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亞方舟

不為彼岸只為海 作者:宋坤 著


太平洋的風(fēng)暴一個賽一個兇殘,我們在北緯40度左右的區(qū)間上,低氣壓一個緊跟著一個襲來。甲板上的暗夜簡直像是噩夢一場,沒命地下著雨,又黑,又冷。天和海都成了模糊的一團(tuán),沒有一丁點兒的方向指導(dǎo)意義。若沒有羅盤,恐怕即使轉(zhuǎn)個大半圈,我也不會有知覺。大浪推著船左搖右擺,老船員要憑著極好的經(jīng)驗和體力才能掌舵。幾天下來,我的左右兩個手腕都因為不斷地用力而扭傷,一邊貼了一片膏藥強(qiáng)撐著。

而今晚正是進(jìn)入太平洋以來狂暴中的最狂暴。

為了防止甲板上的海水灌到艙室,上下甲板的船艙口都用木板堵上了,而這種方法在我記憶中只有在南大洋曾經(jīng)用過一次。

除了前甲板燈光照亮的一小塊地方之外,海天就只有不斷晃動的模糊輪廓。狂風(fēng)卷起海面上的飛沫,沙礫一樣沒命地甩過來。除了舵手必須堅守崗位,所有人都蜷縮在甲板中間最低、最安全的位置。七八米高的浪在船周不安地翻滾著,海水活像煮沸了的濃湯。巨浪粗暴地推搡著我們的船在暗夜的崇山峻嶺間跌跌撞撞,不時,一個巨浪以排山倒海的氣勢蓋上甲板,人瞬間就給壓在了水下。呼嘯的風(fēng)聲,狂暴的海浪翻涌和撞擊船體的聲音,支索在颶風(fēng)中顫抖的嗚鳴聲,還有船體被狂風(fēng)拖拽著狂沖下巨浪的那種不斷加速到失控的水聲交織在一起,無休無止,震耳欲聾。甲板上的每個人都用安全索把自己和船緊緊拴在一起。在這個完全癲狂的時空之中,船是我們唯一生的維系,一旦被甩出甲板就是毫無疑問的巨浪中的長眠。一片無盡黑暗的風(fēng)雨汪洋中,摧枯拉朽的自然偉力再次向我們展示了它的冰山一角。我們卑小纖弱恍如螻蟻,生與死皆在大海的股掌之間。

舵像磨盤般沉重和難以掌握,船長親自在舵上也應(yīng)付得越來越吃力。儀表上的數(shù)字在顫抖著一路攀升,瞬間船速已經(jīng)到達(dá)28.7節(jié)[1]!

我們跌跌撞撞地降了大前帆,又降小前帆,降到我們的船只剩下縮到不能再縮的一面主帆撐著。船依然像一條狂暴扭動的巨蛇,四五個舵手輪流傾盡全力掌艙。

喬治扯著嗓子大聲地問:“加洛夫,我們還能做些什么?”

“祈禱,”加洛夫船長說,“祈禱?!?/p>

……

諾亞方舟

腫瘤醫(yī)院的病房陳舊又狹窄,好在它坐落在老城區(qū)的四方路市場附近。20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青島市最熱鬧的地方。不過,隨著城市中心東遷之后,西部早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繁華的商鋪,原先的商業(yè)局小醫(yī)院也被實力雄厚的市立醫(yī)院收編,因為規(guī)模不大又坐落在安靜的后街,后來就把腫瘤病房都遷到了這里。醫(yī)院的外墻還是那種老式的淡淡的綠色,夕陽安靜地灑下來,窗臺四周墻皮斑駁,屋頂?shù)碾s草隨風(fēng)搖動。四周都是灰灰黃黃、四五層高的老房子,或者是那種連廁所都沒有的團(tuán)結(jié)戶筒子樓。樓下是推著小車的菜販和各種經(jīng)營快餐的小飯店。拆遷也是拆不到這里的,這里是一個被城市和時間遺忘的地方,除了路旁的樹每年長得略微粗壯了一些,一切都和20年前毫無二致。

小時候,我常隨父母來附近買菜。我對這個外表斑駁、沉默的大樓沒有更特別的印象,只記得街角的那家壽衣店,刷白的燈罩招牌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字,無論什么時候總是有氣無力地合著兩扇鑲著玻璃的木門。

我提著早飯和從早市上買的幾個新鮮的洋梨走進(jìn)電梯。這部電梯也是“祖父”級別的了,每一次合上門啟動的時候,它就像老大爺一樣哆哆嗦嗦地起身,抖得讓人肝顫。

推開病房的門,媽媽已經(jīng)醒了,她正靠坐在枕頭上看平板電腦,精神還不錯。我親了親她的臉:

“娘親,昨晚睡得怎么樣?想我了嗎?”我做了個鬼臉逗她。

“想了一晚上哦,想你想得都睡不著覺!”她撒起嬌來依然毫不客氣。

我笑了,邊和旁邊病床的那對夫妻打招呼,邊從床頭柜里拿出飯缸來把稀飯盛好。然后提起桌上的暖水瓶,去開水間打開水。

新的一天開始了。

鍋爐里的水還沒燒開,我靠在門口走了會兒神。

小半年了,這期間,我每月陪媽媽來這里一次做介入治療。從起初的誠惶誠恐到現(xiàn)在的習(xí)以為常,似乎只要假以時日,無論多么艱難的現(xiàn)實都可以被人類的生存系統(tǒng)消化掉。這種堅強(qiáng)的本能讓我每每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

在住進(jìn)腫瘤醫(yī)院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地方——上下電梯里那個頭發(fā)稀疏的伯伯,走廊里默默徘徊的阿姨,食堂里在你前面排隊等待的叔叔,還有趴在陽臺上打電話的小女孩兒……每一天,他們都要心平氣和地與死神交涉。

華服是什么?金銀是什么?勝負(fù)是什么?愛恨是什么?

有時,大半夜里,我會聽見小車輪子咕嚕嚕轉(zhuǎn)動的聲音從病房門口經(jīng)過,讓我不由得猜測又是哪間病房的人離世了。

生命在這里就像一堆被攤開的籌碼,我才知道,原來每天讓我們眼花繚亂的浮繪世事不過是生命這棵華美大樹之上的附庸。

我提著暖壺回到病房,鄰床病號阿姨的丈夫正在用自己偷偷帶來的小電鍋加熱昨晚煮的稀飯。

“自己煮的,”他憨厚地笑道,“要不要喝一點兒?”

“不用啦,叔,我也帶飯了,您一會兒別讓護(hù)士看見就行?!蔽覜_他擠擠眼睛。

他們是從郊區(qū)過來看病的,錢花得非常謹(jǐn)慎。白天他們會去菜市場買點兒菠菜回來用小鍋加鹽煮一下,晚上兩口子就擠在一張病床上睡。雖然每次來住院都會有不同的病友同房,但無論出身背景如何,在惡疾面前人人都恢復(fù)了平等,大家同病相憐,因此都很能相互體諒、相互幫助。

我把暖壺里的開水倒了半杯在桌上先涼著。媽媽端起碗,小勺地舀著稀飯。我剝了一個茶葉蛋給她,她伸手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只要了蛋清。

“你楊叔中午過來嗎?”

“嗯,他做了午飯就送過來?!?/p>

“你老公對你真是好呀,”鄰床的阿姨忍不住插起話來,“脾氣一等一地好,照顧你又那么細(xì)心,和我家這位粗枝大葉的可真沒法比?!?/p>

媽媽笑了笑,她沒有刻意解釋她和楊叔叔還沒有結(jié)婚這件事。其實他們原本也該領(lǐng)證了,只是她忽然病倒了。人算不如天算。

醫(yī)生進(jìn)來查房,表揚媽媽恢復(fù)得不錯,明天就可以辦理出院,下個月再回來。

圓臉的護(hù)士小姐給她掛上吊瓶。

我守在她床邊,透明的點滴,一滴緊跟著另一滴,看得人出神。

星象上說,2012年是多事之秋。這一年,象征著制約、磨礪和回歸現(xiàn)實的土星緩緩進(jìn)入了天蝎座,一切都是一場考驗——書上說。瑪雅人的歷法推算到這一年便沒了下文,眾說紛紜的結(jié)果是,世界末日會在這一年來臨。結(jié)果,全面崩壞的不過是我的小宇宙。

這一年我終于離婚了。八年的伴侶,兩年的掙扎,身心疲憊、遍體鱗傷。

我的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打擊。一份愛是怎么消耗殆盡,乃至成為疤痕的?我想不通。

我辭去工作,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我連去哪里都還沒想好,就在列儂酒吧里看到了那張海報。

那是一艘我再熟悉不過的大帆船,曾經(jīng)帶我跨越過大西洋的“青島號”。

汪洋之中,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孤島,脆弱得好像不可依靠,又偏偏有一種倔強(qiáng)的力量透出來。我愣在原地,移不開視線。我想象自己坐在那條船的船舷上,猛烈的風(fēng)浪將我的過往沖刷蒼白,從此任憑命運帶我漂流四方。

海報上寫著:“環(huán)球船員招募”。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我輕聲說,“你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我的諾亞方舟?!?/p>

幾個月后,我經(jīng)過重重努力和多方幫助拿到了環(huán)球船員的船票。媒體團(tuán)隊確定了,贊助商確定了,訓(xùn)練計劃完成了。一切看起來即將順理成章的時候,媽媽卻突然病倒了——檢查結(jié)果出來,竟然是肝癌!

你到底在跟我開什么玩笑???!

命運女神笑而不語。

是誰說的,只要孤注一擲,便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到頭來,我恍然大悟,原來生死無常也不過是命運女神的游戲。

我只能倉皇接招,疲于奔命。

“你去航海的事情怎么樣了?”媽媽坐起身,忽然問道。

“我不去了,陪著你?!蔽覜]抬頭,專心按摩著她的手掌穴位。

“我不信你就放下了?!?/p>

“以后還有機(jī)會?!?/p>

“肯定有嗎?”

“……不一定,這個全程船員的名額是因為城市贊助才有的。如果以后政策變了,也就難講?!?/p>

“那你去吧?!?/p>

“開什么玩笑,那你怎么辦?!”

“楊叔叔會照顧我的,我覺得自己恢復(fù)得也不錯。”她停了停,又說道:“你還記得你上次從大西洋回來,第一次跟我說要去環(huán)球的時候,我是怎么回你的嗎?”

“你說,你要打斷我的腿?!蔽铱嘈α艘幌?。

她呵呵地輕笑著。

“這半年我的病情穩(wěn)定了,以后就是長期治療,醫(yī)生不是說了么,十年八年也有可能。我也不能拖著你十年八年什么都不干。我想好了,你去吧。你答應(yīng)我,如果去了,咱絕不能半途而廢。我答應(yīng)你,好好配合治療,等著你回來?!?/p>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想說,我一點兒都不想去,然而那只是言不由衷的白色謊言。半年來,我把航海夢深深埋起,把話爛在心里??蓩寢尵拖襁@樣,張開羽翼保護(hù)了我一輩子,即使在她最虛弱的時候,依然替我做了一個我自己做不出的決定。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我想和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p>

倫敦的“下馬威”

“咚!”的一聲,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防水大包被丟到碼頭上,震得浮碼頭“花枝亂顫”。碼頭上的眾人驚魂未定,緊接著又下來一個!

“先生們!小姐們!很抱歉,你們不是來度假的!”船長加洛夫帶著工業(yè)化重金屬的曼徹斯特口音,話說得又快又急,活脫脫像《植物大戰(zhàn)僵尸》里的連發(fā)豌豆莢。他又瘦又高,手長腳長,一臉嫌棄地抱著胸,說道:“如果我沒在100封郵件里寫清楚,那么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你們每個人只有20公斤的限重!環(huán)球船員25公斤!”他惡狠狠地?fù)]舞著雙手:“這是一條賽船,不是你的個人游艇!如果你不想總是跟在其他船的屁股后面,那就丟掉多余的重量!我再給你們最后一次機(jī)會,把你們的高跟鞋和筆記本電腦統(tǒng)統(tǒng)弄回家里去,否則開船之后我會親手給你扔到大西洋里去!”結(jié)尾,他生硬地擠了個微笑,讓這段話多少有了點兒玩笑的意思,不過只有傻子才會看不出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生活都被裝進(jìn)了防水袋

圖片來源:王波

彼得大叔捅了捅我,幸災(zāi)樂禍地說:“Vicky,你的行李至少得扔掉一半吧?”

我惡狠狠地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很配合,做出“饒命”的表情。

浮碼頭上,大家皺著眉頭席地而跪,也顧不上什么隱私了,大家分頭在光天化日之下整理自己多余的行李。我以為只有中國人才會想著蒙混過關(guān),實際上外國人也都和我差不多。麥樂妮扯出一件內(nèi)衣,邊收拾邊喃喃自語,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她報名的是前三個賽段,因為要經(jīng)過赤道、跨越寒暑兩季,所以準(zhǔn)備的裝備和全程賽段的裝備也差不多。

我皺著眉頭扒拉了半天衣服——岸上穿的、高溫航行穿的、冷得要命的時候穿的,內(nèi)衣一袋,帽子手套一袋,航行配件一袋,攝影攝像器材一袋。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精挑細(xì)選的行李,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忍痛又將幾件換洗衣服、一雙鞋子和一些備用的物件交給倫敦的朋友帶回家去。

就這樣,還超重五六公斤,我實在不能再放棄其他任何一件了,我把行李偷偷塞到了彼得的床底下,假裝是他的行李。

“青島號”是一條70英尺長的單體龍骨遠(yuǎn)洋帆船?!坝⒊摺笔怯⒅频挠嬃繂挝?,換算成公制也就是21.336米左右。這和我以前駕駛的七八米長的小帆船相比,簡直就是龐然大物。復(fù)雜的帆系統(tǒng)就更不用提了——迎風(fēng)船首大前帆(Yankee)三套,順風(fēng)球帆(Spinnaker)三套,小前帆一套,暴風(fēng)主帆、前帆(Storm Jib & Main)各一套,覓風(fēng)帆(Wind Seeker)一套——整整11張帆。而且,要根據(jù)不同的風(fēng)力、風(fēng)向情況對它們進(jìn)行搭配。11個絞盤,2輛絞車,船帆升降全部依靠人力操作它們完成。甲板上層是值班工作的主要場所,主要是換帆、調(diào)帆和駕船。甲板下層則是這艘船的“大腦”、“心臟”和船員生活區(qū)。

從艙口的臺階背身而下,就直接進(jìn)入了半開放式廚房。為了減少火災(zāi)隱患,煤氣罐儲藏在船尾的儲物倉里,煤氣通過管道遠(yuǎn)程輸送到廚房。做飯時可以使用煤氣灶或者下方的烤箱。由于輸送的氣量有限,所以兩者同時使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用烤箱就不能燒水,炒菜就不能烤面包。廚房兩側(cè)靠船壁的位置各有一排簡易沙發(fā)——說是沙發(fā),其實就是靠墊罷了,這也是船員休息和用餐的沙龍。從“沙龍”往前走,會經(jīng)過用來儲存食物的兩張床鋪,再往前,就是由一扇厚重的防水門隔開的帆艙,地上層疊著一米多高的各種備用船帆,我們每次幾乎都要爬著進(jìn)去。床板上放著船員們不常用的大件行李,這些行李被繩子緊緊捆住,再綁上簾布固定。帆艙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是在最干爽的日子,每當(dāng)我們下到這里,也要為一股又腥又濕的味道大皺眉頭。

爬過帆山,又是一道防水門,這里是真正的船頭了,也是船上最顛簸、最狹窄的地方,甚至容不下兩個人挪身,一旦離岸就極少再被使用。這里掛著各種顏色的繚繩和到岸才會用到的防碰球,到處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一路退回到中艙的沙龍,繼續(xù)往船尾走,就會進(jìn)入船員的寢室。寢室被中間的引擎室隔成左右兩舷,每一舷各有上下8張簡易床鋪。說是床鋪,其實它們更像是一側(cè)固定在船艙上的擔(dān)架,只不過比擔(dān)架多了個軟墊。床板可以根據(jù)情況升降高度,來適應(yīng)船的傾斜程度。床鋪外面有一層起保護(hù)作用的簾布,通過天花板的滑輪可以反復(fù)加固,睡覺的時候要仔細(xì)綁好,防止自己在大浪的顛簸中從床上掉下來。船尾相對平穩(wěn)的地方是導(dǎo)航室,衛(wèi)星電話、船上的各種電源總閘、儀表、船員與外界聯(lián)系的媒體電腦都在這里。這里也是對一整條船發(fā)出指令的地方。船長的床鋪緊挨著導(dǎo)航室,他拆了原本在頭頂?shù)牧硪粡埓玻c普通船員相比,他有了可以在床上坐起身來的空間,這也就是他作為船長擁有的唯一特權(quán)了。

倫敦圣凱瑟琳碼頭

圖片來源:江泳濤

船上的空間非常狹小,每個人都沒有什么私人空間可言。平時穿的衣服都塞在防水袋里,放在床板旁的儲物格里或者床下僅有的一點兒空間里。有兩張床鋪的條件實在太差,不能住人,大家的睡袋就都放在那里,綁上布簾,當(dāng)作儲物的地方。

就這么狹小緊湊得可憐的世界,平時要住十五六個船員,每兩個人共用一個床鋪,按照上下值輪流睡覺,屬于自己的空間根本沒有,更不用奢望什么隱私了。

我因為來得早,所以先挑了船上最好的一個下鋪位置安頓下來,最后來的就只剩下犄角旮旯里的上鋪,躺在床上,連彎膝蓋都費勁。

忙碌了幾日備船,出發(fā)的時間就不緊不慢地如期而至了。

一大清早,圣凱瑟琳港口滿滿的都是從各地蜂擁而來送行的親友們,四周全是歡呼聲、汽笛聲和告別聲。船員們都聚集在船頭同送行的親友呼喊揮別,喊得嗓子都啞了。一片喧囂和熱鬧聲中,我們的船解纜起航。我很羨慕他們有愛人可以吻別,有親友可以擁抱。倫敦離我的家鄉(xiāng)這么遠(yuǎn),我只能從這里孤身起航??蛇@些歡呼聲又好像鼓舞了我,我振起雙臂,拼命揮舞,好像我的老朋友們就藏在人群之中,“再見了!好好保重!我也愛你們!”

倫敦塔橋為我開

圖片來源:江泳濤

漸行漸遠(yuǎn)的送別聲中,我們離港口越來越遠(yuǎn)。太陽的光芒從刺眼轉(zhuǎn)變?yōu)闇睾?,柔和的海風(fēng)拂面而過,陸地從繁華的都市大廈變?yōu)榻家暗木G地,又漸漸地變成一片模糊的綠色。浪花拍打著船舷,嘩嘩作響,我坐在船舷上,偷偷打量這群奇奇怪怪的人,從此就要和他們親密無間、朝夕相處了。無論男女老少,我們被命運牽連到了一起,從此在一條船上榮辱相依。

這事有點兒像包辦婚姻。我突然想到這兒,不知道該不該笑。

歡迎來到新世界

船開到外海,就好比生命進(jìn)入了開闊的天地。除了偶爾見到的幾只海鳥,放眼望去是無盡的空闊。我們的船一刻不停地前行著,卻好像永遠(yuǎn)都在原地徘徊。我們原本所熟悉的世界消失了,我們小小的船像這個宇宙中唯一漂浮的陸地,仿佛整個人類文明的火種就遺留在我們十幾個人的身上。

船長把全船的人均分成了兩個組,分別由凱斯和喬納森擔(dān)任值班長。我們采用白天6小時一班、晚上4小時一班的“四六值班”制度。[2]

兩個值班組的成員兩兩對應(yīng),兩個人共用一個床鋪,一起值“媽咪”班。和我對應(yīng)的正是段文菲。

文菲也是來自中國的姑娘。這次比賽除了我是全程船員之外,還有另外8名中國船員,他們每個人一個賽段,將用接力的方式和我一起跑完全程。段文菲就是跑第一棒的船員,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心靈慰藉,因為至少每一段都會有一個來自中國的同伴在船上。

“你不覺得船長是故意這樣安排的嗎?”散會之后她用中文說,“他不想兩個中國人湊在一起講中文?!?/p>

“親愛的,這很顯然是兩個中國人湊在一起要做的事情?!蔽衣柭柤?,“這樣是挺可惜的,我醒了你睡,你醒了我睡,幾乎沒什么機(jī)會可以一起。不過,我們還可以每十天八日地一起當(dāng)一次‘媽咪’班,研究著一起做點兒好吃的?!?/p>

“好吧,至少我們當(dāng)‘媽咪’班的時候可以一起做中餐!”她無奈地笑著說。

“對了,你的腰怎么樣了?聽說培訓(xùn)的時候舊傷復(fù)發(fā)了?”

“我還有一點兒擔(dān)心,這次比賽之前我一直在理療。”她摩挲著自己的后腰,“……希望能撐過去吧?!?/p>

“這是第一賽段,我們得好好表現(xiàn),”我沖她笑笑,“去睡個好覺吧?!?/p>

“你值個好班?!蔽姆苹貜?fù)了一句,轉(zhuǎn)身進(jìn)了寢室。只不過比其他人晚了幾分鐘而已,寢室里已經(jīng)一片寂靜。

我點燃煤氣灶,煮上一壺?zé)崴骸按蠹蚁牒赛c兒什么嗎?”我站在兩級階梯上,趴在艙口給大家一個甜美的微笑。一聽到茶,甲板上鼓掌附和聲一片。

親愛的廚娘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問英國人“Tea(茶)?”,幾乎永遠(yuǎn)不會被拒絕。船上能夠用來享受的東西實在捉襟見肘,而一杯熱茶總能讓所有人獲得如同重返陸地上的片刻輕松。喝茶的人心懷感激,而泡茶的人也通過服務(wù)獲得了眾人的認(rèn)可。

事實上,從第一次上船參加培訓(xùn)的時候開始,我這個來自茶文化故鄉(xiāng)的中國人就徹底被他們震驚了。英國人喝茶極為講究,即使在船上,每個人喝什么口味的茶(紅茶?花草茶?薄荷茶?還是綠茶?),加什么樣的輔料(一茶匙糖?兩茶匙糖?牛奶?蜂蜜?),都會被詳細(xì)地寫在茶單上,并且貼在廚房里。大家輪流志愿下船艙泡茶,不管刮風(fēng)下雨,甚至頂風(fēng)顛簸,船速十幾節(jié),站都站不穩(wěn),大浪不時從前面澆過來也不例外。幾乎每隔一小時,我們就要來上一輪“Tea Time”。我打出娘胎以來喝的茶都沒有我上船后一個星期喝的多。

一輪茶伺候下來,大家瞬間就融洽了不少。風(fēng)和日麗,甲板上的值班工作不過就是輪流掌舵、調(diào)帆。剩下的人就分頭聊聊天,相互多認(rèn)識一些。我看著他們,個個都是十分親切的樣子。聽以前跑過比賽的人說,第一賽段是蜜月期,大家剛剛上船,相互之間還彬彬有禮;待到后面顛簸的日子來了,人人原形畢露,那才叫精彩。我忐忑地看著我的隊友,他們看起來都像很好相處的樣子,特別是全程船員彼得爸爸和小喬治,我們幾乎一見如故。彼得這次和段文菲一個班組,于是小喬治和我就成了無話不聊的朋友——說是無話不聊,其實多半是他在喋喋不休地說,我在津津有味地聽而已。這個只有19歲的小話癆,卷卷的紅色頭發(fā),瘦瘦小小的,卻可以不停地從上值嘮叨到下值。

左起:船長、羅曼達(dá)、小喬治

“……嗨,Vicky,你知道嗎?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從中國來的喲!她的中國名字叫什么來著?你可是這船上年紀(jì)和我最接近的人了。什么?好吧,你也30了啊……你問我為什么選擇當(dāng)全程船員?我壓根兒不知道還有賽段船員這個選項啊。我爸給我報名了以后,我還以為來參加比賽的都是環(huán)球賽段的人呢!我可是從16歲開始就向往這個比賽了喲——可是那個時候我年紀(jì)太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不能參加。而且,我爸看我也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你知道嗎?我一看書就頭疼!我就是喜歡船!我爸跟我說,他就不浪費錢給我上大學(xué)了,他用這些錢給我報了個全程船員的資格,我以后就當(dāng)個職業(yè)航海員吧。對了,我是童子軍的領(lǐng)袖哦,教小孩兒什么的我最在行了。這趟環(huán)球路上,組委會給我準(zhǔn)備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童子軍活動,和你一樣,我也會是克利伯的明星船員哦。對了,說起明星船員,咱們船上那個大廚勞倫斯……”

一個值班很快就過去了。

水手的自我修養(yǎng)

在四小時值班系統(tǒng)的支配下,我們很快就變成了船上運行系統(tǒng)的一顆顆螺絲釘。雖然在上船之前,每個船員都經(jīng)過了為期四周的培訓(xùn),但是真的等到比賽開始,大家都忘了個七七八八。我們就像剛過了駕考第一天上路的“菜鳥”,膽戰(zhàn)心驚。一方面,我們都想表現(xiàn)出最好的自己;另一方面,我們又擔(dān)心自己破綻百出。值班長就更不用說了,“壓力山大”,他不光要自己做對,還要付出心力去照顧其他人。凱斯本來就不茍言笑,當(dāng)上值班長之后更是一副“撲克臉”。每天,每個人脆弱的自尊心都提在嗓子眼兒,只有堅持到下值的時候才敢稍稍舒一口氣。

導(dǎo)航一般由船長來定奪,組委會每天都會準(zhǔn)時傳來最新的48小時氣象云圖,船長就根據(jù)風(fēng)力變化和洋流走向來制定我們行船的方向,同時還要考慮其他船隊的相對位置來運用一點兒戰(zhàn)術(shù)。這是整個航行過程中的高級工作。船長在導(dǎo)航臺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反復(fù)權(quán)衡航線。一旦他的航行計劃制定好,就會把航行角度傳達(dá)給值班長,值班長負(fù)責(zé)管理甲板上的人員,并按照船長的計劃來跑船。掌舵的人要精準(zhǔn)地控制航行方向,調(diào)帆的人要不斷檢查船帆是否被調(diào)整在最佳的角度。

因為帆船是完全依靠風(fēng)的動力前進(jìn)的,所以如何運用帆是核心技術(shù)。簡單地說,為了維持船的平衡,風(fēng)大的時候用小帆,風(fēng)小的時候用大帆,風(fēng)大到過載的時候就要縮帆或者降帆。換帆的過程很復(fù)雜,而且每面帆少說也有幾百公斤重,需要全體水手汗流浹背地協(xié)力完成。

惡劣的天氣總是說來就來——上午還是風(fēng)和日麗,到了下午就開始烏云密布、陰風(fēng)陣陣。船緊跟著就進(jìn)了區(qū)域性低氣壓,大浪從船頭掀過來,把船頭的人都打個精濕。整個船開始上下左右顛簸搖晃,簡直像篩糠,用不了半天,第一批船員就開始受不了了。只見勞倫斯踉蹌著連滾帶爬地到船尾哇哇地吐起來,其他三四個船員也受到傳染,輪流爬過去,吐到萎靡不振。

船艙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沒有固定好的書本、衣服和各種小物件散落一地。大家下艙的時候兩手牢牢地抓住艙頂?shù)陌咽?,搖搖晃晃,活像掛在樹枝上的猴子。

白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夜里更是舉步維艱。

凌晨一點半,我從最深沉的睡眠中被叫醒,感覺自己好像才睡著似的,心里委屈極了。夜里起床是最艱難的,每次我都要和自己百般搏斗才能滾下床,摸索著收拾好床鋪上的東西。同一個班組的人都在這時先后鉆出睡袋,狹小的過道頓時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家在半睡半醒間,一層層地往身上套衣服。在微弱的紅光中,我們摸索著從傾斜的內(nèi)艙慢慢移動到外艙,套上防水服、救生衣,掛上安全索,再排著隊爬上甲板接班。

夜航時,甲板上是沒有燈的。上值的船員在漆黑的艙口先把自己的安全索掛到甲板上的固定帶上。因為天黑,所以我們還要再喊一聲“XXX on deck”(某人上甲板啦),自報家門。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圖片來源:Brain Carlin

值班長做完交接,會介紹一下他們剛剛值班的情況:“船長的新指示是……;制水機(jī)終于不再漏水,但是還請注意檢查船底下水情況;最后一次日志是在30分鐘之前記錄的;我們看見一條路過的貨輪,好在我們一如既往地及時反應(yīng),沒有撞上;我們的羅盤航行方向200度,對地航行角度180度……祝你們值班愉快!”然后他高高興興地帶著他的班組人員下去睡覺了。

經(jīng)過交接班的嘈雜后,甲板再次安靜下來。值班的水手們找到相應(yīng)的位置,再次檢查好安全索待命。

漆黑的夜色在寧靜中掩蓋了一切,等我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黑暗,一切就開始露出清晰的輪廓。冷風(fēng)把我們剩余的睡意吹得全無,整個人終于清醒過來。我站在船尾,看著顛簸中的船,似乎找到一種奇妙的平衡。我抬起頭,一輪明月安靜地守候在夜空,星星在黑暗的幕布上明明滅滅,好似在低語。夜空廣闊無限,目之所及,幾乎要撐裂了胸懷。這些美景讓我忘記了身上所有的濕冷和不適。風(fēng)聲、浪聲交匯在一起。我們仿佛在無邊的銀色草原上起伏馳騁,我情不自禁地拉下面罩,讓自由的風(fēng)肆意吹入發(fā)間,我感到每一個細(xì)胞都呼吸到了這種自由。永恒變換的群嵐、永恒變換的浪濤,一首連綿不絕的催眠曲,這一切讓我忘記了來處,忘記了痛苦,忘記了時間,變成了這永恒畫面中的一筆。

冥冥之中,誰在說,一切匍匐前行的路途都是值得的。

球帆噩夢

我們就這樣一路開了三天,只在法國的布列斯特做了短暫的??浚蟊惴砰_球帆,一路沿著西班牙的西海岸南下。從頂風(fēng)變成順風(fēng)跑船,船上的日子變得容易起來,沒有風(fēng)浪的顛簸,以勞倫斯為首的暈船水手們也終于“復(fù)活”了。球帆到底威力大,船速一直在11、12節(jié)上下,這對于一條30多噸重的船來說,是相當(dāng)?shù)目炝?。然而,我還沒有高興多久,讓人頭疼的新問題就接踵而至。

球帆是升在船頭又輕薄又龐大、像個風(fēng)箏袋一樣的特殊船帆,不僅升降的步驟復(fù)雜、調(diào)帆的過程費心,就連對舵手開船的角度精確度的要求也很高,它是絕對講究木桶效應(yīng)的最典型的代表。任何一個豬隊友都可能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更何況我們才剛剛組隊。從船上唯一一個職業(yè)船長的角度來看,這基本是一船來自屠宰場的朋友們。每個班組都是大小狀況頻出,值班長一上值就有點兒膽戰(zhàn)心驚,而船長則是特別心塞。

“船長!球帆絞了!”

“船長!舵失控了!”

“船長……”

這天,好不容易一個白天相安無事、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見船員寢室的門開了。接著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球帆下艙來了。我本來以為是另一個班組在換球帆,可是凌晨2點等我起來上值的時候,降下來的球帆還在地上堆著,從寢室一直到船首的儲帆倉,滿滿地攤了一地,我們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是怎么回事?

艾瑞卡湊過來給了答案:“……球帆破了!”

“什么?!”

打結(jié)的球帆是對整個團(tuán)隊的技術(shù)嘲笑……

圖片來源:江泳濤

原來,我們剛?cè)ニX沒多久,他們那組人在降球帆的時候就出問題了——飄在空中的球帆掉進(jìn)海里,巨大的球帆沾了海水后變得沉重?zé)o比,他們一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試圖把球帆拖上來的時候,卻不知道球帆已經(jīng)勾住了船底。結(jié)果,“刺啦”一聲,球帆從頭到中間被撕開了好大一個T字形的口子——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3號球帆報銷了。

午餐時間是一天中唯一兩個值班組都同時清醒的時間,所以我們的例行碰頭會通常就是大伙兒在船舷上端著飯盆兒,邊吃邊開。船長有點兒抓狂。

“……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完美的航行計劃!你們一個晚上就給攪黃了!這個角度,這個風(fēng)力,3號帆是我們最理想的選擇!多好的一個超越的機(jī)會,就這么白白斷送了!現(xiàn)在別說當(dāng)領(lǐng)頭羊,不落在大部隊的尾巴上就謝天謝地了!”

“這幾天大家抓緊時間補(bǔ)帆!”他嘆了口氣,“只能希望其他隊也多犯點兒錯了……”

來自蘇格蘭的吉米在我耳邊低聲補(bǔ)充了一句:

“我不是生氣,我只是失望?!?/p>

甲板上一片壓抑的沉默,連呼吸都顯得格外沉重。

午飯過后,補(bǔ)帆用的“之”字縫紉機(jī)被搬出來了,它跟我小時候家里用的縫紉機(jī)有點兒像——它看上去龐大、沉重,應(yīng)該是個老古董。

球帆在中間有一個巨大的T字形豁口,這個豁口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們在狹小的船艙里無論怎樣折騰都只能是管中窺豹,難以想象其全貌。我們只能摸索著從一頭補(bǔ)起。先用雙面膠材料沿著豁口的一邊貼好,再把另一邊粘合起來,然后用縫紉機(jī)沿著粘過的地方的四周跑上一趟線。我們一邊粘一邊縫。船艙狹小、顛簸、悶熱,我們只能一小段一小段進(jìn)行。更鬧心的是,縫紉機(jī)不停地出問題,一會兒不進(jìn)底線了;一會兒跳針了;一會兒“之”字針變成平針了;一會兒浪打過來,手一松,零件掉到地板下面的縫隙里了,我們只好再搬開地板,各種臉貼地地找……

在這個熱得讓人發(fā)昏的狹小船艙里,我和凱斯連續(xù)補(bǔ)了幾個小時的帆,但進(jìn)展依然緩慢。人高馬大的值班長愁得不斷搓臉,我也累得沒人形了,這工作折磨得我倆幾乎發(fā)瘋。我們望著那些能在甲板上值班的船員,心里充滿艷羨——他們的狀態(tài)在我看來,簡直無異于在辦公室里喝茶聊天、打情罵俏。

毫無疑問,我們被嘲笑了很多次……
此處有視頻

我真的受夠了!

我煩得要死,一抬頭看見加洛夫船長表情嚴(yán)肅地把一袋玉米粒倒進(jìn)鍋里,然后翻來翻去。我正納悶的時候,鍋里開始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他面無表情地望著那口鍋。噼里啪啦的爆玉米的聲音好像喧騰的鼓點,熱鬧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消停下去。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關(guān)了火,開了鍋蓋,把金燦燦、香噴噴的爆米花裝到兩個大碗里,一個撒上鹽,一個撒上糖,然后遞到甲板上去。

甲板上頓時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我和凱斯對視了一眼,突然明白了:他是在捏氣泡膜啊。

我想起一位認(rèn)識的朋友,她在一家跨國公司當(dāng)副總?!皼]辦法,有時候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要對下屬發(fā)脾氣,”有一次她和我說,“情況特別糟的時候,我下了班就一個人待在家里穿珠子,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我把珠子穿成項鏈或者手串,第二天上班就送給同事們,他們很開心地收下,我們就算是和解了。”

當(dāng)船長的壓力一定是太大了——每天工作24個小時,沒有喘息的時候,還要對所有人的生命負(fù)責(zé)。而且,無論他怎么討厭這群不斷制造麻煩的“菜鳥”,他也要有耐心,不能開除任何一個人,也不能放棄任何一個人。

新三天,舊三天,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天

圖片來源:Brain Carlin

這個世界有時難免會令我們失望,與我們的愿望背道而馳。我們需要一個人畜無害的愛好,比如捏氣泡膜、穿珠子,或者爆點兒爆米花,等情緒恢復(fù)了再重新開始。

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

吃了船長爆的米花,我和凱斯再次振作,把頭埋到云山一樣的球帆里去。

經(jīng)過兩天半沒日沒夜的輪班補(bǔ)帆,3號球帆終于重新在船首飄揚起來??粗蚍亲由洗蟠蟮膫?,我們感慨萬千。在它身上耗費了太多的心血,每個人對它都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按照船上的規(guī)矩,凡是補(bǔ)過的帆都要給它起個名字。船長說:“我早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我前女友的名字?!?/p>

他望著那輕盈飄揚的球帆,心中五味雜陳地說:

“原以為你我是長相思,哪知不過露水情?!?/p>

但愿人長久

經(jīng)過每天的上值下值,大家越來越適應(yīng)自己水手的新身份。同樣進(jìn)入循環(huán)的,還有像部隊一樣鐵打的值班和規(guī)律的生活。簡單的日子在甲板上下重復(fù)和流逝著,日期的概念越來越淡,在這個70英尺的“孤島”上,陸地上的事情漸漸變得越來越遙遠(yuǎn)。

我一直很怕自己因此錯過中秋節(jié),但是我忘了,每天晚上,月亮都能看見漂泊的我。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圖片來源:潘平

夜晚,無邊的大海上,月亮從一個小小的月牙漸漸變得豐滿、明亮。有時,即使它藏在云層后面,我也能憑透出的那點兒微弱的光暈想象出它的存在。今晚的月亮真的很美,月光明亮亮地照在流動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變幻莫測,讓人看到失神。

每天,我都看著月亮的形狀,猜測離滿月還有幾天??僧?dāng)中秋節(jié)到來的時候,在海上,也不過是和往日完全一樣的一天。我有些沮喪,這里一點兒節(jié)日的氣氛也沒有。我給家里打了一個衛(wèi)星電話,母親聽起來中氣十足,我稍稍放心了些。她說:“家里給你留了蛋黃白蓮蓉的月餅,放在冰箱里,等你回來的時候吃。”

臨近晚上的時候,華裔船員喬恩告訴我,他帶了一個月餅來。我和文菲簡直喜出望外。我們?nèi)齻€都舍不得吃。晚上10點,兩個班組換班的時候,喬恩小心地把這個綠豆餡的月餅細(xì)細(xì)地切成了21份,端上甲板分給大家。每個人只有薄薄的一片,抿在嘴里就當(dāng)嘗嘗月亮的味道。我借此機(jī)會搜腸刮肚,在夜色中把嫦娥和玉兔的傳說講了一遍。人群中突然有人仿佛頓悟:“啊哈,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中國最近發(fā)射的火箭搭載了一輛叫‘玉兔’的月球車了!”這讓我們幾個華人深感欣慰。

段文菲和我一起清唱了一首《明月幾時有》,和著海浪,茫茫夜海之上古老的詩句抑揚頓挫。下值的船員微笑著下艙睡去了,一切重新安靜下來。我坐在如霜的夜色中,滿月的光覆蓋著我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

即使是千年的時光,對于這茫茫宇宙來說,也不過瞬息吧?

最終,嫦娥也好,蘇軾也好,我和我的母親也好,世間眾生最后都不過是不知歸處的塵埃。

唯有時間永恒。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討厭的喬納森

從小,我最怕的事就是不被別人喜歡。

父母總是冷戰(zhàn),年幼的我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揣摩他們的臉色。我要乖巧,要嘴甜,要忍讓,要獨立。我仰著臉,盡力用甜美的笑容討得他們疲憊的歡心。

愛要權(quán)衡得失,怨要不著痕跡。

在成人以前,我就已然有了這番心得。

我和所有的船員都相處得很好,可偏偏有一個喬納森,就是不吃我這一套!

喬納森是一位50歲出頭的英國大叔,據(jù)說他經(jīng)營著一家其家族傳承了幾代的房屋建筑公司。勞倫斯背地里告訴我:“喬納森可是有千萬身家的人,除了當(dāng)老板之外沒干過別的。你看他人高馬大,淺色頭發(fā),不茍言笑,一副董事長的架子?!?/p>

喬納森不對我笑,也不喝我泡的茶,甚至在上下值交班的時候,打個照面也是“嗯”一聲就過。

如果是個賽段船員,合不來也就算了,偏偏這家伙也是全程船員,未來一年的時間都要和我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這條船總共也就20多米長。每次想到未來要和這樣的人日日夜夜共處一船,就讓人心煩意亂。

對我來說,喬納森先生絕對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旅伴。

就拿前幾天來說,風(fēng)和日麗,甲板上的工作清閑不少。午飯之后的值班難免有些燥熱無聊。

“要是有點兒音樂就好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吉米拍手笑道:“好主意,音箱在船長那兒,我去拿。”

不一會兒,吉米就從下艙把那個防水小音箱拿上來了。布魯斯輕松的節(jié)奏響起來,甲板上一下子變成了讓人愉悅的風(fēng)景。海風(fēng)輕揚,船在畫中游。我在船尾忍不住隨著節(jié)拍輕輕地?fù)u擺起來。大家正沉浸在樂曲當(dāng)中,突然聽見艙口傳來了怒不可遏的吼聲:

“誰在我的腦袋頂上放這該死的音樂?!”

緊接著,一臉憤怒的喬納森光著膀子出現(xiàn)在了艙口:“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在睡覺嗎?!”

他光著上身,邊說邊上了一級臺階,我隱約看見他只穿了一條四角底褲。

大家完全沒有預(yù)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愣了幾秒鐘,吉米才反應(yīng)過來,他趕緊把音響關(guān)掉了。

喬納森從艙口消失了。

大家面面相覷,氣氛尷尬極了,值班長也顯然很沒面子。甲板上放音樂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們睡覺的時候,他們組也會放音樂。說實話,一下值,人都已經(jīng)累得眼皮直打架了,別說放音樂,就是打雷放炮也照睡不誤。再說了,就算退一萬步講,音響剛好放在他頭頂?shù)募装迳希梢陨蟻砗蜌獾卣f一句,犯得著這么發(fā)火嗎?

事后,我跟艾瑞卡打聽喬納森,艾瑞卡撇撇嘴:“他不準(zhǔn)我們值班的時候聽音樂,他說這會分散舵手的注意力。我不怎么喜歡他,雖然他是副值班長?!?/p>

天哪!還好這一段沒分到他們組,惹不起我總躲得起吧。

然而,長路漫漫,夜長夢多,展望未來,我有點兒隱隱的擔(dān)憂。

馬戲團(tuán)生活

昨天夜里我們撤下了球帆,換了揚基帆和前帆開始跑側(cè)迎風(fēng)的航線。船身再次在十六七節(jié)的風(fēng)里傾斜顛簸起來,在船上的行動再次開啟馬戲團(tuán)模式——吃飯吃一臉,尿尿尿一身,即使是睡覺也睡得搖搖晃晃。這種感覺就好像狂奔的汽車后座上放著一只魚缸,而你就是魚缸里的一條驚慌失措的小魚,時刻擔(dān)心著自己被三晃出缸,真恨不得渾身上下多進(jìn)化出幾個吸盤來把自己固定踏實了。

深夜12點半,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咣當(dāng)”一聲,緊跟著是一個女人痛苦的呻吟聲。糟了,我趕緊翻身起來開燈查看,是睡在我上鋪的利茲摔到了地上。她趴在那里呻吟著。我們開了燈檢查她的狀況,船長也聞訊趕來,好在她還能動,沒流血,也沒傷到關(guān)節(jié),還算幸運。

利茲四五十歲,是大學(xué)里的一位女教授,她又瘦又高,留著齊耳短發(fā),平時做事很嚴(yán)謹(jǐn),也許這次只是她一時大意,沒有系好簾布。

我和利茲教授的關(guān)系一般,看她沒有大礙,便和大家一樣,趕緊爬回自己的格子里繼續(xù)睡覺。

說真的,這種事已經(jīng)讓我見怪不怪了。城市是人類給自己構(gòu)筑的一個堡壘,安養(yǎng)其中的我們已經(jīng)忘了生命是多么不堪一擊,而原始的大自然又是多么兇險。拿這條船來說,這里的一切都能易如反掌地干掉你好幾遍——突如其來的巨浪、甲板上的球繚、廚房里的稀飯、咯咯作響的絞車、打滑的靴子、橫飛的罐頭、沒綁好的冰箱,甚至你摯愛的床……

上一次培訓(xùn)的時候,從上鋪摔下來的家伙磕破了腦袋,鮮血四流;而上上次,一個睡上鋪的女船員摔下來的時候不巧磕到了脖子,因為擔(dān)心傷到脊椎導(dǎo)致終身殘廢,船長最后決定讓她中途退賽。當(dāng)時我們正在橫穿大西洋,真正是“前不著村而后不著店”,連直升機(jī)的救援都遙不可及,最后只能硬生生掉頭開了三天三夜回到加拿大最東邊的小鎮(zhèn)圣瓊斯,放下傷員之后再掉頭,花了多一倍的時間再次穿越大西洋。

上屆比賽,有幾個船員斷了手指,還有一位船長的腿摔斷了。

船上有十幾個醫(yī)藥箱,從治療小疼痛的芬必得到斷胳膊斷腿用的嗎啡,從心肺復(fù)蘇手冊到心臟體外震顫儀,滿足各種居家旅行需求。在最極端的狀況下,船上甚至有裹尸袋,當(dāng)真“周到至極”。

以前我總是很忌諱談到死亡,到了這條船上才發(fā)現(xiàn),死亡如此稀松平常。在宇宙、自然的面前,我們渺小如草芥、如微塵、如粉齏,一場颶風(fēng)就可以將我們徹底從海圖上抹去。甚至毀滅整個人類文明,需要的也不過是一場大洪水。

我們從來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面對這浩渺波濤,一個水手所祈求的全部,不過是大海的慈悲。

依然是深夜,上了甲板之后,一片漆黑。我被浪花中閃著點點熒光的浮游生物吸引,它們像暗夜里的碎金裂玉,在幽暗的海里發(fā)出微弱的光芒。這些蜉蝣般的生命,對于它們終日生活其中的海洋又知道多少呢?

夜空中,群星閃爍。

是誰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

發(fā)光的水母群

海上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規(guī)律,上值下值,吃飯睡覺。每天我會擠出半個小時下值的空閑窩在沙龍上寫我的航海日記。旁邊廚房里,“媽咪”們又開始切洋蔥了,無處可躲的我淚眼蒙眬。

遠(yuǎn)洋航海,新鮮的蔬菜很快就會爛掉,除了玉米和豆子罐頭,只能儲備很多的洋蔥、胡蘿卜、土豆。首次接手采購任務(wù)的勞倫斯大概也沒有具體概念,一下子買了十幾麻袋的洋蔥,天天吃、頓頓吃,沒完沒了,吃得每個人上廁所出來都是一股子洋蔥味兒。據(jù)說,經(jīng)過赤道的時候,會有祭拜海神的儀式,那個時候,每個人都要獻(xiàn)出點祭品以示尊重。我不知道別人打算祭點兒什么,反正我打算把我未來半個月的洋蔥份額拿出來祭祀他老人家。

今天GPS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

北緯:7度20分766秒 西經(jīng):25度27分729秒

緯度:10度以下,我們已經(jīng)正式進(jìn)入赤道無風(fēng)帶。

這種感覺很奇異,雖然還在海上,但這海好像已經(jīng)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片海,它怎么看都不像真的——海水青藍(lán)透徹,仿佛到底都是空的。沒有風(fēng),海面只有非常微小的起伏,粼粼的細(xì)紋,一眼望過去,似乎可以看到天的盡頭。四周都是這樣緩平無邊的海面,像《楚門的世界》里最后的場景:楚門航行到世界的盡頭,那里沒有風(fēng),也沒有浪;沒有起伏,也沒有悲歡。敲敲天空,他發(fā)現(xiàn):世界原來不過是一塊巨大的布景。

晚上21:20,大家從睡夢中被搖起來值夜班。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天上只有微弱的星光。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海、漆黑的一條船和漆黑的一群人。我的眼睛適應(yīng)好半天,才能借著微弱的星光把這一切看個大概的輪廓。

風(fēng)力弱,大家就都在下風(fēng)處坐著壓舷。我接替上個班的舵手,邊開船邊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不時保持清醒。天上沒有可以導(dǎo)航的星星,我盯著羅盤上晃來晃去的數(shù)字,不時地抬頭看著船頭前進(jìn)的方向,忽然覺得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亮亮的東西,我側(cè)頭一看,是海中的熒光,和平時夜里常見的如翻花碎玉般小小的浮游生物的熒光不同,這次的足足有燈籠那么大,而且越聚越多,大大小小地點亮了整個海面!在船頭壓舷的船員們發(fā)出一陣陣驚奇的贊嘆聲——原來是我們的船經(jīng)過了一大片發(fā)光的水母群!

太神奇了!我望向這些美麗、神奇的生靈。在船尾的兩側(cè)舵葉翻起的水花中,越來越多明亮柔軟的水母被攪起,現(xiàn)身在黑暗的海面上,讓我們的船自帶了一條由成千上萬條熒光水母連接而成的、一直延伸到天邊的閃光航跡。它們像這漆黑無邊的黑海里自在悠游的巨大燈籠,整整五六個小時,目之所及,全是它們夢幻般閃著熒光的柔軟飄搖的光影。數(shù)量這樣龐大的種群,真的是在以人類不可思量的數(shù)量級存在著。在這無邊的大海里,在我們走過的和還沒有走過的幾萬里海路上,還會有多少美麗神奇的生命存在于腳下這片神奇的大海之中,只是它們從未向我們現(xiàn)身罷了。想到這些,連我的心都不由得變得輕盈柔軟起來。

我想起小時候喜歡看的《辛巴達(dá)航海歷險記》,里面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場景和故事,現(xiàn)在想來,或許其中有些許真實也未可知。想想看,在這片無盡的汪洋里,有多少像這樣奇異的生命和場景存在呢?水母奇幻的光這么微弱,照相機(jī)也好,攝像機(jī)也好,都沒有辦法捕捉成像,一切的神奇美妙都只能存在記憶里。

等到天亮了,恐怕只有這一船的人能證明我沒有發(fā)瘋,不是在船上待久了出現(xiàn)的幻覺??墒?,當(dāng)我們返回陸地,同船的水手們也四散在世界各地了,還有誰能證明這奇幻的一切是真的發(fā)生過的呢?

是的,沒有誰能證明。

況且,就算是能拍得到照片又能怎樣呢?

沒有什么能和這一刻震撼我靈魂的感受同日而語。

就像很多時候,只有當(dāng)事人才能獨自體會的情感——第一次完成馬拉松時流下的淚水,或者終于開悟時那一刻的喜悅。

其實我們不需要別人來證明自己活著。

也許,有時候,比試圖讓別人去理解更重要的是,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感受到了什么。

燃燒的火焰海

向南,向南,羅盤航向180度。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天空變得越來越高,云彩也從北半球常見的魚鱗片狀和棉花糖狀變成不斷高聳的云鬢。這些高高堆疊的云彩簡直讓人吃驚——從白到灰居然可以有那么多的光影和層次。最近,市面上有本情色小說很火熱,書名叫作《五十度灰》,我看用來形容這些云彩倒是貼切得很。

每天早上9點過后,日光便開始亮得肉眼不能忍受了,必須要戴墨鏡。桅桿底下哪怕只有一絲絲的陰影,大家也會像疊羅漢一樣擠進(jìn)去。船艙底下,幾個迷你電風(fēng)扇呼呼地吹著,我依然難以感到一絲清涼。大家穿得越來越少,卻仍是黏糊糊一身臭汗,睡也睡不著。我扎了兩個羊角辮,尋思著離赤道還有多遠(yuǎn)??礃幼樱€沒到赤道我就要變成“人肉BBQ”了,《西游記》里的火焰山也不過如此吧?

從前一天開始,海平面變得異常平緩,只有非常柔和的起伏,風(fēng)也越來越微弱。船速一度只有1節(jié)、2節(jié)的水平,這可不是好兆頭。沒有風(fēng),我們幾乎陷入了比賽的絕境,GPS的坐標(biāo)顯示,上值下值都是白做功,我們幾乎一動不動。

白天已經(jīng)熱得受不了了,船長在甲板上拉起篷布,給上值的班組一點兒可以躲避的陰涼。然而,甲板下的船艙由于空氣不流通,簡直熱成了魔鬼的蒸籠,即使睡著也會被熱得醒來,渾身都是汗。我的腰背和胸口這些成天捂著的地方開始一片一片起痱子。痱子如果發(fā)炎,便會流膿、感染、潰爛。我才知道,在船上若是連痱子處理不好都會沒命。

前幾天,喬納森上大號的時候堵了廁所,后來經(jīng)過種種不得而知的方式自己手動疏通了。船上的規(guī)矩是:誰污染,誰治理。從此之后,大家上廁所都提心吊膽。正常使用的情況下,手動沖水馬桶先是抽空檔抽10下,進(jìn)水檔抽10下,然后再返回抽空檔10下完成。如果是在上下值使用高峰期,你坐在沙龍中間的沙發(fā)上等,會聽到前后兩個洗手間簡直像是在參加競賽一樣,間歇性地“咯吱咯吱咯吱”,抽個沒完。連如個廁出來都又是一身臭汗,真是沒一件事是省心的。

濕了干,干了濕,衣服又沒法洗,只能繼續(xù)穿。我覺得我的衣服很快就能靠自己站在地上了,人也一樣,又臭又硬。

睡在夾縫中

今天一早起來,得到了兩個消息。

一個是:我們離里約目前還有大約1800海里。雖然擺脫了無風(fēng)帶,進(jìn)入了強(qiáng)信風(fēng)航行,但是按照現(xiàn)在8節(jié)的船速,到達(dá)里約還要10天。10天?! 10天?! 預(yù)計從里約出發(fā)去南非的日期是10月11日,也就是說,中間只有3天的到岸休息時間?! 這3天還要對船艙進(jìn)行大清潔、大保養(yǎng),還要進(jìn)行大采購,干完這些馬上又啟程,我對里約的種種計劃和期待現(xiàn)在一下子變成了隨風(fēng)破裂的小泡泡。喬治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段文菲,怕她聽了又得哭鼻子。從法國出發(fā)以來,她腰上的舊傷復(fù)發(fā),疼得讓她無法正常參加甲板工作,一到雨天更是疼得偷偷哭。她畢竟年紀(jì)還小,沒受過什么大挫折,這一路的風(fēng)雨疲憊讓她做夢都想回家,天天扳著指頭和我算日子。原以為最多就有一周了,這下又變成了10天。如果告訴她,她肯定要崩潰了。

另一個消息簡直就是雪上加霜,要像這樣左舷風(fēng)一直跑到里約,現(xiàn)在就要減輕船頭的重量。船長發(fā)布了“把所有行李重物全部移到左舷中艙的鋪位上壓倉”的決定。

左舷中艙?

左舷中艙?!

這個地方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其他船員向我和段文菲投來了同情的目光,我心里頓時一沉:那里不正好是我們兩人的床鋪嘛!

果不其然,我和文菲要讓地方了。好不容易在這船上安頓下來,在這狹小的船艙里有了屬于我們自己的一個小小空間,而且行程過了大半,什么都用得順手了,誰知這下子又要搬走!更何況因為我來得早,原來床鋪的位置是船上最好的一個,離艙口最近,又是下鋪?,F(xiàn)在,全船只有別人挑剩下的種種犄角旮旯里漏水的上鋪。這種頂風(fēng)顛簸的航線,從上鋪爬上爬下就跟在馬戲團(tuán)里沒兩樣,文菲腰上還有傷,這樣一來會更加困難。我和文菲滿肚子說不出的委屈,然而船長的決定是肯定不會更改的。沒有辦法,只能執(zhí)行。

我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放到防水袋里騰出地方,這下估計一直到里約都是亂七八糟的了。中午,我看見段文菲默默地站在原來床鋪的地方,像是默哀一樣?,F(xiàn)在,床上已經(jīng)堆滿了從前艙搬過來的大件行李和重物。我也很難過,于是用力地扭開頭不去看。一整天,我都很沮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船長有意刁難我們兩個從中國來的女孩子。人家都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們要搬家。是因為上次我在法國大清潔的時候遲到了?還是因為文菲隔三岔五掉眼淚讓他覺得需要給我們點兒教訓(xùn)?從他戲謔的臉上我無從得知,心里卻暗暗記恨起來。

我爬上船尾附近的一張上鋪休息,調(diào)整好床板高度。在床上,我仰臥著一屈膝就能碰著天花板,更別提坐起身來了。我如果有幽閉恐懼癥的話,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睡到一半,船身跳在浪頭上,一個大的傾斜顛簸,我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甩出去。我從睡夢中驚醒,本能地緊緊抓著床壁,一身冷汗。側(cè)過頭,透過舷窗望出去,能看見甲板上低舷的一側(cè)浸在水花里飛速前行著。我只能苦笑著對自己說:“好吧,姑娘,好歹你這也算海景房了?!?/p>

有種友情叫作一碗熱湯泡面

換床之后,一連幾天我都情緒低落。預(yù)計到達(dá)里約還有5天的時間,全船的人都等得心焦。每個值班下來都在算計剩下的航程縮短了多少。忽然之間,我感覺累得一塌糊涂,話都懶得說。不是我,好像所有人積累的疲憊都開始集體顯現(xiàn),船上變得很沉默。

早上6個小時的輪值,先是讓我們組的幾個船員一起打掃甲板,用手拿著海綿一點一點地刷洗甲板,接著10點鐘輪到我掌舵——此時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之后,前甲板開始換帆,升球帆,降下頂風(fēng)行駛使用的大前帆和小前帆。人手不夠,我就一直站在舵上,直到別人都吃完了午飯,另外一個值班的舵手才過來換我。我足足僵站了2個半小時,又累又煩,心情壞極了。我本想趁著午睡前一小會兒的自由時間整理一下這幾天拍攝的素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所有拍的東西都不滿意,內(nèi)心更加抓狂了。

我想,這會兒要是在家,應(yīng)該是國慶長假了,想吃螃蟹吃螃蟹,想吃燒雞吃燒雞,想什么時候睡覺就什么時候睡覺??晌抑形邕@一頓折騰,現(xiàn)在總共也就能睡3個小時,起來又是逃不掉的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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