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公里

已經(jīng)沒有真正的遙遠的地方了。千里迢迢，聽起來逍遙快意，其實也就是一天就可以到達。

浙江省，麗水市，松陽縣，酉田村。從銀川出發(fā)，經(jīng)過坐飛機、高鐵、汽車，全部行程公里數(shù)加起來，2010公里。早上九點出發(fā)，晚上九點到達。

從麗水高鐵站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地面是濕的。

異鄉(xiāng)的空氣讓人胸中寂寂空曠，雨又讓人有隱隱的喜悅。

一輛破舊的小車在停車場等我。司機長得像劇里的反派人物，抽著煙，把我的行李扔進布滿灰塵的后備廂。

我坐到副駕駛位上，坐墊很臟，空氣中是一種濃重的塵土混合汽油的味道。

我以為這輛車是民宿主人小林請來專程接我的，但是司機在麗水城里轉(zhuǎn)了半圈，又上來兩個男人。

車開始駛上一條黑暗的道路，坐在后面的兩個人一直保持沉默。這讓我的不安全感逐漸上升。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公路無休無盡地在黑暗中延伸。我完全不知道，這輛遇到彎道幾乎不減速的車，會把我?guī)У侥睦锶ァ?/p>

車窗把黑夜切割成一份份橫移的畫面，屋影，樹影，偶然星點的燈光，擦身而過的大貨車呼嘯而過，臉盆大的遠光燈會讓面前瞬間亮如白晝，我不得不閉上眼睛，逃避這短暫的失明感。為了安撫心里的不安，我開始和司機聊天，試圖在他的話語中捕捉到讓自己安心的東西。

“沒有高速嗎？”我問。

“有，要收費?！彼f。

“這是什么路？”

“省道，左邊是條河，你看不見，叫象溪，沿著它一直走，就到松陽。”

“這條路大車可真多?！?/p>

“就是，但我不怕它們?！?/p>

漫漫路途上，坐后面的人，始終一言不發(fā)。

車路過一個空蕩蕩的小鎮(zhèn)時，下去了一個男人，他在雨絲飄搖的路燈下，給了司機五十塊錢。

這個動作打消了我好多的疑慮。

穿過一個燈火通明的隧道，車停在路邊，又下去一個男人。

小林給我發(fā)了一個信息：

過了隧道，給我個信，我給你煮面。

我回：剛過。

雨時大時小，沒有停過。

汽車拐了個彎，開始向山上爬去。

山上一團黑，雨水淅淅瀝瀝。路一下就變壞了，彎道增多，坑洼不平。車顛簸著，蜿蜒爬升，黑色的山林樹影向后退去，車燈把雨絲照亮。司機一邊開，一邊埋怨。

“還有多遠？”我在車里努力保持平穩(wěn)的坐姿。

“我也不知道，就來過一次?！彼⒁曋胺?。

“真搞不懂，怎么會有人到這種地方來旅游……”他嘟囔了一句。

我想糾正他，此行目的不是旅游，但又懶于開口。側(cè)臉去看外面黑洞洞的山影，雨水打在玻璃上，噗噗作響，又匯成一股股滑落。車越爬越高，皮膚感受到越來越低的氣溫。十二個小時不放松的奔襲，我有些累了，黑夜與陌生讓我徹底把頭靠在了車窗上。

夜里九點多，車終于開始減速。在一個山的拗口，向右拐進，開始下坡，持續(xù)地下坡。車燈照亮了一些竹林。

終于，車前面出現(xiàn)了一棵巨大的松樹。車停下來，在樹下掉了個頭，往回開了幾十米，停住了。

我下車，站在濃重黏稠的濕氣里。

小林冒雨跑出來，幫我把行李從后備廂取出來。

然后我跟隨他，穿過一個柵欄，踩著碎石進入院子，推開木門。

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

咖啡館一樣的小廳里有一個壁爐，柴火正在噼啪燃燒。

一位先生斜靠在沙發(fā)上，鞋子脫在一邊，手里拿著酒。我們進來，可能帶來一些風(fēng)和水汽，打擾了他，他略微坐起了身子。

“你好！”

“你好！”

我和他打招呼。

桌上，一碗雞蛋面在燈光下等著我。

我把背包扔在墻角，坐在高凳上，吃這碗面。油不大，鹽也不多，蛋炒得很嫩。

“你一個人嗎？”那位先生問。

“是?。　?/p>

“吃完了面，過來和我們喝兩杯，驅(qū)驅(qū)寒氣，你來之前我和小林聊得正開心?！?/p>

“好呀?！睖嘏拿鏈屛夷c胃安定，徹底放松下來。這個時候，能來一杯酒自然是很好的。

先生姓車，家住大連，女兒十五，考上了美國名次不錯的高中，所以，春假一家人開車南行，來這里小住幾天。

一個父親，說起女兒，便眉飛色舞起來?！拔液⒆铀龐專彩菂柡?，選擇在這個年紀創(chuàng)業(yè)?！闭f起太太，他也是難以抑制的驕傲神色。然后，他又給我們分享他在古村落里拍的照片……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爐火還在燃燒，車大哥又拿出兩個酸甜的枇杷給我吃，我開始和小林一樣，稱呼他為“車大哥”——一個熱心腸的人。

兩杯酒下肚，我感到困倦了，就起身告晚安。

“我們明天就走了，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早飯？我太太一定也很高興認識你！”在我轉(zhuǎn)身之前，車大哥建議。

“好呀！”

然后，我們約好，明天，七點半，這里見。

我提著行李推門出去，走進雨水和霧氣中。踩著濕漉漉的臺階，小林一邊領(lǐng)路，一邊說：“已經(jīng)幫你把房間的空調(diào)打開了。”

房間名字叫“緩緩歸”。面積很大，有一個白色的閣樓。床頭吊著的玻璃燈發(fā)著溫柔的光，把一棵植物的葉子照亮。雖然已經(jīng)開了空調(diào)，但仍然濕氣逼人。小林教我怎么使用壁爐之后，又從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壓在床上的被子上。

“北方來的客人，好像給再多被子，都是不夠的。”他說。

我向他道謝，說晚安。

這是漫長的一天。我去拉上窗簾，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聽見雨水的聲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來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什么都來不及感受了，洗漱，吃藥，倒頭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