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好學深思 終身以之——賀王寅教授七十壽誕

為人為學 為師為友:慶賀王寅教授七十華誕 作者:劉玉梅,趙永峰 編


好學深思 終身以之——賀王寅教授七十壽誕

潘文國

王寅教授是我相識相知多年的老友。當初認識的時候,從他的名字我就猜想他可能屬虎。果不其然,他生于1950年,今年他虛歲整七十,謹以此文表示衷心祝賀!

就我所知,在中國外語界,王寅教授可算是著述最勤奮、成果最豐富的學者之一,也是知識面最廣、最深的學者之一。就著述而言,他數(shù)十年來筆耕不輟,早已著作等身,近幾年來猶如井噴,一部部動輒百萬多字的巨著陸續(xù)問世,令人目不暇接。就知識面的廣度和深度而言,他是外語界少見(我不知道是不是唯一)的對中國傳統(tǒng)訓詁學涉之頗深的學者,也是對中西哲學,尤其是語言哲學登堂入室且有所創(chuàng)見的為數(shù)不多的學者。正是由于他和錢冠連先生的不懈努力,特別是每年夏季的培訓班,為我國語言哲學研究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而且他也成了這支隊伍中當仁不讓的和眾望所歸的領袖之一。兩者結合,使他的研究成果涉及的范圍相當之廣,從語義學,到認知語言學、認知語法、構式語法,到語言哲學,再到認知翻譯學和體認語言學。而且都領風氣之先,在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為眾人所折服。

我因興趣關系,翻閱過他的大部分書,他最新的大作《認知翻譯學》,我更是有幸在出版之前就已先睹為快,領略了風采。仔細讀他的著作和書稿,我發(fā)現(xiàn)王寅教授在治學方法上有其特色,值得有志于著書立說的年輕學子們參考。這些特色中最主要的有三:

一、窮盡性的讀書

要著書首先要會讀書,或者說,只有會讀書的才能著書。從事學術研究尤其不是偶爾翻到幾本新書、腦袋一拍就能作出來的。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詩文創(chuàng)作尚且如此,何況學術研究?錢鐘書寫出《管錐編》皇皇四冊,是建立在幾百冊、幾萬頁的中外文讀書筆記之上的。王寅教授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能夠進入一個又一個領域,那是建立在一本本死啃相關領域且盡可能完備的重要原著的基礎之上的。他也做筆記,他自己稱之為“豆腐干”,一個領域就有數(shù)百塊“豆腐干”。他說,這“既是他自己的科研經驗,也是教授學生的學習方法”。這樣一種踏踏實實的治學精神,是當今社會所特別欠缺的。什么時候學子們能夠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讀書,不依賴于手機或電腦上的碎片化知識,什么時候研究就會有起色??献觥岸垢伞保乾F(xiàn)今年輕人不敢想象的,但我想即使科技發(fā)展了,把“豆腐干”做到電腦上去,也總是自己的東西。

二、善于梳理史料

讀了書,特別是讀了許多書以后,怎么才能變成自己的?我發(fā)現(xiàn)王寅教授特別善于歸納整理,將其做成醒目的表格。在他寫的書里經常有許多圖表,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他對中國和西方哲學史、中國和西方的翻譯理論發(fā)展史等做的歸納小結,且整理成表。在《認知翻譯學》里,他甚至一口氣整理出約500條關于翻譯的隱喻。圖表法是一種化繁為簡的好方法,許多人可能也知道或聽說過,但是不是愛用、會用、善用,卻是很見功力的。我發(fā)現(xiàn)這已成了“王氏研究法”的一塊招牌。

三、能從書縫間讀出問題來

從字里行間讀出問題才能提煉出自己的觀點。同樣讀書,食之而化與食之不化的區(qū)別在于能不能鉆進去之后再跳出來,發(fā)現(xiàn)前人的不足從而提出自己的主張。中國外語界學習研究外國理論的甚多,但真正能夠進得去出得來的不多,多數(shù)是被外國理論牽著鼻子走,也就是呂叔湘說的“跟著轉”。語言學從結構語言學、生成語言學、功能語言學到認知語言學,翻譯學從語言學派、文化學派、后現(xiàn)代諸學派多是如此。而能不能在讀書過程中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發(fā)明、有所前進的標志之一是能不能、敢不敢提出新的術語和主張。胡適提倡的學習方法就是要敢于“在無疑處生疑”,王寅教授是深知個中三昧的一個,他也是外語界學習外國理論之后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突破的一個。我曾在他的《認知翻譯學》總結過他的三點突破,這就是:

第一,在認知語言學領域

他基于自己對語言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多年研究,提出并強調了“體認”的概念。這個詞認知語言學界可能不少人在用,但可能沒想到這是王寅的發(fā)明。所謂“體認”是“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這八個字的簡縮,但卻是一個提高了的概念。多年前,有一次我與他談起過語言世界觀和認知語言學的異同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語言世界觀認為人通過語言認識世界,其順序是“現(xiàn)實—語言—認識”,而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通過“認知”認識世界,然后用語言加以固化,其順序是“現(xiàn)實—認知—語言”,兩者的第二、第三步次序正好相反,這問題怎么看?其實兩者都有不足。語言世界觀認為人通過語言認識世界,好像這個語言是個現(xiàn)成的東西,卻沒有回答這語言本身是哪里來的;而且作為認識世界的工具,又把語言看作靜態(tài)或固化的東西,這與語言世界觀創(chuàng)始人洪堡特提出的“語言不是產品,而是活動”也不符合。

因此我在依據(jù)語言世界觀給語言重新下定義的時候(見潘文國2001)強調“語言是人類認知與表述世界的方式與過程”,希望能有所彌補。另一方面,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人通過認知產生的,講了很多認知方式與語言產生的關系,但語言產生之后怎樣,對認知有什么反哺,卻語焉不詳。王寅教授提出的體認觀,把體驗與認知結合起來,并且強調多重互動,實際上是從辯證法的角度賦予了西方認知語言學以新的生命力。說這個概念是王寅教授的獨創(chuàng),可從這個詞(“體認”)無法翻譯成英文看出來。英文有“體驗”(experience或embodied),有“認知”(cognition),但沒有“體認”,這需要像德里達創(chuàng)造differánce那樣來造一個。

第二,在翻譯領域

王寅教授將他的體認語言觀引入翻譯,提出了翻譯的一個新定義:“翻譯是一種以體認為基礎的、特殊的、多重互動的認知活動,譯者在透徹理解源語語篇所表達的有關現(xiàn)實世界和認知世界中各類意義的基礎上,將其映射進譯語,再用創(chuàng)造性模仿機制將其建構和轉述出來?!边@里的“多重互動”就體現(xiàn)了他的體認新觀,這個提法比較好地解釋了翻譯過程的最大特點,用當代翻譯學前驅、荷蘭學者霍姆斯的話來說,就是“翻譯過程是個作決定的過程,一個決定接著一個決定”?;蛘呓栌脟缽偷脑拋碚f,“一名之立,旬日踟躕”,旬日之間,一個詞(也或者是一個短語、一個句子或者更多的內容)的譯法在頭腦里翻來覆去,不知要轉過多少彎,這是任何現(xiàn)代儀器如眼動儀等都記錄不下來的?!岸嘀鼗印保ㄍ跻淌谥冈凇罢J知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兩個世界之間,當然也包括在兩種語言之間)從理論上比較好地解釋了這個現(xiàn)象。幾年前我提出近幾十年來翻譯研究經歷了幾個轉向,從“作者/原文”轉向,到“讀者/文化/目的語”轉向,再到“譯者”轉向,21世紀起則產生了“翻譯過程”轉向。但翻譯過程研究迄今仍未有很好的理論。王寅教授的書可說是個積極的嘗試。

第三,對翻譯行為的認識

他接受了以色列翻譯學家圖里的說法,用“映射”(mapping)一詞來解釋。這就突破了以往“直譯、意譯”,“歸化、異化”以及“等值、等效”等狹隘和機械的觀點,也跳出了“可譯/不可譯”的爭論。事實上,根據(jù)認知語言學所基于的語言世界觀,兩種語言之間不論在哪個層面,是不可能完全一一對應的,只是差別的大小不同。翻譯家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地找到合適的匹配而已。這個“匹配”,王寅教授用認知語言學的術語叫作“映射”,而我用的詞是“合”(見潘文國2014),但我們選用的英文術語都是mapping,這也可說是不謀而合吧?由于是mapping,因此兩頭都不可或缺,一頭是原文,一頭是譯文,因此具體的翻譯只能是“創(chuàng)造性模仿”或“仿創(chuàng)”,“仿”是針對原文的,說明翻譯無論如何不能脫離原文;“創(chuàng)”是針對譯文的,它是在譯文語言里的運作,是在不脫離原文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譯文的優(yōu)勢以做到最好的mapping。因此王寅教授的定義,可說是翻譯過程研究中的一個新的且頗有說服力的成果。

但是翻譯過程研究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得多。荷蘭學者霍姆斯說:“翻譯過程是個作決定的過程,一個決定接著一個決定,到了某個點以后,翻譯就開始產生了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有的決定已不需考慮就可作出,而且往往可以看出原來看不到的問題。因此不管翻譯的結果怎么樣,換一個人照樣還可以翻譯,不一定更好或更差,但肯定不同。其不同決定于翻譯者本身的素養(yǎng)和最初的選擇,以及兩種語言彼此鎖住(interlock)、翻譯開始走自己的路的那些點。它既不在源語,也不在目的語,而在中間的那片灰色地帶”(參見Holmes 1988:59)。我最感興趣的是最后那句話,即“兩種語言彼此鎖?。╥nterlock)、翻譯開始走自己的路的那些點。它既不在源語,也不在目的語,而在中間的那片灰色地帶”,我們做過具體翻譯的都有過這樣的體會,開始的時候是“人在做翻譯”,但做到后來,慢慢變成了“翻譯做人”,即不知不覺被自己的翻譯牽著鼻子走。我認為這是研究翻譯過程中最值得探討也最引人入勝的問題,可以叫作“霍姆斯難題”。但迄今還沒有人能對此作出令人滿意的解釋。期待王寅教授和他的團隊,以及廣大研究者能沿著這個思路再往前走一步!

在慶祝王寅教授七十壽誕的幸福時刻,我借機說了這么一番話,一是向他取得的成績表示祝賀!二是期望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取得更大的成就!最后賦詩一首以贈:

七律

——王寅教授七十壽誕志賀

虎虎生威七十秋,川渝蘇魯一肩收。

笑持果臝談時語,更引蘭雷作諍儔。

思探幽微中外哲,情懷體認古今謀。

還期譯道開新路,且緩逍遙北海游。

附注:

1.川渝蘇魯:王寅教授曾先后在山東、江蘇、重慶工作,并兼任川大博導,在四地均作出重要貢獻。

2.果臝:《果臝轉語記》為清代程瑤田訓詁名作,他對之研究有素,并全文譯成現(xiàn)代漢語,親以電子校定本相贈。

3.體認:指他自創(chuàng)的“體認知語言學”術語。

4.蘭雷:蘭納格(R.Langacker)、雷柯夫(G.Lakoff),王寅教授的國外好友,國際認知語言學及認知語法的泰斗。

5.譯道:王寅新作《認知翻譯學》不日問世。

6.北海:廣西北海,王寅教授在彼購房擬作為養(yǎng)老之地。

參考文獻:

[1]潘文國.語言的定義[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1,(1):97-108.

[2]潘文國.譯文三合:義、體、氣:文章學視角下的翻譯研究[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14,(6):93-101.

[3]James Holmes.Translated!Paper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studies[M].Amsterdam:Rodopi press.1998:59.

(作者:潘文國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語言學家;工作單位:華東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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