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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岳:寫小說和哲學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解開謎題的心態(tài)

野生作家訪談錄:我們在寫作現場 作者:界面文化 著


2 朱岳:寫小說和哲學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解開謎題的心態(tài)

采寫 武靖雅

1977年生于北京,A型血,射手座。畢業(yè)后先做律師,后轉行從事編輯。曾出版短篇小說集《蒙著眼睛的旅行者》《睡覺大師》《說部之亂》等。

朱岳的采訪被他安排在上班時間,因為下班后和雙休日他都要看小孩,他翹了兩個小時的班,找了他所在出版社的一個會議室聊天。其間照例,攝影師要給采訪對象拍照,這對朱岳來說可能過于正經。

朱岳被指揮到窗前,一本正經地看向窗外,手有點不知道往哪兒放,先抱在胸前,又垂下來,一手搭在另一只胳膊上。攝影師“咔嚓咔嚓”,朱岳突然渾身一耷拉,笑了:“我繃不住了?!薄胺潘桑潘??!睌z影師說。朱岳繼續(xù)擺好姿勢,又偷偷說了一句:“跟打針似的?!闭掌ǜ?,朱岳表情有點僵硬,一手抱著胳膊,后移的發(fā)際線顯得額頭很亮,面前窗臺上有一盆綠植,朱岳看著前方,不知是在思考植物,還是在思考窗外的遠方。

哲學家:我怎么能證明我死以后世界還依然存在?

在寫小說之前,朱岳的志向是寫一本哲學著作。

朱岳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天在自己家樓下的小花園散步,突然被一個念頭懾住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感覺?我怎么能證明我死以后,世界還依然存在?”那時的朱岳甚至還表達不清,那是一種很朦朧的唯我論的思考,但這個問題從此沒有離開過他的腦子?!拔蚁耄S便一個哲學問題也夠我消磨掉余生的時間,實在是茫無頭緒的一團亂麻?!?/p>

十幾歲的朱岳有些早熟?!霸谑畾q或十歲之前我就是個小老頭兒了,”朱岳在豆瓣日記上這樣寫,“童年乃至學生時代對我一點吸引力也沒有,這大概是因為那時候我就經歷了一些殘酷的事”。

小學的時候,朱岳總是受到一位語文老師的嘲諷,這位老師還引導全班同學嘲笑他,每次語文老師叫朱岳起來回答問題,總能逗得全班同學大笑不止?!拔蚁脒@和我說話沒有重音有關,但無論我怎么注意,總是無法獲得重音?!?/p>

初中時,朱岳上的是一個校園暴力比較嚴重的學校。而他跑步和做操的姿勢還有些滑稽,他在初中畫過一個系列漫畫,叫“羅圈腿與肚臍眼”,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和一個外號“肚臍眼”的同學。后來他才知道,跑步滑稽是因為小時候打青霉素打出來一種叫做“臀大肌攣縮”的毛病。

上大學的時候,朱岳對人生還沒有什么規(guī)劃,父親覺得讀法律對未來的出路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于是朱岳讀了政法系。不過大學期間他開始“不務正業(yè)”,把時間都花在了讀哲學書和思考哲學問題上。畢業(yè)時,朱岳面臨著兩個選擇,去學校當政治老師或者做一名律師?!皩嵲谑遣幌虢陶??!庇谑侵煸廊L試考取律師資格證,第一次沒考上,他回家專門復習了一年,第二次,考上了。

朱岳所做的律師稱為“包律師”,什么五花八門的案件都做。這段經歷給朱岳的感覺跟卡夫卡筆下的世界簡直一樣?!熬蜁X得卡夫卡那些小說是非常寫實的,你覺得很荒誕或者光怪陸離,但其實那些就是處理具體案子過程中直接的體驗。”他去接待信訪,覺得自己仿佛就是《城堡》里的人物。律師的工作讓朱岳很煩,很焦慮,“沒有一件事是高興的”。后來他就不再接活兒,想來律師事務所也已經把他的職務注銷了。

在卡夫卡式的現實中,朱岳對哲學的欲望有增無減。2002年,25歲的朱岳經親戚介紹,揣著自己一份類似哲學論文的作品去拜訪社科院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是國內分析哲學的前沿人物,而分析哲學是朱岳最感興趣的哲學領域。見到朱岳后,這位老師就說:“我已經不帶研究生了,如果你想考研究生,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老師?!敝煸勒f:“我沒打算考研究生,就是想跟您討論來了?!敝煸涝诶蠋熂遗c他爭論了一個上午的哲學問題,老師工作繁忙,身體也不太好,最后給朱岳建議,“你可以到網上去跟人討論”。

求教無門,朱岳只好去網上尋找,他在網上搜各種哲學論壇,上面的內容大多是正兒八經的“民哲”?!斑@方面愛好的人很多都是半瘋似的,自己自創(chuàng)體系,然后就發(fā)現了一堆特別古怪的理論”,朱岳倍感失望,但還是在一個叫“哲學人生”的論壇里發(fā)帖,問有沒有人懂分析哲學。有人回帖說,“黑藍文學網”有個“辨析版”,那兒有人懂分析哲學。黑藍其實是個文學論壇,里面大部分是寫小說和寫詩的人,只是專門開出了一個小的版塊討論哲學,朱岳在那里遇到了幾位同樣對哲學認真而充滿熱忱的朋友,他們在討論中動輒爭得面紅耳赤,但也樂在其中。

黑藍文學畢竟還是搞文藝的,朱岳和幾個朋友覺得還是和那里的文藝青年區(qū)別開來為好,于是他們自己成立了一個叫做“哲學合作社”的論壇。論壇一開始本著兼容并包的原則,但做著做著,分析哲學就成了主要內容。朱岳說,這是因為分析哲學更強調論證、邏輯技巧和思想的清晰,拒斥胡言亂語、故弄玄虛?!案鶕议L期觀察,在網上(且僅在網上)討論哲學的人里,推崇分析哲學的人中頭腦混亂、容易激動的較少;推崇歐陸哲學或中國哲學的人中頭腦混亂、容易激動的較多?!敝煸涝谖恼吕飳懙馈?/p>

不久,論壇里的帖子被中山大學、武漢大學等不少高校哲學系的教授注意到,哲學合作社的討論有了質的提升。朱岳自己的探索也取得了進展,他完成了一篇長論文《哲學隨想錄》,被收入了由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主辦,程廣云、夏年喜主編的學術叢刊《多元·2010分析哲學卷》里。

但在這之后,朱岳放棄了寫哲學著作的理想。“寫完《哲學隨想錄》,感覺自己想說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沒有繼續(xù)寫下去的想法了?!薄岸蚁裎疫@種沒有什么理論背景,也不是學術性的,完全是個人愛好的人很少,你寫的基本沒人看,能看懂的人可能不會去看,因為他們都是學術路子的人嘛,會看到的人可能也看不懂?!?004年,朱岳轉而寫起了小說。

小說家:在經世與娛樂之外,還有一種單純?yōu)榱藢徝赖奈膶W

朱岳開始寫小說“主要是覺得好玩”,在黑藍文學上,朱岳認識了不少寫小說的朋友。放棄寫哲學著作后,朱岳“集中起的腦力就像一支失去目標的大軍無處發(fā)泄”,于是轉移到了小說上?!靶≌f和哲學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解開謎題的心態(tài),這個謎題有時候令我十分不安,就像有時候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將死亡時產生的那種不安?!?/p>

在和朱岳有關的營銷語中,他常常被稱為“中國的博爾赫斯”,博爾赫斯的確直接刺激了他寫小說。剛上大學時,朱岳跟著一個總給他講文學和哲學的“奇怪”的高中同學去買了一套博爾赫斯全集,剛讀到博爾赫斯時,朱岳驚訝極了,“分不清博爾赫斯寫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覺得可以從博爾赫斯那里學習的東西很多,包括“不說廢話,不迷信,直接的現實主義,以及打破文本的界限:寫的好像是說明文,實際上是個故事,寫的詩可能是小說,寫的小說也可能是詩”。

朱岳正式寫的第一篇小說是《壘技》,靈感來源于一種尋找平衡點的微妙感覺。小說介紹“壘技”這一技藝,使用了百科全書詞條式的文體,結構上模仿了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F在在網上搜“壘技”,你會發(fā)現它已經成為百度百科的一個詞條:“壘技是一種專門的技巧,它既不是雜技,也不是魔術。一般人幾乎無法理解它的意義,但人們對它并不十分陌生。在沒事的時候,常有人把撲克牌、硬幣、小酒杯這類物件搭起來,這其實就是壘技的民間形態(tài)?!边@是朱岳的原話,在這條定義下面,有技藝特色、歷史沿革、理論與實踐現狀、壘技的精神主旨幾部分,內容就相當于把朱岳的這篇小說拆解?!皦炯肌钡臍v史被當作真實存在過,大多數人不知道這只是一個小說家的虛構。后來朱岳又用類似的文體寫了《睡覺大師》《迷宮制造大師》等小說,介紹了睡覺、迷宮制造等種種技藝,以及一些并沒有存在過的人物的生平和歷史。

離開律師事務所后,朱岳去了《博覽群書》雜志面試,雜志社要求交幾篇能證明自己文字能力的東西,朱岳就交了幾篇自己寫的小說上去。編輯部主任一看到就很喜歡,于是朱岳進入雜志社成了一名編輯?!恫┯[群書》是20世紀80年代影響較大的讀書刊物,但在朱岳到來的時候,國內的讀書類雜志已經普遍變得不景氣,銷量很低。雜志沒有市場,只靠主編拉贊助維持。體會了兩年紙質雜志的艱難,朱岳再次選擇了離開。

雜志社的工作不用坐班,朱岳每天就一個人在家里對著電腦看稿,總覺得陰氣重重??赡芤驗殚L期一個人在家宅著,身體變虛,精神也會衰弱,朱岳變得疑神疑鬼的,好像老覺得周圍有許多陰魂飄蕩。朱岳一跟別人說起這個,對方就會給他講鬼故事,聽越多鬼故事,他就越是疑神疑鬼。后來他堅信,只有特別自律、勤奮的人才適合不坐班的工作,但純文學作者通常不屬于此類。

朱岳理想中的工作,首先得適合社交恐懼癥患者,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也不用太操心;其次還得有強制性,讓人能過上規(guī)律的生活;另外它還應該跟書有關,圖書編輯或許是最符合條件的工作。從雜志社出來,朱岳就去圖書公司做了編輯,先去啟真館,然后又到新經典,到楚塵文化,到當當,然后是后浪。朱岳輾轉了一家又一家圖書公司,但工作性質到現在幾乎都沒有變。

另外一個始終沒有變的是,朱岳依然在執(zhí)著地思考著終極問題,盡管他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找到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要想。“就像機器人下棋已經超越了人類,但是人類還是要下棋;就像一篇叫《銀河系漫游指南》的科幻小說,告訴你終極答案是42,但你還是要思考為什么是42。最后我覺得我是不由自主地想,可能就是為了消磨時間,想這種問題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跟玩游戲一樣。”朱岳有一段時間想出了強迫癥,門上鎖后他得反復檢查,聽到別人隨便說一句話,他一定要把這句話想成有開頭有結尾、邏輯完全通順的一句話,遇到各種與邏輯有關的問題他都會陷進去不停地琢磨,后來強迫癥是通過跑步治好的。

朱岳在小說里展現了驚人的腦洞,用他的詞來說,每一篇都是一只“怪異生物”。他管自己的小說叫“文學幻想小說”,在這里,文學之于小說,就好像“科學幻想小說”里科學之于小說。他用了維特根斯坦“生活形式”這個概念,“你如果篡改一下生活形式,這個世界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朱岳的小說幾乎每一篇都會設定一個新的有些怪異的世界,比如《原路追蹤》,在這個世界里只有一種植物——仙人掌,只有兩種動物——灰熊和兔子,而你是一個刀客,唯一讓你戰(zhàn)斗力變強的方法,就是閱讀文學作品。在《說部之亂》中,一種叫做“羅曼司癥”的病席卷了世界,患者的意識被不同的小說入侵,陷入夢游狀態(tài)。而在《星際遠征》中,幾個地球人去遠征某顆星球,抵達后發(fā)現那兒是某個星球設的老年人活動站,老外星人把星球讓給地球人接管,唯一的請求是逢年過節(jié)給埋在那里的老外星人燒點紙……

朱岳的小說往往會違背慣常的敘述規(guī)則,往往在傳統小說該高潮的地方,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該情節(jié)轉折的地方,沒有轉折。在《蒙著眼睛的旅行者》中有一篇《后記》,講到朱岳偶然在一家小書店看到一本名為《虛構與生活形式》的書,其中作者總結了33個公式,并且聲稱任何短篇小說都可以根據這些公式構造出來,朱岳買下這本書,從一開始就想超越這些公式。當然這本書是朱岳虛構的,《后記》也許只是一篇叫《后記》的小說。不過朱岳確實試圖超越敘述規(guī)則:“我反正特別不喜歡那種套路式的橋段,如果你都是按照已經總結好了的各種規(guī)律寫,也沒有什么意思?!?/p>

在幾年前的一個采訪中,朱岳曾經說過,自己寫作“是為了擺脫絕望”。在一些小說中,確實彌漫著一種絕望和悲劇氛圍。有一篇《我可憐的女朋友》,“我”去探望病房里的女朋友,女朋友“還剩下23根頭發(fā)”,“手指被切除了,醫(yī)生給她安上了10根面條”,“我摟住她枯柴般的身子,請求她不要激動,否則,連接她上下肢體的曲別針會變形的”,“我”和女朋友的蚯蚓被賣了,蛾子飛走了,最后“我”走出病房去為女朋友摘一朵玫瑰,只找到狗尾巴草。朱岳說,這篇小說他寫得痛哭流涕,盡管“這些情感表達得挺怪異”。

2006年,朱岳28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蒙著眼睛的旅行者》,在個人簡介中,他是“一個像他書中大多數人物那樣在現實世界中磕磕絆絆,成天在床上靠編造私人紙牌故事打發(fā)不快心情的人”。2010年,他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睡覺大師》,作家苗煒在一篇文章里講道,出版社的編輯曾找兩位著名小說家為這本書寫推薦語,得到的答復都是拒絕,其中一個問,這個叫“朱岳”的是不是神經不太正常?

2015年出版的《說部之亂》顯得更加精簡、準確,朱岳覺得,“在語言上它自覺度更高,已經有點章法了”。他在后記里給自己的小說做了一些附注,也作為給比他年輕的寫作者的一些建議,其中包括:“在經世與娛樂之外,還有一種單純?yōu)榱藢徝赖奈膶W,它比娛樂文學嚴肅,但不像經世文學那樣有著特別的目的性?!薄皩懺娛侵圃煲粋€語言里的詩性事件,小說卻是對詩性事件的模擬。”“無緣由的世界是神秘的,因其神秘而耐人尋味?!币约啊皩懽鞯淖钪匾姆椒ㄖ痪褪堑?,這一方法運用起來有相當的難度。”

朱岳這三本短篇小說集,加起來不到三十萬字,花了十年的時間,他似乎的確是個低產的作家。但是他付出了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從來沒停止過,就是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他的腦子里不斷冒出各種新的想法,等到某個想法成型,就坐下開始動筆。但是朱岳寫小說是越寫越少,一篇小說可能一開始寫了五萬字,最后改成了五千字,開始五千字,最后可能只剩下了五百字?!澳憧吹降哪敲匆恍《卧?,覺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實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很奇怪,最后我可能覺得那個最隨意最短暫的形式是最好的?!?/p>

除了出版,朱岳的書在豆瓣閱讀上也有售,有時豆瓣閱讀會給他發(fā)通知:“親愛的朱岳,你的作品正在豆瓣閱讀出售。從12月1日到12月31日,作品總共銷售8.00元……稅后收益為7.56元……”“這似乎是一筆不錯的穩(wěn)定收益?!敝煸勒f。不過他還是收獲了不少粉絲,在《蒙著眼睛的旅行者》再版序言中他對讀者寫道:“感謝你們以一種善意的眼光看待這些不成熟的、多少有些古怪的作品,是你們使我不再是一個孤獨、可悲、一無是處的人。”

編輯:如果我有一大筆錢,就成立一個“純文學作者職業(yè)介紹所”

朱岳兩三個月前來到后浪圖書公司工作,之前他是后浪的作者。后浪的辦公地點在南鑼鼓巷對面一個小胡同里,車不怎么進得來,人也很少。那棟樓掛的牌子是“北京市冶金設備自動化研究所”,不知道為什么后浪沒有做一個自己的標識。朱岳在一個大辦公室里一個挨一個的座位中間有一個自己的工位,每天在這里看稿、聯系作者、簽合同。

跟和朱岳同在文學部的同事聊起朱岳,同事管他叫“會長”?!笆裁磿L?”“禿頂會呀!”因為朱岳在豆瓣上成立了一個叫“禿頂會”的小組,自稱“禿頂會圓首”,廣發(fā)豆郵邀請已經禿了或者未來將禿的親朋好友加入。“禿頂會”的宗旨是“照亮世界,最重要的是禿頂們開開心心”,目前有3027名成員。前幾天朱岳穿著一件自己畫的禿頂會會服來上班,同事們紛紛要求團購,不過朱岳還在猶豫。

“除了禿頂,還能講點兒關于朱岳的別的么……比如,他真的有社交恐懼癥么……”“我覺得他不社交恐懼啊?!边@位同事表示,“平時我們部門有一半話都是他說的?!痹谕驴磥?,平時,朱岳就是一個腦洞特別多的人,隨時會把腦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兒說出來,比如他會用《推背圖》來解說當今天下局勢;拿同事的屬相研究三合局;在維特根斯坦生日那天,朱岳提議大家一起去吃烤鴨慶祝。

不過朱岳在工作上很能發(fā)揮優(yōu)勢?!八男蕬摫任覀兏撸锤遄铀⑺⑺⒕涂赐炅??!币惶鞎泻脦讍萎敭攣嗰R遜的快遞送到辦公室,都是朱岳買的書,“我買的書夠看好幾輩子了”。朱岳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書,在豆瓣上還成立了一個小組叫“零想讀”,專門推薦“想讀”為零或幾乎為零的書。工作時提到一些冷門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的書,很多朱岳都知道。一個漫畫部的同事講,當她們要做的漫畫書涉及到文學的內容,一般會去問朱岳?!八麜峁┮恍┎皇琴Y深文學粉想不到的資訊,比方說我們出了一本杰克·倫敦的原著改編的漫畫《生活》,就問他怎么給這本書宣傳,然后他就說村上春樹和那個誰誰誰、誰誰誰,曾經在自己的小說里引用過《生活》?!?/p>

在后浪的一間小會客室里采訪時,朱岳并沒有表現出他在同事口中話多的一面。他比較端正地兩腿叉開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腿上?!拔也荒苈N二郎腿,臀大肌攣縮。”他笑著說。他講自己的時候說得比較簡練,但一不小心涉及到哲學,就突然收不住閘:

“維特根斯坦,我剛才不是說做過他的傳嗎……就像一個人說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其實都是他想象的,其實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并不是你有經驗才去解釋,而是你已經有了一個解釋,才能有一個經驗的東西……其實人是沒有一個純粹感覺的,你看到一個東西已經在解讀它了,你看到這個杯子的時候已經在看見一個杯子……胡塞爾……他太那個了,繞來繞去,我覺得他一個基本點可能就不太對……胡塞爾又影響了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又影響了薩特,還有一個叫科耶夫的,然后巴塔耶,拉康……這是歐陸傳統……英美它是另外一個傳統,就是分析哲學傳統……”

最近朱岳對死亡的問題十分著迷,“可能天天都在想,昨天晚上還在想”。他眼神游離地講起來:“我現在對佛教的斷滅相特別特別著迷,可能要墜入邪道了,我每天都在想斷滅相,就是人一沒了,什么都沒有,你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和你沒什么太大關系,雖然你活著時候好像很有主人公的感覺?!?/p>

如今朱岳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有了小孩之后他基本上沒什么時間寫東西了,他每天坐地鐵上下班,在地鐵上看書,回家陪小孩玩。他寫小說是很慢的,一個幾千字的小說,他要寫兩個月?!坝袥]有希望能不干別的,把時間都用來寫作?”“有時有過,不過這也屬于要不斷舍棄的?!?/p>

《說部之亂》后記里朱岳寫道:“在我看來,重要的是通過寫作能舍棄什么,而非得到些什么?!薄吧釛壥裁茨??”“舍棄一些妄念吧?!币郧八浵M脤懽鱽碇委熃^望,但后來他發(fā)現絕望不是最糟糕的,“妄念”才是最糟糕的。“一開始寫作的時候你會希望得到什么,你肯定希望要得到肯定,你想得到意義,你想得到價值,想擺脫絕望,但是后來覺得,這些其實都是很虛妄的東西?!?/p>

朱岳最近也在策劃一套挖掘主流視野外的獨立作家的書?!拔疫€是想多做點什么的?!敝煸篮攘艘豢谒苷J真地說。他曾經寫過一份模擬的自我采訪,其中有一個問題,提問者問,如果你意外發(fā)現了古代海盜藏匿的寶藏,有了大筆金錢,你想為中國文學做點什么嗎?

朱岳回答:“作為一個圖書編輯,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文明國度,純文學的處境比較艱難。我們的社會大概有三種主要力量,體制、市場和圈子。而純文學,從它的“純”來看,總是要相對獨立于這三者。我不相信現代社會中一個作者還可以絕對獨立于它們,但仍有可能不完全依附于它們。這種獨立性的代價就是吃不開、出不了頭等等。那么既然我已經有了大把金錢,是不是該幫助一下純文學作家們呢?我想如果我直接給他們打錢,他們就會依附于我,討好那些我所雇用的評審委員。

“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作者們不必靠寫作為生,他們可以找一個工作,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作。所以我會投資創(chuàng)辦一個‘純文學作者職業(yè)介紹所’,向他們介紹一些不是太忙、不用加班、不用擔負太大責任的工作,工作地點最好在家附近,收入中等。我可能還會給聘用純文學作者的企業(yè)一筆補貼,獎勵它們?yōu)槲膶W事業(yè)所做的貢獻?!?/p>

“是的,作家就應該做一些晃晃悠悠的工作?!碧崞疬@件事的時候朱岳笑著說。

同題問答

界面文化:你最欣賞的外國作家是誰?

朱岳:卡夫卡,我覺得他肯定是第一,一般現代文學中這沒有什么爭議。我喜歡卡夫卡的現代性,一是對他那種想象的力量很佩服,二是因為我和他有共同的法律背景,我很能理解他寫的東西。

界面文化:你最欣賞的中國作家是誰?

朱岳:孫甘露吧。他寫的小說其實不多,就是短篇小說也是很有限的,還有一個不算太厚的長篇小說,他后來好像又寫過兩三篇小說,但是都不是早期的那種風格,沒有那種強度。首先他的語言我覺得比同時期的那些人好。我沒讀過余華,但是我覺得孫甘露比馬原和格非的語言要純凈,而且他的想象也很自由,也沒有多余的東西。他后來不寫了,也挺牛的,他可能寫不出更好的東西也就不寫了,能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

界面文化:你的社交圈里是否有許多作家朋友,或者是否認為寫作應該進入某個圈子?

朱岳:我可能只和少數的一些朋友有很松散的聯系,但是大部分都是我作為編輯,人家作為作者的那么一種方式。以前可能有過,討論討論怎么寫,但現在沒有了。我覺得有些圈里的人成天都在一起泡酒館,好像生活都在一起,我覺得這樣太容易導致這些人相似。維特根斯坦有個概念,叫“家族相似性”,這些人就有點家族相似性。

界面文化:你寫作的習慣是什么?是否會在固定時間寫作?

朱岳:我現在沒時間寫作了,因為現在小孩特小,才一歲,回家就帶孩子,然后上班還要坐班,所以基本沒時間了,等小孩大點的時候再說。以前基本就是周末寫得最多,或者節(jié)假日能給我點時間。當律師的時候是挺有時間的,也不用坐班,但是那時候沒有有意識地去一篇一篇寫,完全是寫著玩。坐班以后基本就沒有什么時間了,下班之后精疲力盡,我也不是熬夜的那種人。

我還是挺有規(guī)律的,但是這是一個內在規(guī)律,比如幾個月能得到大概五六個想法,我就有五六個、五六個的這種小的想法在腦子里,然后我就看那個想法能不能慢慢形成一個小說,有的時候可能我覺得形成了要寫了,但一下筆,發(fā)現不是那么回事,就放棄了,然后再換一個,可能就寫出來了。

界面文化:除了寫作和閱讀,你還有什么愛好?

朱岳:沒有任何愛好,上豆瓣吧。上豆瓣、買書。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影視和文學的關系?

朱岳:我覺得好的電影有敘事,那種敘事感和小說很接近。不過現在小說它也有很獨立的東西,小說是一個人的意志,和一群人的集體意志不太一樣。我也做過編劇,特別痛苦,就是你提一個想法,人家給你否定了,你提想法越多最后你變成活靶子了,被一群人否定。

界面文化:我們談論一部小說,會說到語言、結構、節(jié)奏、故事等等,對你來說,你最在意小說的哪個環(huán)節(jié)或部分?

朱岳:故事。我覺得故事就是一個礦石或者是一個玉石,其他的都是在雕琢這個東西,敘事和語言最后都是由故事來決定的,而且只要故事好,語言敘事再怎么差,只要別太烏七八糟的,就基本不會把這個故事給講壞了,即使只用三句話五句話講這個故事,它也照樣是一個故事。

界面文化:寫作的時候你會想著讀者嗎?

朱岳:好像不會,因為我寫的時候很緊張,渾身抽搐跟半身不遂似的,基本想不到其他的事,周圍有人說話都會非常憤怒。后來我老婆經常故意在我寫作的時候惹我,把我給練好了。

我主要的憂慮不是讀者接受不接受,我最焦慮的是以前有人寫過類似的東西,或者是我的朋友有類似的想法,但是還沒寫。他告訴我“朱岳我要寫一個什么東西”,我一看正好寫過這么一篇,我就不想要這個了,就是這種焦慮。

界面文化:作家是否要關注政治和公共性話題?并且有義務將這種關注反映到作品里?

朱岳:我覺得沒有義務而且不應該。我只是作為一個老百姓去關注而不是作為一個作者去關注。但是這個問題也是很有爭議的,有人說你不關注政治,政治肯定是會來關注你的,寫作之所以要關注政治,就是為了讓政治不關注你,因為你不去管它,它都會來給你加各種東西。這個也有道理,所以我也不是那么絕對,只是我自己起碼現在沒有。我覺得應該盡可能純粹一點,因為中國人最大問題就是各種事不往純粹里搞,該弄這個的人他想那個,拍電影的人不想電影,想好多經濟的事,寫小說的人不好好寫,想好多社會問題,搞政治的人去想怎么賺錢。如果大家都想自己該想的弄自己該弄的,那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狀態(tài),維特根斯坦說提高自己是提高社會的唯一手段,大概就是這意思。一群齷齪的人成天批判這個罵那個的,其實自己就是那樣的一群人。

界面文化:你覺得未來小說讀者是更多還是更少?

朱岳:我覺得看類型,讀我這種小說的人真是很難增加,但是說減少我也不知道,可能還是會增加,因為我覺得現在90后的素質還是挺高的,我接觸過的90后很多是很有想法的。

界面文化:你是否認為作家與評論家應該保持距離?

朱岳:應該保持距離,最好是作者別自己評論自己。因為現在當假理論家非常容易,誰都能說出一套一套的,但是如果從分析哲學上講都是胡說八道。分析哲學首先分析什么是“美”,它是不是有一個標準,你說一幅畫真美,就是一個感嘆,美并不是直接對應著一幅畫上的一個性質,但是它又不是完全沒標準的,不是隨便一個什么東西都可以說美,當然這個標準確實又不是一個很固定的標準,如果有一個固定的標準,比如什么黃金比例,這樣其實就僵化了,看任何畫你都不先說美不美,而是先看是不是符合黃金比例,這也脫離了美的實際用法。所以這在分析哲學里也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我覺得這些最基本的問題可能很多評論家都沒有想過,然后就上來開始說,套一堆理論,拉康怎么說,德里達怎么說,??略趺凑f,那些理論已經是很玄乎的東西,他們的研究肯定也是有限的,然后說一大堆,雖然有時候也有啟發(fā)性。

我很少看評論家的評論,因為我自己要寫的話,我可能比他們寫得好,這真的不是吹牛。但是我覺得寫小說的人最好別寫評論,寫評論很容易變成自我辯護,我有一個朋友也是搞哲學的,也寫小說,他的小說誰都不接受,寫得太怪了,然后他就有自己的一套評論方式,他的評論寫得非常好,但是我老覺得那樣你就等于自己屏蔽了好多東西。

界面文化:你在寫作這條路上對自己的未來期許是什么?

朱岳:我還是希望能有變化,因為我現在寫的東西就是盡量擺脫套路化的東西,想寫點有另外一種感覺的東西,首先就是放棄以前的很多東西,感覺以前寫過這類的就盡量不去想,所以會越來越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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