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與上樓

去年四月下旬，我去參加一個會議，住在某賓館七層。每到吃飯時間，大家?guī)缀跬瑫r往底層飯廳趕，雖然賓館有六部電梯，仍然顯得十分緊張。

這一天，又是午飯前，電梯前擠滿了人。來一部電梯，打開門，里面乘滿了人，無法再上；再來一部，還是如此。連著三四部電梯過去，有些同志失去耐心，轉(zhuǎn)身找樓梯步行下樓了。多數(shù)人還是等著。

忽然來了一部電梯，門開處，里面居然是空的，眾皆大喜，一擁而入，我也隨大流進去。等到電梯門關上，起動，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部電梯是上行的?？墒牵热簧狭穗娞?，也都無可奈何，這電梯又是自動的，大家只能苦笑著隨電梯上頂層“游行”一次，再隨電梯下來。雖然還不至于“欲速不達”，卻也落了個比步行還慢的結果。

不能說我們這一群人都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才出了這一回洋相。我看同梯的這十幾位，對于電梯這“洋玩意兒”，大概還都算是熟悉的。乘電梯的程序：按鈴要梯——電梯到——開門——進去——關門——按所要的樓層——運行——標志顯示到達所要的樓層——電梯?！_門——出梯，這一套大家是懂得的，也都沒有做錯。錯只錯了一小點：急急忙忙沒有注意來的電梯是上行還是下行。然而這一小點卻是方向性的錯誤。

回顧我的生活經(jīng)歷，類似的錯誤并不只是這一回事。有一次，等104路電車，久等不來，好不容易來了車，又都擠滿了人，根本上不去。忽然又來了一輛比較空的車，不顧一切擠上去，走了兩站才發(fā)現(xiàn)錯上了103路。這一次就錯在路線了。

出這一類錯時，自己的自信心都是很強的，自我感覺良好，決想不到會錯，因此也沒有任何猶豫。如上所述，這點自信心并不是完全沒有根據(jù)，除了所差的那一點，其他條件都同我原來要達到的目的相符。可是，世界上卻偏多這類差以毫厘、失之千里的事。某地是殖民地，現(xiàn)在很富裕。如果有什么國家想如法炮制，自動申請當若干年殖民地試試，其結果十有八九保證富不起來。美國是資本主義國家，現(xiàn)在處在世界霸主的地位，不等于任何一個國家只要資本主義化了就可以當世界霸主。事實上，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在200美元以下的四十多個窮國，絕大多數(shù)都屬于資本主義世界?？上В舜嫘尿_人者以外，也還常常有人不去注意這種情況。

要說這種差異都很難發(fā)現(xiàn)，也不見得。許多事只要稍微仔細一點就不難弄清，所以出毛病往往是“忙中有錯”?？磥恚偨Y經(jīng)驗教訓，對于這個“忙中”很需要好好分析一下。

什么叫“忙中”？就是急于做某件事。這件事就是改變現(xiàn)狀。人的活動，可以說是不停頓地改變現(xiàn)狀。如果在某一種狀況下停止下來，成為“定格”，那就成了蠟像館里的蠟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問題是怎樣改變，變到哪里去。這就只有使自己的行為合乎實際，合乎科學規(guī)律，才能獲得成功。毛病出在“急”。“饑不擇食，急不擇路”，一急就有可能影響自己判斷的能力，得到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結果。這種教訓我們已經(jīng)有過不少了。

急于求成容易蒙蔽人的智慧，意外的便利和他人的示范動作則是促成錯誤選擇的客觀條件。拿我那一天等電梯的心情來說，等得久了，不耐煩，焦躁不安，突然來了一部電梯空無一人，當然是喜出望外。這一急一喜，心理落差甚大，自然就來不及多想。加上別人一擁而入，我的“從眾心理”馬上起作用，唯恐來不及跟上，哪里還有冷靜思考分辨的余地。其實，世界上太便宜的事本來就不多。人人志在必得的“好事”，突然出人意外、不費功夫地降臨在自己面前，就很值得想一想。從眾心理又是某些奸人經(jīng)常利用來使別人上當?shù)穆┒?。君不見，街上那些利用“托兒”做成的圈套，曾?jīng)使多少貪便宜者落入其中！

人們盼望改變現(xiàn)狀，目的是為得到某種目前還未得到的東西，但是往往想不到會因此失去那些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這是人們在思想方法上常常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好像已經(jīng)到手的利益必然會永恒地存在下去。思想方法上的這種固定化的傾向，把一切已有的東西看作是自然存在的傾向，使人們不去注意珍惜已經(jīng)取得的成果。實際上人們的每一步前進都是既有得又有失，問題只在于得失的相較。有一個外國笑話：一位富人對一位窮人說：“你應當聽我的話?！备F人問：“為什么？”富人說：“我有1萬元錢，你沒有?！备F人說：“你有1萬元錢，與我有什么相干？”富人說：“我分一半給你?！备F人說：“那我們兩人錢一樣多了，我為什么還要聽你的？”富人說：“我把1萬元全給你?！备F人說：“這樣，我有1萬元錢，你沒有錢，你應該聽我的了?！边@則笑話不僅反映了那窮人的機智，更反映了富人的愿望：千方百計要別人聽他的。如果這窮人有了1萬元錢，卻喪失了獨立的人格，成為富人的奴隸，歸富人支配，那么他所有的這1萬元，歸根到底仍然屬于富人所有。可惜，對于這一類得失之間的算盤并不是每個人都善于權衡。

乘錯了一次電梯，只是一瞬間的小事，我之所以要啰唆半天，不僅是因為想到其中有些道理與別的事情也是相通的，更因為聯(lián)想到對于社會歷史“電梯”的選擇，如果一旦錯了，就不是輕易能改過來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雖然歷史的規(guī)律最終還是要發(fā)揮作用，但是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走上一條彎路，耽誤的光陰很可能就是幾十年。人們當然不會故意去選擇苦難，可是等到嘗到苦頭再來吃后悔藥卻已經(jīng)于事難補了。社會生活的復雜，還在于人們行為的真正效應不是一下子立即顯現(xiàn)出來的。許多事情的后果在若干年之后才能為大家所看清。這就更需要努力掌握科學的思想方法，懂得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并且能夠及時識破那些故意要使我們陷入為人做奴境地的種種花招。這是做得到的，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警惕。

（《人民日報》，1990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