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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的花事

麻紙的光陰 作者:楊晉林


土豆的花事

最早是一只啼春鳥把村民喚醒的。

確切地說,那是一只棲息在嵐河或嵐漪河畔的布谷,空竹聲遠,如鳴佩環(huán),讓人一下子想起新鮮的土豆落入倉房的聲音。這樣的聲音陪伴村民大半輩子,似乎仍未聽夠。

這個季節(jié)呢,村民的覺很淺,淺得就像是半碗喝剩的茶底子,很容易被一陣風(fēng),一聲狗吠,或是一串啁啾的鳥叫聲驚擾或喚醒。驚蟄不在家,入伏不在地,何況現(xiàn)在已是河柳葉茂、洋槐樹開花的人間四月天了。城里的人,如同出巢的燕子,掠著嵐河的水面開始四散踏青;鄉(xiāng)下的村民卻少有這份閑情逸致,他們把窖藏一冬的上好的種薯從地窖里翻出來,掰去少許老芽,略微曬一曬,然后開始切塊。

女人在灶臺上忙碌,忙得像一只終生未得半日閑的蜜蜂。灶臺不再是白灰抹面的皸裂如斷流的河床地,而是用羊脂白玉似的瓷磚拼砌而成;老舊的如風(fēng)吹窗戶紙一樣呼嗒呼嗒亂響的風(fēng)箱,被丟棄在茅房里了。女人不習(xí)慣在電磁爐上做飯,她的漢子總說,電磁爐電飯鍋煮熟的土豆不綿,不香。大多時候,女人仍留戀著大鍋灶,代替風(fēng)箱的是助燃吹風(fēng)機。早餐,必是一籠屜土豆泥蒸熟的黑圪蛋蛋,或是土豆絲摻和了面粉做成的菜團子;菜呢,要么是淋了米醋的涼拌土豆絲,要么是肉炒土豆片,雪白的蔥絲與橙黃的土豆相得益彰。

女人的廚藝隨男人的胃口而上下浮動。男人都喜歡吃黑圪蛋蛋,所以女人做出的黑圪蛋蛋各有千秋。做學(xué)問的老師給黑圪蛋蛋起了個莫測高深的名字——賽豬苓。豬苓是什么?村民不知道,又覺得拗口,還是叫黑圪蛋蛋好,既顯得貼切,又感到親切。村民吃飯,一律硬撅撅的,把十分柔軟的食物可以吃出清脆果敢的響聲。吃完飯就該下田了。田地在村民眼里,是供奉在神龕里的佛像,比儲存在信用社的存折都要金貴。

一株植物的種子,在入土之前,很少會被播種者用菜刀一剖數(shù)瓣,然后分別植入泥土的。土豆是個例外,被切割得四分五裂,還用心地發(fā)育和生長。這是植物天然的屬性,與氣節(jié)和精神無關(guān)。

何況,為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農(nóng)事,土豆的主人老早就祈禱另一場轟轟烈烈的春雨到來。春雨不到地不開,雨云卻姍姍來遲,一直滯留在大萬山重巒疊嶂的褶皺里,慵懶而懈怠。后來是一場不期而遇的南風(fēng),把呂梁山上的亂云吹來了,春雨碎碎的,柔柔的,下了一個白天一個夜晚,細雨霏霏,潤物無聲。村民叉著腰,齜著沾了牙垢的門牙,敞亮地笑道,過了初一是初二,早晚等你老天爺把雨點子砸下來。接下來,村民把自家羊圈里的羊糞一車一車地運出村外,運到地頭,天女散花般撒在粗糙而坦蕩的大田里,用犁深深地翻下去,用耙穩(wěn)穩(wěn)地磨平了,極精細地把土地打理得綿軟而熨帖,如同一塊新做的毛氈,最后連一個核桃大的土坷垃都找不到了,平展展地能夠從地的這頭,望得見地那頭一座孤獨的墳塋。

這些都算是工作的前奏,頂要緊的工序其實還是播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子落下去,才有后面的收獲。播種是村民心中最神圣的儀式。那時,村民肅穆在已顯綠意的田頭,莊嚴地把大田望了又望,心底生起一層不容褻瀆的意味,感覺自己是一個虔誠地匍匐在神祇腳下的信徒。越過蒼茫大田,村民似乎已經(jīng)看見開滿碎銀般如同小雨傘的土豆花序了,甚至看得見鬧喧喧的花蕊間翩翩舞蹈著的蜜蜂透明的翅膀。

在春天磅礴的艷陽下,村民終于把拌了草木灰的種薯,用新式播種機,整齊劃一地植入松軟的泥土,又在筆直的壟背上面,覆了一層塑料地膜。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田野恢復(fù)平靜。鼴鼠在靠近山坡的草地里拱土,榆樹上綴滿成串成串的米黃色的榆錢,一些爛漫的不知名的野花怒放在春天的野地里。環(huán)繞在周邊蔥綠的青山之巔的風(fēng)力發(fā)電裝置,仿佛佇立于中世紀荷蘭大草原上的一架架風(fēng)車。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春天的嵐縣鄉(xiāng)野充滿盎然詩意。趁著土豆在熟化的土壤下面萌芽,主人蹲在散發(fā)泥土馨香的地頭,捧一碗過了油的土豆黑饸饹,一邊往嘴里扒拉,一邊等待土豆開花。

今天的嵐縣,有許多像土豆一樣土里土氣、古色古香的村子,譬如王家莊、馬家莊、史家莊,菜地溝、馬澗溝、艾蒿溝……在這些質(zhì)樸無華的村莊四周,經(jīng)年生長著一種叫作馬鈴薯的草本植物,它們從春天啟程,以漫山遍野之勢,席卷一年當(dāng)中三個季節(jié)的無限風(fēng)光。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溯源到百余年前的嵐縣,那個被稱作艾蒿溝的小村里,出了個才子名叫張民覺。張民覺自然是吃土豆莜面長大的農(nóng)家孩子,可以說是土豆把他養(yǎng)育成人的。他的父親在百里之外的定襄為官,每一次結(jié)束探親,總要用毛驢馱一袋土豆回衙。父親做了四年的縣太爺,贏得的官聲是“廉正而倨傲”,并給兒子立了一道家訓(xùn)——忠厚老實,尊長孝道,永不當(dāng)官。十二字鏗鏘有力的箴言,一如土豆般敦厚而決然。張民覺其實滿可以做個像他父親一樣清廉正直的好官,但“父親叫我念師范,畢業(yè)后當(dāng)教員,釘鞋、剃頭都可以,就是不能當(dāng)官”,父命難違,他還是遵照父親的意志,只身去海外求學(xué)了。世界之大,大到廣袤無垠,張民覺如魚得水。多年以后,就是這個遠涉重洋的、渾身散發(fā)土豆清香滋味的嵐縣學(xué)生,已經(jīng)成為世界著名的生殖生物學(xué)家、育種學(xué)家和甾體避孕藥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但濃重的鄉(xiāng)音卻一直陪伴他走向事業(yè)的巔峰……每一年土豆花開季節(jié),張民覺總能聆聽到來自故鄉(xiāng)的一聲聲召喚,他想呼喚他的大概是老宅檐下的燕子吧,大概是火炕上的一盤土豆饸饹湯吧,抑或是長眠于土豆花海下面性情耿介的父親呢……一想到故鄉(xiāng)的土豆花事,心情復(fù)雜的張民覺豁然開朗,坡地土豆洼地蔥,他清晰地記得艾蒿溝村外的坡地上,每至溽暑,土豆花總會開得恣肆奔放,亦真亦幻,他甚至看得見自己行走在土豆花海里如同一葉小舟似的影子……然而,歸鄉(xiāng)路是那么漫長,直到1994年,張民覺才魂歸故里。沉睡在溫馨的故鄉(xiāng)泥土下面的張民覺,與土豆花同氣連枝。

開花的日子,是村民鐫刻在皇歷之外的節(jié)日。這個節(jié)日他們渴盼已久。之前,他們每日里不厭其煩地反剪了雙手,在屬于他們的土豆地邊來回逡巡。他們時而看看天色,猜度天上的流云哪一朵來自飲馬池高山草甸,哪一朵來自大萬山的龍門伏虎或仙姑望川,時而低頭查看土豆莖稈的長勢,端詳滋生在莖稈上的一片片肥嫩的羽狀復(fù)葉——那些可愛的葉子呀,在你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下,葉脈如血管一樣虬曲伸展,橢圓形的黛葉鮮鮮的,密密的,綴了些許晨露,嬌艷欲滴。至于葉軸上什么時候會生出第一朵花序,村民并不急,一切都順其自然,他們知道總有那么一個纏繞淡淡晨霧的日子,土豆花會欣然開放。

其實呢,土豆的花事早已從野外鋪排進村里?;ㄩ_的前幾天,村莊沉浸在一片興奮的喧鬧之中,縣里要在他們的田間地頭,搭起一條一眼望不到頭的文化長廊,長廊的主題當(dāng)然是土豆了,當(dāng)然是土豆花了,當(dāng)然是種植土豆的村民了。作為主角的村民,把自家居住十多年的老房子粉飾一新,屋里屋外的墻角旮旯都用笤帚掃了一遍又一遍,以前堆放柴草的廂房也把雜物處理掉,在墻壁上貼了壁紙,插了PVC頂棚,地面也鋪了光可鑒人的地板磚,擺放了一張張圓桌和椅子。有人甚至把整個院子都用混凝土覆蓋起來,僅留一畦開滿鮮花的花圃,并在一面墻上掛了一副沒有犁頭的木質(zhì)犁鏵。他們還請來擅長做土豆宴的鄉(xiāng)下廚子,遠赴飲馬池采來地道的山蘑菇、苦菜、馬齒莧,又在門口和院墻上張貼了一幅幅意境深遠的土豆花開的風(fēng)景畫……毫無疑問,村民們的農(nóng)家樂是踏著土豆花開的節(jié)奏開張的。土豆紅燉肉、土豆雞米花、嵐縣熬土豆、肉絲茄子土豆泥、奶油土豆卷、土豆南瓜羹……土豆圪蛋,能和百飯,村民在一頁單薄的塑封菜譜上,留下了他們無窮的希冀和關(guān)于土豆最尊貴的禮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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