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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窗紗被撩開了

背靈魂回家——曾曉文散文選 作者:曾曉文


記憶的窗紗被撩開了

初到美國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坐在窗前,似乎無所思,又無所不思。驟然間面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而不舍的是業(yè)已逝去的無比熟悉的生活,在陌生與熟悉的岔路之間,我無法順暢接軌。每夜我嘗試著用各種辦法入睡,喝牛奶,數(shù)阿拉伯數(shù)字,都無濟于事,后來只好依賴于安眠藥。深夜當我手里拈著一片藥,從廚房取了水回來,總是從鏡中瞥見日漸憔悴的自己,眼眶上的黑暈一天天蔓延起來,唇瓣干涸得如兩道承受日光煎熬的空渠。

我不知道手里的這杯水能否澆滅我的鄉(xiāng)愁,換取我一夜不傷悲?

我終于沉入夢谷,那是真正的夢谷,一旦跌入又迷失。我夢見許多親人和朋友,他們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并不相識,好像被一位不出場的導演安排過,他們同臺演出。我和他們一起爬山,天氣忽晴忽雨,而我們一路說笑,全然不去理會。在山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紅墻琉璃頂?shù)纳钫笤?,庭院中青藤繚繞,落花繽紛,九曲回廊連接著許多間小屋。小屋有的簇新,有的衰頹;有的門窗緊閉,有的半遮半掩,但所有的窗欞上都掛著白色的窗紗。在庭院最深處有一間素樸的小屋,柔和的燈光透過窗紗傾瀉出來。我剛想走近,忽然間狂風大作,夢中鏡頭一轉(zhuǎn),我已到了另外一座山上,四周靜謐異常,我找不到一個親友了。

醒來后冥想了很久,也許這庭院仿佛我的心,在許多間小屋里儲存著記憶,或愛或恨,或喜或憂,外人難以窺見,即便自己,也不會常常檢視。歡喜瞻顧裝載著溫情的小屋,而裝載著傷害的小屋,三年五年也不愿不敢觸動的。那庭院深處的小屋,我自己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

那些天夢也疲憊,醒也疲憊,我想我必須擺脫藥物。我每天上課,看書,做家務(wù),把日子填得滿滿的,后來果然夜夜無夢。我把和過去生活有關(guān)的東西,像日記、相冊和信件都封存起來,內(nèi)心平靜得仿佛夢中的庭院。我漸漸熟悉了周圍的生活,吃漢堡,喝可樂,聽搖滾,還常常在周末出外旅游。

七月我去了費城,還逛了中國城。中國城的入口處有一個琉璃瓦做頂?shù)呐品?,看上去頗像夢中的庭院。當時已接近打烊時分,街上并不喧嚷。就這么靜靜地走過,一個接一個地讀中文的招牌,像剛剛識字一般。不知從哪一家店里傳出了熟悉的音樂,我?guī)缀跏前橹且魳烽L大的,當時就有了幾分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后來我進了一家賣豆?jié){的小店,店主是一位和善的中年婦女,她的笑容我似乎在哪里見過。喝第一口豆?jié){時,仿佛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涌入了空渠。

小時候站在嘈雜的街口喝豆?jié){,盼望長大后到大城市喝牛奶;后來站在同樣嘈雜的大學食堂里喝豆?jié){,又希望到美國喝果汁;而此刻我在費城的一家中國小店里,那么投入地喝豆?jié){,不是用口,而是用心在汲取,我想世上最好的飲料莫過于此了。這豆?jié){分明是用濃郁的鄉(xiāng)情釀就的,當我喝第二杯、第三杯時,我是怎樣噙著眼淚拼卻一醉啊。

我的血管隱隱地膨脹著,心庭掠過東風,我隨風重回夢境,繞過青藤,踏過落花,我找到了記憶最深處的小屋。東風猛然叩開了它的門,倏然撩開了它的窗紗,室內(nèi)燈火通明,我看清了隱藏在那里的一切一切啊。那里彌漫著我故鄉(xiāng)新鮮稻草的氣息,在每一面純潔的墻壁上都鐫刻著我至愛親友的影像,他們曾給予我激勵和安慰的微笑豐采如昔。

而庭院深深深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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