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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dǎo)讀

納蘭詞今譯 作者:


導(dǎo)讀

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冬郎一生極憔悴,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賞杜陵詩。古人且失風(fēng)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zhuǎn)韻。

這首題為《填詞》的七古,一反傳統(tǒng)的把詞看成“詩余”的說法,聲稱“詩亡詞乃盛”,“詞源遠過詩律近”,顯然是為詞張目。它出自三百年前的一位滿族青年的手筆。作者就是被況周頤譽為“國初第一詞人”①的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②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納蘭是滿洲氏姓,譯音無定字,又作納喇、納臘、那蘭、那拉,因為源出明代海西女真四部之一的葉赫部,所以也稱葉赫那拉氏。從公元十七世紀初開始,建州女真的首領(lǐng)努爾哈赤漸次吞并女真各部,并于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稱帝,建國號為金,史稱后金。三年后(1619),出兵攻滅與明王朝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葉赫部。葉赫部的首領(lǐng)金臺什在城破時拒絕投降,高呼“吾祖世居斯土,我生于斯,長于斯,則死于斯而已”,舉火自焚。③這位不屈的硬漢子,就是納蘭性德的曾祖父。金臺什雖死,但由于他的妹妹早先已嫁努爾哈赤,并且是皇太極(后來的清太宗)的生母,這一姻親關(guān)系使其家屬免遭斬盡殺絕之禍。金臺什之子倪迓韓被編入由后金皇帝直接統(tǒng)率的正黃旗。后來后金改國號為清,公元一六四四年清世祖福臨入關(guān),定都北京,正黃旗佐領(lǐng)倪迓韓作為從龍將士,卓有勞績,被賞給云騎尉世職。倪迓韓的次子就是納蘭性德之父明珠。明珠由侍衛(wèi)起家,康熙初年即官至部院大臣,后又深得清圣祖玄燁的信任,授武英殿大學(xué)士,居相位多年,成為清廷統(tǒng)治中樞的核心人物,聲勢煊赫,權(quán)傾一時。

納蘭性德出生于順治十一年(1655)十二月。烏衣公子,少年科第,十八歲順天鄉(xiāng)試中式,次年會試連捷,但因病未赴殿試;至康熙十五年(1676)二十二歲時補殿試,成二甲第七名進士。清圣祖因其籍隸正黃旗,又是自己所寵信的大臣之子,特授三等侍衛(wèi),④有意用作親信。據(jù)記載,納蘭性德“出入扈從,服勞惟謹,上眷注異于他侍衛(wèi)。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臺、口外、盛京、烏喇,及登東岳、幸闕里、省江南,未嘗不從”,⑤先后賜予甚多??滴醵荒辏?682)秋冬,納蘭性德受清圣祖委派,曾與副都統(tǒng)郎談等一起去黑龍江一帶執(zhí)行一項重要使命:偵察侵擾邊境的羅剎(俄羅斯)的情勢,并聯(lián)絡(luò)當?shù)馗魃贁?shù)民族,為反擊羅剎的侵略行徑作準備。他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任務(wù)。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遷擢矣”,⑥不幸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下旬突然得寒疾,七日不汗而死,年僅三十一歲。據(jù)說納蘭性德得病后,清圣祖曾屢屢派人探問診治,并且親自開了藥方,⑦足見關(guān)懷之意。

納蘭性德文思敏捷,書法娟秀,又明音律,精于騎射,堪稱多才多藝。他十九歲時就撰有一部內(nèi)容相當豐富的筆記《淥水亭雜識》,梁啟超稱贊此書“記地勝,摭史實,多有佳趣。偶評政俗人物,見地亦超絕。詩文評益精到,蓋有所自得也。卷末論佛老,可謂明通”,并感嘆說:“翩翩一濁世公子,有此器識,且出自滿洲,豈不異哉!使永其年,恐清儒皆須讓此君出一頭地也?!雹鄬τ诮?jīng)學(xué),納蘭性德也有一定的造詣,曾在其師徐乾學(xué)幫助下,收集宋元學(xué)者說經(jīng)諸書,合刻為《通志堂經(jīng)解》,并一一為之作序。但納蘭性德之所以能垂名后世,三百年來一直為人所稱道,則在于他是一位杰出的詞人。

納蘭性德以詞名家。前引《填詞》詩,就體現(xiàn)了他對倚聲之事的偏愛,他自言“少知操觚,即愛《花間》致語,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調(diào)鏗鏘,自然協(xié)律”(《與梁藥亭書》)。在寫給志同道合的好友顧貞觀的一闋《虞美人》中甚至說道: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他們要繼承并發(fā)揚《花間集》所代表的唐五代詞的傳統(tǒng),連下地獄都不怕!臨終與徐乾學(xué)訣別,他還特別提到自己性喜填詞,“禁之難止”。⑨同時師友對他在這方面流露出來的才華十分欽佩,為之心折。如嚴繩孫認為納蘭性德所作之詞兼有“周柳香柔,辛蘇激亢”,⑩“宋諸家不能過也”。徐乾學(xué)也說其作“遠軼秦柳”,“清新秀雋,自然超逸”。韓菼則贊其長短句“跌宕流連”,能“寫其所難言”。當時傳說納蘭性德的詞作“傳寫遍于村校郵壁”,“家家爭唱《飲水詞》”,甚至遠傳朝鮮,朝鮮詩人為題“誰料曉風(fēng)殘月后,而今重見柳屯田”之句。

大家知道,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興于唐而盛于宋,兩宋名家疊出,各擅其長,群峰爭秀,千姿百態(tài),可以說是蔚為大觀。元明兩代,詞壇寂寞,雖然也偶見可誦之作,畢竟無大手筆可挽頹勢。隨著樂譜的失傳,填詞這一門倚聲之學(xué)失去紅牙銀撥的依托,也就更加冷落,似乎是一蹶不振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明清易代之際,忽見轉(zhuǎn)機,詞學(xué)出現(xiàn)了中興的趨勢。當時騷人墨客在干戈紛擾之中一般都有身世浮沉之感,或懷亡國之痛,或有失節(jié)之恨,或作避世之想。無論是家國恨、兒女情,慷慨悲歌也罷、低回沉吟也罷,都適宜于用句式參差、韻式不一的詞來表達。如陳子龍的風(fēng)流婉麗,吳偉業(yè)的自怨自嘆,王夫之的沉痛宛轉(zhuǎn),屈大均的哀怨難平,都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能列于作者之林而無愧??滴跄觊g,統(tǒng)一的局面大勢已定,清皇朝在玄燁這一有為之君的領(lǐng)導(dǎo)下進入了它的盛世。雖然順治末年莊氏史案的陰影尚未完全消除,但直到康熙五十年戴名世因《南山集》得禍,其間有整整半個世紀,清廷沒有大起文字獄。除了極少數(shù)漢族知識分子對這由滿族建立的新朝仍持不合作態(tài)度外,絕大多數(shù)士大夫在相對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中,或汲汲于仕進,或潛心于著述,都想有所表見。這一情勢也促進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繁榮。古文、詩歌、戲曲等方面的作家一時蜂起,詞壇更是宗風(fēng)大振,一片興旺景象。被稱為稼軒后身的陳維崧以其意氣橫逸、豪邁奔放的作品睥睨一世,成為陽羨詞派的盟主。而秀水朱彝尊之作則醇雅婉約,搖曳生姿,開浙西詞派的先河。其他如王士禛的獨得神韻,曹貞吉的瀟灑清奇,毛奇齡的取資吳歌,顧貞觀的用情至深,都能卓然成家。納蘭性德鵲起其間,像一顆璀璨的明星,在當時的詞壇上放射著奪目的光輝。

納蘭性德的詞作在康熙十七年(1678)他二十四歲時第一次編集刊行。初名《側(cè)帽詞》,用北周美男子獨孤信“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cè)。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側(cè)帽焉”的典故,有風(fēng)流自賞的意思。后顧貞觀為之改名《飲水詞》,則取義于納蘭性德曾引以自喻創(chuàng)作甘苦的禪家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他死后六年,康熙三十年(1691),徐乾學(xué)輯刻其遺作為《通志堂集》,其中包括詞四卷。以后又有刻本多種,而以光緒年間許增所刊《納蘭詞》收錄最備,共三百四十二首。此外尚能從清人詞選、詞話、筆記中輯得少許,通計飲水詞人傳世的詞作約在三百五十首左右。

顧貞觀說:“容若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陳維崧則認為“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的確,我們讀納蘭性德的詞,總覺得有一種深切而又執(zhí)著的哀愁浸淫于字里行間。他的作品不能說全部,至少也是大部,都情調(diào)傷感,氣氛悲涼。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納蘭性德身為貴介公子,生當康熙盛世,兼之少年科第,又有時譽人望,真可以說是富貴場中的幸運兒,為什么他還會有那么多的“哀”、“怨”、“愁”、“恨”,懷著惆悵迷惘、心灰意冷的末世之感?作者出身經(jīng)歷與作品內(nèi)容風(fēng)格的這種不協(xié)調(diào),似乎違背常理。不少論者注意到了這一矛盾,并作出了自己的解釋。有的認為納蘭性德忘不了“那拉上代與愛新覺羅族(清皇族)一段恨事”,所以“言行中似對清朝若有隱憾”,而內(nèi)心自有隱痛。有的認為納蘭性德“天賦多情”,“徒以身居侍從,長隔閨幃,別離情思,增其伊郁。加以少年喪偶,萬緒悲涼,醞釀愈久,而其心愈苦,其情愈真,故一旦發(fā)而為詞,益見其哀感頑艷”。還有人說性德“三生慧業(yè),不耐浮塵”,因而“寄思無端,抑郁不釋”;“非慧男子,不能言愁,唯古詩人,乃云可怨”——誰教他那么聰明,那么富于詩人氣質(zhì)呢!甚至有人懷疑納蘭性德本是江南漢家兒郎,被南下的清兵擄到北方,而被明珠收養(yǎng),正因為“別有根芽”,所以“所寫的是一派凄婉哀愁的悲歌”。最近,更有研究者提出了新的看法:“在封建制度臨近崩潰的前夜,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產(chǎn)生了不可遏止的苦悶情緒,必然會反映到創(chuàng)作上來”,納蘭性德正是用他哀婉凄厲的詞章,在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之前,就“以歌代泣,用詩章憑吊垂死的時代了”!

前人和今人的上述論斷,有些包含著合理的因素,能給人以啟發(fā),也有些不過是無實據(jù)的臆說或宿命論的囈語。納蘭性德詞作凄婉傷感的基調(diào)反映了他心中的痛苦和矛盾,這當然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性格的悲劇。下面我們擬以他的作品為依據(jù),來分析他待人處世的態(tài)度及其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探討他有何追求,因何失望,找出他長在愁悶凄苦中的原因。

納蘭性德有過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他自稱“我亦憂時人,志欲吞鯨鯢”(《長安行贈葉讱庵庶子》)。“憂時”就是憂國憂民。當時清王朝經(jīng)歷了一次危機,分封在云南、廣東、福建等地的原明降將吳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形成半獨立的割據(jù)勢力,清圣祖在明珠的支持襄贊下,毅然決定撤藩,吳三桂等就公開叛變,史稱“三藩之亂”。納蘭性德所憂是國家被分裂,王朝被傾覆,人民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他志吞鯨鯢,“慷慨欲請纓”(《擬古四十首》之三十七),曾與友人“展卷論王霸”,自嗟“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送蓀友》),還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悲吟擊龍泉,涕下如綆糜。不悲棄家遠,不惜封侯遲。所傷國未報,久戍嗟六師。激烈感微生,請賦從軍詩。

——《雜詩七首》之五

我們聽到的難道不是一個壯士的口吻?看到的難道不是一個志士的形象?納蘭性德是很想建立功業(yè)、有所作為的。他深望能一匡天下,圖影麟閣,垂名后世,寫道:“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保ā督鹂|曲》)即使是作游仙詩,也要說“平生紫霞心,翻然向凌煙”(《擬古四十首》之五)!

納蘭性德又自稱“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擬古四十首》之十五)。他有一枚閑章,上篆“自傷多情”四字。他確實是一個多情種了,對人間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懷有真切而深沉的愛。所謂“寸心聊自持”,實際上等于說心中難以自持。三百多首詞作,就是他真情的流露,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使人為之傾倒,為之感喟。

納蘭性德的多情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真摯愛情的追求和珍惜。他的原配是曾任兩廣總督的漢軍旗人盧興祖的女兒。據(jù)納蘭性德同年葉舒崇所撰《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知盧氏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八歸容若”,性德這一年是二十歲。少年夫婦,極其恩愛。納蘭性德有一首《浣溪沙》就是描寫新婚之初如醉如癡的心境: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在他心目中愛妻是偶謫人世的天仙,吹花嚼蕊,無比純潔?!跋嗫春锰巺s無言”,大有《詩·唐風(fēng)·綢繆》所謂“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的況味?!皯浀盟Ш熍狭?,泥人花底拾金釵”,“憶得染將紅爪甲,夜深偷搗鳳仙花”,“憶得紗櫥和影睡,暫回身處妒分明”(《和元微之雜憶詩》),“記得夜深人未寢,枕邊狼藉一堆花”(《別意》),婚后的生活,給他留下了多少美好的記憶!“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ㄔ虏辉e,莫放相思醒”(《生查子》),“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浣溪沙》),他們是如此地情投意合,如膠似漆。可是納蘭性德官為侍衛(wèi),職分所在,經(jīng)常要宿衛(wèi)宮禁或扈從出巡,這就難免“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僽一回親”(《虞美人》)。分離時,他是夢牽魂縈:

客夜怎生過?夢相伴、綺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涼,肯來么? 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

——《尋芳草·蕭寺紀夢》

歸家重逢,心中的歡欣難以言狀,覺得一切事物都是出奇地美好:

重見星娥碧海槎,忍笑卻盤鴉。尋常多少,月明風(fēng)細,今夜偏佳。 休籠彩筆閑書字,街鼓已三撾。煙絲欲裊,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眼兒媚》

他還說:“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分離是不合理的,他只愿長相廝守,即使為此要放棄富貴榮華,也在所不惜:“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保ā懂嬏么骸罚┍R氏婚后三年,“亡何玉號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調(diào)分凰鳳,響絕人間”,不幸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死于難產(chǎn),性德悲痛萬分,“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他的悼亡詞不少于二三十首,有的真是一字一淚: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濕遍·悼亡》

事過三年,仍然傷心不已: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待結(jié)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都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展看遺像,更有不可抑止的哀思: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fēng)前夜雨鈴。

——《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后來納蘭性德與續(xù)娶之妻官氏,夫婦間亦多摯愛。他行役塞外,頗多思家之作,思念的對象就是官氏。當短衣匹馬行進在夕陽古道上的時候,他柔腸牽掛,擬想他日重聚首,“卻愁擁髻向燈前,說不盡、離人話”(《一絡(luò)索》)的情景。當“一燈新睡覺,思夢月初斜”的時候,更憧憬“春云春水帶輕霞。畫船人似月,細雨落楊花”(《臨江仙》)的境界。他還設(shè)想妻子的夢魂會遠度關(guān)山來同自己相聚:

塞草晚才青,日落簫笳動。慽慽凄凄入夜分,催度星前夢。 小語綠楊煙,怯踏銀河凍。行盡關(guān)山到白狼,相見唯珍重。

——《卜算子·塞夢》

在封建社會中,世家貴胄多以聲色自奉,金釵成列,視為當然。正如《紅樓夢》中紫鵑所說的那樣:“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第五十七回)而納蘭性德篤于伉儷,身無姬侍,集中也不見狹邪冶游之作,其用情之深,用情之專,應(yīng)該說是難能可貴的。

納蘭性德的多情還表現(xiàn)在他向往真誠的友情,重交誼。他所看重的,“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當時的一些著名文士,如顧貞觀、姜宸英、嚴繩孫、吳兆騫等,只要志趣相投,他都傾心相交,為之謀生計,解危難,不僅不擺貴公子的架子,而每每相援相煦,即使言語冒犯,也“曲為容納”,“陰為調(diào)護”。姜宸英曾在祭納蘭性德文中深情地回憶:“余來京師,刺字漫滅,舉頭觸諱,動足遭跌。見輒怡然,忘其顛蹶,數(shù)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幔瑢颓飞?,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時謾罵,無問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惡。激昂論事,眼瞪舌撟,兄為抵掌,助之叫號……在貴不驕,處富能貧,宜其胸中,無所厭欣?!?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7/22/16550367938002.png" />這段文字生動地記述了納蘭性德同他不拘形跡的交情。姜宸英久負才名,然而科場失意,白頭不遇。納蘭性德為之憤憤不平:“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他受顧貞觀之托盡心竭力營救因受科場案牽連而久戍塞外的吳江名士吳兆騫一事,更被傳為佳話。納蘭性德與吳本不相識,卻對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天生明慧?就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憔悴。轉(zhuǎn)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煞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縷曲·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

有人懷疑明珠、性德父子延攬交結(jié)漢人名士,是接受清圣祖的指示,有牢籠軟化的政治目的;歷史上也不乏權(quán)貴子弟結(jié)客養(yǎng)士以博愛才任俠之名的例子。但從納蘭性德所為、所言以及時人的評價、后人的懷想來看,他的交友很難說別有政治目的,更談不上是沽名釣譽之舉。他厭惡奔走于名利場中的“軟熱人”,對這種人往往是“屏不肯一覿面”,甚至“見而走匿”,他與“達官貴人相接如平常,而結(jié)分義,輸情愫,率單寒羈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悅俗之士”。他的友人或潦倒失意,懷才不遇,滿腹牢騷;或雖受職新朝,卻與清廷貌合神離,內(nèi)心有“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的痛苦。納蘭性德同他們一起歌,一起哭,“情深我自憔悴”,這種感情出自一個滿族貴公子,更顯得珍貴。

納蘭性德還自稱“吾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擬古四十首》之三十九)。所謂落拓,是指放蕩不羈,不愿受世俗禮法的束縛,而企求一種比較自由的生活。在一首擬古詩中,他明確提到“予生實懶慢,傲物性使然。涉世違世用,矯俗忤俗歡”(《效江醴陵雜擬古體詩二十首·嵇叔夜言志》)。他對自身的榮華富貴,看得非常淡薄,“生長華閥,淡于榮利”?!暗乱部裆?。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金縷曲·贈梁汾》),在他看來,自己出身于高貴的門第,不過是偶然之事;仕途進退,更不必認真對待,“曰予餐霞人,簪紱忽如寄”(《擬古四十首》之一),“忽佩雙金魚,予心何夢夢”(《擬古四十首》之十八),功名利祿,如夢如幻?!捌鸵啾究袷?,富貴鴻毛輕”(《野鶴吟贈友》),“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擬古四十首》之三十九)。他渴望能擺脫名韁利鎖的羈絆,跳出塵世禮俗的樊籠。他羨慕自由自在地回翔云衢的野鶴和閑飛閑宿不受拘束的海鷗,感嘆“倚柳題箋,當花側(cè)帽,賞心應(yīng)比驅(qū)馳好”,“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踏莎行·寄見陽》)。他還說:“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為清時之賀監(jiān),放浪江湖;何必學(xué)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乎……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軒冕,是吾愿也。”(《與顧梁汾書》)納蘭性德是一個非常真率的人,說這些話不是故作清高。他最憎惡那些“虛言托泉石,蒲輪恨不早”(《雜詩七首》之一)的假隱逸,痛斥他們“磬折投朱門,高談盡畎畝,言行清濁間,術(shù)工乃逾丑”(《擬古四十首》之二十五)。他身在富貴場中,目睹其間風(fēng)波兇險,人情丑惡,縱不能揮手自茲去,得遂還其天真的本愿,也要潔身自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嚴繩孫說他“雖處貴盛,閑庭蕭寂。外之無掃門望塵之謁,內(nèi)之無裙屐絲管、呼盧秉燭之游”,其父雖權(quán)傾中外,他平生卻不干預(yù)政事,“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擁書數(shù)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落拓之人似乎又真成了避世之人。

作為一個憂時人,納蘭性德有心積極入世,想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yè),但終于未能如愿以償。他曾留心于經(jīng)世濟國之學(xué),“于往古治亂,政事沿革興壞,民情苦樂,吏治清濁,人才風(fēng)俗盛衰消長之際,能指數(shù)其所以然”,“留心當世之務(wù),不屑屑以文字名世”,“不但不以貴公子自居,并不肯以才人自安”。然而清圣祖并沒有重用他,把他放在身邊充當侍衛(wèi),恐怕也暗含诇察明珠的意圖。侍衛(wèi)生涯出則侍從,入則宿衛(wèi)。性德說自己“日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臣子光榮,于斯至矣。雖霜花點鬢,時冒朝寒,星影入懷,長棲暮草,然但覺其歡欣,亦竟忘其勞勚也”(《與顧梁汾書》)。他真是感到那么光榮,又覺得那么歡欣嗎?不!他有難言之痛。徐乾學(xué)指出,他“自以蒙恩侍從,無所展效”,不能施展抱負,這對一個有志之士來說,是何等的悲哀!納蘭性德勤慎供職,“無事則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為?!?,但他“惴惴有臨履之憂,視凡近臣者有甚焉”。當時明珠正處在黨爭的漩渦中,難保能長邀帝眷。而納蘭性德耳聞目睹,對官場的黑暗,仕途的兇險深有體會。出于憂懼,為了免禍,他懂得“深藏乃良賈”(《擬古四十首》之二十九)的道理。但既經(jīng)常懷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理,“榮華及三春,??智锕?jié)至”(《擬古四十首》之一),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里還能有什么歡欣!他曾自比來自西極的大宛天馬,“天閑十萬匹,對此皆凡材”,然而天馬卻被視同凡馬,不禁“卻瞻橫門道,心與浮云灰”,感嘆“但受伏櫪恩,何以異駑駘“(《擬古四十首》之二十六)。對這種處境,他又何嘗引以為榮?在給好友的信中,他自言“胸中塊壘,非酒可澆”(《與嚴繩孫簡》),與好友相處,坐無旁人時,也往往流露出對自己的境遇“意若有所甚不釋者”。嚴繩孫說他“警敏如彼而貴近若此,此其夙夜寅畏,視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敢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這種人不得而知的矛盾痛苦的心情,反映到創(chuàng)作中,自然就成為愁苦之音。

作為一個多情人,性德對一切事物都懷有良好的愿望。然而在他看來,世上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都太脆弱,太容易遭受摧殘磨折了。“香憐易爇,玉憐輕碎”(《金縷曲·簡梁汾》),正是他這種心情的寫照。盼花長好,可是“片紅飛減,甚東風(fēng)不語、只催飄泊”(《念奴嬌·廢園有感》)。盼月長圓,可是明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蝶戀花》)。盼天生明慧的才士能得到幸福,可是偏偏“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男騃女”(《水龍吟·題文姬圖》)。盼“一生一代一雙人”能永遠陶醉在愛情的溫馨中,可是人間的“圣主”卻使他長受生離之苦的煎熬,冥冥之中的死神更給了他死別的創(chuàng)痛。本來可以比較美滿的夫婦生活先是帶著難以彌補的缺憾,而后又造成抱恨終身的結(jié)局,詞集中那么多的傷別與悼亡之作,便是血淚結(jié)綴而成。

關(guān)于納蘭性德愛情的不幸,除了盧氏的早卒以及“身居侍從,長隔閨幃”外,還應(yīng)提一下他早年與一個少女青梅竹馬、兩情相洽而最終被迫分攜之事。晚清諳于掌故的宗室盛昱曾舉故老相傳之語,說納蘭性德曾戀其表妹,已有婚約而彼女被選入宮,遂成永隔。此事并無確證。但納蘭性德婚前曾有過一個戀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他的詞中,就透露了這方面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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