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思順
［1912年11月1日］

今日居然返天津矣。在京十二日，可謂極人生之至快，亦可謂極人生之至苦，今拉雜為汝告，可據(jù)稟重堂。

大概情形，各報俱載，汝叔聞已按日寄返，想已見。一言蔽之，即日本報所謂人氣集于一身者，誠不誣也。蓋上自總統(tǒng)府、國務(wù)院諸人，趨蹌惟恐不及；下則全社會，舉國若狂。此十二日間，吾一身實為北京之中心，各人皆環(huán)繞吾旁，如眾星之拱北辰，其尤為快意者，即舊日之立憲黨也。舊立憲黨皆以自己主張失敗，嗒然氣盡，吾在報界歡迎會演說一次，各人勇氣百倍，旬日以來，反對黨屏息，而共和、民主兩黨，人人有哀鳴思戰(zhàn)斗之意矣。國民黨經(jīng)此刺激，手忙腳亂，其中大部分人皆欲來交歡，其小部分則仍肆攻擊，黨中全無統(tǒng)一，狼狽之態(tài)盡露。彼黨不開歡迎會，則恐為人所笑，開會則有一部分暴亂分子，更恐鬧笑話，卒至?xí)h數(shù)日，決意歡迎，而相約不許有暴動。彼黨歡迎之日，吾黨人多憂慮，勸勿往，吾則決然往，實則彼之主席孫毓筠主席，其人乃老同盟會，前任安徽都督者也。述歡迎詞，亦極誠懇，吾一場演說，更令彼人人感動。其后胡瑛繼起演說，語亦極摯，此真出意外也。吾在京旬日，無一日不演說，吾素不善演說，然在中國內(nèi)，人人幾以為聞所未聞，咸推我為雄辯家，中國人程度亦太可憐矣。吾每演說一次，則增一次效力，吾黨之熱心，達(dá)于沸度矣。

此次歡迎，視孫、黃來京時過之十倍，各界歡迎皆出于心悅誠服，夏穗卿丈引《左傳》言，謂國人望君如望慈父母焉。蓋實情也。孫、黃來時，每演說皆被人嘲笑。此來最合時，孫、黃到后，極惹人厭，吾乃一掃其穢氣。吾則每演說令人感動，其歡迎會之多，亦遠(yuǎn)非孫、黃所及。在京十二日，而赴會至十九次之多，民主、共和黨各兩次，一次演說會，一次午餐會。統(tǒng)一黨、國民黨各一次，其他則同學(xué)會、同鄉(xiāng)會、直隸公民會、八旗會、報界、大學(xué)校國學(xué)會、政治研究會、工商會，尤奇者則佛教會及山西票莊、北京商會等。吾既定本日出京，前日則各團(tuán)爭時刻，以至一日四度演說，若再淹留，則不知何日始了也。

昨日吾自開一茶會于湖廣會館，答謝各團(tuán)，此會無以名之，只得名之曰“李鴻章雜碎”而已，政界在焉，報界在焉，各黨在焉，軍人在焉，警界在焉，商界各行代表在焉，蒙古王公在焉，乃至和尚亦到十余人。內(nèi)中有一和尚，汝叔謂為酷似魯智深，吾不知汝叔幾時曾見智深也。雜遝不可名狀，可謂自有北京以來未有之奇觀矣。

每夜非兩點(diǎn)鐘客不散，每晨七點(diǎn)鐘客已麇集，在被窩中強(qiáng)拉起來，循例應(yīng)酬，轉(zhuǎn)瞬又不能記其名姓，不知得罪幾許人矣。吾演說最長者，為民主黨席上，凡歷三時，其他亦一二時，每日談話總在一萬句以上，然以此之故，肺氣大張，體乃愈健。又每日坐車總有數(shù)時，車中搖動，如習(xí)體操，故胃病若失?？上д?，每日不得飽食。治胃病甚好。蓋各團(tuán)皆請食西菜，日日望得食一京菜而不可得也。

最舒服者，來往皆坐專車，吾國火車本優(yōu)于日本，專車則有客室，有睡房，此后來往京、津間，皆坐專車，此亦各國所未有，而在共和國尤為笑話，亦只得安享之而已。

有一大問題極難解決者，則為洗澡，到京后未嘗得一浴也。汝叔居然偷浴一次，然彼每日必浴，今十日僅得一浴耳。至今返津，仍無從解決。

到京十日，稍添衣服買器物，已費(fèi)去五六百金，各種食用車馬費(fèi)在外，蓋皆由別人供應(yīng)也。

各省都督紛紛電迎，黎宋卿派人來迎，不日將到，然吾必稍安息乃行也。

吾逛琉璃廠已兩次矣，買得許多文玩，一二日內(nèi)托船主帶返。賞諸孩并賞家中諸叔及諸姑，惟無一物賞汝者，賞汝一部《蘇集》，然仍擬留在此間，汝若氣不分，則遲日寄汝亦得。

項城月饋三千元，已受之，一則以安反側(cè)，免彼猜忌；二則費(fèi)用亦實浩繁，非此不給也。

東中尚存款幾何？暫足支家用否？吾當(dāng)按月寄五六百來，祖父大人若欲歸粵，則當(dāng)別寄千金來，粵中家事大約非祖父一歸整頓不可，汝四叔不知鬧到若何田地矣。

汝母可暫勿來，吾行蹤無定，大約到鄂后，尚須歷游東南各省，蓋各省人士，皆望我如望歲也。此間家事已可漸就整理，汝叔已漸慣矣。家中壯士及仆役幾二十人，日間當(dāng)稍裁汰。

吾極喜歡北京房子，汝叔始終攻擊，謂一返天津，如登天堂，吾不謂然。然吾實不能居京，居京則賣身于賓客而已。

吾從今日起，擬謝客十日，未知能否。然所欠文字債，已如山積，亦非能安逸也。

吾相片即印一百張寄來，《商報》舊碼、美洲密電碼即寄來。

兩黨合并必成，各報言難成者，消敵黨之忌耳。黨成后項城許助我二十萬，然吾計非五十萬不辦，他日再與交涉也。欲言甚多，今已倦極，不復(fù)書。

示嫻兒。

飲冰　十一月初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