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龍場悟道

心圣·王陽明 作者:許葆云 著


第二章 絕境中悟道

龍場悟道

自從挨了廷杖,下了詔獄,王守仁一直在思考,可一年多來他腦子里想的始終是忠而見棄,退隱山林,說穿了,就是一個“冤”一個“怨”,來來回回在這兩個字上打轉(zhuǎn)。及至到了龍場,日子雖苦,畢竟甕里有糧,袋里有錢,身邊還有兩個仆人伺候著,遠不至于到了絕望境地,王守仁卻一味地自傷自憐,甚至專門寫一首《去婦嘆》向天下人訴苦,仔細想想,真正把王守仁逼入絕境的不是皇上,不是劉瑾,也不是這座沉悶恐怖的龍場驛,而是王守仁自己心底的私欲。

是啊,王守仁其實是個自私的人,不論做官的欲望還是歸隱的念頭,無不出于私心。在詔獄里受罪的時候,他肚里的小算盤打得山響,算來算去,算出一個歸隱避世躲清閑的主意來。可王守仁半輩子讀的是圣賢書,那上頭分明有孔派曾子說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按曾子的主張,儒生學(xué)的是政治,都是“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的,怎么能避世隱居躲清閑呢?

誰要避世?誰要躲這個清閑?說穿了,還不是王守仁自己嗎……

可惜天不遂人愿,王守仁沒能去躲清閑,反被扔到這荒山野林里受苦,于是王守仁或怒或罵,自怨自憐,又傷又痛,一顆心只在小算盤上打滾兒,兩只眼睛只在自己身上轉(zhuǎn)悠,越是這么任性、這么縱容私欲,人生之路反而越窄,弄到最后,竟成了住在“石棺材”里的活死人。

就是這么個撒嬌使性、半死不活的紈绔子弟,卻機緣巧合,意外地照顧了一回病人,忙碌了個把月,早先一直端著的那個名士、忠臣、大才子的架子也放下了,王守仁忽然感覺到了輕松,感覺到了充實。

儒家學(xué)說是個“存天理滅人欲”的學(xué)問,可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有時候還真難以分辨。以前王守仁只知道胡思亂想,可是經(jīng)過一番苦痛折磨和一場小小的“解脫”之后,王守仁終于靜下心,就在龍場這個小山洞,在黑沉沉的暗夜里,在這口結(jié)結(jié)實實的“石棺材”里試著整理自己的人生,分辨其中的“天理”和“人欲”,思考起世間的哲理和人生的意義來了。

王守仁是狀元公之子,從小就是個聰明透頂膽大包天的孩子王,十幾歲時對教書先生說過一句:“讀書考狀元不算人生第一等事,只有‘做圣賢’才是人生第一等事。”一語驚四座,知道這事的人都夸這孩子有志氣。這“做圣賢”的志氣是個天理嗎?仔細想來似乎不是,因為王守仁說出這種孩子話來,不過是個爭榮夸耀的虛榮心罷了,雖然長大以后他也著實在“成圣賢”三個字上用過功,苦讀過幾年圣賢書,累得生了一場大病,卻一點兒收獲也沒有,究其原因,還是他心里根本不懂什么是“成圣賢”,說大話給人聽也好,下苦功夫讀書也罷,為的還是高人一等,讓別人贊他,羨慕他。

這是“人欲”。

后來王守仁做了官,可他這個官做得馬虎,心思不在事業(yè)上,先是與一幫大才子結(jié)交,和他們一起舞文弄墨寫詩填詞,可王守仁的才情又不如這些才子,時間一長覺得無趣,退出來了,又自己學(xué)道,學(xué)佛……可寫詩也罷,學(xué)佛道也罷,和早年“成圣賢”的空話一樣,還是做給別人看,說給別人聽,想讓別人贊他,羨慕他。弄來弄去,還是在“人欲”里打轉(zhuǎn)兒。

正德皇帝發(fā)動政變驅(qū)逐閣老的時候,王守仁上奏勸皇帝停止迫害大臣,立刻釋放御史,現(xiàn)在想來,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接近“天理”的事,可他心中這個“天理”顯然并不牢靠,以至于受了廷杖下了詔獄,“天理”就瓦解了,改而一心歸隱,想回家去做個鄉(xiāng)紳。

這歸隱的心思,又是“人欲”。

現(xiàn)在王守仁到了龍場,苦不苦?實在很苦;但細想起來,他所受的苦也還未到極點,這半年來他自怨自艾,躺在“石棺材”里流淚,寫那些哀傷悲切的詩,都是在撒嬌,是做個受苦受冤的樣子給自己看,也給身邊的人看,說穿了,還是希望別人贊嘆他忠直,同情他受苦——就算龍場這地方?jīng)]人贊他,沒人同情他,王守仁還可以贊嘆自己,同情自己。

說來說去,還是“人欲”。

只有最近這一個月,王守仁做的事與前面三十多年所做的都不同,他眼睜睜看著兩個仆人病得要死,為了救人,立時拋下一切空想法,放下所有空架子,煮粥浣洗,說笑唱曲,盡一切力量照顧這兩個仆人,這樣照顧人,對這位公子哥兒還是平生第一次,這么做不是為了讓兩個仆人感激他,更不是要讓別人稱贊他,王守仁做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真心實意地希望兩個仆人能夠盡快恢復(fù)健康。

這一次,王守仁的想法十分誠懇,毫無私心雜念。

沒有私心雜念,只是一片真誠,王守仁照顧病人這件小事,竟是個“天理”。

王守仁自認是個正直的儒生,自以為半輩子都在“存天理滅人欲”,可現(xiàn)在他才明白,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大半皆是“人欲”,“天理”竟是極少。最可怕的是,王守仁心中的“人欲”竟然泛濫不絕,而“天理”只是偶爾一閃念,就算抓住了也把持不住,頃刻又消逝了。

古圣先賢說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爆F(xiàn)在經(jīng)過一場反思的王守仁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人欲泛濫不止,天理稍縱即逝,“人心”之危急險惡,“道心”之微弱渺茫,真是觸目驚心,讓人越想越怕。

好在當(dāng)下的王守仁手里還握著一個“天理”,沒有被險惡的“人欲”吞噬。他也記得《孟子》里有一句要緊的話:“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善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又說:“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边@句話里,“知皆擴而充之”是個根本,找到心底的良知,把它放大,這是最要緊的。

王守仁手里握著一點“天理”,這一點天理是如何來的?是在全心全意照顧病人時自然從他心底生發(fā)出來的。按孟子的話,這“全心全意照顧病人”當(dāng)然是個“惻隱”,而惻隱之心是“仁之端也”。

仁,孔夫子最看重這個字??鬃訉Φ茏诱f過什么?他說:“仁者,愛人?!边@么看來,“愛人”就是“仁”。王守仁真心實意照顧兩個仆人,就是“愛人”,雖然他愛護的僅僅只是兩個人,但就從這一點小小的“愛護”中,已經(jīng)生出一個天理良知,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天理良知,已經(jīng)足以讓王守仁擺脫痛苦,感覺充實。

仁,竟有如此效力,愛,能使自己充實,若再依孟子所說的“擴而充之”,由愛身邊人到愛周圍人,以至愛天下人,這效力將是怎樣,這感覺又會是如何呢?

這是孔子說的“天下歸仁”嗎?這是《禮記》所說的“天下為公”嗎?這是傳說中的“圣人”境界嗎?

王守仁是個正直的好人,他心里原有個“成圣賢”的志向,只是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做?,F(xiàn)在他知道了,“愛人”就是“仁”,“仁”是個“良知”,把這個良知“擴而充之”,由愛身邊人到愛周圍人,直至真心實意去愛天下人,這就是“擴大公無我之仁”,這就能成圣賢了!

就在不經(jīng)意間,睡在山洞里的王守仁忽然找到了天下儒生都在追求的“成圣賢”的路,又驚又喜,猛地坐起身來,嘴里發(fā)出一聲響亮的歡呼!

黑暗中這一聲叫喊,頓時把王祥、王瑞給嚇醒了,不知王守仁這是發(fā)什么瘋,或是讓什么毒蟲咬著了?趕緊點起燈火湊過來,見王守仁席地而坐,滿臉喜色,王祥忙問:“公子怎么了?”

這時的王守仁滿心都是熱切的想法,必須找個人傾訴一下。見王祥過來,立刻一把扯?。骸澳阕?,我跟你說幾句要緊的話?!?/p>

聽說是要緊的話,王祥也就呆頭愣腦地坐下了。王守仁立刻問:“孔夫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話你聽過嗎?”

王祥其實不知道這話,可是被王守仁弄糊涂了,下意識地點點頭。王守仁也不管他,急火火地說道:“孔子說:‘仁者,愛人?!@‘立人’和‘達人’其實都是‘愛人’的意思,可見愛人、立人、達人,都是一顆仁心,在這上頭沒有分別??煽鬃訛槭裁从终f‘己欲立’、‘己欲達’呢?這才是關(guān)鍵!誰想成仁?是我自己!誰想愛人、立人、達人?還是我自己!你看,孔子在這里說的首先是個‘自我’,你說對不對?”

王守仁這些話說得沒頭沒腦,王祥一句也沒聽懂,瞪著兩眼嘴里勉強“啊”了一聲。

有這一聲答應(yīng),王守仁就當(dāng)王祥聽懂了,接著又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以前我只看到前半句,心里總琢磨著:三個人走在一起就有一個可以當(dāng)我的老師,可見人生在世應(yīng)該謙遜到什么地步!可剛才一閃念間,忽然想起這后半句來,原來孔夫子要說的并不是‘必有吾師’一句,而是告訴學(xué)子——別人身上的優(yōu)點要學(xué)習(xí),別人身上的缺點也要留意,自己若有這個缺點,務(wù)必改正。這里頭所說的‘師’其實不是老師,而是個‘借鑒’的意思。別人的優(yōu)點要借鑒,別人的缺點也要借鑒,誰在借鑒呢?是我!”

王守仁著急忙慌地說了這些話,王祥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知道王守仁沒被毒蟲咬著,看起來也沒什么病疼,不用去管,于是昏昏欲睡。可一只手被人家扯著不放,想躺都躺不下,只得胡亂問了一句:“公子要借鑒什么?”

這時候王守仁滿心都是想法,也沒工夫理會王祥,自己略想了想,又說:“小時候父親對我說過,整部《論語》里頭最要緊的只是一句話:‘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話我記在心里三十年了,卻怎么也不能理解。你說,我連懂都不懂,又怎么能做到‘克己復(fù)禮’,又如何能夠‘歸仁’呢?可剛才我突然想到了,原來父親告訴我的話也只是半句,孔子當(dāng)時說的是:‘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前面告訴我們,‘仁’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克己復(fù)禮’,后面這半句卻是告訴我們怎么才能‘成仁’!我光看了前半句,卻忘了后半句,把成仁的‘法門’給丟掉了,‘仁’都成不了,‘克己復(fù)禮’又如何做呢?這真是貪其小而失其大了?!?/p>

王守仁這些話王祥勉強聽進耳朵里一兩分,稀里糊涂地問了句:“為仁由己’是個什么?”

給王祥這一問,王守仁更來了精神:“仁’這個字眼兒了不得,此是儒學(xué)的核心根脈所在!古人對‘仁’的解說龐雜無章,大而無當(dāng),似乎天下萬事萬物無所不包,但我覺得‘仁’就是個圣人境界罷了,關(guān)鍵是要明白什么才是圣人境界??鬃诱J為‘克己復(fù)禮’就是仁,也就是說,能夠達成‘克己復(fù)禮’的就是圣人了??伤麉s又說,‘仁’這個境界是由自己來尋找,自己去實現(xiàn)的,并不能從別人那里求來,所以才說‘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也就是說‘圣人境界’本來就在咱們的心里了,不必到外面去找,而這個‘圣人境界’說穿了又只是個‘克己復(fù)禮’,這‘克己復(fù)禮’究竟又是什么?”

說到這里,王守仁放開了王祥的手,又坐在那兒呆呆地出神。王祥雖然脫了身,急著想去睡覺,可看王守仁這個癡癡呆呆的樣子又不放心,只好強打精神在邊上陪坐。

好半天,王守仁終于抬起頭來:我想起來了,《大學(xué)》里講了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還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也就是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都由‘修身’而來。誰在修身?自然是‘我’!修的是什么?修的是我心里的念頭。人心里的念頭何止萬千,可仔細想一想,這千萬個念頭其實只能分作兩類,一個是良性的,一個是不良的。這良性的念頭就是‘良知’,不良的念頭就是‘人欲’,良知只有一個,人欲卻可以有幾百幾千種變化,但不管它有多少種變化,總之都是錯的,這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句的注解!良知是天理,是道心,是成圣人的正路,所以保持良知摒棄人欲,就是修身??闪贾腿擞荚谖倚睦?,旁人無從知道,所以判斷良知和人欲的‘修身功夫’只能自己來做,絕不能假手于旁人。

良知、人欲如何判斷?孟子說過:‘不學(xué)而知是良知?!@‘不學(xué)’是說良知不必去問人,后面的‘知’是個判斷的意思。整句話連起來,意思是說:‘不去問人就能自己判斷對錯的這個靈明知覺,就是我們心里的良知?!f來說去,還是著落在‘我’身上。我心里的良知靈明不昧,自能知善知惡,在什么事上知善知惡呢?又必須從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大事入手。見了身邊的事,就以良知來區(qū)分善惡,辨別善惡是非以后就護其善,斥其惡,這就是齊家了。比身邊事更大的是官府的事,比官府更大的是朝廷的事,然而事情再大,變化再多,仍然跳不出一個是一個非,一個善一個惡,一個良知一個人欲,而處事的辦法也無非是良知以為是善的就護持,良知認定是惡的就責(zé)備,于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變成了一回事,只要把自己心里的良知提煉純凈,大是大非上頭明白無誤,齊家、治國、平天下說來說去也只是在心里做一個修煉良知的功夫。能修身者必能齊家,能齊家者就能治國,能治國者就能平天下。

說到這里,王守仁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間竟把如何“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講了出來,不由得一愣,半天才說:“大學(xué)》里專門講到修、齊、治、平,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成圣賢的大路。我以前不懂這些道理,只覺得以我的本事,修身尚可,齊家也還勉強,‘治國’卻萬萬做不到,‘平天下’更是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了??涩F(xiàn)在這么一解釋,修、齊、治、平都是平常事,無非憑良知確認一個善惡,人人可以去做。這個‘成圣人’的路人人可以走,而且只要肯下功夫,把善惡區(qū)分明白,見善即護,見惡即斥,人人都能從修身而齊家,再治國,再平天下。也就是說,修身是個‘克己’功夫,齊家是個‘克人’功夫,治國是個‘克官府’的功夫,平天下是個‘克皇帝’的功夫……”

猛不丁地,王守仁嘴里竟說出“克皇帝”三個字來,自己也給嚇了一跳,再看王祥,已是睡眼惺忪,人還勉強坐著,可身子卻直打晃兒,根本沒聽見王守仁說的是什么。

其實剛才王守仁是本能地怕王祥聽見“克皇帝”三個字,可發(fā)現(xiàn)這小子根本沒有在聽,心里又不甘,忍不住把聲音提高了些:“現(xiàn)在我明白了,原來孔子說的‘克己’并不是只克自己就算了,而是先修煉自己的良知,再去克他人,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自己心里有了人欲,用良知去辨別,然后去除人欲,就是‘修身’;看到別人因為人欲而作惡,就出來指責(zé),這是‘齊家’;看到官府因為人欲而作惡,就出來斥責(zé),這是‘治國’;看到皇帝因為私欲犯了錯,就出來諫爭,這叫‘平天下’。如此說來,人人可以修身,人人可以齊家,人人可以治國,人人可以平天下!無論是誰,只要肯在修、齊、治、平四個字上用功,就能成仁取義,達到圣人境界。古人說‘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心中有仲尼’,原來是這么個道理!”

人人可以成圣賢,個個可以為堯舜,這是一個天大的道理,可是有一個前提:必須有心要成圣賢,這話才有用處。

讀圣賢書的儒生們?nèi)巳嗣靼壮扇嗜×x,人人知道“克己復(fù)禮”,無形之中心里已經(jīng)立了成圣賢的大志,王守仁更是志大才高,心里早就有這個念頭。所以在這荒山古洞之中給他悟出“人人可以成圣賢”的大道來,頓時快樂得不能自已??赏跸檫B字也不認得,這一輩子從沒生過“成圣賢”的古怪心思,既然不想成圣賢,對于“成圣之道”當(dāng)然沒興趣,所以王守仁說了半天,王祥一個字也沒聽懂,什么也沒學(xué)到,見王守仁并沒發(fā)瘋,也沒犯病,只是絮叨個不停,覺得不要緊,垂著頭閉著眼,嘴里勉強哼哼嘿嘿的,只想把這位發(fā)神經(jīng)的主子應(yīng)付過去,好趕緊睡覺。

此時的王守仁眼前一片光明,心里滿是想法,哪里睡得著覺?忽然又說:這倒讓我想起《大學(xué)》里的‘格物致知’一說來了。以為我看過朱熹的《格致補傳》,里頭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詾椤裎镏轮且烟煜碌览矶寂?,天下學(xué)問都學(xué)會,以至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這才是個圣人境界。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八個字不要說是人了,就算大羅天仙能做到嗎?要依朱子之言,天下應(yīng)該沒有圣人才對,可是天下分明又有孔孟兩位圣人在。若說孔孟二位已經(jīng)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不信!可若說這二位不是圣人,更講不通?,F(xiàn)在依我領(lǐng)悟出來的道理來看,修、齊、治、平無外乎良知,那么‘格物致知’的‘格’是個處置的意思,‘物’指的就是修、齊、治、平這些具體事物而言,‘致’是個提煉的意思,是個升華的意思,‘知’就是個良知。要把天下事都處置得當(dāng),其法門就是提煉良知,只要把良知提煉得純凈無比,心里有了這么一個準(zhǔn)繩,靈明不昧,時時覺醒,不論什么事,良知一喚就醒,有了良知立刻照辦,善就護,惡就斥,天下事物再繁雜,處置起來也都不在話下了。

既然良知如此要緊,人生在世只要把握住一個良知,就能成圣賢,成堯舜,而這良知又是從‘我心里’生出來的,正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只要抱定良知不放手,憑著一顆真心為天下人做事,天地之大任我遨游!心里自然充實,人生自然圓滿。我以良知護善斥惡,天下一切邪惡者皆是我仇,天下一切善良者皆是我友,于是朋友滿天下,甚至與仁義天理融為一體,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只要護得一個良知,我的心就與天地同光,與日月同明,又怎么會淪為‘棄婦’而無所歸屬呢?

我被貶到龍場來,是皇上的旨意。表面看來似乎是皇上拋棄了我,不用我了。但若從‘良知’上頭論起來,我勸諫皇上不要逼害御史,不論當(dāng)時我心里的良知是否純凈,可我這個道理是對的!因為道理合于良知,我勸諫皇上之時,我的心就與仁義天理合而為一,卻偏偏被皇上視為寇仇,豈不怪哉?這么看起來,被貶逐的不是我,被孤立的不是我,反倒是皇上!如今我被皇上一人仇視,可天下將我引為至友;皇上卻只和幾個太監(jiān)結(jié)黨,而與天下人形同寇仇,真正被天下人厭惡的那個‘棄婦’并不是我,反倒是皇上……

到這時,王守仁把道理越想越深,越解越透,只覺渾身大汗淋漓,回思半生所讀的圣賢書,條條句句都通了,都透了,都懂了,心里這份舒暢滿足無法用言語形容。激動之下,說出的話越來越大膽,已經(jīng)到了毫無顧忌的地步。到最后,連王守仁自己都有點慌張起來,雖然明知道深山野林沒人聽見,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至于王祥,此時早已昏昏沉沉,嘴里連“哼嘿”之聲都沒有了。隱約覺著王守仁的話似乎說完了,頓時身子一歪躺在草墊上,眨眼工夫就打起呼嚕來了。

至于王瑞,只是王守仁呼嘯尖叫的時候醒了片刻,轉(zhuǎn)眼即睡,王守仁說了什么話,他一個字也沒聽到耳朵里去。

孔子說的“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話對。

在龍場的這片暗夜里,王守仁憑著心中的堅韌執(zhí)著終于找到了仁義良知,明白了克己復(fù)禮,認出了腳下一條成圣賢的大道??膳c他睡在一起的兩個仆人什么也沒悟透,什么也沒想到,只管睡他們的大頭覺。于是王守仁悟道之時沖口而出的那些道理心得,此二人一絲一毫也未能分享。

克己復(fù)禮,兩勸土司

自從經(jīng)歷了龍場悟道,王守仁找到了自我,知道了良知的重要性,明白了“仁者愛人”,體會到了良知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的境界。又從此生發(fā),琢磨出一個“知行合一”的道理來。

所謂知行合一,知,就是一個良知,行,就是良知一旦發(fā)動,踐行立刻跟上,不做絲毫猶豫,不留一點空子。也就是說,良知是行動的主意,行動,就是做一個良知功夫;良知是行動的開始,行動是良知的成果。

“知行合一”,是王守仁一生學(xué)術(shù)的核心,也是他修煉了一生的功夫。自從悟到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一個重要轉(zhuǎn)變,再回過頭來看待自己在龍場的生活,發(fā)現(xiàn)處處都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的王守仁懶惰至極,寧肯縮在“石棺材”一樣的破山洞里混日子,也不愿意自己動手做點有用的事。可現(xiàn)在心底的良知告訴王守仁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兩個仆人大病一場與石洞里的陰冷潮濕有很大關(guān)系,不管為了仆人還是為了自己的健康,這個石洞都不能再住了,必須立刻想辦法。

石洞不能住,這是良知發(fā)動,必須想辦法,這是行動跟上了。

朝廷有王法,犯罪的官員就算擔(dān)任驛丞,也不能住在驛站里,可王法并沒規(guī)定驛丞不能自己蓋間房子住。反正有的是時間,力氣也現(xiàn)成的,王守仁就走出山洞,領(lǐng)著兩個仆人砍樹為梁,打坯成磚,在驛站上蓋起房子來。這幾個人都沒什么手藝,只會下笨功夫,胡亂搞了些日子,居然平地建起一座不大的土坯房來,雖然這種沉悶嚴(yán)實的土坯房并不適合貴州深山里炎熱潮濕的氣候,可比住在山洞里還是強得多了。

在學(xué)著蓋房子的同時,王守仁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學(xué)會了與人為善。平時在龍場附近走動,偶爾能遇到附近寨子里的苗人,以前王守仁從不和這些人打招呼,現(xiàn)在他卻覺得大家都是鄰居,何不交個朋友?

大家是鄰居,何不交個朋友?這是良知發(fā)動;走上前去打個招呼,這是行動跟上了。

結(jié)果王守仁立刻發(fā)現(xiàn)苗人遠不是想像中那副兇惡模樣,倒是些直率和氣的人,而且因為這里距離貴陽城不遠,苗人時常到城里和漢人做些買賣,會說幾句漢話,交談起來也不費力。

就這么一來二去,王守仁交了幾個苗人朋友,這些人就請他到苗寨做客,閑談間,王守仁知道了一件事:苗人沒有文字,只能結(jié)繩記事,也不會算賬,拿山貨藥材跟漢人做生意的時候全聽人家擺布,有時候一簍貴重藥材換不到一簍鹽巴,幾張上好獸皮換不回幾斤茶葉,總是吃虧,也沒辦法。王守仁頓時想起“己欲立而立人”的話來,心想自己別的本事沒有,教給苗人寫寫算算總還做得到吧,于是找到苗寨的首領(lǐng),告訴他,自己平時很閑,想到寨子里來教苗人識字,不知首領(lǐng)愿不愿意?

對王守仁的提議苗人求之不得,于是王守仁順理成章成了苗寨里的教書先生,講了一段時間的學(xué),苗人覺得這位陽明先生每天到寨子里來講學(xué)太辛苦,也不和王守仁商量,就自己砍了木料,在龍場驛站上蓋了幾間房子給王守仁住。王守仁給這幾間木樓取名叫“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有了這些住處,生活比以前又改善了不少。

龍場驛站是官府設(shè)立,吃的是官家俸祿,可驛站在大山深處,糧食不一定按時送來,有時接濟不上,驛站上的幾個人難免吃糠咽菜。王守仁看著驛站旁邊有幾塊空地,就學(xué)著苗人的樣子燒出一塊荒地,刀耕火種,種起莊稼來。

可種莊稼并非易事,山里土地貧瘠,長不出幾顆糧食來,鳥雀又多,又有野豬之類的東西,莊稼快熟的時候,鳥雀飛來一吃,野豬跑來一拱,弄到顆粒無收,王守仁也不覺得可惜,反而以為有趣。于是就有了這么一首小詩:

投荒萬里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

這首詩平白樸實,卻活力充沛,比《去婦嘆》不知強出多少倍去了。其中“得自由”、“何有陋”兩句是王守仁的心境,而“未忘憂”一句,則是王守仁的志向。

有了良知了,知道為別人著想了,交到朋友了,生活充實了,心境開朗了,連久違了的志向也回來了,王守仁在龍場,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重新站穩(wěn)腳跟了。

不知不覺地,王守仁在龍場已經(jīng)住了一年多。正在大山深處享受這份難得的自由之時,一件意外的小事打斷了他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正德四年是個多雨的年份,入秋之后大雨一直不停,從龍場到貴陽的道路斷了,從省城送來的給養(yǎng)沒了著落,驛站上又一次斷了糧。好在王守仁已經(jīng)有了不少苗族朋友,知道他沒飯吃,這些人送了些糧食過來,讓王守仁不至于挨餓。哪知這天下午,忽然從山里來了一支彝族馬幫,給他送來十石白米,還有豬肉、雞鴨、柴炭,不由分說就往屋里搬。王守仁急忙攔住一問,才知道這是水西大土司安貴榮派人送來的禮物。

在貴陽城外以烏江為界盤踞著兩家實力很強的大土司,烏江以西稱為水西,土司以“安”為姓,烏江以東稱為水東,土司以“宋”為姓。這位送禮物給王守仁的安貴榮是水西地方的第七十四代土司,他家族的族譜可以一直追溯到漢代。在貴州省內(nèi)所有土司之中,水西土司領(lǐng)地最大,兵馬最強,安貴榮不但受封為三品宣慰使,還因為替朝廷打仗立功,得了一個昭勇將軍的頭銜,威震一省,雄霸一方。

和所有霸主級的人物一樣,安貴榮雄心勃勃,總想借一切機會擴大自己的勢力。于是招兵買馬,結(jié)納賢才,現(xiàn)在龍場驛站來了這么個驛丞,專門給苗人講學(xué),安貴榮就留了心,稍一打聽,知道王守仁是個名士、忠臣,被皇帝迫害貶到龍場受罪,立刻覺得這個人可以招攬,就給龍場驛送一批禮物,以此向王守仁示好。

王守仁是個被貶的官員,朝廷里劉瑾那幫人正想著找他的麻煩,貴州土司卻又來結(jié)納,王守仁哪敢接受土司的禮物,堅決不收。想不到安貴榮會錯了意,以為王守仁嫌禮物太輕,立刻又給他送來一箱金銀,幾匹好馬。

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土司送來的禮物是不能拒絕的,否則可能引發(fā)不必要的誤會。收了這些禮物,又可能被朝廷懷疑,甚至因此獲罪,進退兩難之際,王守仁只好采取一個折中辦法,收下了兩石米和雞鴨、柴炭之類的東西,至于奴仆、金銀、好馬則堅決退回,又寫信給安貴榮表示謝意,對安貴榮解釋說:龍場驛站是國家設(shè)置的,安貴榮身為宣慰使,知道驛站斷糧就送來糧食,這是宣慰府對驛站的接濟,王守仁可以接受,也十分感激。至于金銀、馬匹之類實在過于貴重,已經(jīng)不屬于“救濟”的范疇,這些東西王守仁萬萬不敢接受。請大土司不要再強人所難了。

王守仁的做法有理有節(jié),既保全了土司的面子,又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安貴榮明白了王守仁的心思,也就不再提禮物的事。王守仁剛松了一口氣,想不到大土司又把另一件更棘手的事推到了他的面前。

明朝初建之時,朱元璋封水西大土司為從三品宣慰使,這個職位在土司之中已經(jīng)是最高的??勺詮拿鞒⒁詠恚F州、四川等地一向多事,民族沖突不斷,水西土司奉朝廷之令派兵東征西討,尤其正德二年普安州苗人大舉起事反抗朝廷,在香爐山一帶與官軍惡戰(zhàn),安貴榮奉朝廷征調(diào)親自帶兵出戰(zhàn),立了大功,于是安貴榮上表請求朝廷封他為“都指揮僉事”,這是個正三品的武官頭銜,比宣慰使的職位更高。但朝廷以為對土司的封賞最高只到宣慰使,封土司為指揮僉事沒有先例,而且認為安貴榮憑著軍功向朝廷討封,有些桀驁不馴的味道,于是不理他的請求,只封給安貴榮一個“貴州布政使司參議”的職位,這是個文職,而且只是正四品,比宣慰使的品級還低……

朝廷對安貴榮不升反降,其實是在警告這位土司不得跋扈,可安貴榮自恃兵強馬壯,又有軍功,根本不把朝廷的警告放在眼里,反而連上奏章請求朝廷封他的官。朝廷大員對土司本就不放心,見安貴榮鬧個不停,更是多心,就決定在貴陽附近建一處千戶所,增派官軍監(jiān)視水西。安貴榮知道消息后大怒,立刻決定裁撤龍場驛站,切斷與朝廷之間的聯(lián)系。

龍場驛站是水西九驛中最大的一座,本是水西土司為了表示歸附誠意主動請求修建的,現(xiàn)在安貴榮要裁撤龍場驛,就等于公開向朝廷挑戰(zhàn)!朝廷和土司一來一往互相斗氣,再鬧下去,只怕就要兵戎相見了。

安貴榮雖然驕橫霸道,可他并非全無智謀,也知道公然裁撤龍場驛站等于對朝廷挑釁,事情一旦做下,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所以安貴榮想了個辦法,先把這個風(fēng)聲透露給龍場驛站的驛丞,由此人把消息轉(zhuǎn)給貴陽府,也就是說,先間接通知地方官府,看看官府有什么動作,再做進一步打算。

得知安貴榮要撤銷龍場驛站的消息王守仁十分驚愕,馬上意識到這是朝廷與土司之間一場大規(guī)模沖突的前兆。此時的王守仁第一個沖動就是立刻飛馬趕到貴陽,把“土司將要裁撤驛站”的事報告官府,可再往深處一想,王守仁又猶豫了。

王守仁是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從小就受到“忠孝”觀念的絕對灌輸,愚忠,早已成了本能??升垐鑫虻赖臅r候王守仁悟出一個“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我意識”,學(xué)會了自己思考。而這場思考的“定盤針”就是他心里的良知,思考的走向則是“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

孔子的“克己復(fù)禮”,是“克”皇帝的私心,“復(fù)”天下秩序,解民倒懸之苦。現(xiàn)在朝廷和土司較起勁兒來,王守仁知道,朝廷奉的是皇帝的命令,而土司則是水西地方的土皇帝,這是一大一小兩個“皇帝”之間私心人欲的較量,也就是說,皇帝和土司的決定都是錯的,讓他們?nèi)涡院[下去,受害的只能是百姓。王守仁要憑心中良知做一個“克己復(fù)禮”的功夫出來,就必須既克住土司的人欲,又克住朝廷的私心。

這一夜王守仁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前半宿想著是不是該把土司的意圖轉(zhuǎn)告朝廷。到后半宿,他已經(jīng)憑著良知把朝廷和土司都拋在一邊,專門想著怎么保全水西四十八萬百姓的身家性命,怎么憑自己的良知同時克制皇帝和土司這兩股人欲,把一場邪惡的戰(zhàn)爭制止在萌芽之時。

到天亮的時候,王守仁已經(jīng)有了主意。于是給安貴榮寫了一封信,告訴他:祖宗制度非同小可,無故不能輕改。水西安氏從漢代開始就在水西做大土司,這股勢力能延續(xù)千年,靠的是歷朝歷代遵守朝廷禮法,竭忠效力,不敢有違。龍場驛站是安貴榮的先輩們?yōu)榱吮硎練w順大明朝廷的誠意自愿建立的,這是水西的祖制,不能擅改,否則驛站撤銷,朝廷一定不能接受,地方官府要出來阻止,就連水西內(nèi)部有權(quán)勢的人物也會出來干涉,責(zé)備安貴榮“變亂祖制”,鬧到后來,安貴榮很可能落一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別說挑戰(zhàn)朝廷,就連土司的位子都坐不穩(wěn)了。

另外,王守仁還告訴安貴榮,大明王朝地方千萬里,擁兵百余萬,這股強大的勢力不是安貴榮可以抗衡的?,F(xiàn)在安貴榮對朝廷稍不恭順,朝廷就決定在水西附近增建衛(wèi)所,布置軍隊,如果安貴榮再進一步挑釁,裁了龍場驛站,朝廷一怒之下很可能革除安貴榮水西宣慰使的職務(wù),那時土司與朝廷實力懸殊,水西內(nèi)部又有人出來指責(zé)他變亂祖制,要推倒他,內(nèi)外交困之際,安貴榮將如何下臺?

信寫到最后,王守仁決定以誠待人,直話直說,告訴安貴榮:不但土司有祖制,大明朝廷也有“祖制”,宣慰使這個官職也許不算很高,可這是太祖皇帝親封的職位,能做宣慰使的,就是朝廷認定的大土司,這是朝廷要遵守的“祖制”。可都指揮僉事也好,貴州布政參議也好,都是朝廷委任的官職,一旦做了這樣的官,就要接受朝廷調(diào)遣。要是朝廷真的下來一紙公文,把安貴榮調(diào)離水西,讓他到別處當(dāng)官,不去,就是違抗旨意,會被朝廷治罪。如果奉命離開水西,這水西土司之位立刻就被別人接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都成了別人的產(chǎn)業(yè),安貴榮就算想回水西也不可能了。

話說到這里,王守仁坦率地勸誡安貴榮:裁撤龍場驛站的想法極不明智,趁著外人不知道,趕緊收拾起來別再想了!至于朝廷封給他的“貴州布政參議”之職,對安貴榮來說是個燙手的山芋,應(yīng)該立刻辭職,同時上奏向朝廷表示感謝,言語要恭順,免得朝廷生疑。至于那個“正三品都指揮僉事”的職位,從此提也別提了。

王陽明這封信有理有據(jù),真心實意,徹底把安貴榮說服了。于是大土司放下了架子,急忙上奏辭去貴州布政使司參議,而且對朝廷說了一大套謙恭的客氣話。

正德皇帝在位這幾年把朝廷鬧得烏煙瘴氣,正是自顧不暇,當(dāng)然不想和水西大土司翻臉?,F(xiàn)在土司服軟了,朝廷見好就收,在水西附近設(shè)置衛(wèi)所駐扎官軍的計劃不了了之。

王守仁一封信,勸得安貴榮收起了爭強的野心,朝廷那份霸道的私利也順勢收起,這是一次成功的“克己復(fù)禮”。王守仁以良知先正了自己的心,然后又用這良知“克”住了土皇帝安貴榮的私欲,就勢消解了朝廷的私心,于是水西地方的戰(zhàn)爭陰云迅速消散,社會秩序得以恢復(fù),四十八萬水西百姓的身家性命被成功保全下來了。

“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孔子這話一點沒錯。

哪知貴陽城外這片荒涼的深山里實在多事,水西大土司安貴榮和朝廷的暗戰(zhàn)剛結(jié)束,烏江對岸的水東土司又發(fā)生了叛亂。

原來水西土司的領(lǐng)地對面還有一個水東土司,這兩個土司的地盤以烏江為界。水西土司勢力大,屬下人口多,所以受封宣慰使。水東土司下轄十個“長官司”,大土司住在大羊場官寨,手下親領(lǐng)洪邊十二碼頭,實力比安貴榮略遜一籌,受封為宣慰同知。水西、水東兩大土司平時都住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可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在貴陽城里同居一處“宣慰使”官署,宣慰使大印掌握在安貴榮手里。也就是說,安氏土司一直壓著宋氏土司一頭。

身為貴州省內(nèi)最有實力的兩大土司,平時難免要給貴州布政、兵馬都司這些官員行點賄,送點禮,可安貴榮驕橫,待人比較冷淡,宋然為人卻很活泛,特別會來事兒,哄得貴州城里的大官兒高興,就明著暗著偏袒宋然,兩家土司有什么糾紛,只要讓官府來斷,總是宋然得便宜,安貴榮吃虧,后來安貴榮因為一點小事受了朝廷的處分,宋然就借機要求安貴榮把“宣慰使”印信交出來,安貴榮不肯,于是兩家鬧到官府面前,哪知官府偏幫宋然,硬逼著安貴榮上交了印信。因為這事,安貴榮對宋然十分厭惡,兩大土司水火難容,鬧得挺僵。

水東土司也和水西土司一樣,屬下封地分歸與土司有血緣關(guān)系的十大宗親首領(lǐng)統(tǒng)管,這些宗親被統(tǒng)稱為“土目”,平時各土目守著自己的官寨,過自己的日子,如果有事,各土目都聽大土司號令。但土司之位人人覬覦,宋然手下的十個大土目很不老實,各懷異心。就在這一年,水東土司治下的阿賈、阿札、阿麻三個大土目聯(lián)手起兵攻殺土司,把大土司宋然包圍在大羊場的官寨里。因為大羊場靠近貴陽城,戰(zhàn)事一起貴陽震動,官府手里沒有足夠的兵馬,又知道土司內(nèi)部情況復(fù)雜,官軍不便貿(mào)然介入,就下了一道公文,命令安貴榮出兵平定叛亂。

安貴榮心里深恨宋然,對官府也很不滿意,當(dāng)然不肯輕易出兵,一直拖延時間。貴陽方面只得連三數(shù)四地催促,后來催得急了,安貴榮終于帶著人馬渡過烏江直搗大羊場,叛亂的阿麻頭人急忙帶兵阻擊,一場大戰(zhàn),阿麻兵敗被殺。

安貴榮殺了阿麻,阿賈、阿札兩個頭人都害怕了,官府也以為叛亂指日可平,這才放下心來。哪知安貴榮卻耍了個滑頭,打敗阿麻頭人之后立刻縮了回去,渡過烏江的人馬也不聲不響地回撤,兩個叛亂首領(lǐng)見安貴榮退兵,立刻回師重新圍住大羊場,宋然大驚,急忙再向官府求援,官府又命令安貴榮出戰(zhàn),可安貴榮覺得已經(jīng)出了不少力,給了官府很大的面子,于是對外稱病,不肯再出兵了。

在安貴榮想來,他這個裝病不出的計劃很巧妙,前頭已經(jīng)出兵給官府幫了忙,官府也不好意思再催他。至于大羊場那邊,最好是讓水東土司兵和叛軍斗個兩敗俱傷,最后不管誰勝誰負,水東土司肯定元氣大傷,水西就能坐收漁人之利??伤哪芟氲剑鸵驗樗牧⑿牟涣?,便宜沒有占到,反而弄巧成拙,不知不覺間,一場巨大的危機已經(jīng)降臨在他的頭上。

安貴榮是貴州一省勢力最大的土司,如果他出兵幫助宋氏,叛軍一定無力抵抗,可現(xiàn)在他在家稱病,反叛的阿賈、阿札兩個頭人自然抓住機會放出風(fēng)聲,說安貴榮送給他們一批武器,暗中支持叛軍攻打水東土司。

安貴榮畢竟是朝廷任命的宣慰使,就算他有縱容叛軍之意,也不會做得這么明目張膽。阿賈、阿札是走夜路唱山歌——給自己壯膽兒,同時也嚇唬一下被圍困的宋然??蛇@個消息一傳出,第一個誤會的倒不是宋然,而是貴陽城里的貴州布政使、都御史和兵馬都司,這三位官員本就責(zé)怪安貴榮不肯出兵平叛,又聽說安貴榮竟然暗中支持叛軍,頓時起了疑心,立刻上奏朝廷。得到水西土司支持叛軍的奏報,朝廷大員也很驚訝,命令貴州官員嚴(yán)密監(jiān)視,一旦有變,立刻調(diào)動官軍征討。

與此同時,在水西內(nèi)部也傳出謠言,說水西地大兵多,地勢奇險,不怕朝廷,這次安貴榮已經(jīng)下了決心不為朝廷賣命,且看朝廷能把水西怎樣!

顯然,這些話絕不可能出自安貴榮這個宣慰使之口,這是他手下那些有權(quán)勢的貴人故意放出風(fēng)來詆毀安貴榮,想挑起他和朝廷之間的直接沖突。

因為水西土司治下共有四十八個族支,分別管轄十二個“則溪”,這十二則溪、四十八族支的首領(lǐng)個個都有與土司相似的貴族血統(tǒng),這些人做夢都想當(dāng)上大土司,如果安貴榮被朝廷廢了,這些人就有機會了。

到這時,水西大土司安貴榮外被叛軍誣陷,內(nèi)被宗親算計,朝廷對他也生了疑心,真是內(nèi)外交困,生死已在頃刻之間,可俗話說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安貴榮自己身在局中,居然看不到危機已成,大禍將臨,只管躲在家里裝病,等著看水東那邊的笑話。

安貴榮這個大土司心里打什么算盤,和王守仁沒有關(guān)系。可王守仁卻知道大羊場那邊戰(zhàn)事緊急,貴陽城里的官府表面無所作為,暗中正在調(diào)兵遣將,一旦水東土司被叛軍殺害,各省兵馬立刻就會進入貴州平叛。大軍一到,烏江兩岸全是戰(zhàn)場,不論漢人、苗人、彝人皆是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王守仁心里有個良知,追求的是一個“惟務(wù)求仁”的境界?!叭省笔鞘裁??孔夫子說得明白:“仁者,愛人?!薄翱思簭?fù)禮為仁?!薄翱恕笔裁矗说氖谴笕宋飪?nèi)心的私欲,“復(fù)”什么?是要維護天下的正常秩序?,F(xiàn)在土司動了私心,兵劫已在眼前,王守仁不能不盡力而為。仁至義盡,認真做一番“克己復(fù)禮”的良知功夫。

良知這個東西是人心里的鏡子,越磨越亮,越擦越明。上次大土司和朝廷暗中角力,王守仁曾一度陷入愚忠,想著替朝廷賣命,猶豫良久才做出一個“朝廷和土司皆是人欲,拯救百姓才是天理”的決定來。這一次水西、水東兩個“土皇上”互相算計,朝廷在后頭虎視眈眈,王守仁一眼看透,這三股勢力都不值一提,真正需要拯救的,還是烏江兩岸的百姓們。

心里有了這個“定盤針”,王守仁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良知一發(fā)動,行動自然跟上。王守仁片刻也不猶豫,立刻寫了封信送到土司官寨,一上來就問安貴榮:聽說水東地方的阿賈、阿札兩個頭人正領(lǐng)著叛軍攻打土司官寨,外面很多人都在傳,認為這件事是水西土司在背后唆使,阿賈、阿札更是公然宣稱安貴榮“錫之以氈刀,遺之以弓矢”,給叛軍提供武器,指使他們攻殺宋然,不知這件事是真是假?貴陽方面的官府是否已經(jīng)聽說了?

安貴榮在家裝病,不肯發(fā)兵平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裝的,只有安貴榮以為大家不知道;阿賈、阿札趁著安貴榮犯糊涂的時候給他栽贓,硬說安貴榮支持叛軍,這事所有人都聽說了,只有安貴榮一個人沒聽說?,F(xiàn)在王守仁一句話把這兩層意思都點了出來。正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安貴榮一下子警覺起來了。

點醒安貴榮之后,王守仁又把當(dāng)下的時局分析了一遍,告訴他,水西、水東兩家土司都是朝廷封的,水東有事水西不救,一旦水東土司官寨被攻破,宋然被殺,朝廷必定怪罪安貴榮。水西并不是唯一的土司,在安貴榮周邊就有播州土司楊愛、愷黎土司楊友、保靖土司彭士麒等人,個個兵強馬壯,如果朝廷要攻打水西,甚至不必親自發(fā)兵,只要給這幾家土司下一道命令,這幫人就會爭相割取水西的土地,面對蜂擁而來的餓狼,安貴榮一個人能應(yīng)付得了嗎?

當(dāng)然,王守仁也明白“外患易拒,家賊難防”的道理,先把“外患”的威脅說出來之后,立刻話鋒一轉(zhuǎn),告訴安貴榮,水西內(nèi)部已經(jīng)傳出謠言,說水西“連地千里,擁眾四十八萬,深坑絕坉,飛鳥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縱遂高坐,不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以安貴榮的口吻公然向朝廷挑釁。說這話的是什么人?難道安貴榮還不肯三思嗎?

確實,安貴榮手下有十二則溪,四十八族支,這些宗親族支中到底哪一個生了異心,想趁機扳倒安貴榮取而代之?王守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纱耸玛P(guān)乎安貴榮的土司大權(quán)和身家性命,安貴榮實在不能不知道。

隨后,王守仁告誡安貴榮,他這個族支在水西擔(dān)任土司已歷三世,能夠站穩(wěn)腳跟靠的是朝廷的支持。如果安貴榮一意孤行,失去了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水西內(nèi)部必然發(fā)生動亂,后果不堪設(shè)想。

信的最后,王守仁直接勸說安貴榮:“宜速出軍平定反側(cè),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興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边@些話句句切中要害,安貴榮若再不聽勸,那就真是自己找死了。

安貴榮為人驕橫暴烈,可他不傻,接到王守仁的信后仔細一想,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片刻不敢猶豫,立刻調(diào)集手下最強的兵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水東平叛。此時叛軍圍困大羊場的土司官寨已經(jīng)很長時間,水西方面全無動靜,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哪知水西兵馬忽然傾巢而出,星夜飛馳而來,叛軍毫無防備,頓時被殺得大敗,安貴榮一擊得手,乘勢強沖猛打,一直把叛軍攆進深山才罷手。

大羊場一戰(zhàn)安貴榮花費不大,折損不多,卻立了一場大功,水東土司宋然對安貴榮感激涕零,官府也急忙上奏朝廷嘉獎安貴榮,一時間水西土司風(fēng)光無限,撈到不少實在的好處。而王守仁沒從這件事上得到一兩銀子的好處,仍然待在龍場驛當(dāng)他那個無品無級的小小驛丞,要說有所收獲,大概就是又一次成功地“克己復(fù)禮”,克住了土司的私心,維護了烏江兩岸的百姓,僅此而已。

今天距離大羊場上那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過去五百年了,如果你到了貴州省修文縣——也就是明朝龍場驛的所在地,問問當(dāng)?shù)厝耍赫l是安貴榮,誰是宋然?一萬人里也不會有一個知道的??扇绻銌枴巴蹶柮鳌?,當(dāng)?shù)匕傩沾蠖歼€記得他。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正德五年三月,王守仁在龍場驛的三年貶謫之期已滿,依例被朝廷重新起用,委任為廬陵縣的縣令。從此離開偏遠荒涼的龍場,重新踏入艱險的仕途。

王守仁二十七歲考中進士,到被貶為驛丞的那年,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七年京官。但那時的王守仁還沒有接觸過良知之學(xué),不懂“仁者愛人”的意義,只是一個把做官當(dāng)成兒戲的紈绔子弟??墒墙?jīng)歷龍場悟道之后的王守仁已經(jīng)找到了人性中的自我,悟透了內(nèi)心深處的良知,再次出來為官,他的心態(tài)與早先截然不同了。早在赴任之前他就暗下決心,一定要依著良知為百姓們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

廬陵縣隸屬于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下轄的廬陵、泰和、吉水、永豐、安福、龍泉、萬安、永新、永寧九縣中廬陵縣面積最大,人口最多,吉安知府與廬陵知縣也在同一座縣城里辦公。這樣一座在江西省內(nèi)排得上號的大縣,境內(nèi)有山有水,物產(chǎn)還算豐富,又緊鄰章江,是個貨物集散的水陸碼頭,原本算是比較富裕的,可惜天時不好,前后鬧了兩年旱災(zāi),王守仁到任這一年地方上照樣缺雨水,一進縣境,只見溪瘦塘涸,四野焦黃,田里幾乎看不見一片像樣的莊稼,穿過村鎮(zhèn)的時候每每看見成群鄉(xiāng)民呆坐在屋外,一個個面黃肌瘦,臉色陰沉,衣衫襤褸??h城里到處是沿街乞討的流民,買賣鋪戶看著也不很興旺。

聽說新任縣令已經(jīng)到任,廬陵縣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書辦陳江趕緊出來迎接,王守仁也沒歇息,先在縣衙里轉(zhuǎn)了一圈,見這廬陵縣衙破敗得很,只有大堂、二堂和東西兩列班房還算齊整,班房之側(cè)有個小小的監(jiān)獄,六七間牢房里并沒關(guān)押一個犯人。

到廬陵之前王守仁已經(jīng)跟別人打聽過,知道前任知縣名叫王關(guān),是個出了名的窩囊廢!到任三年毫無政績,后來干脆掛印辭官而去,把這個窮縣扔下不管了。現(xiàn)在看著衙門里這死氣沉沉的破爛樣兒,王守仁滿肚子都是氣,心想大明朝實在不是個東西,滿天下竟找不到一個肯為百姓辦事的好官,看來人人皆無良知。對這些沒良知的東西,王守仁也不拿他們當(dāng)人看,干脆學(xué)著孟子叫他們一聲“禽獸”罷了。

禽獸們當(dāng)官,是治不好地方的?,F(xiàn)在王守仁自己做了縣令,就下決心要認認真真給百姓們辦幾件實事,回到房里想了想,前任縣令三年不辦正事,百姓們一定有冤無處訴,看來替百姓辦實事,正該從這申冤訴苦的事上做起。于是把書辦陳江叫來,命他立刻寫一個告示貼出去,讓四鄉(xiāng)百姓凡有冤屈的,都到縣衙來告狀申訴,新任縣令一定秉公辦理。

想不到新到任的縣令不過問政務(wù),第一件事卻是打開大門接百姓的訴狀,陳江整個人都糊涂了,瞪著兩眼發(fā)了半天愣,才問:“大人的意思是要審查廬陵縣的積案嗎?若是這樣,不必發(fā)出告示,舊案的卷宗都在主簿手里,我叫他拿給大人查閱就是了?!?/p>

王守仁雖然沒做過地方官,可他以前在京城卻做了多年主事,在工部、刑部、兵部都待過,知道這些辦事的胥吏個個狡詐無比,辦正事看不見他,受賄一定有他的份兒。現(xiàn)在陳江說這種話,王守仁立刻把他當(dāng)成奸猾胥吏之類,對陳江很看不起,冷冷地說:“本官剛到廬陵,新案尚未審結(jié),查閱舊案做什么?”看陳江黏黏糊糊的勁兒,顯然是不想動彈,心里更氣,干脆說道,“告示我自己寫,你等會兒來取,明天一大早就貼出去吧?!卑殃惤虬l(fā)出去,立刻找來筆硯趴在桌上寫起告示來了。

王守仁叫百姓來申冤告狀的告示一出,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自古以來,地方官員和鄉(xiāng)下的百姓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默契,叫作“民不舉,官不究”,做縣令的沒事從不下鄉(xiāng),百姓們的事能不管就不管。想不到新來的縣令竟與眾不同,剛到任就要給百姓們主持公道,當(dāng)?shù)厝艘郧皬奈匆娺^這樣肯為民辦事的好官,又新奇又感動,一時民情如沸,整個縣城都轟動了。宋海、林嵩、陳江這幾個衙門里管事的人卻面面相覷,私底下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么。王守仁對這幾個家伙從一開始就瞧不上眼,也不理他們,只管照自己的主意辦。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早早起床吃了早飯,拿出前一天就特意壓得平展展的官袍穿起來,戴起烏紗帽,又在銅鏡前反復(fù)照看,覺得渾身上下周正威嚴(yán),端肅齊整,果然是一任縣令的儀容,為人父母的做派,有了十足的信心,這才深深吸一口氣,邁著四方步子穩(wěn)穩(wěn)走上大堂。

這時廬陵縣主簿宋海、書辦陳江早已在正堂上伺候,衙役們也提著水火棍站班已畢。

王守仁雖然初任縣令,可他任刑部主事的時候曾到淮揚、直隸一帶巡視冤獄,參與會審過幾件大案,處置過一批十惡不赦的死囚,見過世面,頗有經(jīng)驗,知道抓差辦案之時面對的都是兇邪罪人,這些人或哭、或叫、或訴冤屈,一律當(dāng)不得真。手底下辦差的衙役們又最容易受賄徇私,對這些人只能使喚,不能盡信,所以辦案官員儀態(tài)威嚴(yán)最要緊。尤其今天初次審案,從四鄉(xiāng)趕來告狀的人多,來看熱鬧的更多,要是第一天的案子審不好,就會在一縣百姓面前失了威信,于是更端起十二分的架子,擺足了官威,先把案上卷宗略翻看了一下,這才問宋海:“今天來告狀的人多嗎?”

宋海在廬陵辦事多年,跟過幾任縣太爺,什么事都經(jīng)過,可這一次新到任的縣令氣勢決心與眾不同,宋海摸不清新縣令的底,心里也不免緊張,聽王守仁問他,忙說:“外頭來告狀的人極多,一大早就收了一百多份訴狀,后頭還有來遞狀子的,我想案子接得太多也不是辦法,就叫這些人拿了號牌回家去候著,等前面的案子審結(jié)了再傳他們?!?/p>

聽了宋海的話,王守仁暗暗吃驚。

想不到廬陵縣里冤情如此之多,頭一天就有上百人來喊冤遞狀!多虧宋海有經(jīng)驗,沒把狀紙全接下來,可一百多件案子壓在這兒,王守仁這個縣令就算別的事都不做,光是審案,怕也要審上幾個月了。

可王守仁身為縣令,平時政務(wù)繁雜處處要操心,哪能諸事不管只審案子呢?

事到如今騎虎難下,無論如何還是先辦案要緊。王守仁也來不及多想,黑著一張臉問宋海:“第一樁案子告的是什么事?”

“是父親告兒子忤逆不孝?!?/p>

忤逆不孝,這可是個大罪!王守仁立刻把原告被告?zhèn)魃咸脕怼?/p>

片刻工夫,只見兩條鄉(xiāng)下漢子互相揪扯著上了公堂。一個五十歲上下頭發(fā)花白,另一個二十來歲,一路吵嚷,上了公堂還揪著不放,王守仁把驚堂木一拍,喝了一聲:“在公堂上還敢胡鬧,都把手放開!”

見縣令發(fā)威,這兩個農(nóng)民才知道害怕,趕緊放開手并排跪好。王守仁沉聲問:“你們誰是原告,誰是被告?”

那五十多歲的鄉(xiāng)農(nóng)忙說:“小人是原告。我要告這忤逆不孝的東西,竟敢公然打罵老子……”

一聽這話,王守仁頓時變了臉色。還不等他說話,那年輕人已經(jīng)高叫道:“大老爺明察,我爹平日好賭錢,每天都往賭場里鉆,家里的錢都讓他輸光了,這次竟把耕田的牛也輸給別人了!我一氣之下去找他說理,哪知我爹根本不講理,拿起橛把子就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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