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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jīng)意 作者:楊葵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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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揚州,讀歐陽修

要去揚州。臨行前照例站在書柜前,左顧右盼挑選適合旅途讀的書。攜書出行是習慣,其中又有些極個人化的習性,比如紙張要柔軟,宜攤開,體積也不宜太厚。再如去北方多選現(xiàn)代或外國書,去南方則常選古籍,沒什么明確理由,強說的話,南方文人士大夫氣息濃一些,選擇古籍更契合?這次最后擇出的,是歐陽修著作《集古錄跋尾》。

去揚州必去大明寺,平山堂更不可缺。今天的平山堂是后人重建的,初始乃是歐陽修“作品”。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二月,將滿四十一周歲的歐陽修到任揚州太守,在大明寺西側(cè)修建了平山堂,供他和一班文雅之士日常聚會,觥籌交錯,賞景做詩。因為建在小山崗上地勢高,于堂中極目遠眺,遠山正與堂欄平,所以起了這名字。也從此成了文人墨客到揚州必參之地,古往今來,太多名家對堂感懷。千年之后,我從幾千本書里擇出歐陽修著作那一剎那,心里掠過的,正是平山堂的身影。

歐陽修以文、詩流芳至今,這本《集古錄跋尾》不算他的主流著作,讀的人不多。那時代的文化人,文、詩才是正經(jīng)事兒,也才配得上主流之謂。可是,正經(jīng)事兒外,誰還沒點個人愛好啊。歐陽修的個人愛好之一,是收藏歷代金石拓片。自三十多歲起,直至五十多,歷時十八年,“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輯為《集古錄》。大約四十多歲的時候,收藏量日漸增多,可能為整理之故吧,又“撮其大要,別為錄目”,即對每一張拓片加以評述、考證,便有了《集古錄跋尾》。應(yīng)該和他那本《歸田錄》一樣,算筆記類。

上了火車,開始讀書。簡體橫排版的箋釋者序言里,將歐陽修評為清代碑學之前驅(qū)。所謂“碑學”,與“帖學”相對。書法金石界向有碑帖之爭,有人捧碑抑帖,有人捧帖抑碑,各執(zhí)一詞。清代阮元著《北碑南帖論》和《南北書派論》,算是首倡了碑學。從這兩本書的書名,也大致能看出分南北論書之意,碑學者大致覺得,北碑多樸拙粗獷,南帖多秀雅俊美。歐陽修呢?他在論及北碑之一“宋文帝神道碑”時說,“南朝士人氣尚卑弱,字書工者率以纖勁清媚為佳,未有偉然巨筆如此者”。確有前驅(qū)者的意思。我讀至此,默默想到自己出門挑書的習性,不乏幾分相應(yīng)啊。

到了揚州先忙正事,和友人同赴鑒真圖書館捐贈書籍。好大的院子,寬敞清凈。一位年輕法師先帶我們參觀圖書館藏書。我按館內(nèi)編目順序,在書架間找半天,未見《集古錄跋尾》,便向法師鄭重推薦。理由自然少不了歐陽修做過揚州太守一條,說完又跟法師開玩笑:不過這位是出了名的排佛排道,獨尊儒家,收他的書進來,會不會太給他面子了?法師寬厚地笑笑,沒說什么。

正午,在圖書館院內(nèi)的滴水坊吃齋飯,又和同行友人聊起以前讀到的一則歐陽修小故事—他不喜歡佛教,遇到有人談?wù)摲饡?,就瞪人家??伤袀€兒子小名偏叫“和尚”。人家就問啦,您既不喜佛教,為何還給兒子起這么個小名?歐陽修回答,小孩子起賤名好養(yǎng)活啊,沒見好多人家管兒子叫小牛小驢的么?友人聽了這故事剛要笑,看看周遭環(huán)境,又憋了回去。

歐陽修讀書時,尊唐朝韓愈為先師。韓是著名的排佛人士,有名篇《原道》縱論佛道之不是,所以歐陽修對佛道,也立場鮮明持批評態(tài)度。不過二人風格有所不同,歐陽修比較冷靜,不像韓愈那么暴脾氣,他反對韓愈“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激烈做法,認為燒書、占廟絕非明智之舉,應(yīng)該“修其本而勝之”—從根本上改變?nèi)诵?。修本的具體內(nèi)容是“補其闕,修其廢,使王政明,禮義充,則雖有佛,無所施于吾民也”,純正儒家道統(tǒng)。

不少前人著作中,說歐陽修晚年由儒轉(zhuǎn)佛,成了佛教徒。證據(jù)之一是他晚年易號“六一居士”,其詩話著作就叫《六一詩話》。這大概有點想當然。他自己寫過一篇短小精悍的小傳,明說了“六一居士”的由來:被貶滁州時,自號醉翁(《醉翁亭記》即彼時所寫)。后來又老又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更號六一居士。有人問“六一”指什么,答曰,藏書一萬卷,集錄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常置酒一壺。人又問了,這才五個一?。看鹪?,加上我這糟老頭子,在這五個一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就“六一”了嘛。你看,和皈依佛教也沒什么瓜葛吧?可能是“居士”二字搞的鬼,殊不知居士一詞,佛教傳入中國前很多年,就有多人使用,《禮記》中有,《韓非子》中有,指有德才而隱居不仕或未仕之人。

還有人羅列證據(jù),說歐陽修與不少僧人過從甚密,并曾引薦僧人契嵩給皇帝,后來皇帝賜號契嵩為“明教大師”。他還有詩作寫到僧人秘演,顯示出彼此感情深厚……更有一些佛家著作里,白紙黑字寫他受到一些僧人的教導。比較常見的,有南宋釋志磐《佛祖統(tǒng)紀》里寫他游廬山拜謁祖印禪師,“(祖印)出入百家,而折衷于佛法。修肅然心服,聳聽忘倦,至夜分不能已”?!段鍩魰防镆矊懙?,歐陽修拜訪浮山法遠禪師,禪師借一盤棋與他說法,大致講了些“肥邊易得,瘦肚難求。思行則往往失粘,心粗而時時頭撞”,歐陽修聽完跟同僚贊嘆道:“初疑禪語為虛誕,今日見此老機緣,所得所造,非悟明于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這類記錄不少,但也不很多,經(jīng)仔細閱讀,要不就是第三者一廂情愿的描述,要不就是正常人的正??畤@而已,都難以作為有力證據(jù)。

我的揚州之行,鑒真圖書館的正事辦完,剩下的時間全部自由活動。白天興之所至,四處閑逛;夜晚回了酒店,沙發(fā)里窩著,嚼著花生米靜靜細讀《集古錄跋尾》。心里惦記著歐陽修與佛教到底有怎樣的關(guān)系,便對這層內(nèi)容格外留意,不料就真看出些蛛絲馬跡。

“梁智藏法師碑”一篇,說此碑由南朝梁湘東王蕭繹撰銘,新安太守蕭幾作敘,尚書殿中郎蕭挹書。然后議論:太守尚書均自稱這位智藏法師弟子,“衰世之弊,遂至于斯”。顯然心有不平,還有點跨越時空口誅筆伐當年二位大臣的意思。據(jù)篇末標注日期,歐陽修寫這篇時五十六歲。

類似的意思,在“唐百巖大師懷暉碑”一篇再次表露。懷暉和尚是禪宗一代巨匠馬祖道一門徒。這塊碑,由中唐時期做過多部尚書的權(quán)德輿撰文,做過工部尚書的歸登篆額,做過宰相的鄭余慶書寫。此外又有別碑,做過中書侍郎的令狐楚撰文,做過宰相的鄭絪書寫。對此歐陽修幾近嚴斥道:“彼五君者,皆唐世名臣,其喜為之傳道如此,欲使愚庸之人不信不惑,其可得乎?民之無知,惟上所好惡是從,是以君子之所慎者在乎所學?!庇郑詈闹杏小按髱熌噤〔枧ā澳噤 奔茨鶚?,“茶毗”亦作荼毗,即火葬)之六年,余以門下侍郎平章事攝太尉”之句,歐陽修簡直要說是憤怒地罵道:“泥洹茶毗是何等語?宰相坐廟堂之上,而口為斯言……”

“唐放生池碑”一篇里還說道:“浮圖氏之說,乃謂殺物者有罪,而放生者得福。茍如其言,則庖犧氏遂為地下之罪人矣?!?/p>

“隋太平寺碑”一篇,說此碑文辭毫無可取之處,“而浮圖固吾儕所貶,所以錄于此者,第不忍棄其書耳”。篇末標注,歐陽修寫這篇時五十七歲。

同是五十七歲這一年,清明節(jié)后一天又寫了篇“唐顏師古等慈寺碑”。先介紹此碑由來—唐太宗李世民打完一統(tǒng)天下的關(guān)鍵之役武牢之戰(zhàn),破敵王世充、竇建德,在戰(zhàn)處建寺,稱為陣亡將士薦福。至此歐陽修議論道:“唐初用兵破賊處多,大抵皆造寺。自古創(chuàng)業(yè)之君,其英雄智略,有非常人可及者矣。至其卓然信道而知義,則非積學誠明之士不能到也。太宗英雄智識,不世之主,而牽惑習俗之弊,猶崇信浮圖,豈以其言浩博無窮,而好盡物理為可喜耶?蓋自古文奸言以惑聽者,雖聰明之主或不能免也。惟其可喜,乃能惑人。故余于本紀譏其牽于多愛者,謂此也?!鄙顬橐淮⒑辣弧拔募椤彼鄱鴩@息,排佛之意昭然紙上。其中提及的唐太宗本紀,指《新唐書》。二十四史之中有兩部出自歐陽修之手,《新唐書》和《新五代史》。兩部史書中,凡涉及佛教記事者,一律被刪除了。

可能因為《集古錄跋尾》只是私人化的筆記而已,倒是沒像修史書那樣趕盡殺絕,有不少牽扯佛教的內(nèi)容。當然也是因為佛教經(jīng)過唐代之盛,留有太多碑文,若也一律刪除,必缺半壁江山。不過寫到這些碑時,基本都大批特批文辭毫無價值,只為字寫得好,或者字體前所未見等技術(shù)原因,才予以存留—前文所謂“不忍棄其書耳”。

五十七歲這年夏至日,大熱,歐陽修寫了“唐鄭預(yù)注多心經(jīng)”(“多心經(jīng)”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一篇,也說“(字體)尤精勁,蓋他處未嘗有,故錄之而不忍棄”。然后還一攬子標注道:“矧釋氏之書,因字而見錄者多矣,余每著其所以錄之意,覽者可以察也。”

“唐龍興寺四絕碑首”一篇里也說,只因法慎律師的碑額字好,所以只錄碑額。順便說:“律師者,淮南愚俗素信重之?!眽虿豢蜌?。

歐陽修敬尊韓愈,韓愈和柳宗元一向被世人并稱為“韓柳”,而柳宗元一生好佛。柳曾為唐代著名僧人般舟和尚撰書《般舟和尚碑》,歐陽修論及此碑時說,韓柳二人“為道不同猶夷夏也”。進而他把韓愈經(jīng)常夸贊柳宗元解釋為不得已,是怕常人理解為爭名奪利:“退之于文章每極稱子厚者,豈以其名并顯于世,不欲有所貶毀,以避爭名之嫌,而其為道不同,雖不言,顧后世當自知歟?不然,退之以力排釋老為己任,于子厚不得無言也。”

揚州旅次,徹夜不眠讀完《集古錄跋尾》,掩卷不禁莞爾。一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被譽為中國金石學開山之作的書,被我當成揚州之行隨行讀物,又棄金石、美術(shù)、文藝于腦后,單單讀出歐陽修的排佛之事,我也真夠會鉆荊棘小道兒的。天尚未明,睡意全無,上網(wǎng)繼續(xù)搜搜關(guān)于此事的信息。

某論壇幾年前還真有人激烈爭論過歐陽修信佛抑或排佛。正方引了不少佛家典籍證明其信佛,反方也引了多種資料反對?;谧x完《集古錄跋尾》的印象,我偏向于反方的總結(jié):歐陽修五十二歲時修畢《新唐書》,并未改變“有涉其事(浮圖)者必去之”的立場。在他五十五歲時寫給蔡君謨的信中,仍稱“浮圖、老子為詭妄之說”。五十七歲時序《唐華陽頌》,仍批評“佛老棄萬事、絕人理,是畏死、貪生之說”。歐陽修六十三歲時更號“六一居士”,之后編了《六一居士集》,其中所有批判、排斥佛教的文章,特別是最著名的那篇《本論》亦未見刪去。六十五歲,歐陽修去世。

晨曦已徹底鉆透房間的厚紗窗簾,新的一天開始了。洗臉刷牙,出門重游大明寺、平山堂。上次來揚州還年幼,走馬觀花不啻小夢一場;時隔幾十年,再度站立于平山堂前,感覺有個又倔又能干,話還特別多的白胡子老頭歐陽修,就在不遠處站著,活生生的。“話還特別多”并非我妄議,歐陽修過世后,朝廷一班大臣要為他選謚號。一代大文豪,“文”字首先定了;另一個字開始選的是“獻”,大臣們說,“公平生好諫諍,當加‘獻’為‘文獻’”。后來沒通過,改成“文忠”,解釋是:道德博聞曰文,廉方公正曰忠。

告別揚州那天,一個念頭撲喇一聲劃過心海,我的出生地淮陰離揚州極近,不如順道故地重游?可也僅僅只是一念而已,雙腳還是一路平順、不知不覺中踏上了回京的列車。浸淫在周圍一片揚州方言中,又想起幼時在淮陰聽南京話,感覺和普通話很接近;后來居北京,聽南京話和淮陰話很接近。由此又想到,少年時讀唐宋史,感覺唐宋和堯舜禹一般遙不可及,如今再讀唐宋人事,感覺和“八十年代”的那些也差不太多。

就在那次法遠禪師借棋給歐陽修說法中,禪師說:“休夸國手,謾說神仙。贏局輸籌即不問,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甚么處?”說完無應(yīng)對。良久,禪師說:“從來十九路,迷悟幾多人?!北本┚蛹乙埠?,南下?lián)P州也罷;大宋“國手”歐陽修也好,神仙般賦閑如我的現(xiàn)代人也罷;堯舜禹也好,漢唐宋也罷;信佛道也好,獨尊儒也罷;古往今來,生老病死,南來北往穿梭不息,看似熱熱鬧鬧一場大戲,卻也如下棋一樣,從未跳出縱橫十九路,關(guān)鍵只在迷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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