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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求田問舍,雇馬賃舟

金粟儒林篇:從清代說部看士人生活 作者:侯會


輯二 求田問舍,雇馬賃舟

晁源的豪宅買虧了

一個人除了吃飯、穿衣,最重要的需求就是棲身之所了。古代神話中有個有巢氏,便是教人筑巢造屋的神明。

我們從《金瓶梅》、《紅樓夢》中已經(jīng)大致了解古人在住房上的花費。如《金瓶梅》反映的是晚明的物價,山東清河縣城繁華地段一所“門面二間、到底四層”的宅子,價銀為一百二十兩。而一所普通的“門面二間二層、大小四間”的平房,只需三十五兩。典房的價格就更低廉,賣炊餅的武大在縣門前典了一所兩層小院,第二層是兩層小樓,只需十?dāng)?shù)兩銀子。而書中“門面七間,到底五層”的大宅,要價一千二百兩。

至于房租的價格,《金瓶梅》中幾乎未涉及;只在第93回,提到一老者給了陳經(jīng)濟五百銅錢、一兩銀子,說是銀子可當(dāng)本錢做個小生意,銅錢則“與你盤纏,賃半間房兒住”——那或許是兩三個月的租金吧。

《醒世姻緣傳》中的房價比《金瓶梅》明顯提高。晁源家在山東武城縣,父親做官后,他花六千兩銀子,買了姬尚書的府第,前后八層,所謂“侯門深似海,怎許故人敲”。

晁源帶著寵妾珍哥兒住在第二層;原配夫人計氏領(lǐng)著兩個丫環(huán)、一個老媼住在第七層,中間還隔著幾層空房?!m說這宅院比《金瓶梅》中前后五層的房子要深廣,而價格竟然是前者的七倍,約合人民幣210萬!是否有點離譜?

我們試拿清雍正年間的房價做一比照。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妻兄蘇州織造李煦,于雍正元年(1723)被抄家,其在京家產(chǎn)有房屋數(shù)百間,作價如下:

草廠胡同瓦房二百二十五間,游廊十一間,折銀八千零九十四兩(均34.3兩);阮府胡同瓦房十六間,折銀三百四十三兩(均21.44兩);暢春園太平莊瓦房四十二間,馬廄房八間,折銀一千六百一十四兩(均32.28兩)?!?/p>

房山縣除墳園房地及看園子之人外,丁府新莊有……瓦房二百一十間、偏廈子二十八間,馬廄房十二間、土房十一間,折銀二千四百一十五兩(均9.26兩)?!?/p>

查得辦理李煦產(chǎn)務(wù)之奴才馬二之家產(chǎn):……黑芝麻胡同有瓦房十二間又半間,游廊三間,折銀四百二十九兩(均27.68兩);林中坊有瓦房十五間,折銀五百七十兩(均38兩)?!?sup>

從查抄估價可知,當(dāng)時京城的房屋,位置好、質(zhì)量高者,均價可達(dá)三十七八兩一間,差些的也在二十兩以上。至于房山等遠(yuǎn)郊農(nóng)莊的房屋,也可低至不足十兩一間——當(dāng)然是與偏廈、馬廄、土房平均的結(jié)果。

抄沒財產(chǎn)估價普遍偏低,經(jīng)過加權(quán)計算,清前期京城高質(zhì)量的房屋,均價以五六十兩一間為宜。地處山東武城縣城的官宦舊宅,能有這個價格一半就不錯。晁源所購前后八層的尚書宅,假使是門面七間,也不過五六十間房。若還有跨院、樓閣、花園等,房間總數(shù)也不會超過百間。以每間二十五兩計算,總價撐死不會超過三千兩。哪怕明末清初房價有所升降,晁源一擲六千兩,也仍是“虧大發(fā)”了!

不過這樁房屋交易發(fā)生在晁源身上,也不奇怪。晁源是小說家濃墨刻畫的紈绔子弟,小人乍富、揮霍無度,與人交易,挨宰受騙是家常便飯;因而這六千兩的價格雖有夸張,卻還沒出圈兒。

從書中其他房價信息可知,與《金瓶梅》相比,房價漲幅并不算大。如書中第25回寫單教官死后,他家一所“前面三間鋪面,后面兩進(jìn)住房,客廳書舍件件都全”的房子,賣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合十六七兩一間,比起《金瓶梅》中清河繁華地段“門面二間、到底四層”的宅子,每間只貴一二兩。

又《醒世姻緣傳》第35回,塾師汪為露購置了一所宅院,北、西、南各有房屋,他又借了東鄰墻壁,自己蓋起三間披廈。汪為露死后,兒子吃喝嫖賭,將房屋賣掉?!霸瓋r四十五兩,因與汪為露住了幾年,不曾修整,減了八兩,做了三十七兩?!薄舭幢?、西、南各三間屋計算,原價每間只合五兩銀。當(dāng)然,這是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房價,自不能跟縣城的房子相提并論。

京城房子雖然貴些,卻也可以接受。又第76回,童奶奶在北京錦衣衛(wèi)街背巷子買了所“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規(guī)模,使了三百六十兩價銀”。書中未提院落格局,但看后面的描述,有“正廳”,有“中門”,還有“后邊”,至少也應(yīng)有三五間門面、兩三層進(jìn)深?!词彘g房屋算,每間均價二十四兩。

《醒世姻緣傳》作者應(yīng)當(dāng)來過北京,對前三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一帶比較熟悉,相關(guān)地名在書中多有涉及。如此房的具體位置是“錦衣衛(wèi)后洪井胡同”——今稱“后紅井胡同”,位于西交民巷一帶。2007年建國家大劇院時拆除,當(dāng)時曾挖出一口古井,或即胡同名稱由來。

《醒世姻緣傳》只有一兩處說到典房,都沒提價格,倒有多處講到租房的情形。前頭說到單教官那所房子,被對門的楊尚書以一百五十兩買去,租給薛教授,每月賃價是一兩五錢,即一月租金相當(dāng)于房價的百分之一。

京城的房租也有提到。如第54回寫狄員外帶兒子進(jìn)京,在國子監(jiān)東邊路北尋到一處住所,“進(jìn)去一座三間北房,兩間東房,一間西房,兩間南房,一間過道”,是帶家具租賃的,連過道共九間房,中間是個小院,每月的房錢是三兩銀子。若按租金為房價的百分之一計算,這所房子值三百兩銀子。跟后洪井胡同前后二三進(jìn)的童宅相比,單價貴了不少。——難道因為這里離國子監(jiān)不遠(yuǎn),屬于“學(xué)區(qū)房”嗎?

不過跟今日大都市的房價相比,那時的房價還是相當(dāng)?shù)土?。如童奶奶的小巧院落折合今價,還不到13萬元;狄員外租賃的國子監(jiān)小院,售價當(dāng)為10萬元出頭。而今一所兩三居室的單元房,售價動輒200—300萬甚至更高,月租金卻不過四五千元,還不到房價的千分之二。若按租金、房價1∶100計算,今天大城市的房價,應(yīng)降至四五十萬元一所,或租金提升至每月二三萬元,比較合宜。

不過那時也有租金便宜的房屋。如廚子尤聰攢了幾兩銀子,帶著媳婦出去住,“賃了人家兩間房子,每月二百房錢”?!恐粌砷g,八成是那種冬冷夏熱的灰頂平房吧。銅錢二百文合銀二錢五分,每間的月租金合一錢二三分;顯然不能跟狄員外國子監(jiān)學(xué)區(qū)房每間租金三錢三分的相提并論。

人間有價屋,天上神仙府

《儒林外史》時代,房價按白銀計算有所上漲。只是彼時白銀購買力降低,因而房屋的實際價格上漲不多。

書中提到的房屋買賣信息不多,且多半未提價格,似乎當(dāng)時典房居住的情況比較普遍。

鄉(xiāng)下青年匡超人到杭州投靠布政司吏役潘三,跟著潘三干了不少徇私枉法的勾當(dāng)。潘三倒是講義氣,不但銀錢上不曾克扣他,還替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淺房窄屋”,“一間門面,到底三間”,婚后居住不便,潘三又替他“典了四間屋,價銀四十兩”。后來匡超人要進(jìn)京作教習(xí),把太太送回老家,這四間房又轉(zhuǎn)出去,依然得銀四十兩。

大都市杭州房價如此,中等城市蕪湖的房價也低不到哪兒去。牛浦郎的祖父牛老開著一家小店,家里只有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柜臺,一間做客座”。牛老給牛浦郎娶了妻,那客座后半間便成了新房。牛老死后,家中欠了許多債,牛浦郎只好把那一間半房子典給人,典價十五兩?!婚g房平均典十兩,與匡超人的杭州典價相同,似乎又是江南一帶典屋的“官價”。(《儒林外史》,21回)

高質(zhì)量的房子,典價要高得多。唱戲的鮑廷璽原名倪廷璽,從小過繼給唱戲的鮑師傅。后來他找到親哥哥倪廷珠,廷珠給蘇州巡撫做幕賓,一年有千兩銀子的束脩。廷珠見兄弟居無定所,準(zhǔn)備給他一筆銀子,要他“弄一所房子”,把家眷接到南京來住。鮑廷璽看中施御史家一所“三間門面,一路四進(jìn)”的房子,典價二百二十兩?!皇菚r運不濟,倪廷珠突然得急病故去,鮑廷璽房子買不成,預(yù)付的二十兩“押議銀”(定金)也被罰沒了。

租房的價格是否也有上漲呢?諸葛天申、蕭金鉉等要刻書,要到報恩寺租房,看好三間房,“和尚一口價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讓”。其實那地方很偏僻,購物也不方便?!舭醋饨馂榉績r百分之一計算,這樣的房子要賣到一百兩一間,可謂天價!

南京最貴的房子,大概要數(shù)秦淮河兩岸的“河房”了。一來是城中最繁華的所在,二來離貢院不遠(yuǎn),鄉(xiāng)試之年考生多要在此賃房,以至租金高達(dá)八兩。杜少卿后來搬到南京,便租了河房住?!澳暇┑娘L(fēng)俗是要付一個進(jìn)房,一個押月”(即所謂“押一付一”),訂了租約后,先付了十六兩銀子。

這河房倒也敞亮,客人來到,“將河房窗子打開了,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閑談,或據(jù)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儒林外史》,33回)后來湯總鎮(zhèn)的兩位少爺?shù)侥暇?yīng)鄉(xiāng)試,住在釣魚巷,也是河房?!斑M(jìn)了門,轉(zhuǎn)過二層廳后,一個旁門進(jìn)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倒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面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桿,也有綠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簾子,里面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保ā度辶滞馐贰?,42回)

這里所說,還都是尋常百姓的居所。若是世家大族及鹽商富賈的宅第,又非一般百姓所能想見?!度辶滞馐贰返?1回,寫韋四太爺?shù)教扉L杜府看望杜少卿,作者以似不經(jīng)意之筆,寫出宅第的深邃,花園的幽美:

(杜少卿)請韋四太爺從廳后一個走巷內(nèi),曲曲折折走進(jìn)去,才到一個花園。那花園一進(jìn)朝東的三間。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臺,一座芍藥臺,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后,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

當(dāng)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里,這兩樹桂花就在窗槅外。

后來杜少卿搬到南京,朋友知道后,都感驚訝:“尊府大家,園亭花木甲于江北,為甚么肯搬在這里?”——杜府正房有多大規(guī)模,書中并未細(xì)說;只是說到當(dāng)年那壇酒時,通過老丫環(huán)之口,說“埋在那邊第七進(jìn)房子后一間小屋里”,依然于不經(jīng)意間,描畫出“侯門深似?!钡臍庀?。

由于杜少卿揮金如土、負(fù)債累累,田土賣盡,不得不將偌大的宅第“并與本家”——這“并”是賣是典,不得而知。還債贖當(dāng)之后,“還落了有千把銀子”,看來也是拿金子當(dāng)生鐵賣了!

至于鹽商的宅第,更不用說。書中第22回寫牛浦郎隨牛玉圃到大鹽商萬雪齋家做客。

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著一個奶媽,坐著說閑話。……

走進(jìn)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lián),寫:“讀書好,耕田好,學(xué)好便好;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難,知難不難?!敝虚g掛著一軸倪云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后邊走進(jìn)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桿。走了進(jìn)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幺兒在那里伺候,見兩個走來,揭開簾子讓了進(jìn)去。舉眼一看:里面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

至此,已不知是“云山第幾重”了,但這還只是宅第的一部分,池塘那邊,還有“高高低低許多樓閣”?!f雪齋原是鹽商程家的小廝,后來發(fā)了財,“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那房價不可測度,又非西門慶、晁源等的“豪宅”可以望其項背了。

譚家大院盛衰史

《歧路燈》主人公譚紹聞的父親譚孝移,是開封府祥符縣的士紳。他十八歲進(jìn)學(xué),二十一歲食餼,三十一歲拔為貢生。家中有房有地,是祥符縣的殷實富戶。

譚家住著一所大宅院,宅后隔著一條胡同,還有個四五畝大的花園——原本是一位舊宦的書房,譚家花五百兩銀子買來,又費二百兩銀子“收拾正房三間”,請朋友題了“碧草軒”的匾額,當(dāng)作書房。院中另有廂房、廚房、茶灶、藥欄,連同園丁住的房屋也都具備。于是封了舊宦的正門,另開角門,跟譚家正宅的后門隔路相對。譚孝移每天在書房內(nèi)看書,或跟一二知己“商詩訂文”,或看園丁“灌花剔蔬”。

至于譚家正宅的規(guī)模,書中未詳述。不過從零碎描述可知,后門對著碧草軒角門,前門開在另一條街上,這規(guī)模應(yīng)當(dāng)不小。宅中有前廳、祠堂、后樓。小說開頭,有江南的親戚派人來問候,譚孝移在碧草軒中接待,囑咐家人王中說:“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廂房住。不必從胡同再轉(zhuǎn)大街,這是自家家里人,即從后角門穿樓院過去。對賬房閻相公說,取出一床鋪蓋,送到西廂房。……”庭院深深之貌,可以概見。

日后譚孝移的兒子譚紹聞不求上進(jìn),結(jié)交匪類,吃喝嫖賭,幾乎將家產(chǎn)敗光。有個浮浪子弟夏鼎,每天在譚紹聞身上打主意。一日夏鼎進(jìn)得譚家,見了這一所大宅院,大為贊嘆,說是:“好一個日進(jìn)斗金的院子!”譚紹聞追問緣故,夏鼎“指點”說:

你這客廳中,坐下三場子賭,夠也不夠?兩稍間套房住兩家娼妓,好也不好?還閑著東西六間廂房,開下幾床鋪兒,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門外四間房子,一旁做廚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門外市房四間門面,兩間開熟食鋪子,賣雞、魚、腸、肚、腐干、面筋,黃昏下酒東西;兩間賣紹興、金華酒兒,還帶著賣油酥果品、茶葉、海味等件?!@是你的祖上與你修蓋下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時,已是一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個好賭場?!ā镀缏窡簟?,64回)

通過夏鼎之口,讀者對譚家院落已有大概了解。僅僅半截院落,就有房屋二十來間;后面的“樓院”尚未包括在內(nèi)。

譚紹聞因交友不慎,沉溺賭博,債臺高筑,不得不變賣家產(chǎn)。先賣田地,又賣宅院。碧草軒也賣給人家開酒館,立了死契;前半截院落及賬房、臨街鋪面也都典與商家,立的是活契,共到手二千三百兩銀子——《金瓶梅》中門面七間、到底五層的大宅,也只賣一千二百兩,可見此刻房價上漲迅猛。

不過多虧譚家義仆王中忍辱負(fù)重、竭力苦諫,將譚紹聞拉回正道。王中在自住小院掘得窖銀一千兩;早已離開譚家的賬房先生閻楷也拿出二百兩,共同將譚宅前院贖回。閻楷想開個書店,租了前頭的鋪面;那二百兩銀子,抵了兩年的租金。

宅后的碧草軒院落,后來由紹聞的堂兄弟譚紹衣以一千五百兩購回。他到外省做官,便將家眷安頓于此?!塑幃?dāng)年連購置帶收拾,共花了七百兩,此刻回購,房價足足漲了一倍多(相當(dāng)于從13萬漲到28萬);這多少反映了當(dāng)年房價上漲的趨勢。

譚家另一處獨立小院,本來是給書塾先生住的。后來被人看上,提出兩種選擇:或以二百兩典與,或以三百兩賣斷。紹聞手頭正緊,選擇了賣斷形式?!耸逻€披露了一個信息:當(dāng)時典屋的價值,大致相當(dāng)于房屋實價的三分之二。以此推想,《儒林外史》中匡超人四十兩典下的房屋,實價約值六十兩;鮑廷璽預(yù)定典價二百二十兩的施宅,實價應(yīng)在三百三十兩以上。不過典價高低,也可由當(dāng)事雙方商定,這里所講,只是一般情況。

說到紹聞賣掉的這處小宅,還有故事可講。有個姓高的皮匠曾租住此院,但只住其中兩間房,租金一年三千錢。譚家的意思,權(quán)當(dāng)雇人看院子,而且高皮匠答應(yīng)義務(wù)給譚家做些活計?!咂そ乘龅摹盎钣嫛?,卻是設(shè)局讓老婆勾引紹聞,自己則出面捉奸,結(jié)果訛去譚家一百五十兩銀子。這也是敗家子咎由自取。

租房的價格倒像是穩(wěn)中有降。書中第6回,寫譚孝移受州縣保舉,送部引見候補。進(jìn)京后賃了柏姓老者的花園居住。

孝移進(jìn)院一看,房屋高朗,臺砌寬平,上懸一面“讀畫軒”匾,掃得一清如水。院內(nèi)兩株白松,怪柯?lián)翁?;千個修竹,濃蔭罩地;十來盆花卉兒,含蕊放葩;半畝方塘,有十?dāng)?shù)尾紅魚兒,啣尾吹沫,頓覺耳目為之一清。及上的廳來,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畫不過三五張,俱是法書名繪,幾上一塊黝黑的大英石,東墻上一張大瑤琴,此外更無長物。推開側(cè)房小門,內(nèi)邊一張?zhí)匍?,近窗一張桌兒,不用髹漆,木紋肌理如畫,此外,兩椅二兀(引者注:兀,同杌,小凳)而已。(《歧路燈》,7回)

譚孝移在讀畫軒一住二年,臨別時捧了六十兩銀子作租金,與柏公話別。好客的柏公竟不肯收取,只拈了幾小錠賞給家人。

不過柏公即使收了,這租金也只合每月二兩五錢,是不是太低了點?——或許在乾隆中后期,房租與房價的比率已經(jīng)拉大不少,若還按房租為房價的百分之一來計算,地處京城、環(huán)境幽美的園林軒榭,僅售二百五十兩銀子,豈非連譚家那個皮匠租住的小院落都不如了嗎?

明末清初田價低

房子需要地基,糧食也要長在地里,吃飯住房都離不開土地?!镀缏窡簟分凶T紹聞曾向夏鼎感嘆,說自己背著幾千兩銀子的債,“屠行、面房、米店里,天天來聒吵,好不急人!”夏鼎問:“屠行便罷了,你如何把賬欠到米面鋪里?”紹聞?wù)f:家里的田地都典賣得差不多了,“向來好過時,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沒了地,才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說什么?”(《歧路燈》,81回)——不錯,從前田多的時候,趕上鄉(xiāng)里佃戶送糧納租,總有二三十輛車子到譚家“過斗上倉”(《歧路燈》,19回)。

書中第85回,寫譚紹聞賣房還債,還剩下六百兩銀子,于是來找老仆王中商議。王中提出三件事:一是替老太太準(zhǔn)備壽材,二是給小公子預(yù)備一間書房,三是把南鄉(xiāng)的田地贖回一部分來。王中說:

大相公你想,俗話說:千行萬行,莊稼是頭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緊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著做官”,這官是望梅止渴的。況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時候少,不做官的時候多。況且做官的飯,又是難吃的?!粽f是做生意,這四五百兩銀子,不夠作本錢。況生意是活錢,發(fā)財不發(fā)財,是萬萬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幾畝土,打些莊稼,鍋里煮的是莊稼籽兒,鍋底燒的是莊稼稈兒,養(yǎng)活牲口是莊稼中間出的草料。萬物皆從土里生,用的銀錢也是莊稼糶的。才好自己有了勤儉之心?!?/p>

王中這一番話,可謂至理名言。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以農(nóng)耕為主,其“理論基礎(chǔ)”,全在于此?!?0世紀(jì)上半葉,有位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1892—1973),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大地》,并因此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洞蟮亍返闹魅斯莻€叫王龍的中國農(nóng)民,他的吃、住、信仰,無不從土地中來:家里的房子是用泥土燒成的磚砌的,屋頂是用地里長出的麥秸苫的,廚房的灶臺也是泥土壘成的,盛水的缸則是用陶土燒制的。農(nóng)家祖祖輩輩膜拜的土地爺、土地奶奶偶像,也是用田里的泥土塑的。每逢結(jié)婚、生子、豐收,人們就要到土地廟虔誠祭拜……賽珍珠的這番話,在她百多年前就由《歧路燈》中的人物講過了。

譚家有多少田產(chǎn),書中并未交代,只有些側(cè)面記述。如第48回,由王中出面將“三頃地、一處宅院”,賣給南鄉(xiāng)財主吳自知,得銀三千兩。后文又籠統(tǒng)說:“譚紹聞負(fù)債累累,家業(yè)漸薄,每日索欠填門,少不得典宅賣地,一概徐償?!保ā镀缏窡簟?,67回)

三頃地即三百畝,那“一處宅院”不知大小,價格難估。假使是五百兩吧,那么三百畝地賣了二千五百兩,一畝地價八兩多。

又第22回,戲班老板茅拔茹自敘購置戲服的費用,說是“上年我賣了兩頃多地,親自上南京置買衣裳,費了一千四五百兩,還欠下五百多賬”?!@話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已經(jīng)花了一千四五百兩,另外還拉著五百多兩的“饑荒”;另一種是衣價總共一千四五百兩,已付九百多兩,余下為欠賬。

若按前一種理解,則兩頃田共得一千四五百兩,一畝地值銀七兩多。按后面的理解,一畝還不到五兩。——盡管茅拔茹是個江湖騙子,但他的話仍有參考價值,說明彼時的地價一畝約在五兩到十兩之間。

《儒林外史》中提到田地的話頭不多。其中杜少卿倒是賣過兩回田,一次賣了一千五百兩,一次賣了兩千兩,但每次賣田多少,每畝價格幾何,都沒有細(xì)述。倒是第47回寫掮客成老爹向鄉(xiāng)紳虞華軒推銷過一塊田地,透露了一些信息。

成老爹說:“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無憂,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兩銀子?!睆那胺N莊稼只用農(nóng)家肥,產(chǎn)量低,一畝打兩擔(dān)(約三百斤)就算不錯?!八禑o憂”的好田若按每畝打2.5擔(dān)(三百五六十斤)計算,這塊田的面積應(yīng)有二百四五十畝,總價兩千兩,則合每畝八兩銀。后來虞華軒借口價錢貴了,沒買?!@價格大概確實不低。

田價說得最明白的,是《醒世姻緣傳》,共有兩處。一處是書中第9回,晁源的岳父計老兒向晁家鄰居禹明吾訴委屈,說此前資助晁家甚多,為晁思孝出貢,賣了計氏陪嫁的二十畝地,得銀四十兩。——則彼時一畝地價值二兩銀。又書中第22回,晁夫人不肯獨享家業(yè),把八位族人召來,宣布把家中老官屯的四頃地分給八家,每家五十畝;另外每家再給銀五兩、雜糧五石,讓家家過上好日子。且看族人的表現(xiàn):

晁思才把兩個耳朵垂子掐了兩掐,說道:“這話,我聽得是夢是真哩?這老官屯的地,一扯著值四兩銀子一畝,這四頃地值著一千六七百兩銀子哩。嫂子肯就干給了俺罷?……阿彌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觀音奶奶就是頂上奶奶(引者注:頂上奶奶,這里指泰山山頂上供奉的碧霞元君,又稱泰山奶奶)托生的。通是個菩薩,就是一千歲也叫你活不住!”晁無晏道:“你看七爺!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萬歲算多哩?”

可就在不久前,晁思才還借口晁思孝這一支沒了繼承人,鬧著分財產(chǎn),要把晁夫人趕出家門哩!——不過他的這番話又明確無誤地披露:當(dāng)時四兩銀子可買一畝地。這是否是清初地價的真實反映呢?對此,有清人筆記可以參照。

仍是清人錢泳的《履園叢話》,卷一有“田價”一則,把明末清初地價的漲跌說得清清楚楚:

前明中葉,田價甚昂,每畝值五十余兩至百兩,然亦視其田之肥瘠。崇禎末年,盜賊四起,年谷屢荒,咸以無田為幸,每畝只值一二兩,或田之稍下,送人亦無有受諾者。至本朝順治初,良田不過二三兩??滴跄觊g,長至四五兩不等。雍正間,仍復(fù)順治初價值。至乾隆初年,田價漸長。然余五六歲時,亦不過七八兩,上者十余兩。今閱五十年,竟亦長至五十余兩矣。

《醒世姻緣傳》寫晁老出貢時,時間尚早,那時二十畝地賣了四十兩銀,正合“崇禎末年”或“本朝順治初”,“每畝只值一二兩”及“良田不過二三兩”的田價。至晁夫人分田,已是若干年后,則每畝四兩,也正合“康熙年間,長至四五兩不等”的情形。

《儒林外史》撰于乾隆初期的十幾年間,田價已開始上漲,但八兩一畝畢竟太高,因而虞華軒有理由拒絕這個價格。《歧路燈》則撰于18世紀(jì)60—80年代,準(zhǔn)確地說,是乾隆十四年至四十三年,那正是田價上漲的時期。錢泳(1759—1844)五六歲時,正值乾隆三十年左右,《歧路》中反映的七(或五)至八兩的田價,也與實際相差無幾?!啃≌f較為準(zhǔn)確地印證了清初四五十年間田價漲跌的歷程,說來倒也有趣。

不過總的說來,那時的地價實在不高:《醒世姻緣傳》中四兩銀一畝,單價只合1400元;因白銀購買力降低,《儒林外史》中八兩一畝,單價也僅合不到1500元。這應(yīng)是歷史上田價最低的時刻吧(一畝一兩的戰(zhàn)亂時刻除外)。——君不見,據(jù)錢泳《履園叢話》記錄,明中葉田價最高時,有過一畝“五十余兩至百兩”的時刻,按銀價一兩300元計算,那時的一畝地,要合到1.5萬至3萬元哩!

舟車鞍馬行路難

行路也是日常生活的一大支出,對于四海為家的商賈、進(jìn)京趕考的舉子以及四處赴任的官員,更是如此。那時出遠(yuǎn)門,沒有飛機、高鐵的便利,長途跋涉或雇牲口,或賃船只,價格時有低昂。

《醒世姻緣傳》第56回,狄員外在北京雇了四個長騾回山東:“那時太平年景,北京到繡江明水鎮(zhèn)止九百八十里路,那騾子的腳價每頭不過八錢?!棺孕?,絕無阻滯。若是短盤驢子,長天時節(jié),多不過六日就到;因是長生口,所以走了十日方才到家。”

這里說的“短盤驢子”,應(yīng)指雇驢走短程,一路分段雇用,可以走快些,遇上晝長夜短時節(jié),只需六日?!伴L生口”指騾馬等大牲口,因為是一雇到底、長途跋涉,腳夫愛惜牲口,所以走得慢?!獙⒔Ю锏穆吠荆款^騾子的腳價還不到一兩銀子,不知腳夫的食宿,是否也包括在內(nèi)?

狄員外是商人,精于計算,在這些地方當(dāng)然不會吃虧。換了紈绔子弟晁源,使錢撒漫,講究排場,吃虧受騙也滿不在乎。書中第4回,晁源前往華亭,“寫了二十四個長騾,自武城到華亭,每頭二兩五錢銀,立了文約,與三兩定錢”。——“寫”是指立契約;華亭即今上海。這段路程,要比北京到明水遠(yuǎn)一些;而晁源所付腳錢,竟是狄員外的三倍!作者也正是在這些地方,連帶寫出人物性格。

其實晁家自有騾馬。書中第1回即寫晁源“用了二百五十兩銀買了三匹好馬,又用了三百兩買了六頭走騾,進(jìn)出騎坐”。這“好馬”的價格,為八十多兩銀一匹(合2.8萬元),“走騾”為五十兩銀一頭(合1.75萬元),從晁源一貫的買賣風(fēng)格看,也應(yīng)高于時價。

同書88回,狄家仆人呂祥拐走薛素姐兩頭騾子,心里合計:“兩個騾至賤也賣三十兩銀。”賣時則漫天要價,“一個六歲口的黑騸騾,說了五十兩銀;一個八歲口的黃兒騾,說了二十五兩”。經(jīng)紀(jì)人說他這是“沒捆(引者注:沒捆,意為不著邊際)的價錢”!——結(jié)果騾子還未賣出,被兩個差人看出破綻,將呂祥當(dāng)場拿獲,兩頭騾子也“變價入官”,呂祥不曾享用一厘!

走長路,男人可騎牲口,女人需得坐轎。晁源帶珍哥隨爹娘北上,想讓珍哥坐正妻計氏的大轎。計氏聞訊,“領(lǐng)了四五個養(yǎng)娘走到前邊廳內(nèi),將公公買與她的那頂轎,帶轎圍,帶扶手,拉的拉,拽的拽,抬到自己后邊去了,口里說道:‘這是公公買與我的,哪個賤骨頭奴才敢坐?誰敢出來說話,我將轎打得粉碎,再與拼命不遲!’”

晁源賭氣,說:“丟丑罷了!我看沒有了這頂轎,看咱去的成去不成!我偏要另買一頂,比這強一萬倍子的哩!”結(jié)果用二十八兩銀子,問鄉(xiāng)宦家回買了一頂全副大轎來。還故意讓人對計氏說:“適間用了五十兩銀子買了轎來,甚是齊整,叫你去看看。”被計氏啐了出來。

轎子作為交通工具,種類繁多,單是《醒世姻緣傳》中提到的名目,就有暖轎、抬轎、臥轎、彩轎、明轎、山轎、椅轎、坐轎、馱轎……既有二人抬的“肩輿小轎”,又有高官及家眷乘坐的八抬大轎。第78回寫國公府貴婦人出行的場面,坐的是“福建骨花大轎”,前后儀仗甚盛:

又等了一會,只見徐太太合吳太太兩頂福建骨花大轎,重福絹金邊轎圍,敞著轎簾。二位太太俱穿著天藍(lán)實地紗通袖宮袍,雪白的雕花玉帶;前邊開著棕棍,后邊扛著大紅柄灑金掌扇;跟著丫頭、家人媳婦并虞候、管家、小廝、拐子頭,共有七八十個,都騎馬跟隨。

骨花大轎是指以象牙骨角等雕花裝飾的豪華大轎。轎圍即轎幃,是圍在轎子四周的帷幔?!白毓鳌?、“掌扇”則為京官儀仗。清順治六年規(guī)定,公爵以下、四品以上的儀仗,用大小灑金扇各一柄,文官用甘蔗棍二根,武官用棕竹棍二根?!@樣的出行氣派,也只有京城才能見到。

《歧路燈》也不時說到旱路出行。書中兩次提到騾子的價格。一次是第27回,官宦子弟盛希僑說“前日有先祖的一個門孫,往湖廣上任去,他送我一頭騾子,值五十多兩……”。又第74回,譚紹聞的續(xù)弦妻子巫翠姐說:“前月俺家不見了騾子,值五六十兩銀子,后來尋著,與馬王爺還愿唱堂戲……”兩處所說騾子價格,與晁源所謂“三百兩買六頭走騾”相吻合,不過《歧路燈》時代的白銀購買力已有所下降,五十兩的價格,還不到1萬元。

走旱路,《歧路燈》還多次提到馱轎。第7回譚孝移進(jìn)京候選,四鄰來餞行,綢緞鋪的景相公就建議說:“譚爺上京,只要到騾馬廠扣幾頭好騾子,將馱轎坐上,又自在,又好看?!碑?dāng)鋪宋相公也說:“景爺說得不差,行李打成包子,棕箱皮包都煞住不動,家人騎上兩頭騾子,譚爺坐在轎里,就是一個做老爺?shù)牟深^?!?/p>

馱轎即由騾馬代替人力馱轎,前后各一匹,取其行進(jìn)安穩(wěn),宜走長途。《醒世姻緣傳》及《紅樓夢》中都提到。《紅樓夢》第59回,朝中老太妃薨逝,賈府有誥命的女眷跟隨送靈,因路途遠(yuǎn),“賈母帶著賈蓉媳婦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馱轎”——一乘馱轎可載二人,想必里面空間不小。

水路出行則需雇船?!缎咽酪鼍墏鳌返?4回寫晁源進(jìn)京,嫌走旱路天氣熱,“賃了一只民座船,賃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講了二十八兩賃價,二兩折犒賞”。晁源行路寂寞,“又包了橫街上一個娼婦小斑鳩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錢銀子,按著日子算,衣裳在外;回來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

船行一個月,才到北京通州張家灣。一路船錢二十八兩,另加二兩賞錢及四兩回程的飯錢,共三十四兩,相當(dāng)于今天的1.2萬元,這個價格可不低!今天吃了飯登上“和諧號”,從山東到北京,肚子還沒餓哩。就是二十人的車費,也用不了一萬元!

狄希陳雖也是紈绔子弟,但畢竟是商人之子,又善聽人言,做事心里還有些算計。《醒世姻緣傳》第85回,他從北京到四川赴任,先到“寫船的店家”(猶如今天的內(nèi)河航運公司),“寫”了兩只四川的“回頭座船”,每只船只要五兩船錢。

何以如此低廉?一來,因是“回頭船”,即船家本是四川人,送客進(jìn)京,返程若不載客,便只能空駛,因而船錢要得低;二來,狄希陳此行是與郭總兵同行,郭總兵有兵部發(fā)的“勘合”——即蓋有官印的通行證,船家想要夾帶私貨,這勘合便成了護身符,此外沿途還有許多供應(yīng)及方便,因而“船價不過意思而已”。否則的話,這一趟狄希陳也要花費“百金開外的路費”。

船價在《儒林外史》中也曾提到。第6回,嚴(yán)貢生帶著二相公到省城招親,回高要縣時,“寫了兩只高要船”,船家就是高要縣人,也屬于回頭船。兩只大船,船銀需十二兩,立了契約,到地方付銀。嚴(yán)貢生還借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門槍,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不知什么來頭,因而一路小心伺候。

從省城廣州到高要縣,水路不超過三百里,每只船要銀六兩,確實有些“咬手”;生性吝嗇、從不吃虧的嚴(yán)貢生,又怎么能坦然接受?——后來,他到底借口船上掌舵的偷吃了他貴重藥劑(其實只是幾片價格低廉的云片糕),將十二兩船錢賴掉了。

《儒林外史》中還有幾處雇船的描寫,如第33回,杜少卿從安慶回南京,叫了一只船,船錢三兩,也是船到付賬。有時船大人少,也可以跟人合雇。第51回,鳳四老爹陪萬中書到杭州打官司,從蘇州前往杭州,只包了一只船的中艙和前艙,付了一兩八錢銀子(約合300多元)。

若只是搭乘,還要便宜不少。鮑廷璽從揚州回南京,身上只有五錢銀子盤費,連船錢帶飯錢,也還有富余。(《儒林外史》,28回)——乘船走水路,是江南民眾出行的主要方式,價格太高,升斗小民又如何擔(dān)負(fù)得起?

包漿古爐值幾何

除了衣食住行,小說還涉及一些尋常物價。如一頭牛多少錢?一口豬價值幾何?屠戶殺一口豬能掙幾個辛苦錢?做個小買賣,需要多少本錢?此外,一把匕首、一件古董,又價值幾何?

《醒世姻緣傳》第79回提到一頭“牙口尚小,且又精壯”的犍牛,因桀驁不馴、不肯干活,被主人以六兩八錢銀子賣到湯鍋上。心存善念的楊司徒以八兩銀子買下?!芨苫畹呐?,價格肯定還要高,但跟騾馬動輒幾十兩的價格,又不能相比。

豬的價格,在《儒林外史》中側(cè)面提到。嚴(yán)貢生家有一口豬崽跑到鄰家去,嚴(yán)貢生硬說尋回來不吉利,逼著人家花八錢銀子把豬買下。待到人家養(yǎng)到一百多斤,豬又錯走回嚴(yán)家,嚴(yán)貢生又逼著人家“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贖取。同書16回講匡超人以十兩銀子做本錢,到集上買幾口豬養(yǎng)在圈里,每天捉一口宰殺賣肉。從兩段敘述可知,一口豬的價格大致為二三兩銀子。

匡超人靠著殺豬賣豆腐,賺些錢贍養(yǎng)父母?!八阌嬆侨召嵉腻X多,便在集上買個雞鴨,或是魚,來家與父親吃飯?!备赣H有痰癥,日常醫(yī)藥費,也能應(yīng)付。這樣的小生意,每日贏利應(yīng)超過一錢。(《儒林外史》,16回)

以殺豬為業(yè)的胡屠戶曾向女婿范進(jìn)埋怨:“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匡超人除了殺豬還兼磨豆腐,賺得還要多些。

開個小磨坊,需要多少本錢?《醒世姻緣傳》第54回,敘述廚子尤聰積攢了幾兩銀子,帶著妻子賃了兩間房子,開了個小小磨坊:

八錢銀買了一盤旱磨,一兩二錢銀買了一頭草驢,九錢銀買了一石白麥,一錢銀張了兩面絹羅,一百二十文錢買了個荸籮,三十五文錢買了個簸箕,二十五文錢做了個羅床,十八文錢買了個驢套,一百六十文錢買了兩個箢子,四十文錢買了副鐵勾擔(dān)仗,三十六文錢釘了一連盤秤,銀錢合算:共用了三兩五錢四分本錢。一日磨麥二斗,尤聰挑了上街,除撰吃了黑面,每斗還撰銀三分,還撰麩子。

這一張清單,可以當(dāng)作清初開一家小磨坊的“創(chuàng)業(yè)指南”。其中涉及糧食、牲口、各種工具乃至衡器的價格,包括一張篩面籮、一個簸箕、一副驢套、一桿秤這樣的小物件,也都詳列單價。這樣的賬篇兒,高文典冊不屑記錄,只有小說家不嫌瑣碎、如數(shù)家珍地采錄下來,為研究歷史經(jīng)濟的學(xué)者提供了難得的資料。

尤聰開的家庭磨坊,共投本錢三兩五錢四分,合1200多元。每日磨麥二斗,共賺銀六分,另落黑面及麩子,至少也值一分。若平穩(wěn)經(jīng)營,不到兩月即可回本。一年365日不休息,全年可獲利二十五六兩銀子,是老塾師周進(jìn)一年束脩(十二兩銀子)的兩倍多!可見在太平年月,靠勤勞雖不能致富,做到溫飽卻也不難。

再看看“物”價——挑一兩件“稀罕物”說說。如今社會上興起收藏?zé)幔髑鍟r期的文物古董,又價值幾何?《醒世姻緣傳》第79回提到一把古董匕首,“花梨木鞘,白銅事件,打磨的果真精致”,古董店要銀三錢。有人買下后用了一陣,被人偷去,賣了二百文。——三錢銀子相當(dāng)于100多元,二百文則不足90元,因是銷贓,也就講不得價錢了。

《儒林外史》中也提到一件古董,那是“隱士”楊執(zhí)中的一只“爐”——應(yīng)是宣德爐之類吧。楊執(zhí)中有空就拿一塊布來擦拭。還要指點給人:“你看這上面包漿,好顏色!”

有人出價二十四兩銀子要買,楊執(zhí)中不肯,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xiàn)銀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當(dāng)在那里,過半年也要一百兩。像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除夕之夜,少柴沒米,楊執(zhí)中與老妻“點了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儒林外史》,11回)

楊執(zhí)中開出的價格,高得離譜。我們翻閱清代雍正年間查抄蘇州織造李煦的檔案,內(nèi)中有“紫檀木座子琺瑯大鼎一個,折銀三十兩;……紫檀木座子古銅鼎一個,折銀二十兩;紫檀木座子古銅大花瓶一個,折銀十兩;花梨木架子古銅鐸一個,折銀十兩;……”這些銅器,哪一件都比楊執(zhí)中的爐貴重得多,折銀也才不過二三十兩。雖說罰沒財產(chǎn)估價偏低,但楊執(zhí)中提出三百兩的高價,也絕對是一廂情愿——人家開出的二十四兩,應(yīng)該接近實價。

男女工價誰更多

從三部小說可知,當(dāng)年的人工價格是最便宜的,像趕騾子的腳夫、撐船的船夫,大概工價不另支,一并算在牲口價、船價里。而富人家中使喚的仆人,若是賣身為奴的,就更談不上工錢,只管吃住衣裳,四時八節(jié)得些賞錢而已。

也有單純雇傭關(guān)系的?!缎咽酪鼍墏鳌返壹揖拖群蠊土藘蓚€廚子,前一個是尤聰——就是跟媳婦開磨坊那位。后來磨坊折了本錢,老婆也跑掉了,他又到一胡姓的人家,給家塾先生做飯。他雖是個“半瓶醋”的廚子,但諸般主副食都還做得,講好“每年四石工糧,專管書房做飯答應(yīng)”。

只是這尤聰“拗性歪憋”,不肯好生勞作,不久就被主人辭退。半路又遭遇強盜,行李銀錢洗劫一空,一路乞討到了明水。剛好狄員外家也請了教書先生,招尤聰?shù)郊抑衼?,“仍講了每年四石雜糧,專在書房指使”。

狄員外后來跟童奶奶談起廚子的工糧,說“那幾年糧食賤,四石糧食值二兩銀子罷了;這二年,四石糧食值五六兩銀子哩”。在他看來,這工價并不低哩。

尤聰干了一陣,又故態(tài)復(fù)萌,拋灑米面、糟蹋食材,無所不至。一日在廚下做飯,突然烏云四布,雷電交加,尤聰舉頭罵天,“只聽得天塌的一聲響”,這惡廚子竟被雷劈死!

狄家后來又雇了呂祥當(dāng)廚子,講好一年三兩銀子“工食”。呂祥人還機靈,狄希陳帶他進(jìn)京,常讓他跑腿兒辦事。以后狄希陳要到四川做官,準(zhǔn)備帶他同往,還商量著要買個“全灶”(會上灶做飯的女仆)給他當(dāng)媳婦。寄姐大舅駱校尉勸阻說,買個“全灶”至少要二十多兩銀子,呂祥又不是咱家人,這賬怎么算?又說:我看這呂祥不是個“良才”,“矬著個把子,兩個賊眼斬呀斬的。那里一個好人眼底下一邊長著一左毛?口里放肆,眼里沒人,這人還不該帶了他去,只怕還壞他狄姑夫的事哩……”

呂祥得知此情,大失所望,發(fā)出狠話來,鬧著要辭工。狄希陳怕他搗亂,答應(yīng)給他漲工錢。呂祥一口咬定一月要一兩銀,還要算上閏月,先支半年的使用。童奶奶作主,一口答應(yīng)了。

待到呂祥將行李裝上船,駱校尉忽然“發(fā)現(xiàn)”狄希陳從部里領(lǐng)的“文憑”有問題,讓狄希陳先乘船回鄉(xiāng)祭祖,留呂祥在京先跟著換文憑,隨后去趕?!齾蜗槟玫健拔膽{”趕回山東時,狄希陳的船已開走多日了,連行李也沒給他留下!呂祥這才明白中了駱校尉的圈套,他所換回的“文憑”,原來只是白紙一張!

后來呂祥因偷了素姐騾子,被官府捉去,打了二十板,發(fā)到驛里“擺站”(即充當(dāng)驛卒)。因與新驛丞是同鄉(xiāng),免他勞役,讓他做飯,許諾一年給一兩二錢銀子的工食錢??墒呛镁安婚L,呂祥終因給舊驛丞下毒,被捉拿歸案,瘐斃于牢中。(《醒世姻緣傳》,88回)

總結(jié)呂祥的銀錢收入史,最早在狄家當(dāng)廚子,是一年三兩工錢。后來“漲”到一月一兩,卻只預(yù)支了六個月的,便丟了差事。以后盜竊牲口,尚未賣出即被抓獲。先前的六兩銀子工錢花得只剩幾錢,也被獄卒搜去。繼而給驛丞做飯,工錢講定一年一兩二錢銀,因置辦舊衣鞋帽,抵算了第一年的工錢——到死他也沒攢下錢來!

婦女的工錢又如何計算?那年月,女性大多在家中圍著“三臺”(即鍋臺、炕臺、磨臺)轉(zhuǎn)。當(dāng)然也有外出謀生的,卻多半是媒婆、接生婆、奶娘之類,至于女優(yōu)、娼妓,則不在話下。

《醒世姻緣傳》第21回,寫春鶯為晁家產(chǎn)下遺腹子晁梁,晁夫人格外高興,親自遞給接生婆徐老娘一杯喜酒,又送了二兩喜銀、一匹紅緞、一對銀花。待“洗三”那日,屋里放著盆子,來的親眷也有放銀子的,也有放銅錢的,這叫“添盆”,是給接生婆的賞錢。晁夫人自己在盆內(nèi)放了二兩一個銀錁子,三錢一只金耳挖。后來又給了徐老娘五兩謝禮,兩匹絲綢以及首帕、手巾等?!翘煨炖夏锕馐倾y子,就得了十五六兩,真正賺了個“盆滿缽滿”。

多年以后,晁梁長大成人,也娶妻生子。這回請的“徐老娘”,卻是從前徐老娘的兒媳。晁夫人有了孫子,喜不自禁,賞了“小徐老娘”一兩銀子,一匹紅潞紬;親家母姜夫人也賞了一匹紅劉絹,一兩銀?!靶⌒炖夏铩背林槻桓吲d。問她時,說道:“那昝俺婆婆來收生相公時,落草頭一日,晁奶奶賞的是二兩銀,一匹紅緞,還有一兩六的一對銀花。我到十七日來與小相公洗三,晁奶奶你還照著俺婆婆的數(shù)兒賞我。”(《醒世姻緣傳》,49回)

三日后,“小徐老娘”來給孩子“洗三”,“那堂客們各有添盆喜錢,不必細(xì)說。照依晁梁那時舊例,賞了徐老娘五兩銀子、兩匹羅、一連首帕、四條手巾,放在盆里的二兩銀、三錢金子。姜夫人放在盆里的一兩銀,兩個妗子每人五錢。臨后姜夫人又是二兩銀、兩個頭機首帕,二位妗子每人又是五錢銀”。徐老娘又抱著孩子給外公和兩個舅舅看,外公又賞了一兩銀子,二位舅各賞五錢?!@第二代“徐老娘”,又賺個盆滿缽滿。

自然,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給小戶人家接生,賞錢有這個十分之一,就算不錯了?!@講的是接生婆的收入。

當(dāng)奶娘的收入又有多少?依然是晁夫人家,得了孫子,讓媒婆到處“雇覓奶子”。媒婆小魏帶來吳姓媳婦,晁夫人講好:每年給三兩六錢銀子,管三季衣服;孩子生日,四時八節(jié),賞賜在外。滿了年頭,還要替她做套衣裳,打簪環(huán)、買柜、做副鋪蓋,送她回家。晁夫人又預(yù)支了吳奶子“一季九錢銀子”;因她丈夫摔壞了腿,需錢養(yǎng)家。媒人小魏因介紹吳奶子,得了三百錢。

小魏所得的這三百錢,是“媒錢”,也就是介紹仆人的中介費。若是給人家說媒娶媳婦,媒錢還要多不少。只要上門提親,成不成也有一二百錢的車馬費。鄒、魏兩媒婆替周家提親成功,各得兩匹藍(lán)梭布、一千二百錢。媒婆老田替狄家押聘禮到薛家,薛家賞了一千錢、一匹大紅布;狄家當(dāng)然還有重謝。(《醒世姻緣傳》,49回)媒婆的收入,可見一斑。

跟《金瓶梅》一樣,《醒世姻緣傳》也是以諷刺揭露種種丑惡世相為主旨,書中人物數(shù)百,卻是“歪人”多、正人少,晁夫人則是全書少有的正人形象。她雖是“女流”,卻深明義理、慷慨大度,寬厚仁慈、樂善好施。她開出的工價,在當(dāng)時應(yīng)是較高的。盡管如此,也還是沒能超出當(dāng)時的市價。如對奶娘雖有優(yōu)厚的賞賜,但吳奶子一年的乳汁,也只換得三兩六錢銀子,僅合今天一千多元。

“人價”低微不及馬

女性仆人中,有不少是賣身給主家的。前面說過,晁家的春鶯十一歲進(jìn)門,只賣得五兩銀子,晁夫人另添二兩,屬于額外施舍。春鶯長到十六歲,被晁思孝收房為妾,又補給沈家十二兩銀子當(dāng)財禮。春鶯為晁家生下遺腹子時,也才二十歲。她娘沈婆子帶了禮物來探視,意思是讓她改嫁。春鶯說:“你已是把我賣了兩番錢使用了,沒的你又賣第三番么?……”不肯離開晁家。(《醒世姻緣傳》,36回)

狄希陳娶童寄姐時,買個十二歲的丫頭,“生得甚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生性又甚伶俐”,用銀十二兩,取名“珍珠”。(《醒世姻緣傳》,76回)——價格高于當(dāng)年的春鶯,大概因相貌姣好的緣故吧。

然而相貌姣好,又成了禍因。后來珍珠被童寄姐凌虐致死,便因寄姐忌妒所致。日后狄家想再買個丫頭,媒婆領(lǐng)了個十二歲的丫頭來,黃發(fā)稀疏,“蕎面顏色的臉兒,洼塌著鼻子,扁扁的個大嘴,兩個支蒙燈碗耳朵,腳喜的還不甚大,剛只有半截稍瓜長短”。童奶奶嫌丑,不要,寄姐卻堅持留下,說是:“丑的才是家中寶哩!……你沒聽說俊的惹煩惱么?”

丑丫頭的娘要十八兩銀子,說“這孩子今年十二了,你一歲給我一兩五錢銀子罷”。說來說去,狄家只肯給五兩。說妥了要立文契,孩子她爹聽鄰居說狄家曾將丫環(huán)折磨致死,二話不講,登時把孩子領(lǐng)走了。(《醒世姻緣傳》,84回)

有手藝的女仆,身價自然要高些。就說“全灶”吧,書中第55回,狄員外帶著兒子狄希陳進(jìn)京坐監(jiān),聊天時,童奶奶勸狄員外買個“全灶”——“就是人家會做菜的丫頭”。說是“像狄爺你這們?nèi)思覙O該尋一個。好客的人常好留人吃飯,就是差不多的兩三席酒,都將就拿掇的出來了,省了叫廚子”。

狄員外問:買來家中,又怎么“方略”(安置)?童奶奶回答:“狄爺,你自己照管著更好(引者注:暗示納為妾);否則,配給個家人,當(dāng)家人娘子支使也好?!钡覇T外問要多少銀子,童奶奶回答:“要是手段拿的出去,能擺上兩三席酒來,再有幾分顏色,得三十兩往下二十五兩往上的數(shù)兒。若只做出家常飯來,再人材不濟,十來兩十二三兩就買一個?!?/p>

童奶奶還說,自己家原來用著個全灶,十八兩銀子尋的,使了八年,二十六歲時,八兩銀子賣給屠戶為妻?!覇T外聽罷動了心。

后來由童奶奶張羅,讓媒人帶了個十八歲的丫頭來,人長得蠢蠢笨笨,倒也壯實。留在家中試了兩天,不但家常飯菜會做,還能做整桌的席,“顏色鮮明,滋味甚美”,“又甚爽快,又極潔凈”。于是二十四兩銀子買進(jìn)門,仍用原來的名字,叫“調(diào)羹”?!獌擅饺私榻B了這樣一個使女,共得中介費一兩細(xì)絲銀,外加“四錢銀子的黃錢”。

說是買個“全灶”,實為納妾。又因“人材”差些,故只用了二十幾兩,不足萬元。大戶人家納妾,聘禮要多得多。晁源先娶正妻計氏,心有不足,“又使了六十兩銀子,娶了個遼東指揮的女兒為妾”。以后又看上“那女戲中一個扮正旦的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眾,只是唱得幾折好戲文”,又兼“做戲子的妓女甚是活動”,因此晁源萬分迷戀。戲班老板乘勢要價,最終晁源花了八百兩銀子(相當(dāng)28萬元)娶回家。以后珍哥生病,晁源著急,說是:“八百兩銀子鑄的銀人,豈是小可!”——八百兩銀子重相當(dāng)于今天60市斤,真的能打個銀人兒了!

幾百兩銀子買妾的事,在其他小說中也有。如《金瓶梅》中的苗員外,花三百兩銀子,娶娼妓刁七兒為妾?!都t樓夢》中的賈赦,想娶賈母的丫環(huán)鴛鴦為妾,未能得逞,“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nèi)”(《紅樓夢》,47回)——看來晁大舍也不能專美于前了。

此外,《儒林外史》中的宋鹽商娶沈瓊枝為妾,吩咐賬房兌出五百兩給沈瓊枝的父親。(《儒林外史》,40回)可見幾百兩銀子買妾,在那時也非特例。

《歧路燈》中譚紹聞納妾冰梅,屬于丫環(huán)收房。冰梅進(jìn)門時才十二三歲,當(dāng)時只用了二十兩銀子。(《歧路燈》,13回)媒婆向紹聞母親王氏介紹冰梅時,曾傳授“生意經(jīng)”說:“你老人家糊涂了。這個好孩子,遲二三年扎起頭來,便值百幾十兩。你老人家若肯賣與人家做小時,我還來說媒,管許一百二十兩。如今主戶人家,單管做這宗生意:費上幾兩銀子,買個丫頭,除使的不耐煩,還賣一宗大價錢。我前年與西街孫奶奶說了一個丫頭,使的好幾年,前日賣人做小,孫奶奶得了一百銀子!”

“賣與人家做小”便是做妾,這不是公然買賣人口嗎?跟買了豬崽存欄、養(yǎng)大后賣出又有何區(qū)別?——不過往遠(yuǎn)處想想,在《醒世姻緣傳》問世的百多年后,美洲爆發(fā)了南北戰(zhàn)爭,正式宣告蓄奴制的終結(jié)??梢娯溬u人口的罪惡活動,在那個時代又是全球普遍存在的。

男人的價格是否高些呢?有兩口子,是山東臨清州人,漢子二十七八歲,名叫張樸茂;女的娘家姓羅,夫妻倆帶著個四五歲的孩子,到京城投親未遇,流落街頭,情愿賣身,最終來到狄家當(dāng)粗使仆人,只做了三兩身價?!@當(dāng)是特殊情況,因為當(dāng)時的“人價”還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

雍正元年(1723),蘇州織造李煦因虧空國帑被抄家,家中房屋、地畝、銀錢、什物,連同奴仆一律折銀抵賠??纯床槌鍐沃械呐蛢r格:

家人鮑子夫婦、其子四貴夫婦、嬰兒一人,折銀五十兩;馬二夫婦、妾一人、女兒五人、嬰兒一人,折銀一百二十兩;……男孩兒劉士毅及其寡母,折銀三十兩;……莊內(nèi)(引者注:指丁府新莊)男女家人二十口、男孩十人、女兒四人、寡婦二人,共三十六口,折銀三百六十兩。

平均下來,一個奴仆大致折銀十兩。盡管罪臣家產(chǎn)的核算往往“就低不就高”,但跟小說中的“人價”比較,倒也相差無幾。在那個年代,人的“市場價格”還不敵騾馬,說來令人酸楚!

  1.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1981年第2期檔案。
  2. 據(jù)學(xué)者欒星考證,李綠園四十二歲(1749,乾隆十四年)開始寫《歧路燈》,七十一歲(1778,乾隆四十三年)脫稿,歷時近三十年。
  3. 《食貨〈金瓶梅〉》中把晚明白銀購買力定為一兩200元,是基于一斤米1.5元計算的。若按一斤米2元計算,應(yīng)接近300元。
  4. 參看王利器《李士禎李煦父子年譜》,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505—5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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