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fā)后的隔天晚上，我進了巖松茅棚。

巖松在書桌旁沉思，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

茅棚里太黑暗了，里邊沒有安裝電燈。不是巖松不想安裝，而是路線太遠，成本太高。書桌上只有那盞半明半暗，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在恍惚。我有些激動，幸虧我的微微桃紅了的臉被夜色掩護了，夜色還掩飾了我心的慌亂。

茅棚外陣陣怪叫的風(fēng)從清江上吹來，把茅棚撞得生痛，接著，風(fēng)擠進了棚子，煤油燈被刮得東倒西歪，隨時可能熄滅。

巖松站了起來，是你嗎？他說。他的語音微微發(fā)顫。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臉紅和慌亂？

我說，你身體好些了？

巖松說，好多了。

我說，怎不把燈撥亮些？

巖松說，風(fēng)刮得厲害。

我說，不僅僅是風(fēng)的原因吧？

巖松忙說，是風(fēng)，是風(fēng)刮的。

哎，我嘆息了一聲，算是對他處境的同情，也算無奈，因為我能幫他的非常有限。

巖松叫我坐。

我坐下了。

巖松坐在書桌那頭。我坐在書桌這頭。我們遙遙相望大約兩分鐘久，我站了起來，這是我平常走進茅棚里的一貫動作。我走向他那排塞得滿當當?shù)臅?。它們大多是中外文學(xué)名著，還有一些地理及物理等課本方面的書，我的脊背靠在書架上。書讓我尊重，擁有這書的主人讓我尊重。因了這份尊重，我才一次又一次地在茅棚里出現(xiàn)。但是光線太暗了，書雖然能照亮人的靈魂，可看書的人需要光亮，才能與書中靈魂產(chǎn)生共鳴與交融。

我離開書柜來到書桌前面。

巖松默默地觀察著我。

我的手伸進了手提包。提包里有一個十分精致的水晶瓶，外國貨，我在外地學(xué)習(xí)時一個朋友送的。水晶瓶里的內(nèi)容消費掉了，作為飾品它依舊光彩奪目。好幾個女友曾向它伸出過手，全被我無情地擋了回去。

水晶瓶出現(xiàn)在書桌上時，巖松的眼睛唰地亮了，他神情激動地問，你這是？

我說，它美嗎？

巖松說，太美了。

我說，你覺得用它做什么好呢？

巖松說，不用制作什么了吧，它本身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呢。

用它制作一盞水晶燈好嗎？

巖松說，制作水晶燈？

當然。

只怕糟蹋了呢。

什么叫糟蹋，光亮對你不重要？

我看了一眼墨水瓶油燈，轉(zhuǎn)而向遠處的窗外望去，人類已經(jīng)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了，城里一派燈火通明，可這座茅棚卻處在黑暗當中，我的心不由一陣發(fā)涼，就像秋風(fēng)落葉那般。悲涼，冷清，黑暗，是這座茅棚的主色調(diào)，巖松不應(yīng)當遭受這般待遇，可這份厚禮卻非賴在他身上不可。

巖松抬起頭，親切溫和的笑容暖在他的臉上，他伸手把水晶瓶拿在手里，好吧，他說，就聽你的。

制作水晶燈工序并不復(fù)雜。只需要裝上一個能夠經(jīng)受燃燒的瓶蓋就成。

巖松忙開了，他在茅棚里擦著雙手來回劃圈，劃了一圈又一圈，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說，你別劃圈了好嗎，我頭都暈了。

巖松說，不好意思，我想不出該拿什么做瓶蓋。

我說，你有墨水瓶蓋呀？

墨水瓶蓋？巖松吃驚地看著我又轉(zhuǎn)悠起來。隨后，巖松猛地拍了一掌大腦往床前奔去。

巖松從床下的木箱深處找出一枚銀圓，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巖松發(fā)誓一生都會用心保護它，可今天他把它拿了出來。

銀圓沉甸甸的，光澤耀人。

巖松說，就用它了。

不不不，我說不能這樣。

巖松說，這叫金銀配。

我說，不行！

但我拗不過巖松，他不僅眼色堅定，意志更堅定。他說舍掉這枚銀圓，還有什么配得上水晶瓶？

我內(nèi)心深處洋溢著一份說不清的興奮。

巖松燃起爐火，把銀圓放進火爐，他用嘴巴當吹火筒，火力弱小，半天燒不紅銀圓。巖松找來一張硬殼紙卷當吹火筒，鼓脹著腮幫子使勁吹火。銀圓燒紅了，巖松鉗上銀圓，手里的鐵錘，在空中劃著弧圈，一錘又一錘地擊打下去。巖松的臉上燦爛開一朵朵笑容，我感覺笑容飛鶯一般在我頭上鶯歌盤繞。銀圓錘薄，口子卷過來了。然而意外發(fā)生了，我?guī)椭ツ箝_鑿燈芯的鐵鉆晃了一下，巖松鐵錘砸偏，我的手指挨了一下，這一下鉆心般疼，堵不住的淚水濕了眼簾。

巖松扔下工具，慌亂地捉住我的手問，你受傷了？

我強忍住說，沒事。

巖松說，指甲都烏紫了，還說不痛？

巖松緊緊地捂住我受傷的手不愿松開，他的額頭微微冒汗。他怎么了？我的腦子頓時嗡嗡亂叫，像是呻吟，又像是歡欣鼓舞……這樣的時刻相持了多久，我不知道。結(jié)果我們的手松開了，隨即又捂在一起，我們互相張望，巖松除了滿臉的關(guān)切與慌亂，更打動人的是他滿眼的柔情；而我蕩漾的心潮早已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