qū)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jìn)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zhǔn)颍加腥肆鬟^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chuàng)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放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jìn)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dāng)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yīng)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nèi)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guān)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yuǎn),并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shù)。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yuǎn)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里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xiāng)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fā)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rèn)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wèi)生的舊習(xí)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qiáng)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yuǎn),因此你想到社會衛(wèi)生事業(yè)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fēng)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xiāng)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的領(lǐng)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jiān)督著店里的伙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rèn)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guān)的貨物。并且如果稱得少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fā)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個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傷心里奔走趕車的擔(dān)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鐘,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jié)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shù)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xù)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dāng)D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jìn)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dāng)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dāng)中央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么?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dāng)然的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fā)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yán)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jīng)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彷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那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nèi)地純樸的人情風(fēng)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遠(yuǎn)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nèi)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xué)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xué)的眼鏡,偶然走到哪里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nèi)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rèn)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xué)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nèi)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xí)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接觸和認(rèn)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jī)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guān)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yùn)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jīng)驗使得你認(rèn)識。

前日公共汽車?yán)镆涣行量嗟哪?,那些談話,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陜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zhí)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lán)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lǐng)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東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fā)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jīng)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yǎng),行旅中少不了有認(rèn)不得路的老太大,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xiāng)下人這時候當(dāng)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gòu)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zhuǎn)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jīng)見的農(nóng)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從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guān)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rèn)得認(rèn)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xiāng)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大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guān)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zhèn)鲗毼?,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zhèn)€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guān)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xì),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jù)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墻,像個小小堡壘——當(dāng)時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艷。可是據(jù)說關(guān)帝廟里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里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么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么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娛樂,關(guān)帝廟里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xué)洋鬼子?xùn)|逛西逛,跑到下面養(yǎng)著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xiāng)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臟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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