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動機

紐倫堡之旅 作者:(德)黑塞


紐倫堡之旅

動機

我不是那種能清楚認識自己行為動機的人,很不幸也沒有機會在自己或他人身上察覺到這種認識的必要性。所謂動機對我來說是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我以為,因果聯(lián)系之類的事存在于思想而非生活當中。沉醉于精神生活、超脫于本性的人認為,自己有能力從生活中辨識出一條毫無漏洞的邏輯鏈,而且認為自己所意識到的原因和動機都是不可替代的,因為他的存在完全依托于意識??墒窃谖业娜松?,我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人或這種“神”。我習(xí)慣于允許自己對某種行為或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持懷疑態(tài)度。沒有人是依據(jù)原因來行事的,很多人只是在事后臆想,并且出于愛面子和攀附所謂美德的緣故,還試圖讓其他人也這么去想。

就我而言,我一直確信,我行為的動機存在于我的理智和意識無法到達的地方。因而今天當我問自己,究竟是什么促使我決定秋天從堤契諾出發(fā)奔向紐倫堡,進行這場長達兩個月的旅行時,我陷入了困境。我越想準確地回溯原因和動機,就越會旁生枝節(jié),甚至可以想到數(shù)年前與此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我看見的不是一條線性的邏輯,而是一張大網(wǎng)。所以最終,這場原本無關(guān)緊要的偶然旅行似乎是由我前半生無數(shù)人生時刻共同決定的。在這張大網(wǎng)上,只有幾個最為粗糙的節(jié)點是我能觸及的。大約一年前我在施瓦本地區(qū)短暫停留時,我一個住在布勞博伊倫的朋友抱怨我沒拜訪過他。我向他承諾,下次再來施瓦本一定彌補這個疏忽。粗淺地看,這就是我此次紐倫堡之行最直接的原因。但是這個承諾又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抱怨,有些原因我是后來才意識到的。我樂于和熱盼我到來的老朋友重逢,但是我也是個懶散的人,不太愿意出門旅行或是見人,長時間搭乘州際火車旅行的想法對我沒什么吸引力。

所以,不僅僅是出于友誼或者對某人的奉承我才做出這樣的許諾,其實背后還有些別的緣由:在布勞博伊倫這個名字之后,暗藏了誘惑、秘密以及潮水般的認同、回憶和親密感。它首先是座古老美麗的施瓦本小城。其次我在那里的一所修道院學(xué)校上過學(xué)。除此之外修道院中還有不少聞名遐邇且耗資不菲的景觀,比如那個哥特式祭壇。當然這些藝術(shù)史方面的理由還不足以打動我。另還有一些東西在布勞博伊倫這個地方發(fā)出奇妙的共鳴,非常施瓦本,非常詩意,對我來說格外誘惑:布勞博伊倫那著名的“鉛頭山”,在布勞博伊倫和藍潭留下足跡的美人魚勞。有關(guān)她的傳說中講到,她從藍潭湖底游到修道院的地窖里,在那兒的一個水井中顯了身,“在水中浮蕩著直到胸部露出水面”。

在圍繞著藍潭和勞的各種美妙幻想里,我對布勞博伊倫的向往漸生。很久以后我才理解這種沖動,并確定,去見一眼藍潭的景色,勞的倩影以及她在修道院地下室的棲身之所,是我的愿望所在,這個愿望促使我背起行囊去往布勞博伊倫。我不止一次地發(fā)現(xiàn),不止是我,即便是那些“令人嫉妒”的人,那些可以清楚闡釋自己行為動機的人,事實上在行為處事時從未被這些動機驅(qū)使或陪伴過,而更多地是由內(nèi)心的沖動所支配。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事可以阻止我承認這種沖動,因為它們是我年少時最華彩絢麗的時光。在我年少時,曾有兩個文學(xué)作品中虛構(gòu)的女性人物作為嫵媚的范本引導(dǎo)了強烈的、意蘊豐富的幻想,她們都是如此美麗,如此神秘,皆從水中來:《干果少女》里美人魚勞,《綠色的海因里希》里沐浴的美少女朱迪絲。我有很多年頭都沒有再想起她們,念出她們的名字,重溫她們的故事?,F(xiàn)在突然間,在我念叨起布勞博伊倫時,我好像又見到了美麗的勞,她在水面上露出美麗的乳房,雪白的雙臂支撐在地下室井口旁的石欄上,微笑著,洞悉我此行的真正動機。除了我從未奢望遇見的勞,與這些共鳴和想象交織在一起的,還有無數(shù)的回憶:我的青春和它濃烈的夢幻世界、詩人默里克、地道的施瓦本方言、游戲和女孩,還有那時的風(fēng)景。祖屋或是城市本身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魔力,我常見常忘。只是此刻,環(huán)繞在布勞博伊倫這個詞四周的一切,我內(nèi)心殘存的對青春、家鄉(xiāng)還有同僚的羈絆都被集中了起來。所有這些羈絆、回憶和感觸以維納斯,以美麗的勞的名義出現(xiàn),像是一出表現(xiàn)力豐富但無需絞盡腦汁思索其實質(zhì)的魔術(shù)表演。

可是這一切在我內(nèi)心仍未完全蘇醒,也沒有進入到我的意識中,整個旅程首先還是始于一個承諾:春天的時候有人邀請我去烏爾姆的一個文學(xué)朗誦會。如果朗誦會在別的什么時候找到我,那我就會以自己一貫的方法對待它:一張言辭禮貌的信函回絕了事。但是烏爾姆的邀請來的并不是一個隨意的時刻,而是一個特殊的時刻。此刻的生活出離地讓我疲憊,我在四周只看到憂慮、負擔和蕭索,全然沒有一點令人愉悅的地方,所有指向改變、轉(zhuǎn)換、逃離的想法在我這兒都是最受歡迎的。所以我沒有寫什么回絕的信函,又思慮了一番,然后思緒漸漸明朗,烏爾姆就在布勞博伊倫附近。我把邀請函在書桌上擱了一兩天。然后有條件地答應(yīng)了邀請:朗誦會不能在隆冬舉行,最好是提前到秋天或是延后到春天。最后主辦方把日期定在了十一月初。我表示同意,但是還是有所保留,對于這種很長時間以后的約定我總是習(xí)慣于不把話講滿,“到那個時候,我還是可以說不的?!?/p>

而當時,離開春也好,離十一月也罷,都還太遠。我并沒有對這個約定過分上心。倒是些其他的想法,更加急迫,更加火燒火燎。當我再度想起烏爾姆的事時,我竟然有些喪氣,我又被這種我不認同其價值,對我而言僅僅是負擔和義務(wù)的活動誘惑了。對歌手、藝術(shù)家或演員來說,職業(yè)本身需要他們拋頭露面,他們也樂于這種麻煩事,提前半年或一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對他們而言本身就是職業(yè)的一部分,個人當下的情緒不能產(chǎn)生任何負面的影響,必須能時刻站出來表演他們的技藝。但是對一個作家,一個喜靜不喜動的村夫而言,在下個月十二號一定要去某地參加朗誦會的想法實在是太恐怖了。這時候人多容易生病啊,這個時候可能非常適合工作,久等不來的靈感可能就在此刻不期而至——我應(yīng)該泡上咖啡,把一切瑣事放在一邊,研究出行路線,應(yīng)該去旅行,在陌生城市飯店的大床上酣睡,在陌生人前朗誦我的詩作,朗誦那些眼下和他們無關(guān),看上去甚至還很愚蠢的作品。所以當詩人因為虛榮、好勝心或是貪戀風(fēng)景而被某個朗誦會誘惑的時候,他是真的該去懺悔。

有固定工作的人習(xí)慣于朝九晚五的秩序,一份電報到來就要在幾天后踏上旅程,對他們來說一個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下午就算得上如在天堂般愜意了。這些人對詩人是如何以懶散、雜亂、任性、浪費光陰的方式度日的事實一無所知!雖然有些人盡忠職守,以規(guī)制和耐性致力于自己的工作,在寫字臺前一坐好幾個小時,每天早晨按時到班,無所謂天氣的變化、周圍聲響的干擾,對自己的心情和承受力也毫無感覺。我準備好俯下身為這些英雄和貴族們脫鞋,他們原本應(yīng)該也將我變成他們的一員,但對我來說這應(yīng)該也是個絕望的開始吧。就我而言,我相信,沒有一個正派勤勞的人愿意幫我一把,如果他知道,時間對我來說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果他們知道我是如何揮霍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如何玩物喪志的。沒有上司、管理者或是規(guī)矩可以約束我早上何時起床,晚上何時休息;我的工作也沒有確定的日期來束縛。估計只有魔鬼才知道,我寫一段三行詩是需要一個下午還是一個季度。如果某天天氣很好適合工作,我會去散步、畫水彩畫或是什么都不做,來向這一天表示尊敬。如果某天太過灰暗乏味,太冷或是太熱,不適合去工作,我會花一天的時間窩在沙發(fā)上讀書,用彩筆涂鴉或者就是待在床上,特別是冬天來臨或是我身體不適時。當我擱下鵝毛筆發(fā)呆,或者覺得有必要思考一下印度和中國神話的區(qū)別,又或者早晨散步時遇上一位漂亮的女士時,我都不會再想去工作了。但是相對的,即使這項工作不是我的強項,又或是令我厭煩,不停地工作對我而言也是神圣的義務(wù)。我雖然有時間無所事事,卻沒有時間去旅行、社交、釣魚或是行其他一些“人生樂事”——不,我必須經(jīng)常待在書桌前,一個人,不受打擾,隨時準備工作。如果明晚我受邀去盧加諾參加晚宴,我就會困擾不已,因為我不知道,明晚是否會有一個可遇不可求的美妙瞬間出現(xiàn),在那里,魔力鳥在向我歌唱,而我會有工作的欲望?對一個“游手好閑”如此的人,一個需要時刻為工作做好準備的人來說,幾乎沒有什么比提前數(shù)月就得知,要在某時某地出現(xiàn)完成某項工作更讓他倒胃口的事情了。

即使我不想去多費口舌為我毫無規(guī)律無所事事的生活正名,我也會想要找些理由為自己開脫。我可以這么說,一年之中,我很少有機會能做到風(fēng)雨無阻,案牘勞形,無所畏懼,夜以繼日,狂熱地像個苦行僧,物我兩相忘,將自己全然投入到工作的漩渦中,此間殫精竭慮,回頭時已傷痕累累。我也可以說,我之所謂揮霍時間并不是懶惰無序,而是在嘲諷現(xiàn)代社會那句瘋狂又神圣的真理:時間即金錢。這句話本身并無謬誤,我們可以把時間輕而易舉地轉(zhuǎn)化為金錢,正如我們把電轉(zhuǎn)化為光和熱一樣。作為人類格言中最愚蠢的一句話,它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瘋狂:那就是把錢看作是最高價值的代表。但是此種正名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盡管有許多表面上相反的證據(jù),我事實上還是一個游手好閑、揮霍時間、貪圖安逸的家伙,還有其他好多壞的嗜好我都懶得說。人們嘲諷我,人們嫉妒我——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我為自己的惡習(xí)付出了多昂貴的代價。在這里我姑且按下不表。

我對“時間就是金錢”還有話要說,因為它和我過往旅行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我對這句現(xiàn)代社會的警示格言以及在我眼中等同于機器文明的現(xiàn)代社會的厭惡程度是如此無以復(fù)加,以至于只要有可能我就恥于遵守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時至今日,人們乘坐火車日行千里被視作是一項重要的成就,而在我看來,困在行駛的列車里超過五個小時絕對是慘無人道的事情。如果是我,這種一天來回的旅行,至少需要一個禮拜。對沿路招待我的朋友們來說,這樣的方式有時還是會造成一點煩擾的,因為如果我在中途某地感到不適,就不會再想前行,不想收拾行李,不想在車站和列車上難堪地精疲力竭地瞎忙活。在很多智者的人生信條中都可以找到這樣一句話: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去過!那么誰愿意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里選擇乘火車出行,呼吸彌漫著煤渣味的空氣,拖著行李,擠在站臺的檢票口前,聽從著滑稽可笑的口令?唯一還稱得上有趣的,是毫無選擇地和其他人一道被禁錮在車廂里,不過這種趣味再大,過上幾個小時也就沒有什么魔力可言。如果走運的話,坐在你旁邊的那個人會讓你怦然心動,讓你覺得如果和他失散,生活就索然無味??墒沁@樣一來,如果你沒能夠和他攀談起來,沒能在某個風(fēng)景秀麗的車站邀他一同下車,看看花草藍天,那你必然是笨拙之人。我不能否認,我這樣一點都不“催人上進”的旅行方式已經(jīng)算是中世紀的老古董了。我曾經(jīng)也試圖下定決心前往柏林(至今我還避免這么做),但按照我的方式至少需要十二天。旁人如若不是足夠守舊,斷然無法理解我的出行方式,洞察它的優(yōu)點。某種程度上這么出行也是有缺點的,而且花費繁多,但是它帶給我許多現(xiàn)代旅行方式無法企及的樂趣。我樂意為這些樂趣埋單,我格外重視它們,正如我本質(zhì)上就是個灑脫和貪圖享樂的人。有些人好像宿命般地只能在他們的生活中感受遺憾和痛苦,不僅僅是他們觀念如此,好像是某種文學(xué)或美學(xué)的悲觀主義,還有身體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切切實實的痛苦。我不幸地也屬于這一類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有更多感受痛苦而非樂趣的天賦,呼吸、睡覺、吃飯、消化,所有這些最為簡單的動物性行為對我們來說永遠是痛苦和勞累大于歡娛。盡管如此,遵循自然的意志,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本能,促使我們贊美生命,樂觀地面對痛苦,不自暴自棄。因此我們也會異乎尋常地醉心于任何可以帶來歡樂,帶來喜悅,帶來溫暖的事情,賦予所有這些美麗的事物一種價值,一種常人無法體會的價值。

大自然以這種方式甚至完成了一件最為精妙和復(fù)雜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會在這件事前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尊敬:幽默。在每個遭受苦難的人身上,每個太過溫柔、機靈、貪圖歡愉、追逐安慰的人身上會偶然產(chǎn)生我們稱作是幽默的情緒。這種情緒只有在深刻持續(xù)的痛苦中才能成長,體現(xiàn)出人類善的一面。從痛苦中產(chǎn)生的幽默使得蒙難之人可以承受生活的艱辛甚至頌揚它,而這種幽默作為比照,作為生活樂趣難以抑制的爆發(fā),也時?;刈饔糜谏硇慕】档娜松砩?。當他們時不時獲悉某位頗受歡迎卓有成就的喜劇演員因憂郁癥投河自盡時,他們會愕然,拍著自己的大腿,連聲感嘆,覺得有點受到侮辱。

請原諒我有如此多空余的時間,從一處到另一處,任由自己陷入紛繁的思緒中,我本該盡快回到我行文的主題。但如果不會成功的話,我會自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盡管討厭火車但還是會去乘坐,時常無所事事,時刻關(guān)心如何消遣玩樂,虛度時光,受邀參加朗誦會卻對這個活動抱有極大的懷疑,對嚴謹?shù)?、現(xiàn)代化的、勤勞的生活方式的拒絕和嘲諷已經(jīng)到了令自己乏味的地步,他對一段旅程的敘述真的有什么意義么?不,一個浪漫主義者對旅行的敘述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只是觀看小丑的表演,你會覺得他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因為按照他們的習(xí)慣,表演者必須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然后回過頭再費心費力地找尋它們。他可能就是這樣一種喜劇演員,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這樣,他們會記錄自己的一直以來的愿望,但所有標題和主旨都是借口,事實上他們一直以來只有一個主題:奇異的憂傷。贊同這種觀點!贊同人生的虛偽!也贊同這種讓人吃驚的表述吧:盡管如此,這卑微的生活依舊美麗,散發(fā)著芬芳!

我旅行前的情況是這樣的:時值夏日,我生活的旋律變得不那么友善,來自外界的憂慮逼迫我。作畫閱讀,這些我舊時寵愛的慰藉和消遣,因為我飽受眼疾之苦失去了很多幸福感。這眼疾雖是多年的頑疾,但是近來爆發(fā)的頻率和持續(xù)之久卻是從未有過的。我明顯地察覺到,我再一次站到了圓夢的悲哀終點,我的生活必須馬上進入某個新的階段,要再次開始尋找意義。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稍作犧牲,在一個地方隱居了下來。在那里,我獨自一人,完全與世隔絕,坐在我的小房間里,醉心于思考、想象、閱讀繪畫、飲酒寫作的樂趣。但是現(xiàn)在愿望得到了滿足,隱居的樂趣也消耗殆盡。我的眼睛疼得厲害,工作以及閱讀和繪畫不再讓我感到幸福。如果這種狀態(tài)最終讓我無法忍受,開始灼燒我,那么從中就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狀態(tài),一種新的生活嘗試,一次道成肉身的經(jīng)歷,正如我先前多次經(jīng)歷的那樣。這個時候特別適合閉上雙眼,享受苦難,把自己放渺小,接受命運的安排。從這一點來看,我非常期待十一月初的烏爾姆之行。假使它沒有帶來任何不同,那它至少帶來了變化,新的圖景,新的朋友,打破了孤獨的狀態(tài),強迫我去融入,去關(guān)注,去打開心扉。很好,這樣的改變正合我意。我開始一點點籌劃具體的行程。我一定要在到達烏爾姆去布勞博伊倫,去看我美麗的勞,去拜訪我的朋友們。因為我不想帶著朗誦會之后的沮喪和厭惡之情去那里。但是從我居住的堤契諾村到布勞博伊倫還有很長的一段路途,我必須把這漫長旅途切割成數(shù)段短到讓人感到愜意的旅程。我一定會在蘇黎世停留,因為我有朋友在那里,可以免除我可怕的旅館生活,讓我“真切”地享受一下城市生活。音樂、美酒、電影,也許還有戲劇。但是問題是,我的想法越多,旅行的成本自然也就越高,烏爾姆朗誦會的酬金可不是為一個把一個本該數(shù)天完成的旅行延宕成數(shù)月的人準備的。因此,當奧格斯堡也邀請我去辦朗誦會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應(yīng)允了。據(jù)我所知,奧格斯堡離烏爾姆只有兩個小時火車的路程,甚至連中轉(zhuǎn)也不需要。我把奧格斯堡的朗誦會安排在烏爾姆之后兩天,也和主辦方達成了一致。現(xiàn)在我的旅行重要性和可能性又增加了不少,因為我不僅要去烏爾姆和奧格斯堡這兩個古老的施瓦本城市,而且我自然會從奧格斯堡去慕尼黑,在那兒我有些朋友,而且在許多年前,在戰(zhàn)前久遠的歲月里我曾在那兒度過了一段幸福美妙的時光。

我臨時通知了我在蘇黎世、烏爾姆和慕尼黑的朋友。令人欣喜的回應(yīng)和邀請大大提升了我旅行的興致,經(jīng)過長久考慮,我認為花上一天的時間乘火車從蘇黎世前往布勞博伊倫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我必須早上七、八點左右從蘇黎世啟程。就臨近十月這一點來說,這樣的時間可算是早得有點令人抑郁,但是這樣的小犧牲我還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就微笑著寫下火車的班次。

夏令時節(jié),我的主要任務(wù)不是文學(xué)而是繪畫。只要我的眼睛允許,我就一直坐在森林邊緣的栗子樹下,用油彩勤勉地描繪生機勃勃的堤契諾的山丘和村莊。這些景色我十年前就描繪過的,沒有人能比我更真摯地了解它們,而且隨著從那時起我對它們的了解也越來越細致。我的畫簿不經(jīng)意間越來越厚,就好像年復(fù)一年,不經(jīng)意間,這片土地越來越黃,清晨越來越清冷,夜晚紫羅蘭色越發(fā)厚重一樣。我必須在綠色里調(diào)入更多的黃色和紅色。突然間谷子地空空如也,露出紅色的土壤必須用鐵丹紅和茜素紅漆才能表現(xiàn)。九月份的玉米棒是金色或淺金色,明示大家夏天即將遠去。我從未像這幾日一樣感受到舊日時光的呼喊,在這一年中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啜飲大地的色彩,如此貪婪又如此小心翼翼,像是個嗜酒之徒飲下生前最后一杯酒。我在繪畫上有點野心,也取得過一些小小的成就。我賣出過幾幅畫。一家德國月刊刊登了一位作家的作品,插圖使用的便是我的堤契諾風(fēng)景圖。我已經(jīng)看過圖片的版樣,還收到了一筆小小的報酬,甚至還就此動過這樣的念頭:如果足夠幸運,我可以擺脫文學(xué),靠我饒有興趣的畫家手藝過活。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有些樂極生悲的是,我的眼睛因此過度疲勞,以至于不再能作畫,加上開始感覺到秋日將至,我開始變得煩躁。因為意識到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坍塌,而且我早已下定決心要出門旅行,要做出改變,如果在這樣的情況我還長久觀望的話,那真是毫無意義了。事不宜遲,我決定九月底啟程。

當然這一下子就會多出很多事情去處理。我要出門旅行,就要打包好足夠使用數(shù)周的行李。而且如果這幾周我真的生活得像個旅客也毫無意義,我要玩得從容,能四處走走停??纯矗苍S還能用鵝毛筆和畫筆記錄下趣事與風(fēng)景。畫具我是一定要帶上的,還有書。衣服和洗漱用品也要好好檢查,紐扣要縫好,破損的地方要打好補丁,所有的箱柜抽屜都得打開好好梳理一下。最后,還得處理一下我演講時要穿的黑西裝。許久不用,它顯然不在很好的狀態(tài),需要好好收拾。在行李裝箱以前,我還收到一份來自紐倫堡的邀請,要求我直接從奧格斯堡過去。這我必須考慮下。紐倫堡倒是我旅行的絕佳目的地。烏爾姆、奧格斯堡加上紐倫堡,這才是完美的城市之旅。我應(yīng)允了下來,但不是當天立即出發(fā),而是五天之后。這段時間足夠我慢慢欣賞奧格斯堡和紐倫堡之間沿途的風(fēng)景了。

羅卡諾

現(xiàn)在我可以啟程了。蘇黎世是我的首站,從蘇黎世我想去造訪利馬特河畔的巴登,那兒有對健康有益的硫磺泉,在那兒停駐來個舒適的療程一定很不錯。但是真的要拋開大件的行李輕裝做好旅行的準備么?堤契諾九月的陽光依然毒辣,葡萄山上滿是熟透的藍色葡萄,以至于現(xiàn)在去往陰冷灰暗的蘇黎世似乎是一種罪過。我之前也沒有想過去采摘葡萄,現(xiàn)在卻要錯過了!可是我也不想再次打開行李箱,站在原地,重新回到我一直想逃避的陳舊狀態(tài)中去。幸好在羅卡諾我還有一些許久不見的朋友。我可以在那里開始我的新生活,而不用告別陽光和葡萄。所以我先去了羅卡諾。

在這里,我被一座小鎮(zhèn)和其風(fēng)景所收留,很久以前,我就熟識這里每一個小河谷和每道縫隙間爬滿蕨類植物和紅色林下石竹的田埂。戰(zhàn)爭中這里曾三度接納過我,安慰過我,使我再次感到快樂且心懷感激。羅卡諾人生性愉悅,因而被選為外交會議的舉辦地,整個城市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整修裝扮,可以說是美不勝收,如果斯特赫斯曼先生在他停留羅卡諾期間坐在廣場漂亮的長凳上,一定會把西裝弄壞了,因為它們都剛剛被粉刷一新。

我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羅卡諾是個很好的旅行起點。我在布里翁和瓜多拉陽光最好的山坡上,我吃了好幾磅的即將用來招待各國部長們的甜葡萄。在長久的獨居生活之后,我又享受到了和朋友圍坐一起閑談聊天的樂趣,用話語或眼神來表達心中每一刻的想法,將最精華和最獨特的想法訴諸文字。沒有什么藝術(shù)形式比社交更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門外漢和初學(xué)者的了,但是如果我可以在輕松的氛圍里練習(xí)如何與人交往,那么有時也沒有什么藝術(shù)能像社交活動一般點燃我的激情。塔瑪諾山陽光燦爛的日子一日接著一日,即使西瓦皮亞神奇的濱湖小道不再有二十年前或十年前遺世獨立的特殊魅力,這湖畔一隅還是一處可以寬慰人的所在。只要離開旅店和幾條最擁擠的游覽線路,潛入崎嶇陡峭的山地,就遠離了歐洲,忘卻了時間流逝,置身于巖石、灌木、壁虎及蛇的國度;此地貧瘠,但是溫暖親切、色彩絢麗,滿是不期而遇的小刺激和可愛的風(fēng)景。去年我在這里觀察過壁虎、蝴蝶和螞蟥,捕過蝎子和螳螂,我首次繪畫采風(fēng)也是在這里完成的,一條叫里奧的狗陪著我,我踽踽獨行,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熬過炎炎夏日。現(xiàn)下此地四處彌漫著往日的芬芳,四處都有能喚醒我的記憶符號,無論是屋宇一角,花園或籬笆,無不勾起我對早年命運最為坎坷時光的回憶和思考。除了黑森林我真正的家鄉(xiāng),我在這里也能找到歸屬感,我的生活長久以來圍繞在羅卡諾周圍,很多事情在我生命中仍有印記,讓我欣喜。

我在羅卡諾待了四五天,第三天,我就感受到了旅行的福利,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收不到任何信件!所有信件帶來的憂慮,對我的雙眼,心靈以及情緒的無理要求突然間都消失了。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休養(yǎng)期,而且在下一站我可能久住的目的地,那些瑣事又會出現(xiàn),至少我又會收到信件。但是今天、明天以及后天都沒有信件來打擾我,我是一個人,上帝的子民,我的眼睛,我的想法,我的時間和我的心情都是我自己的,僅僅是我自己還有我的朋友們的。沒有編輯的催促,沒有出版商要我校對的錯誤,沒有傳記作者,沒有年輕的詩人,沒有為自己的文章向我征求意見的高中生,也沒有來自某個日耳曼激進組織的恐嚇和誹謗信,沒有所有這一切,除了寂靜與平和。我的上帝啊,幾日沒有信件的往來就能讓人看清,自己在日復(fù)一日的生活中忍受了何等的混亂,強裝出難以承受的鎮(zhèn)定。就如有一段時間不讀報紙(我已經(jīng)數(shù)年如此),便逐漸開始羞愧地領(lǐng)悟到,自己之前將每日清晨的美好時光耗費在社論、股票行情等無聊事物上,只是白白讓自己的靈魂和內(nèi)心枯萎。沒有書信多好,讓思念、遺忘以及幻想隨著我的興致飛翔,尤其不會讓我老是想起文學(xué),想起自己屬于某個階級,某個職業(yè)(一個曖昧、不正當、不受重視的職業(yè)),更不會讓我想起年少輕狂時,誤將天分當成職業(yè)來發(fā)展。

我謹慎地,有意識地享受這段心靈休養(yǎng)期,也一直在想,能否有可能設(shè)下重重障礙,保持這種自由的狀態(tài);能否再有這樣的運氣,變成天空的飛鳥,土壤里的蠕蟲,或是鞋匠鋪的學(xué)徒享受籍籍無名,而不是成為愚蠢人性祭祀的犧牲品,從此無需生活在那骯臟、虛假、令人窒息的公眾空氣中!啊,我嘗試過避開這虛偽,一再體會到這世間的無情,他們要求詩人的不是作品和思想,而是用來崇拜的地址和名氣,他們此時崇拜你,隨后又冷待你,正如頑皮的女孩待她的布偶一般,打扮一番,扔在一邊,把玩一番,又唾棄它。一次,借著筆名的幫助,我有將近一整年的時間,以一個陌生人的名義發(fā)表我的意見和幻想,不為名譽和敵意的攻擊所累,沒有被“貼標簽”的煩惱——但是后來就結(jié)束了,我被人出賣,記者追逐我,就好像在用槍抵著我的胸口一樣,我必須坦白那就是我。短暫的歡樂結(jié)束之后,我又成了那個知名作家黑塞,我唯一報復(fù)的方法,就是勉力寫些只能博得零星喝彩的東西,以便能讓我的生活平靜下去。

但是在此期間,我并沒有能完全避免回想到我與文學(xué)的相關(guān)性。一個因我而出名的書商,熱忱地將我作為《彼得·卡門青》的作者來歡迎。我當時站在那兒,滿臉通紅,我應(yīng)該跟這個人說什么?我應(yīng)該說,我根本記不起來那本書了,我有十五年沒讀過那本書了,總是把他和《賽京根的小號手》弄混?此外我憎恨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它對我生活的影響,它出人意外的成功永遠把我?guī)肓宋膶W(xué)的世界,縱使我一再絕望的努力也沒能讓自己再次從中走出來。這個書商根本不了解任何事情;我厭惡我在文壇取得的聲望,他卻把這種厭惡理解成了矯揉造作和故作謙虛的賣弄(出于惡劣的經(jīng)歷我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時時刻刻都在誤解我。我一言不發(fā),臉色微紅,盡我所能地壓抑自己的情緒。

蘇黎世

我繼續(xù)我的旅程,義無反顧地將夏日和南方留在身后,日夜兼程地趕往蘇黎世,在這期間又有令我感到愜意的旅行收獲:踏上旅途的人就是不停在做離別。我離開我羅卡諾的朋友前往別處作畫,及至踏上回家的旅程時,總會有離別的感覺如影隨形。可能很久以后我們才會再相見,離別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讓我心神不寧。我在這一點上是個老派的人,我不會苛責或憎恨我的多愁善感,而是問自己:如果不是我們對事物的感情,我們到底因何而活,我們又能在何處感受自己的生活?如果我無法感受,如果我的靈魂不再能激蕩,大筆的財富,錦衣華服,美人相伴,又對我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意義,我恨我對身外之物的敏感,我愛的是我對我自己的敏感,甚至?xí)行櫮邕@種感覺。這種感悟,這種柔軟,這種因靈魂激蕩奔涌而至的興奮,是我的嫁妝,我生活的動力所在。如果我是依賴于強壯的身體,從事的是拳手或摔跤手的職業(yè),就不會有人要求我這些事請,而我也應(yīng)當把肌肉看作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如果我強于心算,是辦公室的小頭目,就不會有人敢在我面前說,心算是不值一提的能力。至于這個時代對作家的要求,尤其是在一些年輕作家眼里,則是作家必須能觸及人的靈魂。他需要愛上這種能力,為這種能力而狂熱,將自己奉獻于這種能力,在感情的世界中體會前所未有之超凡景象。——但是他們恰恰痛恨自己的這種能力,以此為恥,抵御所有被稱為“多愁善感”的狀態(tài)。他們可以這樣做。但我不會參與其中,我的感情世界比急躁的現(xiàn)實世界要可愛得多。得益于這些感情的保護,我在戰(zhàn)爭歲月里沒有淪為殘酷思想的追隨者,也沒有對殺戮產(chǎn)生興趣。

現(xiàn)在,我輕裝上路。因為踏上的不是歸鄉(xiāng)之路,而是要邁向廣袤世界的某處,離別便沒有什么沉重感可言。留在這兒的感覺更占上風(fēng),“我還會回來”的承諾說起來易如反掌。很多人相信在路上是一種常態(tài)。我在穿越哥達隧道的路途中意識到,這種“輕離別”的感觸是羅卡諾給予我最后的影響。我還決定,在蘇黎世不接受轉(zhuǎn)寄信件,直到我到達巴登為止。

這趟列車??康脑S多站,都在我的生命中占有一定的分量:格申恩、弗呂埃倫、楚格,當然還有布魯嫩。這個夏天奧特馬·舍克在這里為他的歌劇《彭特西莉亞》譜曲——在他那間簡陋的公寓里,坐在他鋼琴邊的那個下午在我的回憶中非常耀眼。盡管如此,我還是徑直駛過未作停留,樂意投入蘇黎世的懷抱。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蘇黎世。于我而言,蘇黎世長久以來意味著亞洲風(fēng)味,我在這兒的很多朋友都有多年在暹羅生活的經(jīng)歷。在蘇黎世期間,我總是暫居在他們的家里,那里有著許多關(guān)于印度、大海和遠東的記憶,你能聞到咖喱和米飯的香氣,被金色的暹羅佛龕散發(fā)出的光芒閃到眼,被靜坐在一旁的尊貴佛像所注視。我也會走出這些異域的洞穴,在城市中漫步,融入到趣味優(yōu)雅的現(xiàn)代生活中去,去聽聽音樂,看看展覽和戲劇還有電影,這幾日對我來說真可謂是純粹的享受啊。

對于城市,至今為止,我仍有一種田園式的、孩童般的理解。我覺得面面俱到地觀察一個城市非常困難,因為我會容易被細節(jié)所吸引,并在其中樂此不疲。我會關(guān)注電車上諸多的面孔,閱讀街頭海報的內(nèi)容,驚嘆裝配工或?qū)W徒能抄手騎車穿行在熙攘的小巷中的同時,還留意辨識他們口哨里吹出的曲調(diào)。我會長久地注視那個在熙攘的十字街頭戴白手套指揮交通的警察,被戲院門口的告示吸引,盯著一扇又一扇的櫥窗,驚訝于那里有好多書、玩具、皮毛制品、香煙和其他漂亮的商品。然后又跑到某處偏僻的后街,那里有果蔬商店、舊貨商店和落滿灰塵的小櫥窗,后者四邊的木框已開始朽爛,還貼滿了用過的郵票。接著又回到主路上,困于危險的車流中。我雖然疲倦,卻又很快高興起來了,因為找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這里不是某個咖啡館或是時髦的餐廳,而是魚市或舊貨市場某處一個煙霧繚繞的小酒館。穿襯衫的郵遞員或差役會在這里點上小杯白葡萄酒,吃著圓圈面包、香腸或煮雞蛋。無論米蘭或蘇黎世,慕尼黑或熱那亞,在這些我習(xí)慣出沒的地方,在那些陰冷潮濕散發(fā)著腐敗氣味的背街小巷里,多的是這樣的小酒館。這里裝潢簡陋,頂多有個魚缸或是一束紙花,墻上掛著拿破侖三世和一間郊區(qū)體育俱樂部的泛黃照片,讓我想起了學(xué)生時代第一次偷進酒館的經(jīng)歷。酒徒們用厚玻璃杯飲下本地產(chǎn)的上好葡萄酒,再吃些東西,比如形狀奇怪撒了芥末的餅干,長棍面包以及小香腸。在這些地方可以聽到親切的方言,肆無忌憚的談?wù)?,仔細瞧瞧那些身著軍裝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軍銜。一個穿著皮衣的司機走了進來,站在吧臺前喝下一杯烈酒,捉弄起店主來,先是拍了拍店主的背,又踢了他的狗一腳,擦了擦嘴巴離開時,還將身后的門猛地一關(guān)。又進來一個面色慘白衣著破舊的女人,恭順地在門旁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湊近女主人,拿出藏在裙擺下的一個空瓶子,輕聲細語地同老板娘講起價來,最后又被趕了出去。一個年輕人把頭湊到門前喊道:“羅伯特可在?”店主搖搖頭說:“他今天在57號?!币粋€差役走進酒館,扛著一個紅色的長毛絨軟墊椅子和一株小棕櫚樹盆景。他把椅子靠墻放好,把棕櫚樹擱在桌子上,坐下,喝下大約200毫升啤酒。因為一些我一直疏忽的原因,所有這些瑣事在我看來都非常有趣,我可以不厭其煩地看他們重復(fù)上演。

鑒于我不太正統(tǒng)的口味,我也不避諱去電影院,正如我所想的一樣,在電影的世界里,我對卓別林先生的崇敬最真誠、最透徹。意大利人馬克斯塔我也鐘愛,當然我會忽略那些展現(xiàn)過往宮廷服飾的華麗電影:是該有人給他們補補課了。

我還參觀了一個國際性的藝術(shù)展覽,很高興看到卡爾·霍福爾的新畫作有力地在一片狼藉中展現(xiàn)自己獨特的美。后來我又和一眾畫家和作者在一間咖啡館里暢談,在很短的時間里了解到了藝術(shù)世界的新鮮事,我那時也算得上這個領(lǐng)域潮流尖端上的人物了。

我心滿意足地結(jié)束了這次城市之旅,回到我的“暹羅”,在佛像和中式壁畫下休息。這樣的經(jīng)歷對于一個長期離群索居,坐在書桌前工作的人來說可謂旅途中最精彩的一幕:又看見了自己的朋友,成了被溫暖和熱情所環(huán)繞的客人,同一些人閑聊,同另一些人深交,同一些人開懷大笑,同另一些人推杯換盞。好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的運氣,在一個我能有歸屬感的、有參與感、可以達到同他人持續(xù)共生的圈子里生活。欣慰的是,我能幸運地在這極短的間歇期里找到可愛的朋友,享受到這種樂趣,暢所欲言。我的朋友,包括那些最為親近的,知曉我所有愚蠢行徑和怪癖的朋友對我保持忠誠,是我繼續(xù)自己荒唐生活的唯一站得住腳的理由。

蘇黎世之后我讓旅行暫時中斷了一會兒。在德瑞邊境巴登的維亨村,我停留了比較長的時間,擺下了寫字臺和畫架,還找著了郵局。我逃離它的魔掌已有十天之久。該寫的信函終究還是要寫的:“尊敬的先生!衷心感謝您誠摯地邀請我同您一道工作,但是——”這是又一份朗誦會的邀請函,還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個主題,要做一個有關(guān)現(xiàn)代歐洲傾慕東方,具體來說,傾慕印度和中國的報告。這個主題有很多值得談?wù)摰膬?nèi)容??上У攸c是在偏遠的北德,我也沒有這樣的才華駕馭這種題目。對我來說有機會展示亞洲人質(zhì)樸生活的結(jié)構(gòu)和意義,算得上一樁趣事。但是做報告并不是我的強項。我曾試過一次,那次也確實是形勢所逼,但是那一天,我比出席我有生以來任何其他節(jié)日或重要的場合都要怯場。不,謝謝,“尊敬的先生,我對您邀請我做這個有關(guān)東西方文明的報告抱有極大興趣,遺憾的是——”

我還收到了許多年輕詩人的手稿,最初,即使看得我唉聲嘆氣,我還會看在上帝的分上堅持看完。但是在第二日我完成信件閱讀工作之后,我的眼睛也吃不消了。我坐在那里,一面是劇痛,一面是冰冷的信封。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作家在一封信中附上了他的作品手稿,讓我感覺非常不好。信的內(nèi)容基本上就是在溜須拍馬阿諛奉承,我沒看兩眼就把它扔在了一邊。雖然眼疾未見好轉(zhuǎn),也沒有秘書的幫忙,但我還是至少給其中三分之一的作家客氣地寫了回信,對不能閱讀他們的手稿感到遺憾。然后還得把這些手稿裝進信封封好,寫上地址,貼上郵票,給他們寄回去。維亨村十天的休息日就這樣變成了工作日,還必須更加小心地愛護自己的眼睛。我越發(fā)勤快地去做溫泉療養(yǎng)。溫泉療養(yǎng)的過程我在別的作品里寫過,覺得在此重復(fù)沒什么意義。旅館老板算是我的朋友,有幾日他問我:“黑塞先生,來瓶波瑪酒怎么樣?”在這兒也有少不了的訪客。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皮斯托利斯露了面,他看起來比我保養(yǎng)得要好。我們促膝長談許久,我和他說了這些年我的故事,以及我們以前一同種下的樹苗現(xiàn)在長勢如何。急脾氣的路易斯有一天也露了面,有些倉促,手里還提著行囊,就待了一小會兒。他要去巴利阿里群島旅行,在那繪畫采風(fēng),還邀請我一同前往。不過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巴登的休整結(jié)束得比我想的要快得多;而且這次像每次一樣,我總是隨身帶了太多的讀物和工作用具?,F(xiàn)在又到了收拾行李的時候,所有的書和穿過的衣服由我自己帶到德國是不太可能了。我只得把所有可有可無的東西都塞進大旅行箱里,嘆了一口氣,把它寄走了。最后一個下午我打包自己的手提箱時,剩余的雜物我也沒帶上。我必須把我的黑色西裝塞進那個硬紙盒里用細繩捆好。更主要的是,最后幾晚我都沒睡好。又要出發(fā)了,我一點都不高興。明天一早七、八點左右,我就必須到達布勞博伊倫。我是這么跟那里的朋友交代的。現(xiàn)在,我正在跟那該死的盒子較勁,還發(fā)現(xiàn),我把一些旅行的必需品扔在了大行李箱里,我開始為自己草率的承諾付代價了。明早七點之前我應(yīng)該在蘇黎世,但我現(xiàn)在還在巴登,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好像我想要回到硫磺泉里接著泡上三個禮拜似的。一夜未睡(我是可以吃安眠藥的,但是一大早我還得起床),我明天又得奔向布勞博伊倫,中途還要在圖特林根轉(zhuǎn)車,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該已經(jīng)是又累又怒了吧。一切都是為了兩天后向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朗誦我的詩歌,然后是奧格斯堡,然后是紐倫堡!我真是精神錯亂,才會安排出這樣的行程!不,我先去蘇黎世,在那里過夜,和我的朋友們聊聊這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再起草三份措辭委婉的電報,就說“男高音”先生因為嚴重的感冒不能前來。啊,謝天謝地。

我去到蘇黎世,請求朋友的妻子到車站來收留我。等她的時候我坐在車站里,端著一杯瑪貢酒,心情糟糕,提著厚紙板箱,擔憂我的行程。天氣很冷,我感冒了,還有些發(fā)熱,后悔沒繼續(xù)在巴登待著,后悔不能回到堤契諾。愛麗絲終于來了,我們一道回到她家中,那尊佛像在一旁譏諷地俯視著我。我向愛麗絲敘述我的窘境和顧慮。她支持我繼續(xù)旅行,表示如果我繼續(xù)一再地怨天尤人,事后會后悔的。而我想,有怨氣是對的。因為普通人沒法預(yù)料,我們這樣的人看起來會是如何,如果他沒法睡覺,次日凌晨要毫無意義地起早,坐上數(shù)小時的火車,只為了趕進度和履行義務(wù)。我為自己辯護。我們的對話后來變得有些尖銳,我干脆就拒絕明早早起出發(fā)。噢,終于有人屈服了。我可以明天早上睡個好覺,也會有充足的時間去往電報局了。

我松了口氣,為自己爭得了今天一晚和明天一天的時間。朋友此時也回到家中,我們坐在一起吃了頓晚飯,喝了瓶葡萄酒。我服下一片佛羅那,定下一個合理的起床時間,大約在十點到十一點左右。我也終于可以扔下自己的紙板箱,借來了一個小巧體面的旅行箱,上面還有暹羅、新加坡以及爪哇的文字,第二日午餐過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認下自己這趟旅行必然遭難的命運,乘上火車向德國邊境方向出發(fā)了。

圖特林根

事后看來,直達布勞博伊倫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乘早班車更是瞎逞能。我現(xiàn)在不去布勞博伊倫了,我先去圖特林根,在那里過夜,一天之后再按事先的約定去探訪朋友和鉛頭山。我蜷縮在車廂里,對面睡著一個胖胖的商人,毛毯蓋在膝蓋上,窗前駛過的風(fēng)景是我在博登湖邊熟稔的那一種,看起來像是萊茵河或萊茵瀑布,像是海關(guān)人員或是抽查護照的人。黑高山脈浮現(xiàn)在眼前,這是我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舊時的回憶涌上心頭?;疖噥淼搅隋a根,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不該從這里走,雖然這里有我的老朋友。但是擬定行程的時候沒有考慮錫根和那些老朋友本也沒有什么不妥,我有充分的理由,不想去回顧我在博登湖邊的歲月。火車達到錫根,我打開車窗向外望去,一個穿制服的車站員工禮貌地介紹了下自己,提醒大家火車會停站四十分鐘。很好,我走下車,到車站里打了電話,朋友一家三口趕了過來。孩子已經(jīng)是個大學(xué)生了,上次我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小男孩。見了這一面,我也能安心繼續(xù)前行了??煲綀D特林根的時候,天色已晚,車廂里點起了燈,我對面那位熟睡的商人也醒了過來,他是個薩克森人,同我聊起了天。他不太滿意自己的生活,因為生意上的事從意大利過來,在意大利和瑞士碰到了些頗不合理的事情,而且根本是——“您瞧瞧,”他說,“您沒什么好給我示范的,我知道結(jié)果,是的。生活就是一場設(shè)計好的騙局。就是這樣,因為您能說出您的愿望。”我完全理解他在說什么,就是不大贊同他的口氣,我一直沉默不語。

列車到達圖特林根,我長吁了一口氣。我算是在施瓦本地界了,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施瓦本小城過夜。一個旅館的服務(wù)生在車站等我,跟著他,我們在滿月的月光下走過城內(nèi)寬闊筆直的主干道來到了一處旅館。這兒的月光在我眼里很可愛,像是在歡迎我似的。這是一家維護良好,老舊還有幾分威嚴的酒店,我住在其中一間舒適的房間里。我低下頭,把一路上干澀灼熱的雙眼浸入冷水中,點了一碗雞湯作為宵夜。我感覺很好,鑒于我并不了解圖特林根,似乎對我來說,在入睡之前散散步,逛逛城市也是不錯的選擇。我豎起大衣的衣領(lǐng),點起一根煙,步出酒店開始閑逛。主干道我已經(jīng)認識了,和我印象中施瓦本小城的夜晚似乎不太接近,我轉(zhuǎn)進了周圍的小巷中,踉踉蹌蹌地走過一堆廢家具和一個低矮的草坡,突然間月光又照在我面前,奇異地倒映在寂靜幽暗的水面上,三角形的尖屋頂刺向天空,我視線范圍內(nèi)沒有一個人,一個院子的圍欄后面有條狗叫個不停。我在一座橋上來回走動,河水聞起來寒氣逼人,四周的三角形尖屋頂和我家鄉(xiāng)的很相似。當我思念起家鄉(xiāng),思索起我曲折的人生和孤獨的暮年時,月光又灑進了屋頂間的“深谷”中,潔白但微弱,此時此刻喚醒了我對自己少年時光的一些回憶。讓我決定成為詩人的那一幕好像又重演了一邊,情況是這樣的:在我們的教科書里,也就是那本十二年制拉丁文學(xué)校用的教材,都是些傳統(tǒng)的詩歌和故事,比如弗里德里希大帝的軼事或是使斧頭的愛貝哈德,我其實挺喜歡念這些故事的,但在這些故事之間還有一些迥異的、奇妙的,甚至是有魔力的文章。它們是我當時可以遇到的最美的事情。那是一首荷爾德林的詩,《殘篇:“夜”》,這短短的幾行,我當時一直在反復(fù)誦讀,這種感覺是多么奇妙和隱秘地喚醒了熾熱的感情和強烈的不安:就是這首詩!這才是詩人!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韻律,我父輩的語言是如此的深刻、神圣、有力,這不可思議的詩句擲地有聲,少年的我其實對內(nèi)容毫無理解,這是視覺的魔術(shù),詩歌的秘密向我敞開!

黑夜來臨,

滿空星斗于我們?nèi)徊簧蹶P(guān)懷,

那里輝耀著那駭人的,異鄉(xiāng)者哀愁而輝煌,

在群山的巔峰之上。

年輕時的我再沒有讀過比之更令我激動的詩作。詩人的詞匯對當時少年的我而言充滿了魔力。我二十多歲第一次拜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時,也有類似的感覺,荷爾德林的那首詩作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我又感受到了那時少年的靈魂第一次因藝術(shù)而生的震撼。

這次施瓦本之旅,起因是我對美麗的人魚勞和詩人默里克的模糊記憶。我能確定的是,我想重訪我早年的足跡,對自己說,我同這里的一切深深地糾結(jié)在一起,無法分離。當這次旅行除了失望再也沒有給我?guī)韯e的什么東西的時候——圖特林根月光下的這一瞬間隨同荷爾德林詩句出人意料地再度浮現(xiàn)對我來說也算是可以聊以自慰了。

我們這樣的人很少對什么事情滿意,只有盡善盡美才能贏得我們的尊重。我們的生活充斥著痛苦、懷疑以及令人窒息又作嘔的事情。對這沉重的生活是否有意義的積極回應(yīng)便是能讓我們逃離的神圣一刻,但這回答所代表的信念在下一刻也會被污濁的潮水沖刷殆盡??墒菍ξ覀儊碚f,這足夠我們繼續(xù)生活下去,不是茍且度日,而是熱愛和贊頌生活。

從荷爾德林的月光和水邊沉睡的街道我又回到旅館中,沉醉于同青春歲月的圣地不期而遇的喜悅里,并深感慰藉。荷爾德林的詩句整個夜晚一直在我耳邊徘徊,我分辨得出其中深遠的我青年時的聲音。啊,還有什么地方這個聲音沒有誘惑我去過呢?這些年中,它到底讓我放下一切他人眼中視為圭臬的東西出走了多遠?為我?guī)砹硕嗌偕铄涞?、不能言說的、孤獨的幸福,又多深地將我置于痛苦和矛盾之中?這魔力之聲,這來自更高的存在,更高貴人性的危險歌聲,對我們來說像是與生俱來的!在同現(xiàn)實的爭吵和決裂中它引領(lǐng)我進入冰冷的、無法治愈的孤獨,進入自我輕視的丑陋深淵,進入虔誠的靈魂升華。今日,生活于我的壓力越來越大,我逃向幽默,從戲謔的視角看待所謂現(xiàn)實。這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其實沒有什么比聽從那神圣的聲音,比行動更為有效:現(xiàn)實和這聲音之間的鴻溝?跨越它!理想和經(jīng)歷之間的鴻溝?跨越它!現(xiàn)下就跨越那易碎的流動橋梁!悲劇和幽默并不對立,或者相反他們是這樣對立的:一方總是頑固地催促另一方。

在圖特林根的第二天早晨,享用過早午餐之后,我發(fā)覺這個城市不再那么令人著迷,原因不僅在于我無力在清晨時分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點什么新奇的事,更因為有可靠的證人向我證明,圖特林根完全稱得上一座乏味的城市。這一點并不使我感到不安,盡管如此我又去到那水邊和山墻邊。一切如故,只是沒有月光和那一夜恩賜的感觸。我算是在一個正確的時間來到這里,一個稀有的天賜的時刻。那一刻的圖特林根就像是一座玄妙的童話城市。而現(xiàn)在,則是離開它的好時候。我給自己買了塊黃油面包,在車站找到了我的暹羅行李箱,心滿意足地登上了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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