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胡君越所著《王陽明》,因題二絕句

讀懂王陽明:知行合一大智慧 作者:梁啟超 等 著


第一編
生平

(胡越 著)


讀胡君越所著《王陽明》,因題二絕句

良知說解妄牽連,

揭盡云霾重見天,

欲識陽明真學(xué)訣,

試從楊啞證心得。

注:書中陽明與楊啞問答一段,于陽明學(xué)說最為簡易明了。

掉臂游行理窟中,

五光十色奪天工,

苦心欲起青年疾,

說部新元建首功。

俞復(fù)初稿

編述大意

(一)天生陽明在中國,是中國民族的大幸。中國人民,卻多數(shù)不知陽明,是陽明的大不幸;也是中國的大不幸。

(二)中國民族中,也有少數(shù)人知得陽明,卻因著陽明的功業(yè)而震驚陽明!不是因著陽明的學(xué)術(shù)而欽敬陽明!是知與不知同。

(三)第二項的少數(shù)人中,也確有知得陽明學(xué)術(shù)的。然而對于陽明,又有兩種態(tài)度,第一種是知而不贊同;第二種是知而不實行。那知而不贊同的呢,自然有個主見;獨那知而不實行的,更比不知的還糊涂。

(四)區(qū)區(qū)末學(xué),不敢和那不贊同陽明學(xué)術(shù)的先生們論證;也不愿和那知而不行的糊涂人兒多嘴;連第二項的學(xué)者,多全不想念。只愿對于初學(xué)的青年;和勉強能讀淺易書籍的同胞,把陽明學(xué)術(shù),勉力宣傳,也許從大不幸中,能夠僥幸得幾分,就比著面朝東海,眼看陽明學(xué)術(shù)在那里開化日本民族,心上稍微過得去些,這還是第一層。

(五)第二層,用分列式,舉在下面。

(甲)陽明說:“‘良知’是心的本體。”如今社會中人的“良知”,拋到哪里去了!這“本體”要復(fù)不復(fù)?

(乙)陽明教育學(xué)說,遠(yuǎn)倡在十六世紀(jì),如今教育家公認(rèn)他確合二十世紀(jì)的新教育,是否要使社會上多數(shù)人得知?

(丙)陽明少年時代的修養(yǎng),和治學(xué)問的態(tài)度,給青年看了,會生變化不會?

為著上述種種,所以不辭陋劣,要改用白話來編這《王陽明》。我們譬如閑著看小說,卻也和小說一樣有趣味。

(六)有人說:倘使人家怕看《王文成公全集》,只看《傳習(xí)錄》,和錢德洪的《王文成公年譜》就得了,何必又要改編這年譜式的《王陽明》呢?況且王學(xué)很精微,萬一錯誤原意,豈不危險么?

我便一連頓首百拜,道謝那人,把第四項勉力要求通俗的私意說明。并且說:錢德洪和一班同門所作的《王文成公年譜》,是當(dāng)時錢德洪的眼光和主張,不是現(xiàn)世界人的眼光和主張,所以錢德洪搜采的資料,有許多不是我們要讀的材料;更不是我們要供給青年和一般社會人所讀的材料。還有許多夢兆怪異事跡,是從前人所最喜搜尋,我們卻最要刪除的,所以不能不改編了。至于陽明事跡,都按照正史;講學(xué)術(shù)語,只揀切實明白的選錄;那精微深刻處,不敢提及;也不敢把原意草率附會。

更有一層,輕易發(fā)表古人學(xué)術(shù),是最魯莽,是最罪過,所以本編關(guān)于學(xué)術(shù)上應(yīng)該申說的地方,都采取近時教育家論著,不敢摻入私見,力避穿鑿杜撰的危險。

(七)年代下附注西歷紀(jì)元,便讀者和那時西洋大儒相對照。

民國十三年八月一日 胡越識

一、陽明出世

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

大明成化八年,正是西元1472年、民國紀(jì)元前440年,在古歷九月三十日,中國浙江省余姚縣里,出了一位大儒!雖然當(dāng)不起救世之主、儒家之宗,但是他的哲學(xué)和他的教育主張,在今日世界,確卓然不可磨滅。倘若大家能實行他的學(xué)說,不但可以提高人群道德,還是無量數(shù)兒童的救星哪!

這位大儒,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子,本是晉朝山東瑯琊孝子王覽的后代。王覽的曾孫,就是書學(xué)大家王羲之,甚愛慕浙江山水佳麗,便遷居山陰。傳到二十三代,有個王壽,從達(dá)溪再遷到余姚,自此便為余姚人。王壽的五世孫王綱,文武出眾,在明太祖時,征苗捐軀,朝廷特命立祠,春秋祭祀,這是陽明的五世祖。王綱傳彥達(dá),號秘湖漁隱;彥達(dá)傳與準(zhǔn),自號遁石翁,精通禮、易,隱居不仕;與準(zhǔn)傳世杰,人呼槐里子;世杰傳天敘,號竹軒,為人胸次灑落,吟歌自得,時人都比他做陶靖節(jié)、林和靖,這是陽明的祖父。他父親單名一個華字,表字德輝,別號實庵,晚年自稱海日翁,曾經(jīng)讀書龍泉山中,時人都稱他龍山公,成化十七年(1481)狀元及第,做到南京吏部尚書。他常常思念先世羲之公的故居,再從余姚遷到越城的光相坊。后來陽明也在越城東南二十里地,有個陽明洞,筑室讀書,所以學(xué)者都稱他陽明先生。

陽明生小就很聰明,況且養(yǎng)育在這詩書舊家,環(huán)境又好,到了五歲,家里還沒有教過他識字,他忽然把祖父常讀的書讀起來了。王天敘一聽,好不奇怪!過去問他,他回說:“我常聽得祖父這樣讀,早暗暗記熟了?!?/p>

二、金山賦詩

成化十八年(1482),陽明十一歲

王華在京供職,派人迎接他父親王天敘到京里去住。那時陽明才十一歲,他祖父帶著同行,路過鎮(zhèn)江,王天敘天性瀟灑,自然要流連一番,便和眾賓客在金山寺飲酒取樂,領(lǐng)略那大江風(fēng)物,大家興致甚豪,正要即席賦詩,還沒有成句,陽明忽然在他祖父身旁,高聲吟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眾賓聽罷,個個驚異!便命他再做一首,以寺中“蔽月山房”為題,陽明又毫不思索,隨口吟道:

山近月遠(yuǎn)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于天,還覺山小月更闊。

看他第一首詩,氣概不凡,第二首,思想高遠(yuǎn),就知道他胸懷豪邁,推理精深。所以后來治學(xué)問、辦政事,能跳出當(dāng)時人的舊范圍,獨樹一幟,不像常人那樣徒讀古書了。陽明隨著祖父到京,住過一年,命他就塾讀書。父親王華,見他舉動,豪邁不羈,心中常常擔(dān)憂,獨他祖父王天敘,料他將來有了學(xué)問,必能自己檢束,決不會因此遭禍殃身的。

陽明自從就塾讀書以后,每每喜歡對著書本,靜坐不動凝神著想。有一天,忽然問塾師道:“怎樣算第一等事?”塾師說:“只有讀書,中進士。”陽明疑道:“中進士恐怕未必算,第一等事或者讀書學(xué)做圣賢罷?”他祖父聞知,笑著說道:“好孩子,你要學(xué)做圣賢么?”

三、塞外出游

成化二十二年(1486),陽明十五歲

陽明十三歲上,母親鄭太夫人去世,居喪盡禮,和成人一樣。三年服滿,他就出游長城居庸關(guān)一帶。那時長城以外,都是東胡、蒙古諸民族的部落,從明成祖征服以后,屢叛屢服,到成化年間,雖然遣使入貢,卻漸漸強大。陽明到得長城,登高遠(yuǎn)望,覺得腳下一線,便是胡華天界,不覺觸動了個民族思想、籌邊心念,便慨然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遂驅(qū)馬出關(guān),考察各族的部落,留心備御的政策,時時和胡兒渾在一起賽馬、校射,那些胡兒見他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弓馬嫻熟,個個嘆服!陽明游歷了個把月,才回京城。忽聞京畿以內(nèi),石英、王勇盜起;又聽得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幾番要上書朝廷,去獻(xiàn)那削平內(nèi)亂的計劃。父親王華,連連斥罵他不準(zhǔn)妄為,方才作罷。

四、江西招親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陽明十七歲

陽明的外舅諸公養(yǎng)和,做江西布政司參議,把女兒許配于他,十七歲上,奉了父親之命,到江西洪都去親迎。諸公留他在衙門居住,擇吉招贅。結(jié)婚那天,自有一番熱鬧,不必細(xì)說。誰知禮堂上準(zhǔn)備行禮,書房里卻不見了新郎!諸公急急派人四下找尋,影蹤全無。原來,陽明那天偶爾出衙閑步,不覺行到鐵柱宮,見一道士,趺坐一榻,陽明看他有些來歷,便上前叩問。那道士也見陽明年少不凡,兩下講禮對坐,漸漸談起養(yǎng)生之說,那道士逐層指點,陽明也逐層究問,把招親的事,完全掉在腦后,直和道士談到次早,諸公家人找來,然后告辭回衙。

陽明在這新婚之中,閑著沒事,見諸公衙內(nèi)有好幾竹笥箱的紙藏著,就取出來成天到晚的學(xué)習(xí)書法,從此字學(xué)大進。到回去時,那竹笥箱里的紙,被他寫個盡空。后來陽明常常和學(xué)者說:“我起初學(xué)字,對著古帖臨摹,只學(xué)得字的外觀,入后提著筆,不輕易落紙,先凝思靜慮,把精神會聚一起,字體默運在心,然后下筆,如此好久,才通得字法。又見北宋程明道先生說:‘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xué)’。我們想來,既不要字好,又為什么要學(xué)字呢?可見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xué),此心精明,字好也在其中了?!?/p>

五、回姚讀書

弘治二年(1489),陽明十八歲

陽明在江西住過一年半,辭別諸公,同諸夫人雇舟回鄉(xiāng)。路過廣信,聞婁一齋先生深明宋儒理學(xué),便專程拜謁。一齋先生說:“圣人必定可以從學(xué)而求得的?!标柮骶托姆@一句話,留心圣賢學(xué)問。明年,祖父王天敘去世,父親王華回鄉(xiāng)守孝,命從弟冕、階、宮和妹婿牧相,與陽明講析經(jīng)義。陽明日間隨眾課業(yè),夜間搜取諸經(jīng)、子、史誦讀,每到深夜。冕等見他文字日進,自愧不及,并且知他已心游科舉之外了。

大凡聰明人,常有詼諧戲謔的病,陽明年少時,也是如此。自從回家讀書,磨礪一番,大悔前非,時時端坐省言,冕等四人。知他從小說笑慣的,決不會一時檢束,都不信他。陽明正色道:“我從前放逸,如今知道了?!泵岬人娜耍簿投巳萆餮?。

六、會試下第

弘治六年(1493),陽明二十二歲

陽明到了二十歲左右,經(jīng)、史、文章,一天深似一天,修身功夫,也同時并進,便想進探宋朝許多大儒所講的“格物”[1]之學(xué)。

陽明那年隨著父親,住在京里,遍求北宋大儒朱熹所著遺書,細(xì)細(xì)研讀,知道宋儒解釋這“格物”二字,是推求各種事物原理的意思,并且說:“眾物必有表、里、精、粗,連一草一木,都涵著至理?!彼娧檬鹬蟹N著許多竹子,便去推求竹子的原理。哪知沉思默想了多時,依舊不得其理,反把病都想出來了,嘆口氣道:“這圣賢怕沒有我的份數(shù)了!”才把這個念頭撥開了去,專心辭章之學(xué)。

二十一歲,陽明中過壬子科浙江舉人。明年春天,到京會試,竟至落第,親朋都求勸慰,獨有宰相李西涯戲道:“你今天不第,來科必中狀元?!北忝囎鳌秮砜茽钤x》。陽明提筆立成,許多老輩,都嘆為天才!退后,有位忌才的說:“此人取得上第,眼中還有我輩么?”等到弘治九年丙辰,再去會試,果然被忌者暗中摒斥。有個同舍的為著不得登科,羞憤異常。陽明勸道:“世人多以不得登第為恥,我反以不得登第,就動了自己的名心算大恥。”當(dāng)時識者聞得此言,很為嘆服!自此陽明依舊南歸,和一班名士,結(jié)社龍泉山中,對弈、聯(lián)詩、飲酒、取樂。

七、學(xué)習(xí)兵法

弘治十年(1497),陽明二十六歲

那年陽明仍到京師,聽得蒙古酋長,常常入寇大同一帶,邊報甚急,國家承平日久,文不知兵,武不敢死,朝廷要推舉將才,大家面面相覷。陽明看著,暗想國家雖然按年開設(shè)武科,不過造成些騎射、搏擊之士,哪里會造成有韜略會統(tǒng)馭的將才?因此留意兵法,凡兵家秘書,無不遍覽,每遇賓朋宴會,常聚著果核,排列陳勢,講說為樂。

陽明那時年少氣盛,在京住過一年,覺得文不能通大道,武不能立功異域,到處訪求名師、益友,又一個不遇,心中著實惶惑。一天,讀朱熹《上宋光宗疏》,中間說:“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币虼蠡趶那把芯繉W(xué)問,雖然廣博,卻并未能夠循序致精,自然沒有所得。就依著這循序致精的法則去讀書,心中覺得有些意思,但是物理和自己的心,終不能會通起來,如此又沉思默想了多時,舊病重發(fā),益覺為圣、為賢,自有定分。有時聽得道士談到養(yǎng)生之術(shù),遂起了個遺世入山的意念。

八、進士及第

弘治十二年(1499),陽明二十八歲

陽明學(xué)得一身學(xué)問,南北奔走,深郁幾年,雖然不因下第動心,卻又不能不借科舉做進身之路,好替國家盡些責(zé)任。己未春天,且去會試,才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和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一班名宿,以才名相爭,馳騁詩古文辭之學(xué)。不覺春去秋來,奉了欽命,差往河間,督造威寧伯王越墳?zāi)?。陽明駕馭工役,用什伍之法,和帶兵一般,休息、飲食,都規(guī)定時刻;有時停工,就會集工人,教演八陣圖,試驗他胸中的韜略。待到工程完畢,威寧伯府里,著實看重,拿金帛相謝,陽明一些不受。威寧伯府里沒法,便取威寧伯生時所佩的一把寶劍相贈,陽明才受了,回京覆命。

中國從前很信天數(shù),凡遇著天、地、日、月、星辰,起了個不常見的變化,朝廷之上,不是進退大臣,就是下詔求言。那年恰巧有彗星出現(xiàn)天空,弘治皇帝也虛行故事,下詔求言。偏那韃靼族人,在這個當(dāng)兒,領(lǐng)兵入寇。陽明天性愛國,讀了詔書,以為皇上真要圖治,就草擬《邊務(wù)八事》,說得非常切實緊要,拜本奏上,究竟哪里采用?還不是擱到檔案里去么。

九、九華求道

弘治十四年(1501),陽明三十歲

陽明在上年,已授為刑部主事。到此,奉旨差往江北淮甸一帶,審錄各縣罪犯。陽明生性清廉,遇事明斷,往往輕囚被他察出實情,就加等治罪;也有重犯被他審出冤枉,就減等發(fā)落。各縣審錄完畢,乘便去游覽那九華風(fēng)景,登高作賦,發(fā)泄胸中一番抱負(fù),在山中無相、化成等名剎,隨意游息。那時九華山中,有位道士叫做蔡蓬頭,善談仙術(shù)。陽明為著先圣先賢的哲理,不易透徹,因此很信那套養(yǎng)生之術(shù),便恭恭敬敬的把蔡蓬頭請來,直到后堂,待以上賓之禮,叩求指引學(xué)仙之術(shù)。蔡蓬頭回答兩個字說:“尚未。”二人坐了好久,各不言語。陽明因屏退左右,引導(dǎo)蔡蓬頭到后亭,再拜請問,蔡蓬頭依舊回說“尚未”兩個字。陽明接連又問了幾遍,蔡蓬頭道:“看你從后堂,到后亭,禮貌雖然隆重,終忘不掉官相!”說罷,哈哈大笑,邁步而去。

陽明受了蔡蓬頭一番冷落,那求道的心念,依舊熱烈。又打聽得九華山地藏洞有個異人,終年坐臥松毛,不吃煙火食。欣然往訪,歷盡山巖險石,果然有個地藏洞,入得洞來,見一異人閉目熟睡,陽明不敢造次驚動,坐在一旁;半晌,拿手去撫摩他的腳脛,又半晌,忽見異人醒來,睜目駭?shù)溃骸叭绱穗U地!怎樣得到?”陽明備道來意,即便談?wù)撈饋?,漸漸說到那最上乘的話。異人道:“北宋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标柮鲿廪o出。過了幾日,再去尋訪,那異人已經(jīng)他去,遂有“會心人遠(yuǎn)”之嘆!

十、筑室陽明洞

弘治十五年(1502),陽明三十一歲

陽明在三十歲以前,以為孔子、孟子的哲學(xué),不容易學(xué)到,連宋朝一班大儒的理學(xué),也不容易精通;又受著朝臣的壓制,不能進握政權(quán),替國家外安異族、內(nèi)靖盜賊,所以除掉和一班知名之士,講究文學(xué)以外,便留心仙術(shù),兼求佛學(xué)。到了三十一歲那年的五月,回京復(fù)命,依舊如此。日里清理案牘,夜間挑燈讀書,把五經(jīng)以及先秦兩漢各種書籍,刻苦討究,文字日見精工。父親王華聞知,嚴(yán)禁。家人不許在書室安放燈火,陽明便候父親熟睡,再去燃燈誦讀,每到深夜,才去休息。

一天,陽明忽然嘆道:“我王某怎樣可以把這有限的精神,去做那無用的虛文呢?”此時陽明本來有虛弱咳嗽之病,遂奏請歸養(yǎng)。回到越城,筑室陽明洞中,一心學(xué)習(xí)道家“導(dǎo)引”之術(shù)。日久,竟有先知之明。一天,正在洞中靜坐,忽覺好友王思輿等四人來訪,已到五云門。即命仆人前往迎接,說明某某等五人,從哪一條路走來,仆人依言迎去,果然接到。當(dāng)把主人的話一一說明,王思輿等大為驚異!都說陽明已經(jīng)得道了。陽明雖然也明白這種道術(shù),不過簸弄精神,并非圣賢大道。但久坐洞中,過那清虛寂靜的生活,益發(fā)起了個離世遠(yuǎn)去的心念。待要側(cè)身逃入深山,卻又忘不掉家中祖母和父親,如此千回百轉(zhuǎn),決定不得,后來忽然大悟道:“這愛親的念頭,從小生成,這個念頭,可以去得,不是斷滅種性了么?”

明年,陽明三十二歲,決意離開洞中,到杭州西湖養(yǎng)病,日漸健旺,依舊想出山用世。時常往來南屏、虎跑等名剎,見一和尚,坐關(guān)三年,口不說話,眼不觀看。陽明走近前去,高聲喝道:“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和尚聞聲驚起,便舉目凝看,開口說話。陽明問道:“你有家么?”和尚道:“家里老母還在?!标柮饔謫柕溃骸澳氵€起念想到老母么?”和尚說:“不能不起念?!标柮鞅銓塾H原來是我們?nèi)祟惐拘缘脑?,與和尚講說一番。和尚感動天性,涕泣道謝。陽明再去,那和尚已出山去了。

十一、始授徒講學(xué)

弘治十八年(1505),陽明三十四歲

弘治十七年,陽明三十三歲,仍到京師。巡按山東監(jiān)察御史陸偁,特聘他做山東鄉(xiāng)試考官。那一科取出的舉人,后來都稱重海內(nèi)??荚囃戤吇鼐?,改授兵部主事。自此陽明的學(xué)問,漸漸歸向“理學(xué)”一路,把那學(xué)仙,學(xué)佛,學(xué)古詩、文辭的念頭,一一撥開;目睹當(dāng)時學(xué)者,大家溺于詞章記誦,不知道從根本上去研究心身之學(xué)!還有一層,陽明在當(dāng)時不敢公然說的,就是大家會做了八股文,便可致身青云,是他心理上最反對的。所以他在山東考試,叫士子對策,和學(xué)者說:這道“溺于詞章記誦”。如此一想,陽明的主張,顯而易見了。因此在京里首先提倡,到處講說,有些頭腦清楚的聽著,漸漸興起,情愿投拜門下,恭執(zhí)弟子之禮,陽明就索性授徒講學(xué)。那時,師友之道久廢,一班固執(zhí)的士大夫都說,陽明立異好名。只有一位湛甘泉先生,名叫若水,廣東增城人,原是白沙先生陳獻(xiàn)章的高徒,講究“主靜”之學(xué),正在翰林院里。陽明和他一見,大家志同道合,竟成知交,共約擔(dān)任倡明圣賢哲理的責(zé)任!

十二、忤旨下獄

武宗正德元年(1506),陽明三十五歲

明朝自從正德皇帝入承大位,寵用太監(jiān)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劉瑾、高鳳等八人,個個命他執(zhí)掌宮中大權(quán)。那班太監(jiān),費盡心思,造作許多巧偽的事,去引誘正德。從此正德日夜在宮中,不是擊球、走馬,便是放鷹、逐狗,荒蕩淫樂,無所不為,把國家大事,盡行交付太監(jiān)去辦。其中劉瑾掌的是司禮監(jiān),權(quán)力最大,無惡不作。一班諫官,交章彈劾,宮中置之不問。大臣劉健、謝遷等也連本伏闕上疏,請誅八人。無奈正德被一班太監(jiān)圍困宮中,與諸大臣不得見。劉健、謝遷等沒法,便上章求去,劉瑾趁勢矯詔聽從;又把其余懷恨諸臣,暗中害死,就此獨攬朝綱。給事中劉菃、呂翀,聽得劉健、謝遷等一班剛直老臣,免官去位,朝里沒有正人,國事益發(fā)不堪,連忙抗章請留,正德不聽。南京戴銑、薄彥徽等許多科道官,聽得正德如此胡為,也星夜連本奏上,說元老不可去位,太監(jiān)不可任用。劉瑾聞奏,暗暗挑動正德發(fā)怒,正德果然下了一道詔書,把戴銑等一律提解到京,廷杖削籍,監(jiān)禁天牢。那時,陽明正在兵部,目睹老臣去國,直士受困,怎好畏禍不救,便草草上奏,請復(fù)戴銑等原官,照舊供職。劉瑾大怒,立刻矯詔拿問,廷杖四十。陽明隨時氣絕,停了好久,才漸漸醒來,又傳旨押到錦衣獄中,從嚴(yán)監(jiān)禁。

陽明押到獄中,正值隆冬天氣,北京地方已是非爐不暖,那獄中墻高檐接,日月無光,格外陰寒,平日勞苦多病,又新帶一身杖疤,肉體上的苦痛,是不必說。若論精神方面,自己滿腔忠直,反被小人羞辱,不但喪盡體面,從此群小用事,大明天下,哪堪設(shè)想。照此說來,陽明落到這種境地,內(nèi)憂外傷,一時齊奏,是萬無生理的了。誰知陽明到得獄中,起初雖然不能安眠,究竟養(yǎng)心功深,自有主宰,天天對著一部《易經(jīng)》,研究我們中國最古的哲學(xué);有時看看那牢獄的建筑,想想那陽明洞的風(fēng)月,以及屋罅里的月光,墻壁里的大鼠,都收做詩料,在這幽室之中,歌詠度日。

十三、佯狂避禍

正德二年(1507),陽明三十六歲

陽明囚禁獄中,不覺冬盡春回,外邊氣候雖然大變,監(jiān)里卻是無冬無夏。他依舊玩易詠詩,一班同志常來探望,陽明和他們講道論學(xué),毫沒有那種憂愁悲苦的罪犯樣兒。一天,有詔書下來,把陽明貶謫到貴州省修文縣龍場地方,去做個小小驛丞。

陽明當(dāng)日奉旨出得監(jiān)來,領(lǐng)了文書,帶些銀兩,準(zhǔn)備出京,友人都來送行,賦詩贈答,極為繾綣??此娭械囊馑?,雖免不了離別家國,遠(yuǎn)投蠻荒的苦趣,獨有提倡中國古代圣賢哲理一層,心腸熱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囑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監(jiān)劉瑾,知道陽明是當(dāng)代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一個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纓,廣有交游,將來萬一得勢,那還了得??此⒄炔凰?,監(jiān)禁又不死,怕他貶到邊方,或者也不至于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幾名心腹刺客,隨后追跟,就便行事,結(jié)果了性命,好斷絕后患!偏遇陽明,聰明絕世,知道劉瑾慣用這等暗殺手段,當(dāng)年司禮中官王岳,剛直嫉邪,惱動劉瑾,發(fā)充南京凈水軍,派人半路追殺,便是個前車之鑒,暗想我這番南去,他如何肯輕輕放過。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來不得其便,二來知道陽明武藝來得,怎敢造次動手。

如此一面南進,一面追跟,行到浙江錢塘江邊,在常人心里,必定以為已到家鄉(xiāng)穩(wěn)可無事,盡好放心行宿。偏偏陽明的識見,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鄉(xiāng),那追我的人,心里越是發(fā)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錯過這最后機會,待我渡過江去,益發(fā)不易行事,奉命而來,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尋、出手硬做不可。想到這里,陽明益覺危險,便站在江岸,四野里看個仔細(xì),不見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隨手取出紙筆,胡亂寫了一首投江自盡的絕命詩,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從斜刺里鉆入路草叢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見陽明蹤跡,大家慌做一團。有個眼快的,瞧見江岸一堆衣冠,認(rèn)得是陽明之物,并且有詩為證。這班粗魯?shù)娜?,哪里會透進一層著想。大家確信陽明投江自盡,沒有疑義,便收拾衣冠、詩稿,回京復(fù)命去了。

陽明在蘆葦中鉆行一程,恰巧一只商船,從江上駛將下來,乃高聲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監(jiān)禁獄中,只指望赦歸田里,安居陽明洞中,躬耕養(yǎng)親,茍全性命;及今奉詔謫赴龍場,自想這等荒煙蠻瘴的邊方,去了必?zé)o生理,決計抱定出世主義,浪游名山,尋訪異人。當(dāng)日那船乘風(fēng)破浪的出了錢塘江口,在大海中駛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島,陽明上去盤桓一番?;卮傩校鋈伙Z風(fēng)大作,那船隨風(fēng)飄動,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問時,已是福建地方,陽明舍去熱鬧城市,徑向武夷山中走來,行了幾十里路程,天色已晚,見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問求宿。寺里和尚,開門看時,見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銀兩,暗想臨近有座野廟,是個老虎窩兒,我不留他,別無去處,定到野廟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里的銀兩,是我穩(wěn)得的了!想罷,竟閉門不納。陽明沒法,翻身便走,果然著了那和尚的道兒!陽明尋到野廟,困乏已極,便倚著香案,沉沉睡去,剛到夜半,忽聞廊下大吼一聲,山鳴谷應(yīng),林木颼颼作響!陽明張目看時,廊下一只斑毛大虎,繞著回廊,只是發(fā)吼,卻不進來。陽明暗想,我陽明子歷盡艱險,那生死問題,看得稀松,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決難勉強,依舊閉目靜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來,準(zhǔn)備來取這筆意外之財,踏進廟門,往里一張,那昨夜投宿之人,倚著香案,安然熟睡,不覺大吃一驚!上前喚醒,嘆口氣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樣!入了虎穴!哪里便會沒事呢!”說罷,叩問姓名。陽明說出來歷,和尚驚嘆不止,遂請到寺中,竭誠款待,并引入內(nèi)室,見一異人。禮畢,異人抽出一詩。陽明看時,中有兩句道:“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讀到這里,頓時回想到當(dāng)年江西鐵柱觀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與異人道:“目下朝廷閹官當(dāng)國,正人君子,個個遁世,我也決意匿跡深山,不愿奉詔了。”異人正色道:“這樣做去,必有大禍。你父親在南京做禮部尚書時,也曾得罪劉瑾,弄到免官歸去;加上你在京里那番舉動,一門怨毒,深到極處。路上假托投江,瞞得劉瑾的刺客,恐未必瞞得劉瑾;也許劉瑾確信你投江,卻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親,誣他個縱子遠(yuǎn)遁,抗違圣旨的罪狀,便怎樣應(yīng)付?此禍還小,你名重朝野,如果從此匿跡,也許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兒,出來鼓動人心號召。黨羽干起叛逆的舉動,那時朝廷尋究汝家,不到滅門赤族,怎肯罷休?所以今日的事,為禍為福,全在你這一出一入哩?!标柮髀犃T,深然異人之言,決定回越省親,然后到驛,便提起筆來,高詠一律,題在壁上道:

肩輿飛度萬峰云,回首滄波月下聞。

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諳路,精舍千年始及門。

歸去高堂慰垂白,細(xì)探更擬在春分。

陽明當(dāng)日別了異人,從武夷山而回。十二月里,才拜別親友,收拾起行,直向貴州進發(fā),一路之上,遍游名勝,飽看山水,遇著學(xué)者前來請益,隨地講說圣學(xué)。無奈那時士林中積習(xí)已深,一班學(xué)者,大都慕著陽明的大名,借著問學(xué)做進見之路,聽些話頭,出來裝個幌子,實在真心感發(fā)的,百無一二。只有他的妹婿徐愛,聞道興起,所以后來很深明陽明學(xué)說。

武夷山拜見異人一回事,照陽明門人錢德洪所著《年譜》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陽明先生墓志銘》細(xì)細(xì)一看,就知道這些怪異的事,完全為避世之計,憑空虛造。

湛甘泉《陽明先生墓志銘》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奔昂髷?shù)年,會于滁,乃吐實。彼夸虛執(zhí)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志哉!

甘泉子和陽明子的交情極深,自然見得到陽明的用意;陽明處世,雖然很有用權(quán)的地方,斷不肯欺騙道義之友,所以拿實情相告;甘泉子又極不愿世人相信陽明有這些虛偽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這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

十四、謫居龍場

正德三年(1508),陽明三十七歲

陽明在路,辛苦數(shù)月,到得貴州,自處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見,徑去尋訪龍場地方。那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之中,滿地荊棘,是個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的世界,山谷洞溪里面住的都是苗民,面上雕著花,言語和鳥鳴一般,身披獸皮,俗重鬼巫。間或有些中土人氏,卻多是亡命之徒。莫說那衣冠、宮室、文儀、揖讓,種種文化,一點沒有,連草屋都不見一所,依舊像個洪荒世界、太古時代。那劉瑾斷送陽明到此死地,料他萬無生還的了。

從前漢官看待苗民,常把他當(dāng)做野獸,因此苗、漢兩族,意見很深,有時苗民反抗,漢官就帶兵入去,不知撫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殺傷,所以苗民一見漢官,如同仇敵;新官到任,更大家到蠱神面前,虔誠占卜,兆象不好,便放出蠱來,害他性命。當(dāng)日陽明到得龍場,苗民聞信,又去叩問蠱神,虧得陽明僥幸,蠱神不協(xié),苗民才慢慢走來親附。苗民見陽明帶著仆從、行李,休息在草樹之中,還沒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東峰,找個石洞,請陽明安頓在內(nèi),老的、少的,常常閑著走來玩耍,見陽明待他們和愛溫恭,個個歡喜。陽明本來是個研究“心學(xué)”的大家,就趁此觀察苗民的性情,知他們同是人類,同具至性,而且那種質(zhì)樸誠實的態(tài)度,斷不是機械變詐的文明人類能夠?qū)W到!因此住在蠻鄉(xiāng),反較京華快活起來,便興了個開發(fā)文化的念頭。

石洞里面,陰濕異常,陽明居住不得,遂親自率同苗民,尋些粘土,教他們做成土坯,燒窯制磚,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面種些松竹卉藥,里面分起堂階奧室,把帶來的琴編圖史,陳列得整整齊齊,起個名兒叫做“何陋軒”。這一來,不但苗民看得有趣,連遠(yuǎn)方的學(xué)者也都走來瞻仰。后來苗民歡喜,益發(fā)逐漸興工,在附近建筑了許多屋宇,叫什么“君子亭”啦、“賓陽堂”啦、“玩易窩”啦,陽明一一詳記其事。龍場地方,得有文化,自此為始。

那時劉瑾在京,看見貴州長官,奏陽明已經(jīng)到驛,心中恨恨不已。陽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榮辱,都能超脫,只有生死一念,還覺不能化除。就尋塊大石,琢成石槨,發(fā)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心默想,深究“靜一”功夫。如此好久,覺得胸中快活自然。隨身三個仆從,哪里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數(shù)月,到此蠻荒,風(fēng)土不合,個個臥病不起。陽明親自斬柴、取水、煮粥、燒湯,服侍仆從;又怕他們胸中憂悶不快,便在旁唱歌、詠詩,無奈他們懂不得詩歌,依然不悅;就改唱浙江的小調(diào)、雜曲,說些古今笑話,逗他們歡樂忘憂,果然疾病漸去,憂思念消。陽明因此嘆道:這等境地,叫圣人處此,也就沒得說了!

陽明在這難患之中,依舊靜默思道,一心要參透那大學(xué)上“格物”之說,不但日里思索,連睡夢中都在那里著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跳起來,把左右仆從,一齊驚醒。原來陽明經(jīng)過好騎射、好任俠、好辭章、好神仙、好佛氏等變遷,到此居夷處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夠把這“格物”之說,悟個徹底,當(dāng)下心中恍然道:

是了!是了!圣人之道,從我們自己的心中求去,完全滿足。從前枝枝節(jié)節(jié)的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誤,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歸于正心以外沒有“物”,心上發(fā)一念孝親便是“物”。淺近說來:人能“為善去惡”,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致知”,“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知孝,見兄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發(fā),更沒有私意障礙,就可以充足他的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充足到極點,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夠每有私意障礙,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勝私復(fù)“理”。到心的“良知”沒有障礙,能夠充塞流行,便是“致知”?!爸轮本汀耙庹\”了。把心這樣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國”“平天下”。

陽明想到這里,胸中爽快異常,樂得在睡夢中大跳大呼起來。隨即又把五經(jīng)里各種學(xué)說,一一會合證明,處處貫通。陽明的哲學(xué)根據(jù),從此立定;以后對著學(xué)者講,只發(fā)揮“致良知”三個字。他說:“我們成天到晚把這‘致良知’三個字,常常念著,所作所為,就沒有不從良知上發(fā)現(xiàn)的了?!?/p>

驛丞官小俸微,龍場地方,又感貧苦;苗民雖然愛戴,卻沒有余力能夠前來供養(yǎng)。所以陽明居此,弄得時時絕糧斷炊,他自己打著個“君子固窮”的主義,自然不動聲色;那些仆從,挨餓不過,就形狀難堪了。陽明沒法,出去畫塊山中平坦地土,覺得肥厚可種,辦些農(nóng)具,親率仆從,打算耕種度日。無奈一片荊棘,沒法下手,他也學(xué)著苗民,在山原上放起火來,燒成一片焦土,然后翻土下種,這叫做“火耕”,一來那蓁莽荊棘、毒蛇害蟲,省得斬伐驅(qū)除;二來還可借它的灰燼,充做肥料。當(dāng)日仿習(xí)起來,果然稌稷豐登,蔬蕷甘美,不但主仆們飽食有余,還可借此提倡農(nóng)政。

陽明在龍場開辟荒穢,大啟文明,聲名一天大似一天,四方有志之士,多有不辭勞苦,遠(yuǎn)來請益的。那日,正和許多苗民閑話,忽報思州太守差人來驛,陽明命他進見。那班差人竟大模大樣踱進里面,把陽明全不放在眼里。苗民見著,已覺不悅。差人進來回話,驕慢不堪,竟當(dāng)堂把陽明羞辱起來。苗民一聽,比羞辱自已還覺難受,惱動性子,發(fā)一聲喊,圍住思州公差,打個結(jié)實。那公差舍命奔竄而回,稟明太守,說陽明率同苗民,有意侮辱本府。太守聽罷,拍案大怒,立刻面稟副憲毛應(yīng)奎,定要嚴(yán)治陽明侮辱公差之罪。虧得毛副憲心重賢士,當(dāng)下竭力勸解,一面命太守回府,一面派人到龍場曉諭禍福,令陽明親到太守府謝罪。這樣的和事老,也就不易相遇了。誰知陽明主見,全重在氣節(jié),立刻提起筆來,修書一封,回復(fù)毛公道: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可容。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dāng)無故而行之。不當(dāng)行而行,與當(dāng)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王侯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竄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茍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動吾心哉?執(zhí)事之諭,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茍有所隳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毛公得書,閱畢,即付與思州太守觀看。太守讀罷,頓時慚服。宣慰使安公,深慕陽明為人,特差人前來,供給使用,饋送來米、肉,一連又送金帛、鞍馬過來。陽明只受了兩石米和些柴炭雞鵝,其余一概璧還。后來安宣慰為著“減驛”以及“酋長阿賈阿扎叛亂宋氏”諸事,陽明一一替他說明利害,才得保安眼前,提防后患,這也是安宣慰能夠給交正人的好處。

十五、初講“知行合一”

正德四年(1509),陽明三十八歲

陽明自從徹悟《大學(xué)》“致知格物”之說,到此便下一句直捷痛快的話,去教人實踐,就是“知行合一”四個字。他常對學(xué)者說: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xué)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后來和徐愛的問答,說得最為明白,錄在下面:

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xùn),決于先生。先生曰:“試舉看?!睈墼唬骸叭缃袢艘阎府?dāng)孝、兄當(dāng)?shù)芤樱瞬荒苄⒌?,‘知’與‘行’分明是兩回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斷了,非本體也。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復(fù)本體’。故《大學(xué)》指出‘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蛞姾蒙珜佟煤蒙珜佟小?,只見色時已是好矣,非見后而始立心去好也;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臭時已是惡矣,非聞后而始立心去惡也。又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體?!睈墼唬骸肮湃朔帧小癁槎质且擞霉び蟹謺苑??”先生曰:“此正失卻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之主意,行實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實知之成’,已可理會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為二者,緣世間有一種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是之為冥行妄作,所以必說‘知’而后‘行’無謬;又有一種人,茫茫然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是之為揣摸影響,所以必說‘行’而后‘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見得時,一言足矣。今人卻以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講習(xí)討論以求‘知’,俟‘知’得真時,方去行,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某今說‘知行合一’,使學(xué)者自求本體,庶無支離決裂之病?!?/p>

一天,貴州提督學(xué)政席元山,親到龍場,拜見陽明,請問朱陸異同之辨。陽明卻不和他說朱陸之學(xué),只告訴自己所悟的“致知格物”之說,席公懷疑而去。明日,席公又來,陽明舉出上面所講的知行本體,并且拿五經(jīng)諸子各種學(xué)說,一一證明。席公漸漸有些省悟。如此來往請問了三四次,席公恍然大悟,嘆道:“圣人之學(xué),重見今日,那朱陸同異,無需辯說,我們只要從自己的性中去求,明明白白了。”便約著副憲毛應(yīng)奎,修葺貴陽書院,親率貴陽諸生,恭執(zhí)弟子之禮,拜陽明為師。自此陽明常到書院講學(xué),不但興起貴州士風(fēng),連苗民都大受開化。

十六、升治廬陵

正德五年(1510),陽明三十九歲

那年春天,陽明升授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臨行之時,貴州許多學(xué)者,和龍場的苗民,自有一番依戀,不必細(xì)表。一路北行,經(jīng)過湖南常德、辰州,門人冀元亨、蔣信、劉觀時等,都來拜見,談到孔子哲學(xué),個個大有成就,陽明大喜。因住在寺院里,再教他們“靜坐”,使自悟性體。后來又寄書說明這“靜坐”:“并非要坐禪入定,因為我們終日被事物紛拏,到得暇時,靜坐一會,把放心收攏起來,心身上才有進步?!蹦羌皆嗍顷柮鏖T下一位研究很深、氣節(jié)很著的學(xué)者,一生學(xué)問,就在此番得力不少。

陽明一路游覽,一路講學(xué),直到三月里,才入廬陵,接印任事。說到這里,要請讀者注意:陽明自此以后,凡治民政、治軍政,以及一言一動,沒有不根據(jù)他的“良知哲學(xué)”的。也可以說:陽明從三十九歲以后的事功,都是這“良知哲學(xué)”演成的,卻不要把他的事功和學(xué)術(shù),看做兩事?!爸泻弦弧保柮魇枪袑嵺`的。

湛甘泉說:陽明在廬陵,臥治六月,百務(wù)具理。其實陽明在廬陵任上,哪里偷閑一天。不過他的治民政策,專意開導(dǎo)人心,不像他人那種妄肆刑威,外面鬧得落花流水,好像勤于政事,里面反擾亂民情,滋生事端??此坏饺嗡?,先把里役一個個分頭傳來,詳細(xì)盤問,把鄉(xiāng)里人戶,誰富誰貧、誰奸誰良,考察得清清楚楚。眾百姓前來告狀,把狀子一齊收好,不即開庭審理,先查考明朝舊制,慎選里正三老,大家圍坐申明亭上,傳齊投告民眾,分付各鄉(xiāng)里正三老,各自委曲勸論,個個悔悟息訟,多有涕泣而歸的,從此監(jiān)犯日空;又時時張貼告示,勸慰父老,叫他們督教子弟,不許游蕩邪放;戶口繁盛地方,舉辦“火政”,保護安寧,立起保甲,杜絕盜賊,真把個廬陵縣治得家家安樂,人人歌功。

那年八月,太監(jiān)劉瑾,暗中謀反。大臣楊一清攛掇太監(jiān)張永,面奏正德。正德大怒,誅戮劉瑾,抄沒家財,有詔下來,命陽明入京覲見。十一月里,陽明到京,寓居大興隆寺。后軍都督府都事黃綰,慕名請見,和陽明談起孔孟之學(xué)。陽明喜道:“孔孟之學(xué),斷絕已久,你從哪里聞來?”黃綰道:“雖然粗有志愿,實未用功?!标柮鞯溃骸盀槿俗钆率菦]有志向,不怕不能成功。”從此黃綰欽仰陽明,也執(zhí)贄拜入門下,到了十二月,陽明升授南京刑部主事,曾和黃綰、應(yīng)良等,論實踐功夫,中有幾句精意道:

圣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后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積于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xué)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習(xí)氣纏蔽,在識破后,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里面意思,此功夫日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十七、論朱陸異同

正德六年(1511),陽明四十歲

陽明從上年十二月升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今年正月,改調(diào)吏部主事,留居北京。他一身拿治學(xué)問做第一件大事,而且他的治學(xué)態(tài)度,和當(dāng)時學(xué)者不同,因為自己能夠特具一種見識,無論哪一家學(xué)說,定要拿出自己的真識見研究,斷不肯偏信一家,也不肯對于當(dāng)時人所崇奉的學(xué)說,絕對不懷疑。所以能夠卓然獨立,自成一家。

中國當(dāng)南宋時代,有兩位大儒,并生南方,一個叫做朱熹,一個叫做陸九淵。朱子主張“道問學(xué)”,陸子主張“尊德性”;朱子主“敬”,陸子主“靜”。兩家門弟子,不把師門精義,切實發(fā)揮,竟各分門戶,紛紛是朱非陸、是陸非朱,鬧個不休,到得今日,還聽見這種論調(diào),徒費筆舌,毫無實益。在陽明時代,世人多有說他袒護陸子,其實陽明還是本自己的真識見去采用兩家精華,成就自己學(xué)說,并沒有什么偏袒。不過當(dāng)時學(xué)者,偏信朱子已久,似乎不好提到陸子,倘若偶爾提及,就要說他是陸子的信徒,這都是學(xué)者先存主觀,遂犯這個病根。

那時有個王與庵,讀了陸子的書,心中頗覺契合;還有一位徐成之,是專信朱子學(xué)說的。兩下因此辯論起來,不得解決,徐成之便寫信請問陽明,陽明覆他一封信道:

……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吾兄之爭,與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今二兄之論,乃若出于求勝者,求勝則是動于氣也。動于氣,則于義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論乎?……昔者子思之論學(xué),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性”為主,一以“道問學(xué)”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夫論學(xué)而務(wù)以求勝,豈所謂“尊德性”乎?豈所謂“道問學(xué)”乎?……姑務(wù)養(yǎng)心息辯,毋遽。

細(xì)看信中,實含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教治學(xué)問的,先要涵養(yǎng)自己德性,斷不可棄實務(wù)名,去紛紛議論古人學(xué)說的是非;第二種,是說朱陸各有精華,學(xué)者應(yīng)當(dāng)采取精華,去成就自己學(xué)問。倘哪一家學(xué)說里確有短處,他自然會淘汰,學(xué)者反去提出,便覺多事。當(dāng)下徐成之讀了陽明覆信,倒說陽明漫為含糊兩解,好像暗中幫助王與庵似的,便再寫信去責(zé)問陽明。陽明又覆他一信道:

……仆嘗以為君子論事,當(dāng)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于“有我”,則此心已陷于邪僻,雖所論盡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p>

與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于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fù)禮”,曰“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shù)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哉?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dāng)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于《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于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于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與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xué)”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獨其平日汲汲于訓(xùn)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于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玩物。又其心慮恐學(xué)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后有以實之于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xué)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yuǎn),至有弊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后世學(xué)者之弊,而當(dāng)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夫君子之論學(xué),要在得之于心,眾皆以為是,茍求之于心而為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茍求之于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之于天之理也,無間于天人,無分于古今,茍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yuǎn)矣。學(xué)也者,求以盡吾心者也,也是故“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尊者,尊此者也;學(xué)者,學(xué)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為學(xué),烏在其為學(xué)也已?……

夫?qū)W術(shù)者,今古圣賢之學(xué)術(shù),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所私有也。天下之學(xué)術(shù),當(dāng)為天下公言之,而獨為與庵也哉!……

看他第二封信,不但第一封信里的兩種意思,表得明明白白;不但徐王二人沒有探索到朱陸根源,徒為意氣之爭,益發(fā)可以征明陽明治學(xué)的態(tài)度。這種治學(xué)的態(tài)度,在中國從前的學(xué)者里面,很少很少,在今日一班學(xué)者,大可取法。他以學(xué)術(shù)為公,只知道求之于心,不問他朱子陸子,連當(dāng)時學(xué)者所諱言的佛學(xué),也倡言吸收,門戶之見、教派之分,一律打破。在這專制時代,又范圍在這朱子勢力圈內(nèi),又處這士習(xí)頑固的環(huán)境,他公然發(fā)表這種言論,晴天霹靂!膽子多么大?。?/p>

那年二月,陽明做會試同考官。吏部郎中方獻(xiàn)夫,位在陽明之上,聽得陽明論學(xué),深自感悔,遂執(zhí)贄投拜門下。又在京師和湛若水、黃綰三人,訂終身之盟。三人辦公余暇,必會在一起,講論圣賢哲學(xué)。

十八、與徐愛論學(xué)

正德七年(1512),陽明四十一歲

三月,陽明升做考功郎中;十二月,又升授南京大仆寺少卿。海內(nèi)學(xué)者,都聞風(fēng)興起,同來投拜門下,有穆孔暉、顧應(yīng)祥、鄭一初、方獻(xiàn)科、王道、梁轂、萬潮、陳鼎、唐鵬、路迎、孫瑚、魏廷霖、蕭鳴鳳、林達(dá)、陳洸、應(yīng)良、朱節(jié)、蔡宗兗、徐愛一班。陽明出京時候,卻巧徐愛也以祁州考滿進京,升授南京工部員外郎,便與陽明同舟南下,便道歸省。一路之上,徐愛請問《大學(xué)》“在親民”“知止而后有定”和陽明所講“至善只求諸心”許多問題。陽明一一和他解釋,徐愛聽得踴躍痛快,如狂如醉。這幾條問答,都載在《傳習(xí)錄》卷首。所以后來徐愛說:“先生之學(xué),為孔門嫡傳,舍此皆傍溪小徑,斷港絕河了。”

十九、遨游山水

正德八年(1513),陽明四十二歲

陽明治學(xué),有兩種得力的境界。第一種是靜坐,便在這靜中,收起放心,冥思默想,參悟不少;第二種是游歷,便在這山水中,開拓胸襟,放大眼光,也啟發(fā)不少。那年疏請省親,給假回越,二月到家,便約同徐愛,要出游天臺、雁蕩,一時被親戚絆住。到五月終,才從上虞直到四明,游觀白水、龍溪、杖錫、雪竇、千丈巖諸名勝,打算從奉化取道赤城,一路游去。卻值天久不雨,見那山田,干得憔悴可憐,陽明心中,大為不忍,便從寧波回歸余姚。一路之上,講道論學(xué),不但自己別有感覺,連徐愛等一班從游之士,都大受點化。

到了十月,陽明往安徽滁州,督理馬政。事簡官閑,滁州地方,又山水佳勝,便日與門人遨游瑯琊、瀼泉之間。每到月下,從者數(shù)百,環(huán)坐龍?zhí)?,大家唱歌取樂,聲振山谷。門弟子隨地請問,陽明隨問答解,個個踴躍鼓舞,連一班老師宿儒,都來聚會,從游之眾,滁州為始。有個門人叫做孟源的,也學(xué)著靜坐,哪知才坐下去,各種思慮便紛紛雜集,竭力凝神扼制,無奈此念一去,彼念又來,禁止不得,便來請問。陽明教他“不要把思慮勉強禁制,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又有個劉易仲,從湖南辰州,遠(yuǎn)來滁陽,侍候多時,還沒通過來意。一天,候著機會,上去請問陽明道:“先生和我說了罷?”陽明答道:“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爾要知我苦,還須爾自吃。”易仲聽罷,點頭大悟。

二十、警誡學(xué)者

正德九年(1514),陽明四十三歲

陽明在滁七月,升授南京鴻臚寺卿。臨行之時,滁州許多門人故友,直送到烏衣渡,還依依不舍。大家留居江浦,候陽明渡江。陽明因賦詩道: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復(fù)來滁州。

相思若潮水,往來何時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

何必驅(qū)馳為,千里遠(yuǎn)相即?

君不見,堯羹與舜墻?又不見,孔與跖,對面不相識?

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zhuǎn)盼成路人!

陽明一班門人故友,讀了這詩,大家各各回去,努力自修。陽明渡過江來,入了南京,門人徐愛,也在南都,又有黃宗明、薛侃、馬明衡、陸澄、季本、許相卿、王激、諸偁、林達(dá)、張寰、唐愈賢、饒文璧、劉觀時、鄭騮、周積、郭慶、欒惠、劉曉、何鰲、陳杰、楊杓、白說、彭一之、朱箎一班門人,同聚師門,朝夜磨礪,一刻不懈。一天,有個客人對陽明道及滁州一班學(xué)者,近來多放言論,漸漸違背先生之教。陽明嘆道:“這幾年來,我為著士林風(fēng)習(xí)卑污,才引接他們向高明一路走去,矯正現(xiàn)時弊風(fēng),乃知今日學(xué)者,漸漸流入空虛上去,好倡脫落新奇的議論,我也知自悔了。”因此陽明在南都論學(xué),只教學(xué)者“存天理”“去人欲”,做那省察克治的實功。

門人中王嘉秀、蕭惠二人,好談仙佛。陽明警誡二人道:“我幼時研究圣學(xué)不得,也會去學(xué)仙學(xué)佛,后困居龍場,得見圣人端緒,大悔錯用功二十年。釋老之學(xué),他的好處,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所以很不容易辨明。只有篤志圣學(xué)的人,才能夠究析他的隱微,斷不是靠著個人臆測,能夠及到的呀!”

二十一、留居京師

正德十年(1515),陽明四十四歲

陽明在這幾年中,他的志愿,只想去官南歸,在天臺、雁蕩之間,結(jié)個茅廬,一心和學(xué)者倡明孔孟哲學(xué)。他講習(xí)的主義,越說越簡,到此只講“良知”兩字。正月進京,便上疏乞休,朝廷不允;八月上疏乞歸養(yǎng)病,又不允;他祖母岑太夫人,年已九十六歲,陽明日夜想回去省親,無奈朝命難違。所以在六月里,先命他兄弟守文南下,臨行之時,陽明握手相送,高聲歌道:

爾來我心喜,爾去我心悲!

不為倚門念,吾寧舍爾歸。

長途正炎暑,爾行慎興居。

涼茗勿頻啜,節(jié)食但無饑。

勿出船旁立,勿登岸上嬉。

收心每澄坐,適意時觀書。

申洪[2]皆冥頑,不足長嗔笞。

見人勿多說,慎默真如愚。

接人莫輕率,忠信持謙卑。

從來為己學(xué),慎獨乃其基。

紛紛多嗜欲,爾病還爾知。

到家良足樂,怡顏報重闈。

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歸。

長者愛爾敬,少者悅爾慈。

親朋稱嘖嘖,羨爾能若茲。

信哉學(xué)問功,所貴在得師。

吾匪崇外飾,欲爾沽名為。

望爾日慥慥,圣賢以為期。

九兄及印弟,誦此共勉之。

二十二、巡撫南贛

正德十一年(1516),陽明四十五歲

江西南贛地方,東接福建,南連廣東,西鄰湖南,是四省要區(qū);而且山險林深,盜賊最易盤踞,四出窺伺劫掠,大為地方之害。從前,陳金、俞諫等,先后領(lǐng)兵前往搜討,未能盡搗巢穴,官兵去后,他們依舊嘯聚橫行。橫水、左溪、桶岡,有個大賊首叫做謝志珊;上中下三浰頭,有個大賊首叫做池仲容,都聚眾稱王,劫掠府縣。大庾賊首陳曰能,大帽山賊首詹師富,又互通聲氣,遙相應(yīng)合。于是江西、福建、廣東、湖廣交界一千多里地方,遍處是賊,聲勢浩大。不但府縣個個聽命于賊,連江西巡撫文森,也束手無策,托疾避去。朝廷聞知,大為震恐。兵部尚書王瓊,知陽明才堪大用,一力保奏。朝旨下來,升授陽明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陽明上疏懇辭,朝廷不允,督旨益嚴(yán),陽明受命南下。當(dāng)時大臣中就有人說:“陽明此番前去,必定立功。”也知他的學(xué)養(yǎng)功夫,已到火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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