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朝之繪畫

第一節(jié)　唐朝文化概論

漢失天下，中國國民生活于風(fēng)云離亂之間者，前后三百年。唐高祖統(tǒng)一宇內(nèi)，尋太宗即位，乃見貞觀之治世。四海昌平，憲章整飭，社會之秩序大備。西域諸國，皆來朝貢，其威令所及，殆亙?nèi)珌喖?xì)亞大陸之半。其后，玄宗即位，勵精圖治，文教勃興。又屢立功邊境，國勢大振，可謂漢族氣運盛旺之時期。

詩則有杜甫、李白，經(jīng)學(xué)則有孔穎達、顏師古，文章則有韓愈、柳宗元，書法則有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張旭、李邕等名家輩出。東西交通頻繁，遂輸入景教、回教、拜火教，而佛教、道教更為流行。當(dāng)時圖像變化豐富，楊惠之等之雕塑、吳道玄之佛畫。受顯著之影響，相貌圓滿，衣褶流暢，其技巧不復(fù)如六朝之古拙。其他建筑、寺觀、宮殿、樓閣皆極宏麗，一代之文物燦然可觀。

唐朝三百年間，文運隆盛，社會之風(fēng)尚為之一變，而繪畫因以轉(zhuǎn)移。蓋繪畫與文藝有相連之關(guān)系，皆為國民思想之反應(yīng)。今以唐朝三百年間之繪畫分為前后兩大時期。玄宗開元、天寶之際為文運極盛時代，歷史上呈特別之色相；繪畫亦于此時期為界限而分為前后期焉。

第二節(jié)　唐朝前期之繪畫

唐朝前期之畫，大抵繼承六朝之風(fēng)尚，其技巧雖可見一般之進步，尚未開新紀(jì)元之局。初唐之文學(xué)，猶有六朝后半期綺麗艷冶之余波。其詩如沈佺期、宋之問之律體，其根底猶存六朝艷冶之余韻。文章依然六朝之駢儷，尚未見韓、柳之雄風(fēng)。繪畫亦多所蹈襲，山水樹石，用筆細(xì)致，未發(fā)揮其妙趣。然高祖統(tǒng)一天下，梁、隋之官本雖有遺亡，其余皆歸御府。太宗更為購求，《貞觀公私畫史》所錄名畫二百九十三卷。武后之世，張易之奏請修訂，鳩集名工模制副本。太宗素善書畫，其弟漢王元昌、韓王元嘉、滕王元嬰皆善畫。閻立德兄弟等名手輩出，遂至謳歌四海統(tǒng)一之鴻業(yè)。加以佛道二教之流行，寺觀建筑之盛，壁畫為當(dāng)時流行品。太宗、高宗之世，玄宗、三藏、王玄策等從印度得來之佛教畫，又太宗朝于闐國王薦來之尉遲乙僧，擅印度暈染法、凹凸畫，皆有益于繪事者不少。

高祖以后，漸至太平，奢侈淫樂，致惹起武、韋之亂。中宗之世，唐室之基礎(chǔ)將傾。玄宗即位，唐室中興，見開元、天寶之治，而繪畫亦開一新紀(jì)元。是后名家輩出，如閻氏父子兄弟，其最著者也。唐初繪畫界之著者，即為閻氏一門，父子兄弟皆以畫名。閻毗事隋，其聲早著。立德之弟立本，尤為其家白眉。高祖武德中，立德除尚衣奉御，圖繪人物、古今故實，稱名手。繪《東蠻謝元深入朝圖》，烏章赤服，折旋規(guī)矩，端簪奉笏之儀，人物詭異之狀，莫不備該毫末。有巧思，凡宮殿、城池、陵寢，皆令營建。貞觀初，封大安縣男，歷將作大匠，遷工部尚書，進封為公。

立德之弟立本，亦事太宗、高宗兩朝。顯慶初，令代兄為工部尚書?？傉略?，拜右相，博陵縣男。立本有應(yīng)務(wù)之才，而尤善圖畫，工于寫真?！肚馗藢W(xué)士圖》、貞觀十七年《凌煙閣功臣圖》，并立本之跡也。立本書畫兼能，朝廷號為丹青神化。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見異鳥容與波上，悅之。詔坐者賦詩，召立本侔狀。閣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是時已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望坐者，羞悵流汗。歸戒其子曰：“吾少讀書，文辭不減儕輩，今獨以畫見知，與廝役等。若曹慎毋習(xí)?！比恍运茫m被訾屈，亦不能罷也。

今征諸史冊，閻氏一家之畫，多極沈著痛快。其宮女曲局豐頰，神采如生，體法高古，景物變幻。元黃子久所記，言其作《西嶺春云圖》曾入內(nèi)府，有宣和御書題。用墨崚嶒有骨，設(shè)色奇崛，丹朱以石質(zhì)為之，后加以青綠點綴，人物僅寸余而生動活潑，纖毫不漏。兩宋人之皴染法，其源蓋出于此。

尉遲乙僧，于闐國人。善丹青。父跋質(zhì)那善畫，時人以其父為大尉遲，乙僧為小尉遲。其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則灑落有氣概。曾于慈恩寺塔前畫《千手千眼觀音圖》?！懂嬭b》曰：“尉遲乙僧作佛像甚佳，其用色沈著，惟起絹素而不隱指。其畫如張僧繇一乘寺凹凸畫，陰陽顯然?！?/p>

其他初唐有特種之技能者，則竇師綸創(chuàng)瑞錦宮綾，章彩奇麗，蜀人稱為陵陽公樣。師綸字希言，太宗秦王府諮議，相國錄事參軍，封陵陽公。范長壽善畫風(fēng)俗田家景候。其畫山水樹石牛馬，屈曲遠近，放牧閑野，皆得其妙。今屏風(fēng)是其制也。河?xùn)|薛稷工書畫，其畫鶴于黃筌以前稱第一。曹元廓于武后時，畫山川物產(chǎn)之像于九州鼎，又畫《秦府學(xué)士圖》、《凌煙閣圖》。殷仲容善書畫，工寫照及花鳥，用墨色如兼五采。張孝師之《地獄變相圖》，尹琳之佛事鬼神，筆力快利，皆為名作。

第三節(jié)　唐朝后期之繪畫

玄宗即位，唐室再興。姚崇、宋璟稱為名相，屢建邊功，威令震于西域。貞觀以來約六十年，成開元、天寶之治世。文學(xué)、技藝一時勃興，繪畫則有吳道玄、李思訓(xùn)、王維等名家，道釋人物、山水畫可謂開一新紀(jì)元。即如佛像人物畫，吳道玄之描法所謂吳帶當(dāng)風(fēng)者，一變古來高古游絲之細(xì)筆，其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縑素，世謂之吳裝。道玄初名道子，玄宗改名道玄，東京陽翟人也。少孤貧，年未弱冠，窮丹青之妙。浪跡東洛，明皇知其名，召入內(nèi)供奉。道玄好酒，每欲揮毫，必須酣飲。學(xué)書于張長史旭、賀監(jiān)知章，不成，因工畫。曾事韋嗣立為小吏，因?qū)懯竦郎剿紕?chuàng)山水之體，自為一家。

道玄之弟子盧棱伽、楊庭光、李生、翟琰、張藏、王耐兄等并傳其法。后五代之朱繇亦傳其法。盧棱伽最著，其筆跡風(fēng)骨雖不及師，物像精備，長于佛事。其所作十六羅漢最有名。

山水樹石一科，往往駕于魏晉以來名手之上。前者雖有宗炳之《畫山之序》、王微之《敘畫》，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之論畫，然至唐乃見大成。蓋世界無論何國，山水畫在人物后始發(fā)展。其初不過為人物之背景，漸次乃獨立成山水之一體。唐張彥遠論山水樹石，謂唐以前山水，大抵群峰之勢如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石則務(wù)于雕透，如冰凘斧刃；樹則刷脈鏤葉，功倍愈拙，不勝其色。吳道玄者，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貌寫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樹石之狀，妙于韋鷗，窮于張通(璪)。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渾成。由此觀之，唐朝山水可謂卓然成家，宗派別出。如李思訓(xùn)、王維、鄭虔、盧鴻輩，以淡彩、水墨各擅所長。而李思訓(xùn)父子細(xì)勁之皴法，金碧賦色，又為特創(chuàng)。是后山水畫南北分宗，蓋始于此。時李思訓(xùn)為北宗，王維為南宗，歷代相承，淵源可按。

第四節(jié)　李思訓(xùn)一家

李思訓(xùn)，字建，唐宗室孝斌之子。以戰(zhàn)功顯當(dāng)世，官至武衛(wèi)大將軍。弟思誨，子昭道。思誨子林甫，林甫之侄湊，一家五人皆擅丹青。思訓(xùn)生長富貴，日夕所觀覽，自然精麗。其畫山水樹石，筆格遒勁，又用金碧輝映，為一家法。后人所畫著色山水，往往宗之。子昭道，更加工細(xì)。石用小斧劈，樹葉用夾筆。用絹之法，皆以熱湯使半熟，入粉捶之如銀版。后以青綠為質(zhì)，金碧為文。蓋當(dāng)時畫家概用此法。

玄宗曾命吳道玄畫蜀道風(fēng)景于大同殿，道玄一日而畢；又命思訓(xùn)圖之，累月始成，皆極其妙。兩者之畫雖不可得見，然思訓(xùn)畫之精細(xì)，可想而知也。思訓(xùn)子昭道，官至太子中舍，變父之勢，妙又過之。世稱思訓(xùn)為大李將軍，昭道為小李將軍。其實昭道官非將軍，蓋因父并稱。(《唐書·宗室世系表》：昭道官太原府食曹、直集賢院)《畫鑒》(明湯著)曰：“昭道之《海岸圖》，絹素百碎，粗存其神采。其筆墨之源，皆出于展子虔輩。蓋其父子皆由展子虔、閻立本出而別樹一幟者也。”

山水畫至盛唐李氏父子乃集大成。后經(jīng)安史之亂，入中唐，更有王維、鄭虔輩出，別開一種水墨淡彩之山水畫。其畫傳于韋偃、王洽、王宰、項容之徒，以至于五代之荊浩、關(guān)仝。中唐以后以及北宋末之山水畫家，大抵皆屬南派。李思訓(xùn)一派，至南宋畫院睹再興之運。王維等之畫，固由于天稟使然，亦中唐以降社會之風(fēng)尚漸移于高雅沖澹一途，而詩文之格調(diào)至是亦為之一變，不復(fù)如開元、天寶之艷冶。元、白、韓、柳一派應(yīng)運而生焉。

第五節(jié)　王維

王維，字摩詰，太原祁人也。玄宗開元中舉進士，官至尚書右丞。與弟縉齊名。喪妻不娶。安祿山反，玄宗出奔蜀。彼為賊所獲。祿山固知王維之才，迎置洛中，迫為給事中。賊既平，彼亦下獄。時弟縉請為彼贖罪，肅宗憐而許之，后授為右丞。王維上表曰：“己有五短，縉有五長，愿還其官?！狈艢w田里，遂隱居輞川別墅。其襟懷高曠，魄力宏大。始用渲淡，一變從來鉤斫之法，其余韻及于后世。又善詩，為當(dāng)時四杰之一。東坡謂：“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蹦υ懹小渡剿摗芬黄獋饔谑?。

明董其昌論南北二宗畫：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xùn)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趙伯駒、伯以至馬遠、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而張、荊、關(guān)、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于維也無間言。”知言哉。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zhèn)、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dāng)學(xué)也。

當(dāng)時盧鴻(字浩然，洛陽人)、鄭虔(滎陽人)之輩，亦興水墨淡彩之畫風(fēng)。盧鴻，開元中與王維同召為諫議大夫，固辭不就，放還，隱于嵩山，賜草堂一所。長山水樹石，以瀑布名。墨法融液，創(chuàng)水墨之法。鄭虔亦與王維共事安祿山，坐貶臺州司戶。天寶中，為廣文館博士與杜甫友善。杜詩中所稱“廣文先生官獨冷”，又“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蓋極稱賞之也。嘗寫山水并其詩以獻，帝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絕。

張璪字文通，吳郡人也。官至檢校祠部員外郎。工山水、樹石。撰《繪境》一篇，言畫之要訣。初，畢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見驚嘆之異。其惟用禿毫，或以手摸絹素。因問璪所受，璪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碑吅暧谑情w筆。嘗以手握雙管一時齊下，一為生枝，一為枯枝；生枝則潤含春澤，枯枝則慘同秋色。其山水之狀，高低秀麗，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噴如吼。

第六節(jié)　鞍馬畫家

鞍馬動物則有曹霸、韓幹、孔榮、陳閎、韋偃等。蓋開元、天寶之際，唐室之威望震于西域，諸國之名馬奇獸多所獻納，當(dāng)時畫家得有寫生之好標(biāo)本。

古來稱韓幹畫馬“畫肉不畫骨”。彼之畫馬，與從來之畫大異，自成一家。少時常為賣酒家送酒，王右丞兄弟未遇時，每貰酒漫游。嘗征債于王家，戲畫地為人馬。右丞奇其意趣，乃歲與錢二萬，令韓畫十余年。幹善寫人物，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后獨擅其能。時陳閎善畫馬，玄宗命幹師事陳閎。幹曰：“臣自有師，陛下內(nèi)廄之馬皆臣之師也?！惫艁碛小栋蓑E圖》，相傳為史道碩之跡。又曰史秉筆皆螭頸龍身，矢激電馳，馬之狀貌不具。蓋晉、宋之間，既由顧、陸一變其風(fēng)，至周、隋之世，董、展輩更一變，存翹舉之姿，缺安徐之體。至韓幹時，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遂有沛艾大馬西域大宛，歲有來獻。遂命幹悉圖其駿。彼既得如此之好模范，其畫風(fēng)之結(jié)果，為古今之所宗。門弟子亦多，而以孔榮為高足。其后，宋之李公麟、元之趙孟皆師其法。

陳閎善寫真及畫人物、仕女。明皇開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寫御容，冠絕當(dāng)代。玄宗曾出獵泰山，吳道玄、韋無忝皆供奉。有《金橋圖》，為三名手之合作：御容及所乘之照夜白馬，陳閎主之；橋梁、山水、車輿、人物、草木、鷙鳥、器物、帷幕，吳道玄主之；狗馬牛羊、橐駝猴兔之屬，韋無忝主之。時稱三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