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遭遇偶像：大墮局

可是沒想到，一年之后，母親去世，薛濤忽然拋棄了自己這份堅持著的矜持，正式入籍做了官妓！

這樣的神轉(zhuǎn)折是需要理由的，這個理由，起源于一個男人。

一個叫韋皋的男人。

“時韋中令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賦詩，僚佐多士為之改觀?！彼氖⒚麄鞯搅税褪袷赘蘸盏拇髮④婍f皋邀她入府。宴席之上，她才驚四座。在唐律里，公開戲弄良家婦女是重罪，薛濤的身份還是良家，節(jié)度使府自然不能鬧這種黃色笑話。

所以，這位巴蜀最高行政長官、西南霸主、一世梟雄，目光爍爍地盯著小姑娘，和藹可親地問：“你愿常留府內(nèi)（做官妓）嗎？”

薛濤遲疑了。

官妓可不是好當(dāng)?shù)摹?/p>

在唐代，只有犯了罪的官宦人家的女兒才會逼不得已走這路。因為她們由當(dāng)?shù)亻L官直接掌握，沒有人身自由，集中在樂營管理，不能隨便出走，由朝廷發(fā)工資，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付官差，每當(dāng)有宴會舉行，她們需要去獻(xiàn)藝，陪酒，偶爾也會侍夜，但不能隨意接客。她們是物品，是奴才，身份比奴婢更卑賤。

那么，薛濤，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眉州社交名媛，小有積蓄，詩名遠(yuǎn)播，怎么能突然變成一名官妓呢？

因為眼前這個男人……

魅力太大了。

韋皋雖然在后世并不太知名，可是在唐代，他卻是赫赫有名，乃一等一的大英雄。

首先顏值過關(guān)。

高門出身，做挽郎入仕。按照唐朝規(guī)定，做皇帝出喪的挽郎，必須是高門子弟中的“俊彥”。因此，可以肯定的是，韋皋年輕時一定是個帥哥。

其次，品格出眾，忠君愛國。

唐朝中期發(fā)生“涇師之變”，正在隴州留置的他，恰逢隴州將領(lǐng)牛云光想造反，準(zhǔn)備帶領(lǐng)軍隊投降朱泚，還威逼他一起干。他表面應(yīng)承，第二天舉行宴會，灌醉了幾個主要叛將，捆起來斬首，并與諸軍士發(fā)誓效忠李唐王朝，“協(xié)力一心，以誅元惡，有渝此盟，神其殛之”。逃到奉天的德宗一聽，心里非常感動，立馬遙傳圣旨，給他封了個“左金吾衛(wèi)將軍”的頭銜。韋皋連升四級，名震天下。

德宗回到長安后，感念他的忠心，派他鎮(zhèn)守劍南西川。

最后，才能縱橫天下，收服西南。

西南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唐玄宗時，曾派十八萬精兵與南詔作戰(zhàn)，并且?guī)状尉芙^南詔的求和，似乎立誓要把南詔拿下，結(jié)果在南詔與吐蕃的聯(lián)合抵抗中全軍覆沒，幾十萬唐兵死在水里，連主帥都不能幸免。明代邊將鄧子龍曾到此憑吊，留下一首《題下關(guān)萬人?！返钠哐越^句，詩云：“唐將南征以捷聞，誰憐枯骨臥黃昏，唯有蒼山公道雪，年年披白吊忠魂?！倍藭r，大唐王朝剛剛又經(jīng)歷了一次陣痛，吐蕃虎視眈眈，南詔鐵板一塊。此時的韋皋三十多歲，風(fēng)華正茂且雄心萬丈。

唐人的氣魄，常常是豁達(dá)張揚(yáng)的，晉朝人要求達(dá)到生命的最大自由，而唐人往往期冀生命的最大密度——初唐時期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都不甘寂寞，愿意“我以我血薦軒轅”，跑到前線效忠沙場。因此南詔求和，唐玄宗并不同意，要以“完全占有”的姿態(tài)壓倒性征服這個外族。李唐王朝有這樣的野心，也有這樣的氣魄。

但是安史之亂后，王朝在下沉，征服邊疆的野心，也淡了下來，雖然依然是張揚(yáng)的，但是不再有勃勃生機(jī)，而是多了些王朝中年的沉穩(wěn)。因此，在處理西南問題上，韋皋改變了唐玄宗的那種絕對性政策，而是又打又拉，從中挑撥，周轉(zhuǎn)中和。

比如南詔是吐蕃的盟國，他就拉攏南詔，在一次唐蕃之戰(zhàn)里，給南詔的密信也順便送給吐蕃一封。吐蕃以為南詔已經(jīng)背盟，轉(zhuǎn)而派軍提防南詔，結(jié)果南詔王大怒，兩國同盟破裂。

此后大戰(zhàn)，因為南詔的反戈，都是以唐軍取得壓倒性勝利為結(jié)果。

此前吐蕃因為游牧出身，向來能征慣戰(zhàn)，與唐軍的戰(zhàn)役也一直勝多敗少，但是這一次，卻被韋皋壓得死死的。唐朝在西南的局勢，終于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

戰(zhàn)功，是一個軍人最高的榮譽(yù)，書生出身的韋皋，因為“涇師之變”橫空出世，又因平定西南而名震天下。從戰(zhàn)勝了可怕的吐蕃開始，韋皋就成了少年們的夢，一個標(biāo)志著最高價值和最高榮譽(yù)的英雄夢。

另外，韋皋還有別的本事：

會作詩：“雨霽天池生意足，花間誰詠采蓮曲。舟浮十里芰荷香，歌發(fā)一聲山水綠”；

懂音律：改編《南詔奉圣樂》，在長安德麟殿上獻(xiàn)演，轟動一時；

人緣好：“厚給賜以撫士卒。士卒婚嫁死喪，皆供其資費(fèi)，以是得久安其位而士卒樂為之用”，愛才如命。

一個男人，文武全才，安邦定國，簡直是完美版的“國民男神”。

小薛濤在閨中就聽過這位“國民男神”的傳奇，做夢也沒想到會跟偶像有交集?？蛇@一次，男神不但出現(xiàn)在她眼前，還告訴她，他很欣賞她的才華，向她提出了加入自己幕府的要求。

她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呢？

我想，當(dāng)時的薛濤，是激動的。畢竟眼前之人跟其他那些眉州官員不一樣，他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大人物意味著一個更寬闊的世界、更高的臺階，自己跟著他邁過去，人生就踏入了一個新的境地……

可是為什么是官妓呢？

薛濤心里很為難，男神到底把自己當(dāng)什么啊？

當(dāng)什么？

網(wǎng)友子非魚認(rèn)為，韋皋對薛濤是“一種真正符合儒家君子之道的敦厚感情”，欣賞，愛慕，珍惜，然后止于“君子非禮”。

以薛濤為主的傳記《大唐孔雀》里，則將二人的關(guān)系定義為大叔與蘿莉的老少戀，并認(rèn)為韋皋之所以要以召薛濤入樂籍的方法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而不是一步到位娶了她，是因為“唐時士人結(jié)婚看重女方門第”。

可惜現(xiàn)實殘酷得要命。

你會不會把心愛的女人送去當(dāng)妓女？哪怕是賣藝不賣身？

韋皋又不是變態(tài)。

況且，民間傳說里，這位英雄也是多情種子。韋皋發(fā)跡前曾流落江夏，住在一個姜姓士紳家。姜家一個叫作玉簫的婢女看中韋皋，對他魂牽夢繞，非君不嫁。韋皋臨別前留給玉簫一個玉指環(huán)做信物，告訴玉簫等他至多七年，便回來迎娶她。結(jié)果過了八年，韋皋也不見人影，玉簫因此憔悴而死。姜家感念玉簫的一片癡情，將那枚玉指環(huán)戴在玉簫的中指一同葬了。二十年后，韋皋功成名就，突然在一個宴會上看到了一個未破瓜的歌伎，長得像極了二十年前的玉簫，并且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個肉環(huán)隱隱突起，恰似一枚指環(huán)。韋皋認(rèn)為此玉簫正是彼玉簫的轉(zhuǎn)世，立刻將她納為妾室，藏在深宅后院，沒有拿出來給別的男人賞玩。

在這位英雄的心里，女人與事業(yè)比起來，輕重有別，甚至是云泥之別。而且即使是泥，也是分檔次的：有些女人，是拿來娶的；有些女人，是拿來納的；有些女人，是拿來玩的。

很可惜，我不得不殘忍地說，薛濤是被韋皋拿來“賞玩”的。

幕府里有文采之人雖然不少，但多是一些中年文士。若是有這樣一個漂亮有才的小玩物、這樣稀罕的小才女來陪酒侍宴，對于他，對于他的幕府，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

韋皋，年過五旬，飽經(jīng)風(fēng)雨，西南霸主，一世梟雄，目光爍爍地盯著小姑娘，和藹可親地問：“你愿常留府內(nèi)嗎？”

后面又或者添加了一些甜言蜜語：“我很欣賞你的才華?！薄拔矣X得你是不同凡響的女子?！?/p>

對于薛濤而言，一直以來，她都想用自己的才華證明自己。如今國民男神就在眼前，說很欣賞她，想邀請她加入幕府，還說雖然官妓的名字不好聽，可是也只能用這種方式進(jìn)駐幕府，并給予她種種重價許諾。

薛濤動心了，應(yīng)該說，她感覺自己終于遇到了一個真正欣賞她才華的男人，于是就點燃了“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

人在年輕的時候，大概都會想抽風(fēng)一回。薛濤終于點頭。

她要試試，在更廣闊的天地里，施展自己的才華！

當(dāng)然，她也沒有退路了，因為名聲壞了。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以怎樣的姿勢穿行于世界？特立獨行的少年總會說：“我就是喜歡。”富有個性的青年人總會說：“我的地盤我做主。”他們汪洋恣肆、肆無忌憚，是因為年輕，不懂得名譽(yù)的珍貴之處，可你去采訪一下世間那些真正的成功者，他們會告訴你，形象管理，才是你手里的關(guān)鍵牌。

薛濤生活的那個時代，嫁人除了需要嫁妝，還需要一種東西——閨譽(yù)。

無論小家碧玉還是大家閨秀，嫁什么樣的人，一則取決于家族門第，二則就是個人形象。無論你是善才還是善貌，抑或善德，都是出嫁的重要資本。寶姐姐正是利用形象攻略打敗了愛情至上的林妹妹。在那個時代，坐在大祠堂里微笑的，絕不會是性情中人。

薛濤十三歲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這點，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即使知道也晚了。她這樣的女子，再也無法嫁到正經(jīng)人家里為妻——沒有正經(jīng)人家會要她。

于是——

韋皋，年過五旬，飽經(jīng)風(fēng)雨，西南霸主，一世梟雄，目光爍爍地盯著小姑娘，和藹可親地問：“你愿常留府內(nèi)嗎？”

薛濤點頭。

十五歲，“大局”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