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你我

朱自清散文經典全集 作者:朱自清


你我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閑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么?”他笑著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鐘!”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語,——是在一位同學家的廳堂里常??匆姷摹@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著兩個新鮮的意思,讓我對于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生在《東方雜志》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tǒng)的弊病。他舉小說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龜》里的章秋谷,當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無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tǒng)的教訓,還有那“談天雕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余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面?!盎\統(tǒng)”固然是“全”,“鉤通”“調和”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全”名;所以處處“算帳”,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面玲瓏的勁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里的果子”!他要享樂,他要盡量地享樂!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輩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溝通中西者流是滑頭。總之,他是反傳統(tǒng)的。他的話雖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之甚;因為只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論。

但王爾德的要求專屬于感覺的世界,我總以為太單調了。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謂“胸襟”,“襟懷”,“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卻因人的才力而異——我們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這與傳統(tǒng)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這種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廣義——若要具體地形容,我想最好不過是采用我那兩位新同事所說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我將這兩個兼詞用在積極的意義上,或者更對得起它們些。——“古今中外”原是罵人的話,初見于《新青年》上,是錢玄同先生造作的。后來周作人先生有一篇雜感,卻用它的積極的意義,大概是論知識上的寬容的;但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內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靈魂之探險》里說: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實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惱之一。茍能用一八方觀察之蒼蠅視線,觀覽宇宙,或能用一粗魯而簡單之猿猴的腦筋,領悟自然,雖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崛吮诲d于一身之內,不啻被錮于永遠監(jiān)禁之中。

據楊袁昌英女士譯文,見《太平洋》四卷四號。

藹理斯在他的《感想錄》中《自己中心》一則里也說:

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

見《語絲》第十三期。

這兩種“說數”,我們可總稱為“我執(zhí)”——卻與佛法里的“我執(zhí)”不同。一個人有他的身心,與眾人各異;而身心所從來,又有遺傳,時代,周圍,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門,千差萬別。這些合而織成一個“我”,正如密密的魔術的網一樣;雖是無形,而實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樣兒,都來了,都來了?!鞍褢蛉巳藭?,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變各人的把戲,才有了這大千世界呀。說到各人只會變自己的一套把戲,而且只自以為巧妙,自然有些:“可憐而可氣”;“謂天蓋高”,“謂地蓋厚”,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但是——哎呀,且?。√澋蒙杏小扒擅畈煌币痪渥⒛_,還可上下其手一番;這“不同”二字正是靈丹妙藥,千萬不可忽略過去!我們的“我執(zhí)”,是由命運所決定,其實無法挽回;只有一層,“我”決不是由一架機器鑄出來的,決不是從一副印板刷下來的,這其間有種種的不同,上文已約略又約略地拈出了——現在再要拈出一種不同:“我”之廣狹是懸殊的!“我執(zhí)”誰也免不了,也無須免得了,但所執(zhí)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其間卻大有文章;所謂上下其手,正指此一關而言。

你想“頂天立地”是一套把戲,是一個“我”,“局天蹐地”,或說“局促如轅下駒”,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驢子,也是一套把戲,也是一個“我”!這兩者之間,相差有多少遠呢?說得簡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說得嚕蘇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淵;說得新鮮些,一是太陽,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讀破萬卷書,有些人游遍萬里地,乃至達爾文之創(chuàng)進化說,恩斯坦之創(chuàng)相對原理;但也有些人伏處窮山僻壤,一生只關在家里,親族鄰里之外,不曾見過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聽過話——天球,地球,固然與他們無干,英國,德國,皇帝,總統(tǒng),金鎊,銀洋,也與他們絲毫無涉!他們之所以異于磨坊的驢子者,真是“幾希”!也只是蒙著眼,整天兒在屋里繞彎兒,日行千里,足不出戶而已。你可以說,這兩種人也只是一樣,橫直跳不出如來佛——“自己!”——的掌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監(jiān)里,盤算著“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這兩種人決不會一樣!你我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孫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說不能,這就不一樣了!“不能”盡管“不能”,“不同”仍舊“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樣怎樣的廣大,怎樣怎樣的悠久!若用數字計算起來,只怕你畫一整天的圈兒,也未必能將數目里所有的圈兒都畫完哩!在這樣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塵,人更數不上了,只好算微塵之微塵吧!人是這樣小,無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繞圈兒。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緊是在小中求大!長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長子了,這便是小中之大。我們要做矮子中的長子,我們要盡其所能地擴大我們自己!我們還是變自己的把戲,但不僅自以為巧妙,還須自以為“比別人”巧妙;我們不但可在內地開一班小雜貨鋪,我們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

“我”有兩方面,深的和廣的。“自己中心”可說是深的一面;哲學家說的“自知”(“Knowest theyself”),道德學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愛些什么?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面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數了。但你馬上也就會發(fā)見,這深深的“我”并非獨自個兒待著,它還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它倆你摟著我,我摟著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只腳!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倆亦無法自辯的?!捎謥?!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笨梢耘宰C此理。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的大網,“我”只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子;一發(fā)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小的結子么?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來的辦法;只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里的驢子之流而已。能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我都認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隨風飏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人的鬢邊,或沾在關云長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須眉畢現,光采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后的我們,已可見著自由飛著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里。你或者冷笑著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么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剎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的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著《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边@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那么,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據我的字典里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彌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著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jié)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只冤著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著你玩兒!不!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么“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著望里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著臉借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嘗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著實費我躊躊!——有了!我且學著那李逵,從黑松林里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然不足語于絲絲入扣的謹嚴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斗膽為大家開方案,只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給大家看看而已。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的“我”之內,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zhèn)€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著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于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了:“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p>

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zhèn)€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于自己的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卻筑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yè),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yè),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yè)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我也不時地提著自己,“換個行當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在又換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記者在王內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嘗無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于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著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只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由資本家而至于小伙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個什么公司里的文書科科員,嘗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拖著黃泥腿,銜著旱煙管的農人,扛著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墒钦労稳菀祝晃也皇巧系?,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獲,只問耕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嘗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zhèn)€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里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后,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羨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面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稅鄣慕逃防镎f:“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闭媸恰坝欣硌接欣怼?!現在的青年,都喜歡結識幾個女朋友;一面固由于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潤澤這干枯而單調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里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么事。后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fā)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干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著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校的學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后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里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于,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面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

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幼兒院》中。

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愿天天去呀!此外,農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我現在住在鄉(xiāng)下,常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guī)讉€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么,只覺每天換幾個人談談,是很使人新鮮的。若再能交結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致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會教人學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后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面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著新的啟示的。不信么?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于是皺著眉,咂著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里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閑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閑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閑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傊?,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系,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x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看報可以遇著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合作戰(zhàn)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zhí)政”自己夸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么也會受著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于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該國的各工業(yè)聯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筑路——繼而又說用于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么葫蘆里賣什么藥呢?德國新總統(tǒng)為什么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后事又如何呢?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后》,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稀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涼劑。我曾做過一個設計:四川有三峽的幽峭,有棧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偉,我是最向慕的!廣東我也想去得長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電車,可以“上天”;而廣州的市政,長堤,珠江的繁華,也使我心癢癢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風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著我!至于紅墻黃土的北平,六朝煙水氣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總算領略過了。這樣游了中國以后,便跨出國門:到日本看她的櫻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國看列寧的墓,看第三國際的開會;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聽《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國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遠鏡。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島去看看那郁郁的大森林——于是浩然歸國;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紹文說得有理:

我們不贊成別人整世的關在一個地方而不出來和世界別一部分相接觸,倘若如此,簡直將數萬里的地球縮小到數英里,關在那數英里的圈子內就算過了一生,這未免太不值得!所以我們主張:能夠遍游全世界,將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放在腦筋里的熾爐中鍛煉一過,然后才能成為一種正確的經驗,才算有世界的眼光。

《南洋旅行漫記》上冊二五三頁。

但在一錢不名的窮措大如我輩者,這種設計恐終于只是“過屠門而大嚼”而已;又怎樣辦呢?我說正可學胡、梁二先生開國學書目的辦法,不妨隨時酌量核減;只看能力如何。便是真?zhèn)€不名一錢,也非全無法想。聽說日本的誰,因無錢旅行,便在室中繞著圈兒,口里只是叫著,某站到啦,某埠到啦;這樣也便過了癮。這正和孩子們攙瞎子一樣:一個蒙了眼做瞎子,一個在前面用竹棒引著他,在室中繞行;這引路的盡喊著到某處啦,到某處啦的口號,彼此便都滿足。正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這種人卻決非磨坊里的驢子;他們的足雖不出戶,他們的心盡會日行千里的!

說到心的旅行,我想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的: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鄙袼贾^也。……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羅素論“哲學的價值”,也說:

保存宇宙內的思辨(玄想)之興趣,……總是哲學事業(yè)的一部。

或者它的最要之價值,就是它所潛思的對象之偉大,結果,便解脫了偏狹的和個人的目的。

哲學的生活是幽靜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個小的世界,擱在一個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間,遲早必把我們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們若不擴大自己的利益,匯涵那外面的整個世界,就好像一個兵卒困在炮臺里邊,知道敵人不準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樣。

哲學的潛思就是逃脫的一種法門。

摘抄黃凌霜譯《哲學問題》第十五章

所謂神思,所謂玄想之興味,所謂潛思,我以為只是三位一體,只是大規(guī)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決不以現有的地球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么?到太陽去的不也有么?到太陽系外,和我們隔著三十萬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這三十萬光年,是美國南加州威爾遜山絕頂上,口徑百吋之最大反射望遠鏡所能觀測的世界之最遠距離?!皳Q言之,現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見之世界,不僅現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萬年之大過去以來,所有年代均同時見之。歷史家嘗謂吾人由書籍而知過去,直忘卻吾人能直接而見過去耳?!蔽崛斯倘荒苤苯佣娺^去,由書籍而見過去,還能由巖石地層等而見過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見過去。目下我們所能見的過去,真是悠久,真是偉大!將現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針而已!姑舉一例:德國的誰假定地球的歷史為二十四點鐘,而人類有歷史的時期僅為十分鐘;人類有歷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于二分鐘而已!一百年只等于十二秒鐘而已!十年只等于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這還是就區(qū)區(qū)的地球而論呢。若和全宇宙的歷史(人能知道么?)相較量,那簡直是不配!又怎樣辦呢?但毫不要緊!心盡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結的星云里,到大爬蟲的中生代,到類人猿的腦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兒自由的。不過旅行要有向導;我覺《最近物理學概觀》,《科學大綱》,《古生物學》,《人的研究》等書都很能勝任的。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質世界為限!它用實實在在的一支鋼筆,在實實在在的白瑞典紙簿上一張張寫著日記;它馬上就能看出鋼筆與白紙只是若干若干的微點,叫做電子的——各電子間有許多的空隙,比各電子的總積還大。這正像一張“有結而無線的網”,只是這么空空的;其實說不上什么“一支”與“一張張”的!這么看時,心便旅行到物質的內院,電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質世界只有三根臺柱子(三次元),現在新的卻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并且不以物質世界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說是常常光顧的。意識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駛著一只小船的。但這個年頭兒,世界是越過越多了。用了坐標軸作地基,豎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蓋上幾何形體的瓦,圍上幾何形體的墻,這是數學的世界。將各種“性質的共相”(如“白”“頭”等概念)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一個極大的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的場上;在它們之間,再點綴著各種“關系的共相”(如“大”“類似”“等于”等概念)。這是論理的世界。將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惡人惡事的分門別類陳列著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謂“模型”,卻和城隍廟所塑“二十四孝”的像與十王殿的像絕不相同。模型又稱規(guī)范,如“正義”,“仁愛”,“奸邪”等是——只是善惡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里,全擺著大大小小的這種度量衡。還是藝術的世界,東邊是音樂的旋律,西邊是跳舞的曲線,南邊是繪畫的形色,北邊是詩歌的情韻。——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經過三十六國一樣,一一經過這些國土的。

更進一步說,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為限!上帝的樂園,它是要去的;閻羅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愛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孫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傊裨挼氖澜?,它要穿上夢的鞋去走一趟。它從神話的世界回來時,便道又可游玩童話的世界。在那里有蒼蠅目中的天地,有永遠不去的春天;在那里鳥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風也能唱歌;在那里有著靴的貓,有在背心里掏出表來的兔子;在那里有水晶的宮殿,帶著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話的世界的那邊,還有許多鄰國,叫做烏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觀的。姑舉一二給你看看。你知道吳稚暉先生是崇拜物質文明的,他的烏托邦自然也是物質文明的。他說,將來大同世界實現時,街上都該鋪大紅緞子。他在春暉中學校講演時,曾指著“電燈開關”說:

科學發(fā)達了,我們講完的時候,啤啼叭噠幾聲,要到房里去的就到了房里,要到寧波的就到了寧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這也算不來什么奇事。

見《春暉》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噠幾聲,心已到了鋪著大紅緞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話來說,這些正是“靈魂的冒險”呀。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導,現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志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著和新書一樣;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里,我見著活潑潑的真實的人。——它們所記,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游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游”的便是。從游記里,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yǎng)些異域的情調。前年在溫州師范學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里面全是游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向往之誠?!斑@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于沒有勇氣去借來細看,真是很可恨的!后來《徐霞客游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復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志,也有特別的脾氣??磮笪铱偸窍瓤捶饷鎻V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里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華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涂法子”!看雜志我是先查補白,好尋著些輕松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題便知分曉。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濟的辦法,我現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采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F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里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云”,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云負固似的;那云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臺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么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我看見“現在與未來”;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并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紅紅的落照輕輕地涂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里,佇立著白衣編發(fā)的少女,伴著兩只夭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只扭轉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冢豬知雄的《花》,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么書里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里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里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于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里,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生時,每當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我所在的地方,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現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里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瓷的細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澳捍喝拢喜蓍L,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薄@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xiāng)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只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

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細細的干子疏疏的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胀ㄔ捊凶觥伴e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里,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談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爸v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余酒后”,“月白風清”,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yè)”,想也不致耽誤的?;虍敼浇患?,身心俱倦之后,約幾個相知到公園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只要有節(jié)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

“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這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鐘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挈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只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環(huán),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輪船火車之中。我現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zhàn)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zhàn)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zhàn)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面前走過;眼看學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門為止。念頭忽然轉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盡管暈開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區(qū)區(qū)一個月的我,所提挈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有無窮!要算起帳來,倒是“大筆頭”呢!若有那樣細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于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著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遠的地方是“兒時”,在那里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里。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么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圣;他雖也跳不出佛爺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里,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么?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么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跋潞印钡娜耸攀堑竭@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并不算錯。這里游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墻,在水里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游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只,前后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把髣潯睗u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靶澴印彪m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啰。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墒瞧鸪踉欠陥鲎鲬颍蛏胁粋?;以后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里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歷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原載于1929年12月11日《白華旬刊》第4期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里,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里依墻筑起一座“花臺”,臺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里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墻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挼弄著,隨意丟棄了。至于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xiāng)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睏d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罷?”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里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里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里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在桃樹剛才開花呢?!钡钦l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于到了桃園里。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只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于開在樹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余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于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干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里“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沒有什么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三個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里徘徊了一會,又在屋里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里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于到了岳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钡幸晃籗君,卻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里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里看過幾次菊花?!扒迦A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蔽蚁朐孪碌暮L幕?,大約便是這種光景罷。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載于1930年6月4日《清華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藝專號

我所見的葉圣陶

我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圣陶也在這兒?!蔽覀兌寄钸^圣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钡茄恿旰臀胰ピL問圣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并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圣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圣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圣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國公學忽然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圣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后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yōu)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tài)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發(fā)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

風潮結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校當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他來了,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一桌,我只預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校當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后來始終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想好了,來的真快呵?!蹦瞧乃囆g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尾的適宜,他說對于結尾是有些把握的??赐?,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痘馂摹防飶摹讹垺菲鸬健讹L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校當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毕肫饋碚媸遣恢鯓痈兄x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么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后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里。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yè)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么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么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伙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生;于是乎跟著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這只是些范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范疇終于只是范疇,此處也只是廉價的,新瓶里裝舊酒的感傷。當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于說的聽的都膩了?!冶闶瞧渲械囊粋€。這些人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并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著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里。中年人無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著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松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愿遠遠地捉摸,而愿剝開來細細地看。也知道剝開后便沒了那跳躍著的力量,但他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他所需要的。這時候他若偶然說話,決不會是感傷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訴你怎樣走著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剝開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膽小的;他聽別人的話漸漸多了,說了的他不說,說得好的他不說。所以終于往往無話可說——特別是一個尋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尋常的人所難堪的,我說苦在話外,以此。

中年人若還打著少年人的調子,——姑不論調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著熱氣或流著眼淚的話;一個神經敏銳的人對于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的太太小姐們還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廣眾里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在是更無話可說了。

但近來在戴譯《唯物史觀的文學論》里看到,法國俗語“無話可說”竟與“一切皆好”同意。嗚呼,這是多么損的一句話,對于我,對于我的時代!

1931年3月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夸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么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yǎng)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jiān)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墒悄悴≈袨樗俚哪且环輧盒囊矇蚯频?。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后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里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里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里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里;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后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yǎng)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只拼命的愛去。你對于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焙髞碚f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愿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來信說你待不住,?;啬锛胰ァN覄託饬?,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復信,說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里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后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里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xiāng)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里人諷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里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么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做起主婦來,什么都得干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閑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里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么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著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么經得?。∧銓⑽业呢熑我还赡X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xiāng)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么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逼鋵嵞銢]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么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里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么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fā)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yǎng)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后來你天天發(fā)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yǎng),你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里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罷。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yǎng)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罷,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于1933年1月1日《東方雜志》第30卷第1號

你我

現在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見了無論生熟朋友,往往喜歡你我相稱。這不是舊來的習慣而是外國語與翻譯品的影響。這風氣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會還不愿意采納這種辦法——所謂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卻當別論。有一位中等學校校長告訴人,一個舊學生去看他,左一個“你”,右一個“你”,仿佛用指頭點著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長輩該稱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他“你”。夠不上這個份兒,也來“你”呀“你”的,倒像對當差老媽子說話一般,豈不可惱!可不是,從前小說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稱”,也得夠上那份兒交情才成。而俗語說的“你我不錯”,“你我還這樣那樣”,也是托熟的口氣,指出彼此的依賴與信任。

同輩你我相稱,言下只有你我兩個,旁若無人;雖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視他們的,指他們的,管不著。楊震在你我相對的時候,會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個玄遠的托辭,虧他想得出。常人說話稱你我,卻只是你說給我,我說給你;別人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說話的一點兒沒有想著他們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時候“取瑟而歌”,也有時候“指桑罵槐”,但那是話外的話或話里的話,論口氣卻只對著那一個“你”。這么著,一說你看,你我便從一群人里除外,單獨地相對著。離群是可怕又可憐的,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獨行,黑夜里的獨處就明白。你我既甘心離群,彼此便非難解難分不可;否則豈不要吃虧?難解難分就是親昵;骨肉是親昵,結交也是個親昵,所以說只有長輩該稱“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你”。你我相稱者,你我相親而已。然而我們對家里當差老媽子也稱“你”,對街上的洋車夫也稱“你”,卻不是一個味兒。古來以“爾汝”為輕賤之稱;就指的這一類。但輕賤與親昵有時候也難分,譬如叫孩子為“狗兒”,叫情人為“心肝”,明明將人比物,卻正是親昵之至。而長輩稱晚輩為“你”,也夾雜著這兩種味道——那些親誼疏遠的稱“你”,有時候簡直毫無親昵的意思,只顯得輩分高罷了。大概輕賤與親昵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可以隨隨便便,甚至于動手動腳。

生人相見不稱“你”。通稱是“先生”,有帶姓不帶姓之分;不帶姓好像來者是自己老師,特別客氣,用得少些。北平人稱“某爺”,“某幾爺”,如“馮爺”,“吳二爺”,也是通稱,可比“某先生”親昵些。但不能單稱“爺”,與“先生”不同?!跋壬痹抢蠋煟盃敗眳s是“父親”;尊人為師猶之可,尊人為父未免吃虧太甚。(聽說前清的太監(jiān)有稱人為“爺”的時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老爺”,多一個“老”字,就不會與父親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單稱他的主人,舊式太太用以單稱她的丈夫。女的通稱“小姐”,“太太”,“師母”,卻都帶姓;“太太”,“師母”更其如此。因為單稱“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爺,單稱“師母”,自己似乎就是門生,所以非帶姓不可?!疤笔潜狈降耐ǚQ,南方人卻嫌官僚氣;“師母”是南方的通稱,北方人卻嫌頭巾氣。女人麻煩多,真是無法奈何。比“先生”親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號或名字;稱“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進一步就以號相稱,同時也可稱“你”。在正式的聚會里,有時候得稱職銜,如“張部長”,“王經理”;也可以不帶姓,和“先生”一樣;偶爾還得加上一個“貴”字,如“貴公使”。下屬對上司也得稱職銜。但像科員等小腳色卻不便稱銜,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輩里。

仆役對主人稱“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與同輩分別的,一律不帶姓。他們在同一時期內大概只有一個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是他們衣食的靠山;不帶姓正所以表示只有這一對兒才是他們的主人。對于主人的客,卻得一律帶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帶上號碼兒,如“三老爺”,“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兩家合用的人例外?!跋壬北究刹粠眨袄蠣敗北臼窍聦ι系姆Q呼,也常不帶姓;女仆稱“老爺”,雖和舊式太太稱丈夫一樣,但身份聲調既然各別,也就不要緊。仆役稱“師母”,決無門生之嫌,不怕尊敬過分;女仆稱“太太”,毫無疑義,男仆稱“太太”,與女仆稱“老爺”同例。晚輩稱長輩,有“爸爸”,“媽媽”,“伯伯”,“叔叔”等稱。自家人和近親不帶姓,但有時候帶號碼兒;遠親和父執(zhí),母執(zhí),都帶姓;干親帶“干”字,如“干娘”;父親的盟兄弟,母親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論。

這種種稱呼,按劉半農先生說,是“名詞替代代詞”,但也可說是他稱替代對稱。不稱“你”而稱“某先生”,是將分明對面的你變成一個別人;于是乎對你說的話,都不過是關于“他”的。這么著,你我間就有了適當的距離,彼此好提防著;生人間說話提防著些,沒有錯兒。再則一般人都可以稱你“某先生”,我也跟著稱“某先生”,正見得和他們一塊兒,并沒有單獨挨近你身邊去。所以“某先生”一來,就對面無你,旁邊有人。這種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稱廣狹而轉移。譬如“某先生”,誰對誰都可稱,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遠之”;又如“某部長”,只是僚屬對同官與長官之稱,“老爺”只是仆役對主人之稱,敬意過于前者,遠意卻不及;至于“爸爸”“媽媽”,只是弟兄姊妹對父母的稱,不像前幾個名字可以移用在別人身上,所以雖不用“你”,還覺得親昵,但敬遠的意味總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頭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頭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辦不到的。

北方話里有個“您”字,是“你”的尊稱,不論親疏貴賤全可用,方便之至。這個字比那拐彎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只是南方人聽不進去,他們覺得和“你”也差不多少。這個字本是閉口音,指眾數;“你們”兩字就從此出。南方人多用“你們”代“你”。用眾數表尊稱,原是語言常例。指的既非一個,你旁邊便仿佛還有些別人和你親近的,與說話的相對著;說話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親近你。這也還是個“敬而遠之”。湖北人尊稱人為“你家”,“家”字也表眾數,如“人家”“大家”可見。

此外還有個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將他稱與對稱拉在一塊兒。說話的時候先叫聲“某先生”或別的,接著再說“你怎樣怎樣”;這么著好像“你”字兒都是對你以外的“某先生”說的,你自己就不會覺得唐突了。這個辦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問路,常叫一聲“朋友”,再說“你”;北平老媽子彼此說話,也常叫聲“某姐”,再“你”下去——她們覺得這么稱呼倒比說“您”親昵些。但若說“這是兄弟你的事”,“這是他爸爸你的責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簡直連成一串兒,與用呼位的大不一樣。這種口氣只能用于親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稱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雖與你親如弟兄,這件事卻得你自己辦,不能推給別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稱意在提醒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個句子;好像說你我雖親近,這件事卻該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負責任;所以也不能推給別人。又有對稱在前他稱在后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還有敬遠之意以外,別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張三”,“你這個人”,“你這家伙”,“你這位先生”,“你這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卻都是些親口埋怨或破口大罵的話。“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讀,別的“你”都是重讀的。“你張三”直呼姓名,好像聽話的是個遠哉遙遙的生人,因為只有毫無關系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卻變了親昵與輕賤兩可之間。近指形容詞“這”,加上量詞“個”成為“這個”,都兼指人與物;說“這個人”和說“這個碟子”,一樣地帶些無視的神氣在指點著。加上“該死的”,“沒良心的”,“家伙”,“東西”,無視的神氣更足。只有“你這位先生”稍稍客氣些;不但因為那“先生”,并且因為那量詞“位”字?!拔弧敝浮暗匚弧保靡苑Q人,指那有某種地位的,就與常人有別。至于“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眾數,“老”是敬辭——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后還有省去對稱的辦法,卻并不如文法書里所說,只限于祈使語氣,也不限于上輩對下輩的問語或答語,或熟人間偶然的問答語:如“去嗎”,“不去”之類。有人曾遇見一位頗有名望的省議會議長,隨意談天兒。那議長的說話老是這樣的:

去過北京嗎?

在哪兒???

覺得北京怎么樣?

幾時回來的?

始終沒有用一個對稱,也沒有用一個呼位的他稱,仿佛說到一個不知是誰的人。那聽話的覺得自己沒有了,只看見儼然的議長??墒桥既灰笱芤粌删湓挘藢γ嫒说男?,單稱“先生”又覺不值得的時候,這么辦卻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見也不多稱“我”。但是單稱“我”只不過傲慢,仿佛有點兒瞧不起人,卻沒有那過分親昵的味兒,與稱你我的時候不一樣。所以自稱比對稱麻煩少些。若是不隨便稱“你”,“我”字盡可麻麻糊糊通用;不過要留心聲調與姿態(tài),別顯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兒。若是還要謹慎些,在北方可以說“咱”,說“俺”,在南方可以說“我們”;“咱”和“俺”原來也都是閉口音,與“我們”同是眾數。自稱用眾數,表示聽話的也在內,“我”說話,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聯合宣言;這么著,我的責任就有人分擔,誰也不能說我自以為是了。也有說“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沒主意,怨誰!”但同樣的句子用來指你我也成。至于說“我自己”,那卻是加重的語氣,與這個不同。又有說“某人”,“某某人”的;如張三說,“他們老疑心這是某人做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边@個“某人”就是張三,但得隨手用“我”字點明。若說“張某人豈是那樣的人!”卻容易明白。又有說“人”,“別人”,“人家”,“別人家”的;如,“這可叫人怎么辦?”“也不管人家死活?!敝改阄乙渤?。這些都是用他稱(單數與眾數)替代自稱,將自己說成別人;但都不是明確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聲調姿態(tài),才能顯出作用,不像替代對稱那樣。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時候也不多,可見自稱在我的關系多,在人的關系少,老老實實用“我”字也無妨;所以歷來并不十分費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詞。

演說稱“兄弟”,“鄙人”,“個人”或自己名字,會議稱“本席”,也是他稱替代自稱,卻一聽就明白。因為這幾個名詞,除“兄弟”代“我”,平常談話里還偶然用得著之外,別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眾說話專用的自稱?!靶值堋?,“鄙人”全是謙詞,“兄弟”親昵些;“個人”就是“自己”;稱名字不帶姓,好像對尊長說話?!Q名字的還有仆役與幼兒。仆役稱名字兼帶姓,如“張順不敢”。幼兒自稱乳名,卻因為自我觀念還未十分發(fā)達,聽見人家稱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聽著樂,為的是“像煞有介事”?!氨鞠敝浮氨鞠娜恕保瓉硪苍撌侵t稱;但以此自稱的人往往有一種施施然的聲調姿態(tài),所以反覺得傲慢了。這大約是“本”字作怪,從“本總司令”到“本縣長”,雖也是以他稱替代自稱,可都是告誡下屬的口氣,意在顯出自己的身份,讓他們知所敬畏。這種自稱用的機會卻不多。對同輩也偶然有要自稱職銜的時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縣長”可“敝”,“人”卻“敝”不得;“敝人”是涼薄之人,自己罵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輩間也可用“本”字,是在開玩笑的當兒,如“本科員”,“本書記”,“本教員”,取其氣昂昂的,有俯視一切的樣子。

他稱比“我”更顯得傲慢的還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爺我”,“我某幾爺”,“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輩相稱之詞,雖然加上眾數的“咱”,似乎只是壯聲威,并不為的分責任?!按鬆敗?,“某幾爺”也都是尊稱,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氣焰的。對同輩自稱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個無關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態(tài)度,將聽話的遠遠地推開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氣。這些“我”字都是重讀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幾個別的稱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稱也有比“我”顯得親昵的。如對兒女自稱“爸爸”,“媽”,說“爸爸疼你”,“媽在這兒,別害怕”。對他們稱“我”的太多了,對他們稱“爸爸”,“媽”的卻只有兩個人,他們最親昵的兩個人。所以他們聽起來,“爸爸”,“媽”比“我”鮮明得多。幼兒更是這樣;他們既然還不甚懂得什么是“我”,用“爸爸”,“媽”就更要鮮明些。聽了這兩個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誰而得著安慰;特別在他們正專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覺的時候。若加上“你”,說“你爸爸”“你媽”,沒有“我”,只有“你的”,讓大些的孩子聽了,親昵的意味更多。對同輩自稱“老某”,如“老張”,或“兄弟我”,如“交給兄弟我辦吧,沒錯兒”,也是親昵的口氣?!袄夏场北臼欠Q人之詞。單稱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會想起你,再不用別的;同姓的雖然無數,而提到這一姓,卻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辭,但平常說笑慣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驚他以取樂罷了;姓上加“老”字,原來怕不過是個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時候用作滑稽的敬語一種。日子久了,不覺得,反變成“熟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稱“老張”,就是“你熟得很的張”,不用說,頂親昵的?!拔摇痹凇靶值堋敝?,指的是做兄弟的“我”,當然比平常的“我”客氣些;但既有他稱,還用自稱,特別著重那個“我”,多少免不了自負的味兒。這個“我”字也是重讀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氣的人為多。自稱??墒∪?;或因敘述的方便,或因答語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須因人而施,不能隨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邊兒。還得看“他”與說話的和聽話的關系如何——是長輩,同輩,晚輩,還是不相干的,不相識的?北平有個“怹”字,用以指在旁邊的別人與不在旁邊的尊長;別人既在旁邊聽著,用個敬詞,自然合式些。這個字本來也是閉口音,與“您”字同是眾數,是“他們”所從出??墒遣怀B犚娙苏f;常說的還是“某先生”。也有稱職銜,行業(yè),身份,行次,姓名號的?!八焙汀澳恪薄拔摇鼻樾尾煌?,在旁邊的還可指認,不在旁邊的必得有個前詞才明白。前詞也不外乎這五樣兒。職銜如“部長”,“經理”。行業(yè)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藝人叫“某師傅”,是通稱;做衣服的叫“裁縫”,做飯的叫“廚子”,是特稱。身份如妻稱夫為“六斤的爸爸”,洋車夫稱坐車人為“坐兒”,主人稱女仆為“張媽”,“李嫂”?!皨尅保吧?,“師傅”都是尊長之稱,卻用于既非尊長,又非同輩的人,也許稱“張媽”是借用自己孩子們的口氣,稱“師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氣,只有稱“嫂”才是自己的口氣,用意都是要親昵些。借用別人口氣表示親昵的,如媳婦跟著他孩子稱婆婆為“奶奶”,自己矮下一輩兒;又如跟著熟朋友用同樣的稱呼稱他親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兒;只有“爸爸”,“媽”,假借得極少。對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對于地位低的當然更可隨便些;反正誰也明白,這些不過說得好聽罷了?!写稳绶Q朋友或兒女用“老大”,“老二”;稱男仆也常用“張二”,“李三”。稱號在親子間,夫婦間,朋友間最多,近親與師長也常這么稱。稱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讓報上直稱當局姓名,說應該稱銜帶姓,想來就是恨這個不相干的勁兒。又有指點似地說“這個人”“那個人”的,本是疏遠或輕賤之稱。可是有時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說出一個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那個人”;這里頭卻有很親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稱“那個人”。至于“這東西”,“這家伙”,“那小子”,是更進一步;愛憎同辭,只看怎么說出。又有用泛稱的,如“別怪人”,“別怪人家”,“一個人別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稱,指你我也未嘗不可。又有用虛稱的,如“他說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雖確有其人,卻不定是誰,而兩個“某人”所指也非一人。還有“有人”就是“或人”。用這個稱呼有四種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聽說有人譯這本書”。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有人說怎樣怎樣”,這個人許是個大人物,自己不愿舉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這個人許是個不甚知名的腳色,提起來聽話的未必知道,樂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說你的閑話”,卻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罵我”。四是其人或他的關系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聞之”;如,“有人不樂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薄@么著簡直是挑戰(zhàn)的態(tài)度了。又有前詞與“他”字連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輩子,真是何苦來?”是加重的語氣。

親近的及不在旁邊的人才用“他”字;但這個字可帶有指點的神兒,仿佛說到的就在眼前一樣。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盡管用“怹”或別的向遠處推;不在的卻又向近處拉。其實推是為說到的人聽著痛快;他既在一旁,聽話的當然看得親切,口頭上雖向遠處推無妨。拉卻是為聽話人聽著親切,讓他聽而如見。因此“他”字雖指你我以外的別人,也有親昵與輕賤兩種情調,并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齊觀”。最親昵的“他”,用不著前詞;如流行甚廣的“看見她”歌謠里的“她”字——一個多情多義的“她”字。這還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婦談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沒頭沒腦地說“他如何如何”,一面還紅著臉兒。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氣”,就是輕賤的“他”了。不過這種輕賤的神兒若“他”不在一旁卻只能從上下文看出;不像說“你”的時候永遠可以從聽話的一邊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別的生物及無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們的話里如此。指貓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樹木也有用“他”的時候。譬如孩子讓椅子絆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將椅子打一下,說“別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會相信,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著小拳頭幫著捶兩下。孩子想著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隨隨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說“他”,十回九回指人;別的只稱名字,或說“這個”,“那個”,“這東西”,“這件事”,“那種道理”。但也有例外,像“聽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這么辦”。這種“他”有時候指事不指人。還有個“彼”字,口語里已廢而不用,除了說“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樣”。這個“彼”字不是“他”而是與“這個”相對的“那個”,已經在“人稱”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與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語里。

代詞的三稱都可用名詞替代,三稱的單數都可用眾數替代,作用是“敬而遠之”。但三稱還可互代;如“大難臨頭,不分你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棄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論別人,“其實你去不去與人無干,我們只是盡朋友之道罷了。”“你”實指“他”而言。因為要說得活靈活現,才將三人間變?yōu)槎碎g,讓聽話的更覺得親切些。意思既指別人,所以直呼“你”“我”,無需避忌。這都以自稱對稱替代他稱。又如自己責備自己說:“咳,你真糊涂!”這是化一身為兩人。又如批評別人,“憑你說干了嘴唇皮,他聽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讓你設身處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動聲色地干下去,他們知道我怎么辦?”“我”就是“你”;是自己設身處地替對面人想。這都是著急的口氣:我的事要你設想,讓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設想,讓你親信我??刹灰欢ㄓH昵,只在說話當時見得彼此十二分關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卻不能替代“你”“我”,因為那么著反把話說遠了。

眾數指的是一人與一人,一人與眾人,或眾人與眾人,彼此間距離本遠,避忌較少。但是也有分別;名詞替代,還用得著。如“各位”,“諸位”,“諸位先生”,都是“你們”的敬詞;“各位”是逐指,雖非眾數而作用相同。代詞名詞連文,也用得著。如“你們這些人”,“你們這班東西”,輕重不一樣,卻都是責備的口吻。又如發(fā)牢騷的時候不說“我們”而說“這些人”,“我們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與眾不同的人。但替代“我們”的名詞似乎沒有。又如不說“他們”而說“人家”,“那些位”,“這班東西”,“那班東西”,或“他們這些人”。三稱眾數的對峙,不像單數那樣明白的鼎足而三。“我們”,“你們”,“他們”相對的時候并不多;說“我們”,常只與“你們”,“他們”二者之一相對著。這兒的“你們”包括“他們”,“他們”也包括“你們”;所以說“我們”的時候,實在只有兩邊兒。所謂“你們”,有時候不必全都對面,只是與對面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謂“我們”,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與說話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以“你們”,“我們”之中,都有“他們”在內。“他們”之近于“你們”的,就收編在“你們”里;“他們”之近于“我們”的,就收編在“我們”里;于是“他們”就沒有了?!拔覀儭迸c“你們”也有相似的時候,“我們”可以包括“你們”,“你們”就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和“我們”相對著。演說的時候,對聽眾可以說“你們”,也可以說“我們”。說“你們”顯得自己高出他們之上,在教訓著;說“我們”,自己就只在他們之中,在彼此勉勵著。聽眾無疑地是愿意聽“我們”的。只有“我們”,永遠存在,不會讓人家收編了去;因為沒有“我們”,就沒有了說話的人?!拔覀儭卑_最廣,可以指全人類,而與一切生物無生物對峙著?!澳銈儭保八麄儭倍贾荒苤溉祟惖囊徊糠?;而“他們”除了特別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狹窄些。

北平自稱的眾數有“咱們”,“我們”兩個。第一個發(fā)見這兩個自稱的分別的是趙元任先生。他在《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凡例里說:

“咱們”是對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也在內的。

“我們”是對你們或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不在內的。

趙先生的意思也許說,“我們”是對你們或(你們和)他們說的。這么著“咱們”就收編了“你們”,“我們”就收編了“他們”——不能收編的時候,“我們”就與“你們”,“他們”成鼎足之勢。這個分別并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兒;因為說“咱們”親昵些,說“我們”疏遠些,又多一個花樣。北平還有個“倆”字,只能兩個,“咱們倆”,“你們倆”,“他們倆”,無非顯得兩個人更親昵些;不帶“們”字也成。還有“大家”是同輩相稱或上稱下之詞,可用在“我們”,“你們”,“他們”之下。單用是所有相關的人都在內;加“我們”拉得近些,加“你們”推得遠些,加“他們”更遠些。至于“諸位大家”,當然是個笑話。

代詞三稱的領位,也不能隨隨便便的。生人間還是得用替代,如稱自己丈夫為“我們老爺”,稱朋友夫人為“你們太太”,稱別人父親為“某先生的父親”。但向來還有一種簡便的尊稱與謙稱,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內人”,“舍弟”,“小兒”等等?!傲睢弊钟玫米顝V,不拘那一輩兒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處就少,“家”字只用于長輩同輩,“舍”字,“小”字只用于晚輩。熟人也有用通稱而省去領位的,如自稱父母為“老人家”,——長輩對晚輩說他父母,也這么稱——稱朋友家里人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少爺”,“小姐”;可是沒有稱人家丈夫為“老爺”或“先生”的,只能稱“某先生”,“你們先生”。此外有稱“老伯”,“伯母”,“尊夫人”的,為的親昵些;所省去的卻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稱“我父親”,“我弟弟”,“你學生”,“你姑娘”,卻并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于呼位:如“我的媽呀!”“我的兒呀!”“我的天呀!”被領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卻可隨便些?!暗摹弊诌€用于獨用的領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領位有了“的”字,顯得特別親昵似的。也許“的”字是齊齒音,聽了覺得挨擠著,緊縮著,才有此感。平常領位,所領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過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諷的話,一半怕就是為了那個“的”字。眾數的領位也少用“的”字。其實真正眾數的領位用的機會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單數的?!拔壹摇?,“你家”,“他家”有時候也可當眾數的領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廚子走了”,“我家運氣不好”。北平還有一種特別稱呼,也是關于自稱領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說:“你兄弟這樣長那樣短?!薄澳阈值堋眳s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說:“你侄兒這樣短,那樣長?!薄澳阒秲骸眳s是他兒子。這也算對稱替代自稱,可是大規(guī)模的;用意可以說是“敬而近之”。因為“近”,才直稱“你”。被領位若是事物,領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極;帶滑稽味而上“尊”號的卻多,如“尊口”,“尊須”,“尊靴”,“尊帽”等等。

外國的影響引我們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們”,“你們”,“他們”,倒也是干脆的辦法;好在聲調姿態(tài)變化是無窮的。“他”分為三,在紙上也還有用,口頭上卻用不著;讀“她”為“|”,“它”或“牠”為“ㄊㄜ”,大可不必,也行不開去?!八被颉盃庇玫靡蔡笪秲?,真蹩扭,有些實在可用“這個”“那個”。再說代詞用得太多,好些重復是不必要的;而領位“的”字也用得太濫點兒。

1933年8月25日作

原載于1933年10月10日《文學》第1卷第4號

談抽煙

有人說,“抽煙有什么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辈挥谜f,你知道這準是外行??谙闾且苍S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么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煙,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著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里不時地滋兒滋兒的。抽煙可用不著這么費勁;煙卷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煙說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么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卷煙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頓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沒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閑得無聊;特別是兩只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裊裊地繚繞著,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中,也可以讓你輕松一忽兒。所以老于抽煙的人,一叼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fā)上的紳士,還是蹲在臺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叼著煙和人說閑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游戲三昧吧。

好些人抽煙,為的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煙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里的東西只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煙,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他十來口??蛠砹耍裟憔肓苏f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干坐著豈不著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煙將嘴堵上等你對面的人。若是他也這么辦,便盡時間在煙子里爬過去。各人抓著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的。

從前抽水煙旱煙,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在抽煙卻成了派頭。抽煙卷兒指頭黃了,由它去。用煙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么老遠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煙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傊旷颗づさ?,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

原載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第6期

冬天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F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原載于1933年12月1日《中學生》第40號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于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么一來,就已經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份的鄉(xiāng)下住著。家里人都在那里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里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xiāng)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xiāng)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干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干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里并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并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里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么書一類的話?;貋聿每p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偹阕屓思铱粗辛耍撐覀兛慈思伊?。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里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yī)生看。最后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y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y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y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y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y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后,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于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原載于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說揚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閑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不過那本書將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里,所說的只是從詩賦中,歷史上得來的印象。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面,不過已然過去,現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家里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差事的時候多,所以與當地賢豪長者并無來往。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雖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的。記得的只是光復的時候,父親正病著,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還有,在中學的幾年里,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八ψ印笔菗P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八ψ訄F”不用說是后一類;他們多數是紳宦家子弟,仗著家里或者“幫”里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戲婦女的。更可怪的,大鄉(xiāng)紳的仆人可以指揮警察區(qū)區(qū)長,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專制時代。自己當時血氣方剛,看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只好讓那口氣憋著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在鹽務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還忘其所以地要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這真是所謂“夜郎自大”了。揚州人有“揚虛子”的名字;這個“虛子”有兩種意思,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他們還有個“揚盤”的名字,譬如東西買貴了,人家可以笑話你是“揚盤”;又如店家價錢要的太貴,你可以詰問他,“把我當揚盤看么?”盤是捧出來給別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氣派的揚州人。又有所謂“商派”,譏笑那些仿效鹽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氣派中之氣派了。但是這里只就一般情形說,刻苦誠篤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愛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揚州人。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么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短这謮魬洝防镉小皳P州瘦馬”一節(jié),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氣漸漸衰了,“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

另有許多人想,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是甜甜的膩膩的?,F在有了淮揚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但還以為油重,和山東菜的清淡不同。其實真正油重的是鎮(zhèn)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膩得無可奈何。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揚州又以面館著名。好在湯味醇美,是所謂白湯,由種種出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倒并不出奇。內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將面挑在碗里,澆上湯,“大煮”是將面在湯里煮一會,更能入味些。

揚州最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吃的花樣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著一個黯淡的柳條筐,筐子里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里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干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這才叫茶房燙干些。北平現在吃干絲,都是所謂煮干絲;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式。燙干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干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里,用開水一澆,干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干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干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接著該要小籠點心。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誠哉是好,在揚州卻少見;那實在是淮陰的名產,揚州不該掠美。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干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松地化去,留下一絲兒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么著每樣吃點兒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

揚州游覽以水為主,以船為主,已另有文記過,此處從略。城里城外古跡很多,如“文選樓”,“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橋”等,卻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嶺”罷了。倘若有相當的假期,邀上兩三個人去尋幽訪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帶點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10月14日作

原載于1934年11月20日《人間世》第16期

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只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說夸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這些也許只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的臺城。臺城外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后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后的園地,揀著路上臺城;沒有垛子,真像平臺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里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像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涌涌地進來,遠遠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臺城爬出去,在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F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里有五個洲子點綴著,不然便一覽無余了。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后,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哪里。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說櫻桃熟時,游人在樹下現買,現摘,現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里,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里是滴綠的山環(huán)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像王石谷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臺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里與豁蒙樓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吧;但臉子開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凌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地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里,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里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只記得王湘綺的半聯云:“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睔飧藕懿诲e。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下棋,徐達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左手臨湖的小閣卻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國藩畫像,忘記是誰橫題著“江天小閣坐人豪”一句。我喜歡這個題句,“江天”與“坐人豪”,景象闊大,使得這屋子更加開朗起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里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歷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么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只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里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里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么天字號,地字號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像轎子,真不錯。幾天里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官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xiāng)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jié)。場內也豎起黑旛,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里,有點毛骨悚然?,F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罷?

明故宮只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里看,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古物保存所便在這里,可惜規(guī)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里面待著,涼風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chuàng)的規(guī)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臺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么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后村的詩云:“昔年講師何處在,高臺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蔽宜械闹炼嘁仓蝗绱恕_€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臺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么!趕雨花臺去!”這和從前北京車夫說“趕菜市口兒”一樣?,F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里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污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只三臺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征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墻黃瓦的不同。假如紅墻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享堂,白石臺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臺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德國波慈達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享堂進去也不?。豢墒沁h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一點兒壓不住,仿佛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里一座陣亡將士紀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著,靜極,穩(wěn)極?!T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與描寫登在報上;現在是時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里,也是一個角落里。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干凈,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后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跡。這里只是隨宜地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據說實在是六朝檜;檜蔭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里干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zhèn)江揚州,那兒的干絲比南京細得多,又從來不那么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種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咸板鴨才是南京的名產,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覺得不大得勁兒。

1934年8月12日作

原載于1934年10月1日《中學生》第48號

潭柘寺 戒壇寺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壇寺。在商務印書館的《北平指南》上,見過潭柘的銅圖,小小的一塊,模模糊糊的,看了一點沒有想去的意思。后來不斷地聽人說起這兩座廟;有時候說路上不平靜,有時候說路上紅葉好。說紅葉好的勸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勸我夏天去。有一回騎驢上八大處,趕驢的問逛過潭柘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潭柘風景好,那兒滿是老道,他去過,離八大處七八十里地,坐轎騎驢都成。我不大喜歡老道的裝束,尤其是那滿蓄著的長頭發(fā),看上去啰里啰唆,齷里齷齪的。更不想騎驢走七八十里地,因為我知道驢子與我都受不了。真打動我的倒是“潭柘寺”這個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懶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這怕是中國文法的花樣;要是來個歐化,說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著咬嚼或吟味了。還有在一部詩話里看見近人詠戒臺松的七古,詩騰挪夭矯,想來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沒有花的。

這才認真打聽去過的人。有的說住潭柘好,有的說住戒壇好。有的人說路太難走,走到了筋疲力盡,再沒興致玩兒;有人說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說,去時坐了轎子,半路上前后兩個轎夫吵起來,把轎子擱下,直說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決定,不坐轎,也不走路;取中道,騎驢子。又按普通說法,總是潭柘寺在前,戒壇寺在后,想著戒壇寺一定遠些;于是決定住潭柘,因為一天回不來,必得住。門頭溝下車時,想著人多,怕雇不著許多驢,但是并不然——雇驢的時候,才知道戒壇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說近一半。這時候自己忽然逞起能來,要走路。走罷。

這一段路可夠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沒有石子的地方,腳底下老是絆來絆去的,教人心煩。又沒有樹木,甚至于沒有一根草。這一帶原是煤窯,拉煤的大車往來不絕,塵土里飽和著煤屑,變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氣來。走一點鐘光景,自己覺得已經有點辦不了,怕沒有走到便筋疲力盡;幸而山上下來一條驢,如獲至寶似地雇下,騎上去。這一天東風特別大。平常騎驢就不穩(wěn),風一大真是禍不單行。山上東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來從西邊走,驢夫看風勢太猛,將驢拉上東路。就這么著,有一回還幾乎讓風將驢吹倒;若走西邊,沒有準兒會驢我同歸哪。想起從前人畫風雪騎驢圖,極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驢背上照例該有些詩意,但是我,下有驢子,上有帽子眼鏡,都要照管;又有迎風下淚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當其時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來才好。

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矁嚎烧娑?。這時候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點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門;這段坎兒路比風里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您做個伴兒!”

墻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著兩竿粗竹子,在墻上緊緊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臺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zhí)叮幌︼L雨,頓成平地,涌出兩鴟吻。只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里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著的四條黃銅鏈子也映襯得好。寺里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像擺設也各出心裁??赐炅耍€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塵封不掃,我們住不著。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么多人擠著住的。寺門前一道深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邊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柘的側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柘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流,倒也涓涓可愛。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著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有孩子們愿意干?,F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guī)模大些。晚上因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著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里想要不凍著,這泉聲夠多清雅??!寺里并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雇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子,據說穩(wěn)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只是土山,可是道兒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柘氣象便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臺,仿佛汪洋千頃。這平臺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松都在這里?!芭P龍松”與“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勢,身軀奇?zhèn)?,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熬琵埶伞崩细砷稐浚鐝堁牢枳σ话?。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當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但潭柘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面,卻遠勝于潭柘的;我們之中頗有悔不該住潭柘的。戒壇后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鬧鬧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里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湊人的熱鬧而已。

還是騎騾子?;氐介L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幾乎不是我的了。

1934年8月3日作

原載于1934年8月6日《清華暑期周刊》第9卷第3、4合刊

序、跋

《憶》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里罷了。

——《憶》第三十五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里,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里。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里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的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皯浀穆贰笔怯^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欲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里,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里來;這是多么“缺”呢?于是平伯君覺著悶的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里,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里,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里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剪啊剪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里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里,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jié),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面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孩子!至于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么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面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系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后來真有為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于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復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

我的兒時現在真只剩下“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回翔的余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領為恨;我是并沒有好時光,說不上占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澳愕木褪俏业模业木褪悄愕摹?,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年8月17日,溫州

原載于《我們的六月》

《山野掇拾》

我最愛讀游記?,F在是初夏了;在游記里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這兒是白馬湖;讀游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圣莊嚴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象著的!游記里滿是夢:“后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這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時,便讀了康更甡的《歐洲十一國游記》,——實在只有意大利游記——當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后來得見《洛陽伽藍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游目騁懷。(我所謂“游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后兩種也算在內。)這些或記風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里,寫著的只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qū)”,并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fā)見!前舉幾種中,只有柳子厚的諸篇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并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qū)”,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

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原書261頁。)

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么糾紛,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他行事只看準幾條大干,其余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jié)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只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圖做后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哪里起?”他們于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以驗目力: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面。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只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余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后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于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后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后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臺”,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里,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里邊,只聽字面,還遠不能聽懂說話音的意思哩?!边@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瀼瀼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制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真好!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奇,經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于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于平常身歷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所以他的書既富于自己的個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個性,無怪乎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是精嚴與圓密;像一個扎縛停當的少年武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可人!又像醫(y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Idle)。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面!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因為真的鄉(xiāng)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面晤一個個活潑潑的Loi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幾個字或一句話里,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游記,以“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只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么樂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畫風柳,紙為風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說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經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為衣食,也非不為衣食,只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的工人;但“沒有理想”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現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愛。而這也并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于我們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系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覺得是在讀面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號”,便是“自然的風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物,是不用說的;而自然的風物便是自然的詩,也似乎不用說的。孫先生是畫家,他更愛自然的動象,說也是一種社會的變幻。他愛風吹不絕的柳樹,他愛水珠飛濺的瀑布,他愛綠的蚱蜢,黑的螞蟻,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識的東西;它們雖怎樣地困苦他,但卻是活的畫,生命的詩!——在人們里,他最愛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愛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羨慕見火車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樹,滿垂著沉沉的果實,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則如剛打朵兒的花,蘊藏的無窮的允許:這其間有紅的,綠的,有濃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單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開花的,有努力結實的,——結女人臉的蘋果,黃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紅櫻桃,瓔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為可愛!——讀了這本書的,誰不愛那叫喊尖利的“?。 钡男」媚锬??其實胸懷潤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覺得一切東西里都有些意思,在習俗的衣裳底下,躲藏著新鮮的身體。憑著這點意思去發(fā)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詩的生活?!皩O先生的詩意?!币脖阍谶@兒。

在這種生活的河里伏流著的,便是孫先生的哲學了。他是個含忍與自制的人,是個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脫離自己,同時卻也理會他人。他要“盡量的理會他人的苦樂,——或苦中之樂,或樂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額上的鄙夷他人,或脅肩諂笑的阿諛他人?!币虼怂摮鞘信c鄉(xiāng)村,男子與女子,團體與個人,都能尋出他們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但他也非一味寬容的人,像“爛面朝盆”一樣;他是不要階級的,他同情于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說:

我們住在宇宙的大鄉(xiāng)土中,一切孩兒都在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鄉(xiāng)土不是我的鄉(xiāng)土,沒有一個孩兒不是我的孩兒!(原書64頁。)

這是最大的“寬容”,但是只有一條路的“寬容”——其實已不能叫做“寬容”了。在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雖還免不了疑慮與鄙夷,他雖鄙夷人間的爭鬧,以為和三個小蟲的權利問題一樣;但他到底能從他的“淚珠的鏡中照見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將來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沒有果實,也沒有花”的老蘋果樹,那“只有折斷而且曾經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葉”的老蘋果樹,“也預備來年開得比以前更繁榮的花,結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頭腦里,世界是不會陳舊的,因為他能夠常常從新做起;他并不長噓短嘆,叫著不足,他只盡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國人不必自餒:真的,他真是個不自餒的人!他寫出這本書是不自餒,他別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餒的!或者有人說他的思想近乎“圓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無容得下“調和”的余地;他既“從來不會做所謂漂亮及出風頭的事”,自然只能這樣緩緩地鍥而不舍地去開墾他的樂土!這和他的畫筆,詩情,同為他的“細磨細琢的功夫”的表現。

書中有孫先生的幾幅畫。我最愛《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書的裝飾與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陽撫弄而可愛,也因孫先生撫弄(若我猜得不錯)而可愛!在這些里,我們又可以看見“細磨細琢的春臺”呢。

1925年6月9日

原載于《我們的六月》

《子愷漫畫》代序

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里,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并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于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于漫畫,卻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tǒng)計,我肚里有數。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

點頭之余,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里面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的半身像:他嚴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答答歷歷落落地從眼睛里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松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模糊得很。只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并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上也挥浀盟麄兏鐑簜z誰站在上風,誰站在下風。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是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里又是糖漿,又是姜汁,說不上是什么味兒。無論如何,我總得驚異;涂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嘆氣又要笑。嘆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似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嘆氣,真是不當人子,鬧著玩兒!

話說遠了?,F在只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說什么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兒來勢洶洶,不易招架么?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蹦愦蠹s不曾說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說什么的。我之說這句話,也并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里,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它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F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

你這本集子里的畫,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后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里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里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1926年11月2日,北平

原載于1926年11月23日《語絲》第54期

《白采的詩》

《羸疾者的愛》

愛倫坡說沒有長詩這樣東西;所謂長詩,只是許多短詩的集合罷了。因為人的情緒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續(xù)太久;在長詩里要體驗著一貫的情緒是不可能的。這里說的長詩,大約指荷馬史詩,彌爾登(今譯彌爾頓——編者注)《失樂園》一類作品而言;那些誠哉是洋洋巨篇。不過長詩之長原無一定,其與短詩的分別只在結構的鋪張一點上。在鋪張的結構里,我們固然失去了短詩中所有的“單純”和“緊湊”,但卻新得著了“繁復”和“恢廓”。至于情緒之不能持續(xù)著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讓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轉折──以許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種意義呀。愛倫坡似乎僅見其分,未見其合,故有無長詩之論。實則一篇長詩,固可說由許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長詩之所以為長詩。

在中國詩里,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新詩興起以后,也正是如此??梢苑Q引的長篇,真是寥寥可數。長篇是不容易寫的;所謂鋪張,也不專指橫的一面,如中國所謂“賦”也者;是兼指縱的進展而言的。而且總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這樣的見地來看長篇的新詩,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詩》是比較的能使我們滿意的?!栋撞傻脑姟穼嵲谥皇恰顿舱叩膼邸芬黄?。這是主人公“羸疾者”和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這段故事里,作者將他對于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于將來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兩塊基石。這兩塊基石是從人跡罕到的僻遠的山角落里來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這世間所有;使我們不免要吃一驚,在乍一寓目的時候。主人公“羸疾者”是生于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的;他獻身于生之尊嚴,而不妥協(xié)地沒落下去。說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實在是個最誠實的情人!他的“愛”別看輕了是“羸疾者的”,實在是脫離了現世間一切的愛方式而獨立的;這是最純潔,最深切的,無我的愛,而且不只是對于個人的愛──將來世界的憧憬也便在這里。主人公雖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樣健全,他的言語又怎樣明白,清楚。他的見解即使是“過求艱深”,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言語卻決不“太茫昧”而“晦澀難解”,如他的朋友所說。這種深入顯出的功夫,使這樣奇異的主人公能與我們親近,讓我們逐漸地了解他,原諒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聲之應。他是個會說話的人,用了我們平常的語言,敘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們不由不信他;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里。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羸疾者”本來是愛這個世界的;但他“用情太過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厭倦了,他不能隨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著自己的毀滅!正在這個當兒,他從漂泊的途中偶然經過了一個快樂的村莊,“遇見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個美麗的孤女”。他們都把愛給他;他因自己已是一個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愛,便一一謝絕。本篇的開場,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傾慕;老人說得舌敞唇焦,他終于固執(zhí)自己的意見,告別而去。她卻不對他說半句話,只出著眼淚。但他早聲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淚的。“這怪誕的少年”回去見他的母親和伙伴,告訴他們他那“不能忘記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懼和憂慮。但他們都是屬于“中庸”的類型的人;所以母親勸他“彌縫”,伙伴勸他“詭,隱忍”。但這又有何用呢?愛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親,不辭窎遠地跋涉而來;他卻終于說,“我不敢用我殘碎的愛愛你了!”他說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償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這樣了結了他的故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解決的一幕悲劇,也便是他所謂“永久的悲哀”。

這篇詩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親,他的伙伴,那美麗的孤女,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段奇異的故事。我已說過了。他建筑的方術頗是巧妙:開場時全以對話人的氣象暗示事件的發(fā)展,不用一些敘述的句子;卻使我們鳥瞰了過去,尋思著將來。這可見他彌滿的精力。到第二節(jié)對話中,他才將往事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以為這就是所有的節(jié)目了。但第三節(jié)對話里,他又將全部的往事說給我們,這卻另是許多新的節(jié)目;這才是所有的節(jié)目了。其實我們讀第一節(jié)時,已知道了這件事的首尾,并不覺得缺少;到第三節(jié)時,雖增加了許多節(jié)目,卻也并不覺得繁多──而且無重復之感,只很自然得地跟著作者走。我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將那“慈祥的老人”和“美麗的孤女”分置在首尾兩端,而在第一節(jié)里不讓她說半句話。這固然有多少體制的關系,卻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沒有這一局,那“可愛的人”的愛未免太廉價,主人公的悲哀也決不會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減少了那悲劇的價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個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別鮮明的處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對話里盡力發(fā)抒己見的地方。這里主人公說的話雖也有議論的成分在內,但他有火熱的情感,和憑著冰冷的理智說教的不同。他的議論是詩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說的又那么從容,老實,沒有大聲疾呼的宣傳的意味。他只是尋常的談話罷了。但他的談話卻能夠應機立說;只是渾然的一個理想,他和老人說時是一番話,和母親說時又是一番話,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話。各人的話都貼切各人的身分,小異而有大同;相異的地方實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氣,中邊俱徹,全有賴于這種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個,但只有兩個類型;主人公獨屬于“全或無”的類型,其余四人共屬于“中庸”的類型。四人屬于一型,自然沒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詩,雖然有敘事的形式和說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寫,別的人物只是道具罷了。這樣才可絕斷眾流,獨立綱維,將主人公自己整個兒一絲不剩地捧給我們看。

本篇是抒情詩,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說的。作者是個深于世故的人:他本沉溺于這個世界里的,但一度盡量地泄露以后,只得著許多失望。他覺著他是“向惡人去尋求他們所沒有的”,于是開始厭倦這殘酷的人間。他說:

“我在這猥瑣的世上,一切的見聞,

絲毫都覺不出新異;

只見人們同樣的蠢動罷了?!?/p>

而人間的關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徹;他露骨地說:

“人們除了相賊,

便是相需著玩偶罷了?!?/p>

所以

“我是不愿意那相賊的敵視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優(yōu)蓄我;

人生旅路上這凜凜的針棘,

我只愿做這村里的一個生客?!?/p>

看得世態(tài)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觀一切;但作者是一個火熱的人,那樣不痛不癢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厭倦現在這世界,一面卻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終于會到來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責任。這似乎是一個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為“羸疾者”“顛狂者”,卻也沒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現世間深切地憎惡著,又不住地為它擔憂,你看他說:

“我固然知道許多青年,

受了現代的苦悶,

更傾向肉感的世界!

但這漫無節(jié)制的泛濫過后,

我卻懷著不堪隱憂;

──縱馳!

──衰??!

這便是我不能不呼號的了?!?/p>

這種話或者太質直了,多少帶有宣傳的意味,和篇中別的部分不同;但話里面卻有重量,值得我們幾番地凝想。我們可以說這寥寥的幾行實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詩的緣起也在這里了。這不僅我據全詩推論是如此,我還可以請作者自己為我作證。我曾見過這篇詩的原稿,他在第一頁的邊上寫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這一番意思。我們不能忽視這一番意思,因為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他實在是真能愛這世界的,他實在是真能認識“生之尊嚴”的。

他說:

“但人類求生是為的相樂,

不是相呴相濡的茍活著。

既然惡魔所給我們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該一方去求得神賜我們本能的享樂。

然而我是重視本能的受傷之鳥,

我便在實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為“本能的享樂尤重過種族的繁殖”;人固要有“靈的擴張”,也要“補充靈的實質”。他以為

“這生活的兩面,

我們所能實感著的,有時更有價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這“本能的享樂”的意味,只“各人求著宴安”,“結果快樂更增進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

陰霾常潛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時寧可說:

“生命的事實,

我們所能感覺得到的,

我終覺比靈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擁護生之尊嚴”,他的理想國自然是在地上;他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在這地上,創(chuàng)造人間的天國。他想只有理會得“本能的享樂”的人,才能夠彼此相樂,才能夠彼此相愛;因為在“健全”的心里是沒有陰霾的潛在的。只有這班人,能夠從魔王手里奪回我們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響的;他說“本能的享樂”,說“離開現實便沒有神秘”,說“健全的人格”,我們可以說都是從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義”一語蛻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詞──究竟是怎樣一種人格呢?我讓他自己說:

“你須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須向壯碩像嬰兒一般的去認識純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會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過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學者,

他們只會制造些詐偽的辯語?!?/p>

這是他的超人觀的正負兩面。他又說:

“我們所要創(chuàng)造的,不可使有絲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虧蝕的?!?/p>

這卻是另一面了。他因為盼望超人的出現,所以主張“人母”的新責任:

“這些‘新生’,正仗著你們慈愛的選擇;

這莊嚴無上的權威,正在你們豐腴的手里?!?/p>

但他的超人觀似乎是以民族為出發(fā)點的,這卻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雖盼望著超人的出現,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說的“橋梁”,只企圖著尼采所說的“過渡和沒落”。因為

“我所有的不幸,無可救藥!

我是──

心靈的被創(chuàng)者,

體力的受病者,

放蕩不事生產者,

時間的浪費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滿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惡如同黑影,

它是永遠不離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點一點滴污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著“世俗的夾拶”,一面受著“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樣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

他所以堅牢地執(zhí)著自己,不肯讓他慈愛的母親和那美麗的孤女一步。我最愛他這一節(jié)話:

“既不完全,

便寧可毀滅;

不能升騰,

便甘心沉溺;

美錦傷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鈍的寶刀,

不如斷折;

母親: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憐憫,不需要一切,只向著一條路上走。

“除了自己毀滅,

便算不了完善?!?/p>

他所求的便是“毀滅”的完成,這是他的一切。所謂“毀滅”,尼采是給了“沒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口說:

“我是愛那不知道沒落以外有別條生路的人;因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p>

作者思想的價值,可以從這幾句話里估定它。我說那主人公生于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也便以這一點為立場。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響。關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響,我曾于讀本篇原稿后和一個朋友說及。他后來寫信告訴作者,據說他是甚愿承認的。

篇中那老人對主人公說: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馴,

你的話語是何等刻核?”

這兩句話用來批評全詩,是很適當的。作者是有深銳的理性和遠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覺察到人所不能覺察的。他的題材你或許會以為奇僻,或許會感著不習慣;但這都不要緊,你自然會漸漸覺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選材,多少是站在“優(yōu)生”的立場上?!皟?yōu)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將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層,便另有一番聲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觀,價值就更見擴大了。在這一點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這個時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雖引導著他絕塵而馳,他的情意卻不能跟隨著他。你看他說: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卻不在我所說的言語里!”

其實便是在他的言語里,那種一往情深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熱可見。那無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們低徊留戀的。雖然他“常想勝過了一切弱者”,雖然他怎樣的嘴硬,但中干的氣象,荏弱的情調,是顯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襲的網實在罩得太密了,憑你倔強,也總不能一下就全然掙脫了的。我們到底都是時代的兒子呀!我們以這樣的見地來論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萍因遺稿》跋

馮延巳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p>

《世說》:“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p>

《驚夢》中杜麗娘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p>

世間有一種得已而不得已的事:風與水無干,卻偏要去吹著。人與風與水無干,卻偏要惦去著。其實吹了又怎樣,惦著又怎樣,當局者是不會想著的;只覺得點綴點綴也好而已。晴絲的裊娜,原是任運東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晏同叔真有他的!“無可奈何”四個好輕巧的字,卻能攝住了古今天下風風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兒!你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可是“好了也就了了”,你可甘心愿意?“凡蜜是一例酸的”,我們還不是得忍耐著!然而天下從此多事了。司馬太傅戲謝景重曰:“強欲滓穢太清耶?”我們大約也只好擔上這個罪名吧。萍因有知,當不河漢吾言。

《子愷畫集》跋

子愷將畫集的稿本寄給我,讓我先睹為快,并讓我選擇一番。這是很感謝的!

這一集和第一集,顯然的不同,便是不見了詩詞句圖,而只留著生活的速寫。詩詞句圖,子愷所作。盡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寫來,似乎較有遜色。第一集出世后,頗見到聽到一些評論,大概都如此說。本集索性專載生活的速寫,卻覺得精彩更多。還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工筆的作品。子愷告我,這是“摹虹兒”的。虹兒是日本的畫家,有工筆的漫畫集;子愷所摹,只是他的筆法,題材等等,還是他自己的。這是一種新鮮的趣味!落落不羈的子愷,也會得如此細膩風流,想起來真怪有意思的!集中幾幅工筆畫,我說沒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寫,兒童和女子為多。我們知道子愷最善也最愛畫楊柳與燕子;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豐柳燕”的徽號。我猜這是因為他歡喜春天,所以緊緊的挽著她;至少不讓她從他的筆底下溜過去。在春天里,他要開辟他的藝術的國土。最宜于藝術的國土的,物中有楊柳與燕子,人中便有兒童和女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收入筆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滿足》,《阿寶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都是很好的兒童描寫。但那些還只是神氣好,還只是描寫。本集所收,卻能為兒童另行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墩罢暗哪_踏車》,《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才小試其鋒而已;至于《瞻瞻的四夢》,簡直是“再團,再煉,再調和,好依著你我的意思重新造過”了。我為了兒童,也為了自己,張開兩臂,歡迎這個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雖是味兒不同,也是象征著新世界的。在那《虹的橋》里,有著無窮無窮的美麗的國,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淚的伴侶》,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張箋》屬于一類的,都很好。但《挑薺菜》,《春雨》,《斷線鷂》,《賣花女》,《春晝》便自不同;這些是莫之為而為,無所為而為的一種靜境,詩詞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說這些簡直是純粹的詩。就中《斷線鷂》一幅里倚樓的那女子,和那《賣花女》,最惹人夢思。我指前者給平伯君說,這是南方的女人。別一個朋友也指著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見這種賣花的女郎的。

《東洋與西洋》便是現在的中國,真寬大的中國!《教育》,教育怎樣呢?

方光燾君真像?!睹魅盏闹v義》是劉心如君。他老是從從容容的;第一集里的《編輯者》,瞧那神兒!但是,《明日的講義》可就苦了他也!我和他倆又好久不見了,看了畫更惦著了。

想起寫第一集的《代序》,現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年11月10日,在北京

《粵東之風》序

從民國六年,北京大學征集歌謠以來,歌謠的搜集成為一種風氣,直到現在。梁實秋先生說,這是我們現今中國文學趨于浪漫的一個憑據。他說:

歌謠在文學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國現今有人極熱心的搜集歌謠,這是對中國歷來因襲的文學一個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現。(《浪漫的與古典的》三十七頁。)

我想,不管他的論旨如何,他說的是實在情形;看了下面的劉半農先生的話,便可明白:

我以為若然文藝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藝,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時候,我們被纖麗的芝蘭的香味熏得有些膩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頭痛得可以,那么,且讓我們走到野外去,吸一點永遠清新的野花香來醒醒神罷。(《瓦釜集》八十九頁。)

這不但說明了那“反抗”是怎樣的,并且將歌謠的文學的價值,也具體地估計出來。我們現在說起歌謠,是容易聯想到新詩上去。這兩者的關系,我想不宜夸張地說;劉先生的話,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啟明先生的所論,似乎更具體些:他以為歌謠“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或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從文藝方面看。

嚴格地說,我以為在文藝方面,歌謠只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我們將它看作原始的詩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辦法。因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體”,“缺乏細膩的表現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說,所以“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我以為還當附帶相當的條件才行。歌謠以聲音的表現為主,意義的表現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經文人潤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單調,描寫也極簡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聽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淺薄無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聽,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調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東西;從文字上看,卻有時竟粗糙得不成東西。我也承認歌謠流行中有民眾的修正,但這是沒計劃,沒把握的;我也承認歌謠也有本來精練的,但這也只是偶然一見,不能常常如此。歌謠的好處卻有一樁,就是率真,就是自然。這個境界,是詩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過一番烹煉,與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劉半農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確當。但他說的“清新”,應是對詩而言,因為歌謠的自然是詩中所無,故說是“清新”;就歌謠的本身說,“清”是有的,“新”卻很難說,──我寧可說,它的材料與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類型的。

在淺陋的我看來,“念”過的歌謠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藝術上比較要精美些。北京歌謠的風格是爽快簡煉,念起來脆生生的;客家歌謠的風格是纏綿曲折,念起來裊裊有余情,這自然只是大體的區(qū)別。其他各處的未免松懈或平庸,無甚特色;就是吳歌,佳處也怕在聲音而不在文字。

不過歌謠的研究,文藝只是一方面,此外還有民俗學,言語學,教育,音樂等方面。我所以單從文藝方面說,只是性之所近的緣故。歌謠在文藝里,誠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說;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價值。在學術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歡研究的東西,我們不妨隨便選擇;若必計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勢利的見解。從研究方面論,學術總應是平等的;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謠無論如何,該有它獨立的價值,只要不夸張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這冊《粵東之風》,是羅香林先生幾年來搜集的結果,便是上文說過的客家歌謠。近年來搜集客家歌謠的很多,羅先生的比較是最后的,最完備的,只看他《前經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便可知道。他是歌謠流行最少的興寧地方的人,居然有這樣成績,真是難能可貴。他除排比歌謠之外,還做了一個系統(tǒng)的研究。他將客家歌謠的各方面,一一論到;雖然其中有些處還待補充材料,但規(guī)模已具。就中論客家歌謠的背景,及其與客家詩人的關系,最可注意;《前經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里羅列的書目,也頗有用。

就書中所錄的歌謠看來,約有二種特色:一是比體極多,二是諧音的雙關語極多。這兩種都是六朝時“吳聲歌曲”的風格,當時是很普遍的?,F在吳歌里卻少此種,反盛行于客家歌謠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吳聲歌曲”的“纏綿宛轉”是我們所共賞;客家歌謠的妙處,也正在此。這種風格,在戀歌里尤多,──其實歌謠里,戀歌總是占大多數──也與“吳聲歌曲”一樣。這與北京歌謠之多用賦體,措語灑落,恰是一個很好的對比,各有各的勝境。

歌謠的研究,歷史甚短。這種研究的范圍,雖不算大,但要作總括的,貫通的處理,卻也不是目前的事?,F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隨時作局部的整理。搜集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分地,二是分題;分題的如“看見她”。分地之中,京語,吳語,粵語的最為重要,因為這三種方言,各有其特異之處,而產生的文學也很多。(說本胡適之先生)所以羅先生的工作,是極有分量的。這才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繼續(xù)做下去。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華園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李健吾先生

我已經念完勒《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得故事。我說,健吾,真有你得!

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是個粗透勒頂得粗人,可是他又是個機靈不過得人。瞧那位店東家兩回想揭穿他倆得事兒,他怎們對付來著!還有,他奉勒營長得命令,卻敲那位章老頭兒──就是他得丈人勒──去敲他得竹杠得時候,恰巧他親家說他將女兒玉子窩藏起來勒,他倆正鬧得不得開交哪。你瞧,他會做得面面兒光;竹杠是敲上勒,卻不是他丈人章老頭兒!張冠李戴,才有趣哪。他有這們多得心眼兒,加上他那個當兵得大膽子,──真想不到──他敢?guī)Ю仗映鰜淼谜掠褡?,他得老婆,“重入家門”。這們著,他倆才成就勒美滿得姻緣;不然,后來怎樣,只有天知道啦??墒?,頂要緊得,他是個有良心得人。要是他馬房里第一回看見他老婆得時候,也像他那三個弟兄得性兒,那可不什么都完啦;壓根兒這本書也就甭寫拉。所以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有一個健康得身子,還有一顆健康的心。可是,健吾,咱們真有過這么膽兒大,心兒細,性兒好得兵?你相信?不論你怎們回答,我覺得這不是現在真有得人;這是你筆底下造出來得英雄。他沒有兵們得壞處,只有他們得好處;不但有他們得好處,還有咱們得──干脆說你得──好處。這們湊合起來,他才是個可愛得人。至于章玉子,他得老婆,那女得多少有點古怪。但是她得天真爛漫,也可愛得;做他那樣子得人得老婆,她倒也合式。

他得說話雖然還不全像一個兵,但是,也夠干脆得啦。咱們得作家們,說起話來,老是斯斯文文得,慢聲慢氣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聲怪氣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繞上幾個彎兒。這們著也有這們著得好處,可是你也這一套,我也這一套,叫人膩得慌。像他那們大刀闊斧,砍一下兒是一下兒得,似乎還很少哪。他不多說一句話,也不亂說一句話;句句話從他心坎兒上出來,句句話打在咱們心坎兒上──句句話緊緊得湊合著,不讓漏一絲縫兒。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滿勒風,到處都急繃繃得。他得話雖說有五段兒,好像是一口氣說完勒似得;他不許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墒悄阏f他真得著忙?不不!他閑著哪。他老是那們帶玩帶笑得。你說他真得有什們,說什們,像一個沒有底兒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著急,叫你擔心,那位店東家兩回得嚇詐,且甭提,只提“他們頭一宵的恩愛”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說到嘴邊又瞞過勒得那句話,你能不納悶兒?再說,“他老婆重入家門”那一段,先說他帶勒“一位沒有走過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這位護兵會變成他得老婆哪?可惜臨了兒他那位丈人拐勒一個不大圓得彎兒;我不信那個老頭兒真會那們著崇拜“先王得禮法”!要讓他換個樣子,另拐上一個彎兒,就好勒。就是這收梢,不大得勁似得。

除勒這一處,健吾,我敢保這本書沒有錯兒!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

“想當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這本書也正如此?!堆嘀荨返拿质菑淖髡叩脑娋洹岸衲吧匣ㄩ_日,應有將雛舊燕知”而來;這兩句話以平淡的面目,遮掩著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會看出。書中所寫,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過杭州,只看了目錄,也便可約略知道的。

杭州是歷史上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這本書若可以說有多少的詩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難怪平伯會在大洋里想著,會在睡夢里惦著!但“杭州城里”,在我們看,除了吳山,竟沒有一毫可留戀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終日是喧鬧的市聲,想起來只會頭暈罷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樣悵惘的文字來,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其實也并不奇,你若細味全書,便知他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不錯,他惦著杭州;但為什么與眾不同地那樣粘著地惦著?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約略說起;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還有幾個人在——大半因了這幾個人,杭州才覺可愛的。好風景固然可以打動人心,但若得幾個情投意合的人,相與徜徉其間,那才真有味;這時候風景覺得更好?!蠈嵳f,就是風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過同心人的蹤跡,他們也會老那么惦記著的。他們還能出人意表地說出這種地方的好處;像書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類文字,便是如此。再說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時,他去過的地方,我大半也去過;現在就只有淡淡的影象,沒有他那迷勁兒。這自然有許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還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這種人并不在多,也不會多。你看這書里所寫的,幾乎只是和平伯有著幾重親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內;就這幾個人,給他一種溫暖濃郁的氛圍氣。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就是那《塔磚歌》與《陀羅尼經歌》,雖像在發(fā)揮著“歷史癖與考據癖”,也還是以H君為中心的。

近來有人和我論起平伯,說他的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征,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的吧?他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游》的跋里,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里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里對于張岱的向往,可為旁證。而周啟明先生《雜拌兒》序里,將現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論,也是有力的參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習有些相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這種名士風是好是壞,合時宜不合時宜,要看你如何著眼;所謂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別》,《賣信紙》,我就覺得太“感傷”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們也不必管;只從這點上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這本書便好。

這本書有詩,有謠,有曲,有散文,可稱五光十色。一個人在一個題目上,這樣用了各體的文字抒寫,怕還是第一遭吧?我見過一本《水上》,是以西湖為題材的新詩集,但只是新詩一體罷了;這本書才是古怪的綜合呢。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堆┩須w船》以后之作,和《湖樓小擷》,《芝田留夢記》等,顯然是兩個境界。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卻也不至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tài)寫下來的。這種“夾敘夾議”的體制,卻并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干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只腳”。這種說理,實也是抒情的一法;我們知道,“抽象”,“具體”的標準,有時是不夠用的。至于我的歡喜,倒頗難確說,用杭州的事打個比方罷: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光潤潔白;后一類呢,恕我擬不于倫,像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據說是“明朝”就有的。

《重過西園碼頭》這一篇,大約可以當得“奇文”之名。平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馀卻決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他的文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所好者,能從萬里外一個筋斗翻了回來;“趙”之與“孫”,相去只一間,這倒不足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筆,竟和平伯一樣;別是他的私淑弟子罷?其實不但“一樣”,他那洞達名理,委曲述懷的地方,有時竟是出藍勝藍呢。最奇者,他那些經歷,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這的的括括可以說是天地間的“無獨有偶”了。嗚呼!我們怎能起趙君于九原而細細地問他呢?

1928年7月31日晚,北平清華園

原載于1928年9月3日《語絲》第4卷第36期

《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

《老張的哲學》,為一長篇小說,敘述一班北平閑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個叫“老張”的故事為主,復以一對青年的戀愛問題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極有味,又加以著者諷刺的情調,輕松的文筆,使本書成為一本現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學者固宜一讀,即一般的人們亦宜換換口味,來閱看這本新鮮的作品。

《趙子曰》這部作品的描寫對象是學生的生活。以輕松微妙的文筆,寫北平學生生活,寫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動人,把趙子曰等幾個人的個性活活的浮現在我們讀者的面前。后半部卻入于嚴肅的敘述,不復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筆是同樣的活躍。且其以一個偉大的犧牲者的故事作結,很使我們有無窮的感喟。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于悲憤了。(十七年十月《時事新報》。)

這是商務印書館的廣告。雖然是廣告,說得很是切實,可作兩條短評看。從這里知道這兩部書的特色是“諷刺的情調”和“輕松的文筆”。

諷刺小說,我們早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鮮”的東西。《儒林外史》的諷刺,“戚而能諧,婉而多諷”(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蘊釀”為貴。后來所謂“譴責小說”,雖出于《儒林外史》,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這是諷刺的藝術的差異。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實,而以精細的觀察與微妙的機智為用。后者是在觀察的事實上,加上一層夸飾,使事實失去原來的輪廓。這正和上海游戲場里的“哈哈鏡”一樣,人在鏡中看見扁而短或細而長的自己的影子,滿足了好奇心而暫時地愉快了。但只是“暫時的”愉快罷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這種諷刺的手法與一般人小說的觀念是有聯帶關系的,從前人讀小說只是消遣,作小說只是游戲。“譴責小說”與一切小說一樣,都是戲作。所謂“譴責”或諷刺,雖說是本于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論文,實在是嘲弄的喜劇味比哀衿的悲劇味多得多。這種小說總是雜集“話柄”;“聯綴此等,以成類書”(《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霸挶惫倘巳怂y免,但一人所行,決無全是“話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場現形記》,只敘此種,仿佛書中人物只有“話柄”而沒有別的生活一樣,而所敘又加增飾。這樣,便將書中人全寫成變態(tài)的了。《儒林外史》有時也不免如此,但就大體說,文筆較為平實和婉曲,與此固不能并論。小說既系戲作,由《儒林外史》變?yōu)椤白l責小說”,卻也是自然的趨勢。至于不涉游戲的嚴肅的諷刺,直到近來才有;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可為代表。這部書是類型的描寫;沈雁冰先生說得好:中國沒有這樣“一個”人,但這是一切中國人的“譜”(大意)。我們大家多分得阿Q的一部分。將阿Q當作“一個”人看,這部書確是夸飾,但將他當作我們國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覺親切可味了。而文筆的嚴冷隱隱地蘊藏著哀衿的情調,那更是從前的諷刺或譴責小說所沒有。這是諷刺的態(tài)度的差異。

這兩部書里的“諷刺的情調”是屬于哪一種呢?這不是可以簡單回答的。《趙子曰》的廣告里稱贊作者個性的描寫。不錯,兩部書里各人的個性確很分明。在這一點上,它們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為《官場現形紀》和《阿Q正傳》等都不描寫個性。但兩書中所描寫的個性,卻未必全能“逼真而動人”。從文筆論,與其說近于《儒林外史》,還不如說近于“譴責小說”。即如兩位主人公,老張與趙子曰:老舍先生寫老張的“錢本位”的哲學,確乎是酣暢淋漓,闡揚盡致;但似乎將“錢本位”這個特點太擴大了些,或說太盡致了些。我們固然覺得“可笑”,但誰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這樣“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將老張寫成一個“太”聰明的人,但我們想老張若真這樣,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于瘋狂了。如第十五節(jié)云:

他(老張)只不住在往水里看,小魚一上一下的把水拔成小圓圈,他總以為有人從城墻上往河里扔銅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張的聰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魚們游戲,雖然,仍屢屢回頭望也!

這自然是“錢本位”的描寫;是太聰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說。至于趙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個玩笑;你想得出誰曾有這樣一個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識不知的人,但大學生的趙子曰不會那樣昏聵糊涂,和白癡相去不遠,卻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張的哲學》中的龍樹古,藍小山,《趙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歐陽天風,也都有寫得過火的地方。這兩部書與“譴責小說”不同的,它們不是雜集話柄而是性格的擴大描寫。在這一點上,又有些像《阿Q正傳》。但《正傳》寫的是類型,不妨用擴大的方法;這兩部書寫的是個性,用這種方法便不適宜。這兩部書還有一點可以注意:它們沒有一貫的態(tài)度。它們都有一個嚴肅的悲慘的收場,但上文卻都有不少的游戲的調子;《趙子曰》更其如此。廣告中說“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于悲憤了”?!鞍l(fā)笑”與“悲憤”這兩種情調,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這兩部書若用一貫的情調或態(tài)度寫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這樣嚴肅的收場,便已異于“譴責小說”而為現代作品了。

兩部書中的人物,除《老張的哲學》中的老張,南飛生,藍小山,《趙子曰》中的歐陽天風外,大都是可愛的。他們各有缺點和優(yōu)點。只有《趙子曰》中的李景純,似乎沒有什么缺點;正和老張等之沒有什么優(yōu)點一樣。李景純是這兩部書中唯一的英雄;他熱心苦口,領導著趙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歐陽天風的辱罵,不屑與他辯論;他盡心竭力保護王女士,而毫無所求;他“為民間除害”而犧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寫李景純,始終是嚴肅的;在這里我們看見作者的理想的光輝。這兩部書若可說是描寫“錢本位”與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戰(zhàn)的,那么李景純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張不用說是前者的代表──歐陽天風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掙扎于兩者之間,如龍樹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張的哲學》里,人本位是無聲無臭地失敗了。在《趙子曰》里,人本位雖也照常失敗,但卻留下光榮的影響:莫大年,武端,趙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純的感化,知道怎樣努力做人。前書只有絕望,后書卻有了希望;這或許與我們的時代有關,書中有好幾處說到革命,可為佐證。在這一點上,《趙子曰》的力量,勝過《老張的哲學》。可是書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淺薄的;《老張的哲學》里的不用說,便是李景純,那學哲學的,也不過如此。大約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進這兩部書里去罷?至于兩書中最寫得恰當的人,我以為要算《老張的哲學》里的趙姑父趙姑母。這是一對可愛的老人。如第十三節(jié)云:

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批評的太過,至于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里下。忽然發(fā)覺了自己的錯誤,于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她丈夫,她把醋當作了醬油。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塊。

這里寫趙姑母的嘮叨和龍鐘,惟妙惟肖;老夫婦情好之篤,也由此可見。這是一段充滿了生活趣味的描寫。兩書中除李景純和這一對老夫婦外,其余的人物描寫,大抵是不免多少“張皇”的。──這也可以說是不一貫的地方。

這兩部書的結構,大體是緊湊的?!独蠌埖恼軐W》里時間,約莫一年;《趙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時間的短促,有時可以幫助結構。《老張的哲學》里主角頗多,穿插甚難恰到好處;老舍先生布置各節(jié),似乎很苦心。《趙子曰》是順次的敘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內,自然比較容易。又《趙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敘趙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別的都以北京為背景;《老張的哲學》卻忽而鄉(xiāng),忽而城,錯綜不一,這又比較難些。《老張的哲學》里沒有不關緊要的敘述,《趙子曰》里卻有:第二章第四節(jié)敘趙子曰加入足球隊,實在可有可無;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詳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敘些?!独蠌埖恼軐W》以兩個女子為全篇樞紐,她們都出面;《趙子曰》以一個王女士為樞紐,卻不出面。雖不出面,但書中人卻常常提到她;雖提到她,卻總未說破,她是怎樣的人。像悶葫蘆一樣,直到末章才揭開了,由她給李景純的信里,敘出她的身世。這樣達到了“極點”,一切都有了著落。這種布置確比《老張的哲學》巧些。兩書結尾都有毛?。骸独蠌埖恼軐W》末尾找補書中未死各人的結局,散漫無歸;《趙子曰》末一段趙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說的話,意思不大明顯,不能將全篇收住。又兩書中作者現身解釋的地方太多,這是“辭氣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節(jié)的開端,往往有很長的解釋或議論,似乎是舊小說開端的濫調,往往很殺風景的。又兩書描寫有類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張的哲學》里的孫八常說“多辛苦”一句話,《趙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說“你猜怎么著”,這未免有些單調;為什么每部書里總該有這樣一個人?至于“輕松的文筆”,那是不錯的。老舍先生的白話沒有舊小說白話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雖“輕松”,卻不甚雋妙??煞Q為雋妙的,除趙姑父趙姑母的描寫及其一二處外,便只有寫景了;寫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戲,差不多都好?,F在舉一節(jié)我最喜歡的:

那粉團似的蜀菊,襯著嫩綠的葉兒,迎著風兒一陣陣抿著嘴兒笑。那長長的柳條,像美女披散著頭發(fā),一條一條的慢慢擺動,把南風都擺動得軟了,沒有力氣了。那高峻的城墻長著歪著脖兒的小樹,綠葉底下,青枝上面,藏著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紅牽?;?。那嬌嫩剛變好的小蜻蜓,也有黃的,也有綠的,從凈業(yè)湖而后海而什剎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彎著小尾巴在水皮兒上一點一點;好像北京是一首詩,它們在綠波上點著詩的句讀。凈業(yè)湖畔的深綠肥大的蒲子,拔著金黃色的蒲棒兒,迎著風一搖一搖的替浪聲擊著拍節(jié)。什剎海中的嫩荷葉,卷著一些幽情,放開的像給詩人托出一小碟子詩料。北海的漁船在白石欄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邊,和小野鴨們擠來擠去的浮蕩著;時時的小野鴨們噗喇噗喇擦著水皮兒飛,好像替漁人的歌唱打著鑼鼓似的:“五月來呀來南風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魚兒”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藍色的天,塔與天的中間飛著那么幾只灰野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詩人的心隨著小灰鴿飛到天外去了。……(《趙子曰》第十六章第一節(jié))

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詩。

1929年9月

葉圣陶的短篇小說

圣陶談到他作小說的態(tài)度,常喜歡說:我只是如實地寫。這是作者的自白,我們應該相信。但他初期的創(chuàng)作,在“如實地”取材與描寫之外,確還有些別的,我們稱為理想,這種理想有相當的一致,不能逃過細心的讀者的眼目。后來經歷漸漸多了,思想漸漸結實了,手法也漸漸老練了,這才有真?zhèn)€“如實地寫”的作品。仿佛有人說過,法國的寫實主義到俄國就變了味,這就是加進了理想的色彩。假使這句話不錯,圣陶初期的作風可以說是近于俄國的,而后期可以說是近于法國的。

圣陶的身世和對于文藝的見解,顧頡剛先生在《隔膜》序里說得極詳。我所見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這里只須指出他是生長在一個古風的城市——蘇州——中的人,后來又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甪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徑是做著小學教師;最后才到中國工商業(yè)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務印書館的編輯,直至現在。這二十年來時代的大變動,自然也給他不少的影響;辛亥革命,他在蘇州;五四運動,他在甪直;五卅運動與國民革命,卻是他在上海親見親聞的。這幾行簡短的歷史,暗示著他思想變遷的軌跡,他小說里所表現的思想變遷的軌跡。

因為是“如實地寫”,所以是客觀的。他的小說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極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筆鋒也不常帶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對話及作者關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釋里,往往出現,特別在初期的作品中?!恫豢熘小坊颉短渎暋肥莾蓚€極端的例子。這是理智的表現。圣陶的靜默,是我們朋友里所僅有;他的“愛智”,不是偶然的。

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這正是新文化運動開始時的思潮;但他能用藝術表現,便較一般人為深入。他從母愛性愛一直寫到兒童送一個小蜆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詳。母愛的力量在犧牲自己;顧頡剛先生最愛讀的《潛隱的愛》(見顧先生《火災》序),是一篇極好的代表。一個孤獨的蠢笨的鄉(xiāng)下婦人用她全部的心與力,偷偷摸摸去愛一個鄰家的孩子。這是透過一層的表現。性愛的理想似乎是夫婦一體,《隔膜》與《未厭集》中兩篇《小病》,可以算相當的實例。但這個理想是不容易達到的;有時不免來點兒“說謊的藝術”(看《火災》中《云翳》篇),有時母愛分了性愛的力量,不免覺得“兩樣”;夫婦不能一體時,有時更免不了離婚。離婚是近年常有的現象。但圣陶在《雙影》里所寫的是女的和男的離了婚,另嫁了一個氣味相投的人;后來卻又舍不得那男的。這是一個怪思想,是對夫婦一體論的嘲笑。圣陶在這問題上,也許終于是個“懷疑派”罷?至于廣泛地愛人愛動物,圣陶以為只有孩子們行;成人是只有隔膜與冷酷罷了?!陡裟ぁ?,《游泳》(《線下》中),《晨》便寫的這一類情形。他又寫了些沒有愛的人的苦悶,如《歸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離棄的婦人,《孤獨》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卻的》(《火災》中)里田女士與童女士的同性愛,也正是這種苦悶的另一樣寫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還有一面是尊重個性。圣陶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婦,童養(yǎng)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寫一個農婦的。對于中等家庭的主婦的服從與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兩封回信》里說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籠子里的畫眉,花盆里的蕙蘭”,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類平等的一個‘人’”。他后來在《未厭集》里還有兩篇小說(《遺腹子》,《小妹妹》),寫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對于女子壓迫的力量。圣陶做過多年小學教師,他最懂得兒童,也最關心兒童。他以為兒童不是供我們游戲和消遣的,也不是給我們防老的,他們應有他們自己的地位。他們有他們的權利與生活,我們不應嫌惡他們,也不應將他們當作我們的具體而微看?!短渎暋罚ā痘馂摹分校┦怯昧艘粋€女嬰口吻的激烈的抗議;在圣陶的作品中,這是一篇僅見的激昂的文字。但寫得好的是《低能兒》,《一課》,《義兒》,《風潮》等篇;前兩篇寫兒童的愛好自然,后兩篇寫教師以成人看待兒童,以致有種種的不幸。其中《低能兒》是早經著名的。此外,他還寫了些被榨取著的農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負壓得不能喘氣的。他憧憬著“藝術的生活”,藝術的生活是自由的,發(fā)展個性的;而現在我們的生活,卻都被撳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極厭惡這些模型或方式;在這些方式之下,他“只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里”(見《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說的另一面是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假如上文所舉各例大體上可說是理想的正面或負面的單純表現,這種便是復雜的糾紛的表現。如《祖母的心》(《火災》中)寫親子之愛與禮教的沖突,結果那一對新人物妥協(xié)了;這是現代一個極普遍極葛藤的現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現實所蠶食,幾至一些無余;這正是理想主義者煩悶的表白?!肚巴尽放c此篇調子相類,但寫的是另一面。《城中》寫腐敗社會對于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疑忌與陰謀;而他是還在準備抗爭?!缎iL》與《搭班子》里兩個校長正在高高興興地計劃他們的新事業(yè),卻來了舊勢力的侵蝕;一個妥協(xié)了,一個卻似乎準備抗爭一下。但《城中》與《搭班子》只說到“準備”而止,以后怎樣呢?是成功?失???還是終于妥協(xié)呢?據作品里的空氣推測,成功是不會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敗,《搭班子》里的大概會妥協(xié)吧?圣陶在這里只指出這種沖突的存在與自然的進展,并沒有暗示解決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寫《橋上》與《抗爭》,他似乎才進一步地追求了?!稑蛏稀愤€不免是個人的“浪漫”的行動,作者沒有告訴我們全部的故事;《抗爭》卻有“集團”的意義,但結果是失敗了,那領導者做了祭壇前的犧牲。圣陶所顯示給我們的,至此而止。還有《在民間》是沖突的別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說從《線下》后半部起)的一個重要的特色,便是寫實主義手法的完成。別人論這些作品,總側重在題材方面;他們稱贊他的“對于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描寫”。這是并不錯的。圣陶的生活與時代都在變動著,他的眼從村鎮(zhèn)轉到城市,從兒童與女人轉到戰(zhàn)爭與革命的側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寫城市中失業(yè)的知識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師的苦悶;他寫戰(zhàn)爭時“城市的小資產階級”與一部分村鎮(zhèn)人物的利己主義,提心吊膽,瑣屑等(如茅盾先生最愛的《潘先生在難中》,及《外國旗》)。他又寫戰(zhàn)爭時兵士的生活(《金耳環(huán)》);又寫“白色的恐怖?!保ㄈ纭兑埂?,《冥世別》——《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紀事》)。他還有一篇寫“工人階級的生活”的《夏夜》(《未厭集》)(看錢杏邨先生《葉紹鈞的創(chuàng)作的考察》,見《現代中國文學作家》第二卷)。他這樣“描寫了廣闊的世間”;茅盾先生說他作《倪煥之》時才“第一次描寫了廣闊的世間”,似乎是不對的(看《讀〈倪煥之〉》,附錄在《倪煥之》后面)。他誠然“長于表現城市小資產階級”(錢語),但他并不是只長于這一種表現,更不是專表現這一種人物,或側重于表現這一種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這時期圣陶的一貫的態(tài)度,似乎只是“如實地寫”一點;他的取材只是選擇他所熟悉的,與一般寫實主義者一樣,并沒有顯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長篇作品《倪煥之》,茅盾先生論為“有意為之的小說”,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記》里還說:“每一個人物,我都用嚴正的態(tài)度如實地寫”,這可見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這時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著充分的客觀的冷靜(初期作品如《飯》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發(fā)精煉,寫實主義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愛的?!挥小囤な绖e》是個例外;但正如魯迅先生寫不好《不周山》一樣,圣陶是不適于那種表現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寫實主義之路》(林伯脩譯)里說寫實主義有三種。圣陶的應屬于第二種,所謂“小布爾喬亞寫實主義”;在這一點上說他是小資產階級的作家,我可以承認。

我們的短篇小說,“即興”而成的最多,注意結構的實在沒有幾個人;魯迅先生與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們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謹嚴而不單調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勝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別體,《隔膜》自頗緊湊,但《不快之感》及《啼聲》,就沒有多少精彩;又《曉行》,《旅路的伴侶》兩篇(《火災》中),雖穿插頗費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載》卻較好)。這些時候,圣陶愛用抽象觀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淵”,“煩悶之淵”等,在現在看來,似乎有些陳舊或浮淺了。他又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釋的地方,往往太正經,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敘述,但后面那一個公式與其說明,也太煞風景了。圣陶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往往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寫作最快,但決非不經心;他在《倪煥之》的《自記》里說:“斟酌字句的癖習越來越深”,我們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態(tài)度。他最擅長的是結尾,他的作品的結尾,幾乎沒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戲以此自詡;錢杏邨先生也說他的小說,“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盡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談美》

新文化運動以來,文藝理論的介紹,各新雜志上常常看見;就中自以關于文學的為主,別的偶然一現而已。同時各雜志的插圖卻不斷地復印西洋名畫,不分時代,不論派別,大都憑編輯人或他們朋友的嗜好。也有選印雕像的,但比較少。他們有時給這些名作來一點兒說明,但不說明的時候多。青年們往往將雜志當水火,當飯菜;他們從這里得著美學的知識,正如從這里得著許多別的知識一樣。他們也往往應用這點知識去欣賞,去批評別人的作品,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不少的詩文和繪畫就如此形成。但這種東鱗西爪積累起來的知識只是“雜拌兒”;──還趕不上“雜拌兒”,因為“雜拌兒”總算應有盡有,而這種知識不然。應用起來自然是夠苦的,夠張羅的。

從這種凌亂的知識里,得不著清清楚楚的美感觀念。徘徊于美感與快感之間,考據批評與欣賞之間,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常使自己沖突,自己煩惱,而不知道怎樣去解那連環(huán)。又如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就像是難分難解的一對冤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亂墜的話。你有時樂意聽這一造的,有時樂意聽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難!還有近年來習用的“主觀的”“客觀的”兩個名字,也不只一回“纏夾二先生”。因此許多青年膩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著一條道理,“有文藝的嗜好就可以談文藝”。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談”不出什么來。留心文藝的青年,除這等難處外,怕更有一個切身的問題等著解決的。新文化是“外國的影響”,自然不錯;但說一般青年不留余地的鄙棄舊的文學藝術,卻非真理。他們覺得單是舊的“注”“話”“評”“品”等不夠透徹,必須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們的力量不夠應用新知識到舊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擱淺,并非他們愿意如此。

這部小書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讓你將那些雜牌軍隊改編為正式軍隊;裁汰冗弱,補充械彈,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給你一些簡截不繞彎的道路讓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訴你怎樣在咱們的舊環(huán)境中應用新戰(zhàn)術;它自然只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寫給你《十二封信》;他的態(tài)度的親切和談話的風趣,你是不會忘記的。在這書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說:

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和那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第一章)

這卻不是大而無當,遠不可及的例話;他散布希望在每一個心里,讓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訴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耙皇自姷纳皇亲髡咭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變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淳翱梢陨?,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詩是做不盡的?!娛巧谋憩F。說詩已經做窮了,就不啻說生命已到了末日?!保ǖ谑徽拢┻@便是“欣賞之中都寓有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時結結實實地鼓勵你。

孟實先生還寫了一部大書,《文藝心理學》。但這本小冊子并非節(jié)略;它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有些處是那部大書所不詳的,有些是那里面沒有的。──《人生的藝術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這是孟實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論。他分人生為廣狹兩義:藝術雖與“實際人生”有距離,與“整個人生”卻并無隔閡;“因為藝術是情趣的表現,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chuàng)造和欣賞都是藝術的活動?!彼f:“生活上的藝術家也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又引西方哲人之說:“至高的美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以為這“還是一種美”。又說:“一切哲學系統(tǒng)也都只能常作藝術作品去看。”又說:“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边@樣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體了。孟實先生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這種“宏遠的眼界和豁達的胸襟”,值得學者深思。文藝理論當有以觀其會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會有真知灼見的。

1932年4月,倫敦

論白話──讀《南北極》與《小彼得》的感想

讀完《南北極》與《小彼得》,有些纏夾的感想,現在寫在這里。

當年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提倡白話文學,說文言是死的,白話是活的。什么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誰怕也沒有仔細想過。是活在人人嘴上的?這種話現在雖已有人試記下來,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將來也不準能通行(后詳)。后來白話升了格叫做“國語”。國語據說就是“藍青官話”,一人一個說法,大致有一個不成文的譜。這可以說是相當的“活的”。但是寫在紙上的國語并非藍青官話;它有比較劃一的體裁,不能夠像藍青官話那樣隨隨便便。這種體裁是舊小說,文言,語錄夾雜在一塊兒。是在清末的小說家手里寫定的。它比文言近于現在中國大部分人的口語,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語,換句話說,這是不大活的。胡適之先生稱贊的《俠隱記》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譯”,實在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白話,也可以說新文體。翻譯方面學他的極多,像樣的卻極少;“直譯”到一點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實這些只能叫做“硬譯”“死譯”,不是“直譯”。寫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話可大大地流行,所謂“歐化”的白話文的便是。這是在中文里參進西文的語法;在相當的限度內,確能一新語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寫出“三株們的紅們的牡丹花們”一類句子,那自然不行。這種新白話本來只是白話“文”,不能上口說。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進口語里,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說用這種新白話寫;可是他不但歐化,還有點兒日化,像那些長長的軟軟的形容句子。學這種的人就幾乎沒有。因為歐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著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竅兒;懂日文的卻太少了。

創(chuàng)造社對于語言的努力,據成仿吾先生說,有三個方針:“一、極力求合于文法;二、極力采用成語,增進語匯;三、試用復雜的構造。”(見《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他們雖說試用復雜的構造,卻并不大采用西文語法。增造語匯這一層做到了,白話文在他們手里確是豐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筆鋒上的情感,那像狂風驟雨的情感。我們的白話作品,不論老的新的,從沒有過這個。那正是“個性的發(fā)現”的時代,一般讀者,特別是青年們,正感著心中有苦說不出,念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愛好欲狂,他們的雖也還是白話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歐化文離口語要近些了;郁達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陳西瀅先生的《閑話》平淡而冷靜,論事明澈,有點像報章文字。他的思想細密,所以顯得文字也好。他的近于口語的程度和適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詩和散文雖然繁密,“濃得化不開”,他卻有意做白話。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時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詩》中《太平景象》一詩。又如《一條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鄉(xiāng)硤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處在那股活勁兒。有意用一個地方的活語言來做詩做文,他算是我們第一個人;至于他的情思不能為一般民眾所了解,那是另一問題,姑且不論。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寫過些真正的白話詩,登在前幾年的《大公報》上。他將這些詩叫做“民間寫真”,寫的大概是農村腐敗的情形和被壓迫的老百姓。用的是干脆的北平話,押韻非常自然。可惜只登了沒有幾首,所以極少注意的人。李健吾先生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現收入《壇子》中)是一個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動極了。全篇是一個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話,充分地表現著喜劇的氣氛,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詩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間寫真”都還只是小規(guī)模,他的可是整本兒。他將國語語助字全改作北平語語助字,話便容易活起來。我們知道國語語助字有些已經差不多光剩了一種形式,只能上紙,不能上口了。

趙元任先生改譯的《最后五分鐘》劇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語,語助字滿都仔仔細細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說。這才真是白話。不過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語助辭,在打一個戲譜,不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體。那個怕也不會成為一種新文體;因為有些分別太細微了,太瑣碎了,看起來作起來都不大方便。

國語體(即胡適之,陳西瀅諸先生的文體)是我們白話文的基調。歐化體和創(chuàng)造體曾經風靡一時;現在卻差點兒勢。用活的方言作文的還只有幾個人試驗,沒有成為風氣;但成績都還不壞。近年來可有一種新運動,向著另一方向去。這所謂舊瓶里裝新酒。用時調,山歌,彈詞,宣卷,鼓詞等舊有的民間文藝的體裁來說新的東西。上海這種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沒有見,無從評論,這些體裁里面照例夾帶著好些文言,并不全是白話;那是因為歌詞要將就音樂,本與常語要不同些。這種運動用意似乎在廣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與前舉幾位的態(tài)度大不一樣;只有與蜂子先生還相近些。

最近宋陽先生在《文學月報》里提出“大眾文藝的問題”,引起許多討論。關于“用什么話寫”一層,宋陽先生主張用“最淺近的新興階級的普通話”,而這“又不是官僚的所謂國語”。但止敬先生在同報第二期里指出這種普通話“還不夠文學描寫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雜志》上主張用“大眾日常所說的絕對白話”,就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這種大多數工農大眾的普通話,其實是沒有的。工人間還有那不夠描寫用的普通話,農人各處一鄉(xiāng),不與異鄉(xiāng)人接觸,那兒來的這個?其實國語區(qū)域倒是廣,用國語雖不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可是相差不遠,而且比較豐富夠用。止敬先生主張,“還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話”,便是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盡量地采用活的北平話,和我們的國音現在采用北平話一樣。不過都要像趙元任先生的戲譜那樣,可太麻煩;我想有些讀音的輕重和語助詞的念法不妨留給讀者自己去辨別,我們只多多采用北平話的句法和成語(可以望文生義的)就行了。若說這么著南幾省人就不能懂,我覺得不然。他們若是識過字,讀過國語文或白話文,這是不成什么問題的。不識字,或識字太少,那就什么書也不能讀;得從頭做起,讓他們先識夠了字。

《南北極》和《小彼得》兩部書都盡量采用活的北平話,念起來虎虎有生氣?!缎”说谩穼懝と?,兵,講戀愛的青年,和動搖的投機的青年。作者寫某一種人便加進某一種特別的語匯,所以口吻很像?!断∷傻膽賽酃适隆穼懍F在戀愛方式的無聊,《豬腸子的悲哀》寫一個在觀望在墮落的小資產階級,《皮帶》寫一個患得患失的謀差使的人,都透徹極了?!睹姘€》寫一件搶米的故事;篇中空氣漸漸緊張起來,你忿忿了,然后痛快地解決了?!抖粋€》寫得不大結實些;別的都不壞?!赌媳睒O》只寫工人,海盜,漁人,都是所謂“流浪漢”,干脆得多,不像《小彼得》里有時還免不了多少歐化的痕跡?!赌媳睒O》那一篇自然最酣暢淋漓,寫一個流浪漢對于上層階級的輕蔑與仇恨。這種輕蔑與仇恨是全書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這個思想和對于將來的確信。《咱們的世界》寫海盜,表面上雖也還是《水滸》式的英雄;骨子里他們卻不僅是反抗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對于整個兒的上不層社會輕蔑與仇恨。他們相信,“這世界多早晚總是咱們窮人的”?!渡钤诤I系娜藗儭繁銓戇@班窮人的動作。雖然暫時失敗了,可是他們“還要來一次的”。這一篇寫集團的行為,頭緒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幾年的“標語口號文學”相比,這里面有了技術;所以寫出來也就相當地有效力了。書中只《手指》一篇太簡略些。這里五篇有一個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稱的口氣;這第一人稱無論是多數還是單數,總是代表著一個集團的。《小彼得》中寫小資產階級的幾篇也有一個特色,就是在個性的描寫里暗示著類型。這種手法表現著一種新意識,從前還不多見。這兩部書最重要的是其中對于社會的新態(tài)度;雖還不能算是新興文學的最進步的樣子,但這個過渡時代,在現有的作家中,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壞的努力了。這已出了本題的范圍,還是不論罷。

《子夜》

這幾年我們的長篇小說,漸漸多起來了;但真能表現時代的只有茅盾的《蝕》和《子夜》?!段g》寫一九二七年的武漢與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寫的是“青年在革命壯潮中所經過的三個時期”。能利用這種材料的不止茅君一個,可是相當地成功的只有他一個。他筆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說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蹲右埂穼懸痪湃柲甑纳虾?,寫的是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與崩潰的縮影。與《蝕》都是大規(guī)模的分析的描寫,范圍卻小些:只側重在“工業(yè)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經過只有兩個多月。不過這回作者觀察得更有系統(tǒng),分析得也更精細;前一本是作者經驗了人生而寫的,這一本是為了寫而去經驗人生的,聽說他的親戚頗多在交易所里混的;他自己也去過交易所多次。他這本書是細心研究的結果,并非“寫意”的創(chuàng)作?!段g》包含三個中篇,字數還沒有這一本多,便是為此。看小說消遣的人看了也許覺得煩瑣,膩味;那是他自己太“寫意”了,怨不得作者?!白右埂钡囊馑际恰袄杳髦啊?;作者相信一個新時代是要到來的。

這本書有主角,與《蝕》不同。主角是吳蓀甫。他曾經游歷歐美,抱著發(fā)展中國民族工業(yè)的雄圖,是個有作為的人。他在故鄉(xiāng)雙橋鎮(zhèn)辦了一個發(fā)電廠,打算以此為基礎,建筑起一個模范鎮(zhèn);又在上海開了一爿大絲廠。不想雙橋鎮(zhèn)給“農匪”破壞了,他心血算白費了。絲廠因為競爭不過日本絲和人造絲,漸漸不景氣起來,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減她們的工錢。于是醞釀著工潮,勞資的沖突一天天尖銳化。那正是內戰(zhàn)大爆發(fā)的時候,內地的現銀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卻只曉得做地皮,金子,公債,毫無企業(yè)的眼光。蓀甫的姊丈杜竹齋便是一個,而且是膽子最小最貪近利的一個。蓀甫自然反對這態(tài)度。他和孫吉人、王和甫頂下了益中信托公司,打算大規(guī)模地辦實業(yè)。他們一氣兼并了八個制造日用品的小工廠,想將它們擴充起來,讓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廠受到一個致命傷。蓀甫有了這種大計劃,便覺得雙橋鎮(zhèn)無用武之地,破壞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這是個最宜于做公債的年頭;戰(zhàn)事常常變化,投機家正可上下其手。蓀甫本不贊成投機,而為迅速的擴充他們的資本,便也鉆到公債里去。這明明是一個矛盾;時勢如此,他無法避免。他們的企業(yè)的基礎,因此便在風雨飄搖之中。這當兒他們的對頭趙伯韜來了。他是美國資本家的“掮客”,代理他們來吞并剛在萌芽的民族工業(yè)的。那時杜竹齋早拆了信托公司的股;蓀甫他們一面做公債,一面辦廠,便周轉不及;加上內戰(zhàn)時貨運阻滯,新收的八個廠的出品囤著銷不出去。趙伯韜便用經濟封鎖政策壓迫他們的公司,又在公債上與他們斗法。他們兩邊兒都不僅“在商言商”:蓀甫接近那以實現民主政治標榜的政派,正是企業(yè)家的本色。趙伯韜是相對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們又都代辦軍火;都做外力與封建軍閥間媒介。他們做公債時,所想所行,卻也不一定忠實于他們的政派??傊芊浅6?。蓀甫他們做公債失敗了,便壓榨那八個廠的工人,但還是維持不下去。蓀甫這時候氣餒了,他只想顧全那二十萬的血本,便投降趙伯韜也行。但孫、王兩人不甘心,他們終于將那些廠直接頂給英、日的商人?,F在他們用全力做公債了,蓀甫將自己的廠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趙伯韜作孤注一擲。他力勸杜竹齋和他們“打公司”;但結果杜竹齋反收了漁翁之利而去。蓀甫這一下全完了。他幾乎要自殺,后來卻決定到廬山歇夏去。

這便是上文所謂“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與崩潰的縮影”。若覺得說得這么鄭重,有些滑稽,那是因為我們的民族資本主義的進程本來滑稽得可憐。有人說這本書的要點只是公債、工潮。這不錯,只要從這兩項描寫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為什么這樣寫?他決不僅要找些新花樣,給讀者換口味。這其間有一番道理。書中朱吟秋說: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并不要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四三面。)

這并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惡的問題而是時勢使然。孫吉人說得好:

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五三四面。)

內戰(zhàn)破壞了一切,只增長了賭博或投機的心理。雖像吳蓀甫那樣有大志有作為的企業(yè)家,也到處碰壁,終于還是鉆入公債里去。這是我們民族資本主義崩潰的大關鍵,作者所以寫益中公司的八個廠只用側筆而以全力寫公債者,便為的這個。至于寫馮云卿等三人作公債而失敗,那不過點綴點綴,取其于吳、趙兩巨頭相映成趣,覺得熱鬧些。但內戰(zhàn)之外,外國資本的壓迫也是中國民族工業(yè)的致命傷。這一點作者并未忽略;他只用陪筆,如趙伯韜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將八個廠頂給英、日商家,周仲偉將火柴廠頂給日本商家之類。這是作者善于用短,好騰出篇幅來專寫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資本主義在這兩重壓迫之下,自然會走向崩潰的路上去。

然而工廠主人起初還掙扎著,他們壓榨工人。于是勞資關系漸趨尖銳化。這也可以成為促進資本主義崩潰的一個原因。但書中只寫廠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黃色工會中人的傾軋。也寫工人運動,但他們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敗了,不足以搖動大局?;蛘哂腥擞X得作者筆下的工人太軟弱些,但他也許不愿意鋪張揚厲。他在《我們這文壇》一文(《東方雜志》三十卷一號)里說:

我們也唾棄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義”──對于群眾行動的盲目而無批評的贊頌與崇拜。

他大約只愿意照眼睛所看的實在情形寫;也只有這樣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細想。書中寫吳蓀甫的絲廠里一次怠工,一次罷工;怠工從旁面著筆,罷工才從正面著筆。他寫吳蓀甫的憤怒,工廠管理人屠維岳的陰賊險惡,工會里的暗斗,工人的騷動,共產黨的指揮,軍警的捕捉,──罷工的各方面的姿態(tài),在他筆底下總算有聲有色。接著敘周仲偉火柴廠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這是一幕悲喜劇;無論如何,那輕快的進行讓讀者松一口氣,作為一個陪筆是頗巧妙的。

書中以“父與子”的沖突開始,便是封建道德與資本主義的道德的沖突。但作者將吳蓀甫的老太爺,寫得那么不經事,一到上海,便讓上海給氣死了,未免干脆得不近情理。再則這第一章的主旨所謂“父與子”的沖突與全書也無甚關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開端,大約只是為了結構的方便,接著便可以借著吳太爺的大殮好同時介紹全書各方面的人物。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馮云卿利用女兒事,寫封建道德的破產,卻好。書中有一章專寫農民的騷動;寫馮云卿的時候,也間接地該概括地說到這種情形以及地主威權的動搖。這些都暗示封建農村的勢力在崩潰著。但那些封建的軍閥在書中還是活躍著的。作者在《我們的文壇》里說將來的文藝該是“批判”的:“嚴密的分析”,“嚴格的批評”。他自己現在顯然已向著這條路走。

吳蓀甫的家庭和來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書中重要的點綴,東一鱗西一爪的。這些人大抵很閑,做詩,做愛,高談政治經濟,唱歌,打牌,甚至練鏢,看《太上感應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無事似的。而吳蓀甫卻老是緊張地出入于幾條火線當中。他們真像在兩個世界里。作者寫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簡單了,好像只勾了個輪廓就算了,如吳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學詩,李玉亭等。詩人范博文卻形容太甚,仿佛只是一個笑話,杜新籜寫得也過火些。至于吳芝生,卻又太不清楚。作者在后記里也承認書里有幾個小結構,因為夏天他身體不大好,沒有充分地發(fā)展開去,這實在很可惜。人物寫得好,如吳蓀甫,屠維岳的剛強自信,趙伯韜的狠辣,杜竹齋的膽小貪利??墒菂?、屠兩人寫得太英雄氣概了,吳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讀者對于他們的同情與偏愛,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罷。而屠維岳,似乎并沒有受過新教育的人,向吳蓀甫說的話那樣歐化,也是不確當的。作者擅長描寫女人,但這本書里卻沒有怎樣出色的,大約非意所專注之故。

作者描寫農村的本領,也不在描寫都市之下?!读旨忆佔印罚ㄊ赵凇洞盒Q》中),寫一個小鎮(zhèn)上一家洋廣貨店的故事,層層剖剝,不漏一點兒,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嚴密的分析”。私意這是他最佳之作。還有《春蠶》,《秋收》兩短篇(均在《春蠶》中),也“分析”得細。我們現代的小說,正該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讀《心病》

從前看慣舊小說的人總覺得新小說無頭無尾,捉摸起來費勁兒。后來習慣漸漸改變,受過教育的中年少年讀眾,看那些斬頭去尾的作品,雖費點勁兒,卻已樂意為之。不過他們還只知道著重故事。直到近兩年,才有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的,像施蜇存先生的《石秀》諸篇便是;讀眾的反應似乎也不壞。這自然是一個進展。但施先生只寫了些短篇;長篇要算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寫還依著邏輯的順序,李先生的卻有些處只是意識流的記錄;這是一種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說是受了吳爾芙(今澤伍爾芙——編者注)夫人等的影響。

《新月》四卷一號上有吳爾芙夫人《墻上一點痕跡》的譯文。譯者葉公超先生的識語里說:

所以,一個簡單意識的印象可以引起無窮下意識的回想。這種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邏輯的連貫,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隨到隨止,轉入與激動幻想的原物似乎毫無關系的途徑。

若許我粗率地打個比方,這有點像電影里的回憶,朦朦朧朧的,渺渺茫茫的?!缎牟 防镉袔滋幾羁梢钥闯鱿蜻@方面的努力。如窮鬼變成舊皮袍(十六面),電門變成母親(一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劉媽洗衣服時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書的描寫,大體上還是有“邏輯的連貫”的。

書中幾個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學生,小官僚,官親,舊式太太小姐。這些除秦繡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陳蔚成為最。他精神上受的壓迫最多,自己敘得很詳細(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頗有些“癡”,頗有些怪脾氣;不說話,愛舅母的小腳,是顯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個“有識有為的婦人”,可是那份兒良心的責備也夠她掙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陳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氣,一心寄托在女兒和菩薩身上,看見一個窮叫化婆子,會那么惦記著,她兄弟(吳子青)會那么“死心眼兒”,她大女兒(繡云)出嫁前會那么“心煩”,也怪。其實細心讀了全書,覺得滿是必然,一點不奇怪;只是窮叫化婆子一件,線索的確不清楚些。我們平??偛蛔屑毜厝シ治鋈说男睦?,乍看本書的描寫,覺得有些生疏,反常,靜靜去想,卻覺得入情入理。

這幾個人除秦繡英外,又都是壓在禮教底下的人。陳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惡,卻“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與妻子(秦繡云)不用說是遵守禮教的。就是吳子青無理取鬧,也仗著禮教做護符;就是洪太太,一勁兒怕人說閑話,也見出禮教的力量。他們都沒有自己;這正是我們舊時代的遺影。除此以外,書中似乎還暗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從頭起就描寫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結婚戒指忽然不見,胡方山的妻的死,陳蔚成中電,他的形體,他的白手套,塵封了的他住過的屋子。而且以談鬼始,以談鬼終。讀完了這本書,真陰森森的有鬼氣,似乎“運命”在這兒伸了一雙手。但這個“運命”是有點神秘的,不是近代的“運命”觀念,也許是愛倫坡的影響(作者寫過一篇《影》,自己說受了這個人的影響),但在全書里是諧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陳蔚成之外要數洪太太,吳子青;這三個人在我們眼前活著。別人我們只知道一枝一節(jié),好像傳聞沒有見面。中卷第二章寫秦繡云姊兒倆在等媽從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寫繡云暗地里心焦,她妹子繡英卻老逗著她玩兒。兩個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傳達出來,恰到好處。別處還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這里沒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腫的樣子;特別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學生生活的一幕,與全書不稱。書中所寫,不過一個多月的事。上卷是陳蔚成自記,寫洪家;中卷寫秦家;下卷先寫洪家,次寫秦家,接著又是陳蔚成自記,寫婚后──最后寫秦繡云接到他的遺書。第一身與第三身錯綜地用著,不但不亂,卻反覺得“合之則兩美”,為的是兩種口氣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讀者覺得非用不可。全書雖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里,卻處處關聯著,幾乎可以說是不漏一滴水,這兒見出智慧的力量。舉一個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說過的中卷第二章里敘張媽問秦繡云(那時她正在暗地里心焦等媽回來)她嫁衣的料子──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多起心來,她的多心使她煩燥。

──等太太回來吧,這些事情真麻煩!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卻用了一個多數,好像“這些”能掩飾住她的自覺心。

多數與單數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會這些辨別的。書中不少的幽默,讀的時候像珠子似地滾過我們的眼。

《文心》序

記得在中學校的時候,偶然買到一部《姜園課葷蒙草》,一部彪蒙書室的《論說入門》,非常高興。因為這兩部書都指示寫作的方法。那時的國文教師對我們幫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讀,茫然地寫;有了指點方法的書,仿佛夜行有了電棒。后來才知道那兩部書并不怎樣高明,可是當時確得了些好處。──論讀法的著作,卻不曾見,便吃虧不少。按照老看法,這類書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寫的人都不肯寫;流行的很少像樣的,童蒙也就難得到實惠。

新文學運動以來,這一關總算打破了。作法讀法的書多起來了;大家也看重起來了。自然真好的還是少,因為這些新書──尤其是論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舊的是饾饤瑣屑,束縛性靈,這些新的又未免太無邊際,大而化之了──這當然也難收實效的。再說論到讀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發(fā)展,容易使年輕人誤解,以為只要曉得些作法就成,用不著多讀別的書。這實在不是正路。

丏尊、圣陶寫下《文心》這本“讀寫的故事”,確是一件功德。書中將讀法與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實易行。不但指點方法,并且著重訓練;徒法不能自行,沒有訓練,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說。書中將教學也打成一片,師生親切的合作才可達到教學的目的。這些年頗出了些中學教學法的書,有一兩本確是積多年的經驗與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瑣碎,又側重督責一面,與本書不同。本書里的國文教師王先生不但認真,而且親切。他那慈祥和藹的態(tài)度,教學生不由地勤奮起來,彼此親親昵昵地討論著,沒有一些浮囂之氣。這也許稍稍理想化一點,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這本書不獨是中學生的書,也是中學教師的書。再則本書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論文式綱舉目張的著作容易教人記住──換句話說,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這一件上,這是一部空前的書。丏尊、圣陶都做過多少年的教師,他們都是能感化學生的教師,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書。丏尊與劉薰宇先生合寫過《文章作法》,圣陶寫過《作文論》。這兩種在同類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現在這一種卻是他們的新發(fā)展。

自己也在中學里教過五年國文,覺得有三種大困難。第一,無論是讀是作,學生不容易感到實際的需要。第二,讀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獲得而忽略語匯的擴展,字句的修飾,篇章的組織,聲調的變化等。第三,作的方面總想創(chuàng)作,又急于發(fā)表。不感到實際的需要,讀和作都只是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戲。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訓練,所獲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為思想也就存在語匯,字句,篇章,聲調里;中學生讀書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將書里的話用他們自己原有的語匯等等重記下來,一定是相去很遠的變形。這種變形必失去原來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輪廓,沒有甚么用處??傁雱?chuàng)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沒有忍耐而求近功,實在是茍且的心理。──這似乎是實際的需要,細想卻決非“實際的”。本書對于這三件都已見到;除讀的一面引起學生實際的需要,還是暫無辦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論“編中學國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結實地分析,討論,有了補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論“作文是生活中間的一個項目”,第九章朱志青論“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論“讀文聲調”,第十七章論“語匯與語感”,第二十九章論“習作創(chuàng)作與應用”)。此外,本書中的議論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無畸新畸舊之嫌,最宜于年輕人。譬如第十四章論“讀文聲調”,第十六章論“現代的習字”,乍看仿佛復古,細想便知這兩件事實在是基本的訓練,不當廢而不講。又如第十五章論“無別擇地迷戀古書之非”,也是應有之論,以免學生鉆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說說關于本書的故事。本書寫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丏尊、圣陶做了兒女親家。他們倆決定將本書送給孩子們做禮物。丏尊的令嬡滿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識;滿更是我親眼看見長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這才配得上這件好禮物。我這篇序也就算兩個小朋友的訂婚紀念罷。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華園

  1. 見俞平伯作品《西還》第158頁。
  2. 見《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譯本。
  3. 見《金瓶梅》,這里只取其辭。
  4. 劉半農《登香港太平山》中描述他的“稚兒”的話:“今日啊爹,攜我上天?!?/li>
  5. 引自羅素A.B.C.of Atoms,P.L。
  6. 詳見Marvin: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phy論New realism一節(jié),與《哲學問題》譯本第九章《共相的世界》。
  7. 《我們的六月》中補白的標題。
  8. 引自《大風集》。
  9. 見日本寫真雜志Camera 1921年版第1卷《夕云》。
  10. 見日本寫真雜志Camera 1921年版第1卷《五月雨》。
  11. 見日本《寫真界》第6卷6號。
  12. 見《東方》第19卷3號。
  13. 引自俞平伯的詩。
  14. 見《新潮》1卷2號。
  15. 引自法朗士的話。
  16. 寧波方言,記賬術語,這里用作雙關語。
  17. 俞平伯的第三本詩集。
  18. 孫福熙的游記集。
  19. 引自唐俟先生的詩句。
  20. 豐子愷的漫畫集。
  21. 俞平伯的散文集。
  22. 老舍的小說。
  23. 老舍的小說。
  24. 朱光潛作品。
  25. 現代小說家穆時英作。
  26. 兒童文學作家張?zhí)煲淼亩唐≌f集。
  27. 李健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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