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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收并蓄,抑揚參半的狀態(tài)

明清小說補論(增訂本) 作者:劉敬圻


兼收并蓄,抑揚參半的狀態(tài)

毋庸諱言,嘉靖本中的曹操形象,與諸葛亮形象相比較,還比較粗糙,還保留著一些毛坯子的痕跡。透過這些痕跡,可以清晰地觀察到羅貫中創(chuàng)作思想的矛盾。

首先,有的情節(jié),破壞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統(tǒng)一,違背了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最突出的例子是殺呂伯奢。這一情節(jié),是作者捕風捉影,憑想象虛構出來的  1 。虛構故事,本是歷史小說習以為常、近情合理的藝術手段;孤立地看,這個故事也的確十分精彩。然而,從全局看,殺呂伯奢的事件(指的是虛構呂伯奢其人,并讓曹操恩將仇報,將他殺死一事),并不是在那一特定境遇中必定要發(fā)生的,也不是曹操性格發(fā)展邏輯的必然,可以說,是強加于他的外在行動。試想,在曹操奮勇刺卓和會盟討卓之間,硬是安插這個恩將仇報的故事,是何等地不協(xié)調。它像贅瘤一樣,附著在曹操形象上面,絲毫也溶化不進他此時此刻的性格中去。由于在小說開始不久,就出現(xiàn)了這個情節(jié),此后,曹操形象中不斷增加的那些璀璨奪目的成分,似乎都因此而顯得黯然無光了。這個情節(jié),對讀者的感情影響極大,夸張點說,它簡直起了一丑遮百俊的作用。它不僅損傷了歷史人物,也損傷了藝術形象本身(參見拙文《關于〈三國志演義〉的研究方法》第一部分“‘從熊貓是熊談起’中評析‘殺呂伯奢’”故事的文字)。

其次,作者還依據裴注、《后漢書》和其他軼聞逸事中的線索,塞進了左慈戲曹操、老梨樹罵曹操以及馬騰伏后的陰魂現(xiàn)形索命等荒誕不經的文字。這類文字用簡單、拙劣、粗俗的筆法,進行封建綱常倫理的說教,無論就思想傾向或就藝術手法而言,都是《三國志演義》的敗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嘉靖本曹操形象的幾個主要側面,沒有天衣無縫地、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它們之間,存在著平分秋色,相互游離的現(xiàn)象。這種狀況,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曹操形象的藝術魅力。換句話說,嘉靖本中的曹操,盡管已跳出“類型化”窠臼,告別了單一型模式,并開創(chuàng)性地構成一個矛盾型性格框架,卻不那么圓熟,不那么精致,不那么天然渾成。它留下某些毛坯子痕跡。一方面是人物性格內涵的空前深邃,一方面是藝術或技術處理的較為粗疏,兩者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不盡平衡、不盡協(xié)調狀態(tài)。這是很可惜的。

凡此種種,或許是任何一位14世紀小說家都難以超越的局限,但同時也告訴我們,羅貫中完成曹操形象的過程中,其創(chuàng)作思想的確存在著難以解決的矛盾。一方面,他極其自然地接受了南宋以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尊劉抑曹”思潮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鄭重地參閱了《三國志》及魏晉以后各個時代、各家各派對曹操的描述與評論,從而,使他的曹操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種兼收并蓄、抑揚參半的獨特面貌。當曹操與董卓、二袁、呂布、張繡、李傕、郭汜等大小軍閥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作者的同情顯然在曹操一方;而當曹操與獻帝、劉備(他們其實并非同類)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作者的同情便轉向獻帝、劉備一方了。這種搖擺不定的傾向性,從嘉靖本中看得十分清楚。魯迅在研究了嘉靖本之后,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凡首尾九十七年(184-280)事實,皆排比陳壽〈三國志〉及裴松之注,間亦采平話,又加推演而作之;論斷頗取陳、裴及習鑿齒孫盛語?!?nbsp; 2 這段話,對羅貫中所用材料及創(chuàng)作思想的蕪雜性,作了精辟的概括。

眾所周知,《三國志》、裴注、《平話》對三國人物的態(tài)度很不相同,陳、裴、習、孫諸人的歷史觀點也大相徑庭。陳壽《三國志》是把曹魏視作正統(tǒng)的,即后人所說的“帝魏寇蜀”派,雖然他對吳蜀也較客觀公允。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時,“上搜舊聞,旁摭遺逸”,務求周悉,他是一位搜集保全史料的專家。至于習鑿齒和孫盛,則是旗幟鮮明的“尊劉抑曹”派人物。顯而易見,他們提供的史料,肯定是眾說紛紜,他們的論斷,也必然多有觀點相悖之處。對此,羅貫中竟然一一兼收并蓄了。換言之,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面前,他審慎,矛盾,舉棋不定,他在尊曹和抑曹兩派之間徘徊。這種矛盾態(tài)度,貫穿于曹操形象的始終。下面,補舉兩例,以資說明。

先看曹操第一次出場。曹操第一次出場,安排得十分“隆重”。作者用不同筆法,從不同角度,反復介紹這一重要角色。而這一層層介紹,卻自相矛盾,沒有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

開頭的評語,贊嘆他是“一位好英雄”“膽量過人,機謀出眾”“用兵仿佛孫吳,胸中熟諳韜略”,但同時,又把他與齊桓、晉文、趙高、王莽(他們也并非一類人)類比,說什么“笑齊桓晉文無匡扶之才,論趙高王莽少縱橫之策”(毛本已刪)。

介紹曹操家世時,強調指出他“乃漢相曹參二十四代孫”,其曾祖曹節(jié)“仁慈寬厚”(并插入了曹參善待鄰人的佳話),其父曹嵩“忠孝純雅”等(毛本已刪)。如此介紹家世,顯然是龍生龍、鳳生鳳的意思,絕非明揚暗抑筆法。

接下去,插敘一則曹操少年時代詐中風的故事,以證明他 “自幼便奸”;接著,又轉引橋玄、何颙、許劭對曹操的評議,其中,橋、何的評議旨在贊賞,許劭的評議則重在貶斥。

最后,又追敘曹操青年時期仗義執(zhí)法、忤犯豪貴的事跡,又是對曹操的褒揚(見《劉玄德斬寇立功》)。

這種羅列材料,無所適從的態(tài)度,在曹操死后的詩詞論贊中,表露得尤為分明。曹操死后,作者首先引用三段熱情洋溢的詩文,評說他的非凡才智和畢生功績:

詩曰:“雄哉魏太祖,天下掃狼煙。動靜皆存智,高低善用賢。長驅百萬眾,親注十三篇。豪杰同時起,誰人敢贈鞭?”(毛本已刪)這顯然是曹操的贊歌,咀嚼不出任何抑曹的味道。

其論贊曰:“操知人善察,難眩以偽。識拔奇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與敵對陣,意思安閑,如不欲戰(zhàn),然及決機乘勝,氣勢盈溢。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無功望施,分毫不與。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對之流涕,然終無所赦。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故能芟刈群雄,幾平海內。”  3 如此全面周嚴、簡明精當的論贊,在整部小說中十分少見(毛本已刪)。此外,全文轉錄了《三國志·武帝紀》的“總評”,其結語是:“(太祖)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者,惟其明略最優(yōu)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保疽褎h)古代史學家對曹操的贊許,莫過于陳壽和司馬光,羅貫中在小說中一字不易地采納了他們的論斷。

然而,對曹操的論定,并未到此結束。在陳壽的“總評”之后,則羅列了“前賢”“宋人”的貶曹詩。其一曰:“殺人虛墮淚,對客強迫歡。遇酒時時飲,兵書夜夜觀。秉圭升玉輦,帶劍上金鑾。歷數奸雄者,誰如曹阿瞞?”其二曰:“堪嘆當年曹孟德,欺君罔上忌多才。昆吾直上金鑾殿,蔓草空余銅雀臺。鄴土應難遮丑惡,漳河常是助悲哀。臨風感慨還嗟嘆,向日英雄安在哉?”(見《魏太子曹丕秉政》;毛本改為《鄴中歌》)這等詩作,雖不足以與司馬光、陳壽的贊語相抗衡,卻足以說明,羅貫中在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中,對曹操形象,始終持亦褒亦貶、既抑且揚的態(tài)度。

羅貫中何以如此莫衷一是?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歷史上的曹操,本是一種十分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其自身就充滿著矛盾。由于歷史條件和其他種種主客觀限制,任何一個古代作家,都難以透過那些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精當地把握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這一復雜人物的“度”。二、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復雜的歷史人物,總要引起人們的爭議,而曹操尤甚。他的歷史功罪,被爭議了千有余年。他受尊崇的年代,有人辱罵他;被辱罵的年代,也有人尊崇他,民族矛盾尖銳激化的金元時期也無例外(參見陳登原《國史舊聞》第一分冊,卷十七)。這種狀況,自然不能不影響羅貫中對這一性格的思索。三、羅貫中和大多數古代作家一樣,其世界觀也充滿了矛盾。他的政治觀念、歷史觀念、倫理觀念中,先進與保守、清新與陳腐的東西,往往交織在一起。這些矛盾必然制約著他對曹操這一客觀事物的態(tài)度,并反映到塑造曹操形象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來(素材的選擇,情節(jié)的安排,環(huán)境氣氛的渲染,人物性格的刻劃等)。

從嘉靖本的曹操形象中,我們不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羅貫中創(chuàng)作思想的大雜燴狀態(tài)了嗎?不是既看到了他的卓越與深刻,也看到了他的平凡與淺浮嗎?

1979年夏改定

(原載《文學評論》1980年第2期)

注解:

1《三國志·武帝紀》注中,匯集了有關曹操路經呂伯奢家的史料有三,均不見有呂伯奢出場,更無曹操將其殺害的文字。

2《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03頁。

3《資治通鑒》(卷六十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1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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