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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寧弄的快樂時光

流動的斯文:合肥張家記事 作者:王道 著


壽寧弄的快樂時光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三反五反”風潮大起,張家二小姐張允和因為“曾分過兩年地租”,被打成“地主”、“反革命”,體重只有八十斤,牙床出血。至此,她被迫下崗離開北京。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蘇州,那里有娘家,有弟弟、弟媳婦,有她的“壽寧弄八號”,她在那兒“度過了一生中最甜蜜、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時光”〔6〕。

蘇州壽寧弄是陸英找到的,是她挺著大肚子,帶著仆人一家家看房子時發(fā)現(xiàn)的。那時,他們?nèi)易≡谏虾?。至于搬遷至蘇州的原因,張家孩子各有說法。張寰和說,辛亥革命后,各地治安均不是太好,上海也是打來打去的,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和大大就決定搬遷。此時是1917年,軍閥、復辟、總統(tǒng)輪換、革命再起,張家在上海曾多次被盜,家里又增加了四個孩子,包括四小姐張充和與另外三個男孩。這樣的環(huán)境顯然不利于孩子的成長和教育。據(jù)說要搬家的是陸英,這個大家庭的具體事務,幾乎都由她操勞和落實。

童年時的張家孩子,左起依次為張兆和、張寅和、萬老師、張宗和、張允和、張元和,攝于1916年

陸英又有喜了,但她堅持親自乘車趕赴蘇州,再換乘轎子四處尋找合適的房子。蘇州、揚州文化悠久,園藝文化尤著,雖皆屬江南園林,但各有風格。如揚州園林,多起于清朝,與鹽商文化共盛衰,實景、實況輔以居室,兼有北方皇家園林的性向;蘇州園林起于明朝居多,重意境,如山水畫,且園宅分離。兩地人文相近,且常有官士來往,聯(lián)系緊密。陸英住在蘇州后,曾多次帶孩子們回揚州探親。

一個人的童年會影響到其一生的志趣。陸英打小住在寬敞、舒適、自然的園林里,在合肥張公館也是高屋大宅,到了上海,一大家子,住處顯得逼仄、不足。孩子的祖母不肯放孩子們出去走,怕他們遇到壞人,張兆和就表達過對“不許出門”的不滿。

陸英要找的房子,就是揚州那種園林式的,主仆各有空間,孩子們有讀書和活動的場地。她腳步匆匆,卻穩(wěn)穩(wěn)當當——她很早就放足了。她保持著傳統(tǒng)的端秀,但思想并不守舊。她“喜歡素凈的顏色,春夏穿淺色,秋冬穿深色,避免穿不吉利的黑色。在家里她穿褲裝,出外時褲子外面系上裙子,再穿上絲襖或棉襖。她的衣服全是上海女裁縫做的,所以都是上海款式:衣領時高時低,一會用印花布,一會用花格布”〔7〕。

蘇州朱家園壽寧弄是大戶居所地,有“金閶銀胥”(胥門在附近)之說,不少盛族在此落戶,如以過云樓藏書畫的顧家〔8〕。最早時,這里住的是朱勔父子,他們是花石綱的發(fā)明者,為宋徽宗的皇家園林艮岳收集奇石異木,因此獲得權錢,最終朱勔被斬首,但他對園林藝術倒非外行,他們家選擇的居所確為吉宅:正對著吳國城門胥門,過一座小橋就能出城門去,寬闊的護城河架起了萬年橋,橋下乘船即可駛往浩瀚的太湖。從宅內(nèi)往里走,過一條街就是護龍街,兩邊有大大小小的店鋪和機構,直通往繁華的觀前街。

1918年(張家四姐妹記錄也有1917年),在民初的紛亂中,張家?guī)资谌?,從上海搬遷到蘇州。一搬進壽寧弄的大院子,孩子們就高興得雀躍起來了。沒多久,張允和就學會了蘇州話民歌:“唔呀唔呀踏水車,水車盤里一條蛇。牡丹姐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園里鋪房架,梅花園里結成親……”

搬到壽寧弄后,陸英又生了兩個兒子,其中就有繼承父親教育事業(yè)的張寰和,他與夫人周孝華至今生活在蘇州,成為張家“最后的守井人”。張寰和記得,那處院落是昆山一家姚姓人家的房子,張家是租客,“進大門有門房和男工宿舍,然后是大客廳,后面是家人的住宅樓,東面是花園、小操場,小操場后是大花廳,再沿著曲廊和走道往里走,是古樹、亭子、花草、水榭和大池塘,最后是女傭人住房、大廚房和一個菜園子”。時隔八九十年,老人依舊清晰地記得院內(nèi)的樓房和樹木的具體方位,并用顫抖的手繪出草圖,一一標注出大楊樹、楓樹、柿樹、香櫞、胡桃、玉蘭的位置所在。

后來張家搬遷到了蘇州九如巷,張寰和進入上海光華實驗中學學習,“有一次還和三哥定和回壽寧弄看了那個大花廳,拍照留念,那是姐姐們讀書的地方”。

張家四姐妹中,張允和以文筆著稱,人稱“小精靈”,她有一句口頭禪:“我高興極了!”與此對應的是其夫君周有光的口頭禪:“好玩極了?!睆堅屎臀墓P輕松、直白,一如她表達對壽寧弄的情感:“花園大極了,有水榭涼亭,有假山,有花草,有果樹,粉墻黛瓦幽美雅靜,此景只應天上有、夢中有、書中有、戲中有?!?sup>〔9〕

“花廳周圍,有杏樹、核桃樹和柿樹,還有繡球花。最令我驚奇的是,假山旁邊竹柵欄內(nèi),還有一個仙鶴。我們一到,就全家人圍觀,嚇得那只仙鶴直往墻上撞碰,直到撞破腦袋出了血,房主人只好把它帶走,使我們大為掃興?!?sup>〔10〕張兆和回憶,她那年七歲,她們?nèi)忝茫◤埑浜彤敃r在合肥)住在二樓,爸爸和大大的臥室在樓下,正對著她們的樓梯。張家第三子張定和記得,院子的走廊里嵌刻著朱熹的詩,他還曾去附近胥門爬城墻。

壽寧弄八號布局圖(張寰和手繪于2013年春)

20世紀30年代,從上海學校返回蘇州后,張寰和與張定和來到了壽寧弄的老房子花園里拍照留念

讓張家姐弟印象更深刻的是花廳,利用花廳的人是父親張冀牖(似乎是在辛亥革命后,張武齡為自己改了名字),他找人做了些小桌小椅,辦起了幼兒園。這應該算是他辦學的雛形。幼兒園先是招收鄰居的孩子來上課,請有私塾老師和家庭老師。再后來,就成為張家孩子們的共有課堂。

孩子們在家讀書,最初緣于祖母的要求。早期時張家姐妹的不少表姐妹入學校受教育,但祖母認為小孩子去學堂,太受委屈了,“說學校讀書辛苦,飲食不調勻”〔11〕,張家并不缺錢(張允和回憶,當時張家在上海,房租每月是二百兩銀子),也請得起好的老師,沒有必要入學。陸英遵命執(zhí)行。

陸英尊重婆婆的意見,她信奉“百事孝為先”,搬到蘇州時婆婆已經(jīng)去世了,但陸英還是沒讓孩子們?nèi)W校。

孝敬婆婆,是陸英的一個性格縮影。婆婆七十歲生日時,她提前幾個月派人去江西景德鎮(zhèn)訂制“萬壽無疆”彩色的壽碗、壽碟、壽酒杯、壽匙等請客用的餐具。陸英對婆婆的態(tài)度佐證了她對張家所有長輩的孝敬。她要延續(xù)張家大戶的禮儀。她讓人提前到家里來布置祝壽現(xiàn)場,搭起了彩棚,用大紅布在一扇扇門上扎成方格子,并綴上大紅彩球,隔出小堂名(指少年昆曲班子)的座廂,及專司茶水的擔子等,喜氣洋洋,看得張家孩子們眼花繚亂。孩子們自己也要參與其中,陸英為他們早早定做了新衣新鞋。壽辰前一晚,她與夫君領著孩子穿戴一新,依次向婆婆跪拜,稱為“暖壽”。

次日晨,正日子。張家堂屋里點了大紅燭,請婆婆中坐,陸英夫婦先行跪拜大禮,祝她“福壽康寧”,然后是孩子們依次跪拜。老人會封紅包給孩子,每封裝兩枚銀元,孩子們高興而去。

然后是吃壽面、吃水鋪蛋,品嘗六色冷盤和壽桃,高朋滿座,張家親戚多得不勝數(shù),單單靖達公傳下來的淮軍世交姻親都數(shù)不過來。午餐后,張家上下就熱鬧開了,壽星喜歡打麻將,攤子鋪開,牌局嘩啦,不少男人則躲到書房談論時局。更多的閑人和孩子們?nèi)ヂ犔脮?,受蘇州名師調教的少年昆曲班子,扮相驚艷,演出精彩,這是張家姐妹第一次在家里觀看昆曲,印象深刻。

晚宴是正席,賓客又會多出幾桌,菜肴都是從飯館預訂的大廚到家里烹制的,美酒大菜,推杯換盞,此時喝醉的人可以趁機拿走碗筷碟子,寓意沾沾壽星的喜氣,主人家并不介意。

一場祝壽儀式辦下來,三十出頭的陸英累得疲憊不堪,但這僅是生活的開始。

按說,一個年收入幾十萬擔租子、擁有幾十處房產(chǎn)的盛族大戶,當家太太無須親力親為,但陸英樂于出手,并樂于創(chuàng)新。張家姐弟們各有自己的干干,但大大擔心他們吃得不夠有味,就帶著干干們一起學做點心,直到晚年,張元和還記得那些點心的名稱:米面粑粑、韭菜盒子、爛面餅、薺菜圓子等,過程復雜,但唇齒留香。至今,張家兒媳婦還會制作揚州口味的爛面餅。

陸英要管理合肥的大片土地賬目,各處的房產(chǎn)、商戶收入,還計劃著繼續(xù)投資,實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她總是有自己的主張。她到蘇州后,已經(jīng)“兒女滿堂”,但她的事業(yè)就如同她的生育一樣,還沒有完成。她同孩子的三姑母(合肥話稱老伯伯)一同去洋派公司學習踏洋機,她學了縫紉,還將刺繡好的牡丹花裝在玻璃鏡框里,以示紀念。

對于女兒的教育,陸英尤其熱心,她教她們唱揚州歌《西廂記》:“碧云天氣正逢秋,老夫人房中問丫頭……”;教她們唱《楊八姐游春》;教她們唱《女兒經(jīng)》:“女兒經(jīng),女兒經(jīng)要女兒聽。每日黎明清早起,休要睡到日頭紅。舊手帕,包鬏髻……可言則言人不厭,一言既出勝千言……”張元和說,這些歌謠中的道理,讓她一生受益。

壽寧弄庭院里,有四個書房,孩子們共用兩個,父母各一個。陸英單獨的書房與張冀牖書房隔窗對望,張允和依稀記得,母親的書房門口匾額上有幾個題字,有“蘭”、“芝”字,其他就不清楚了。陸英自己學習,還教家里的保姆認字(這些干干都來自安徽農(nóng)村,只有一個人會識字唱歌)。張兆和的朱干干,除了帶孩子外,還要幫助陸英梳頭,“她在后面梳,大大在前面桌上擺些字塊教她認”〔12〕。一個頭梳下來,朱干干也認了二十個字了。陸英有的是“教育辦法”,她制作了字牌,還分配女兒們各自負責自己的干干認字。有一次,陸英教張允和、張兆和認字,兆和聽話,每天按照既定計劃學習,但允和卻不大愿意學。“大大忍無可忍,發(fā)了狠,把她關在房中,她大哭一陣,伏案而睡。夜間做了件逸事(我未征求她同意,現(xiàn)在不便說,以后讓她自己宣布吧),第二天就乖乖地開口認字了,認得也快,不久趕上了三妹。”〔13〕

在教干干們認字時,張家小姐們表現(xiàn)出了調皮的一面。帶張兆和的朱干干學得最快,因為她認真好學,后來能夠自己閱讀《天雨花》、《再生緣》、《西游記》、《三國演義》了?!澳菚r我覺得臉上最無光的事是帶我的保姆認字頂笨了,家里常有人問她:‘竇干干,竇大姐,你認得多少字呀?’她說:‘西瓜大的字我識得一擔?!沂撬男∠壬?,真覺得丟人,氣得要死,總埋怨她‘笨死了,笨死了!’”〔14〕

朱干干在陸英的鼓勵下,每晚在煤油燈下努力認字,因為這樣她就不用再去聽識字的干干唱書了。張兆和說:“在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把我踢醒問我。那些古人的名姓,都是平時不常見的,我不認識,就胡謅亂說,她也信以為真。她認為,我們既進了書房,一定認識,經(jīng)常向我和二姐問字?!?sup>〔15〕

張家的孩子在蘇州壽寧弄宅院水榭中觀魚,右起姑爺劉鳳生、大姐元和、二姐允和、三姐兆和

(左起)張元和、張兆和、張允和在壽寧弄庭院的假山上合影。課余,這里是她們的樂園

陸英很聰明,她喜歡看報紙,這一點得益于張冀牖的影響。高干干雖然會識字,卻不會算術,但她懂得生活常識的數(shù)學,陸英從報紙上看到“雞兔同籠”〔16〕的趣味數(shù)學問題,這是學校學生們的專業(yè)問題,她拿來考高干干,在她的引導下,高干干精確地計算出了答案,這讓長大后的張兆和都覺得不可思議。

現(xiàn)在的孩子一提到上課可能會覺得頭疼,當時的張家課堂卻有著一種可愛的魔力。每天一早吃過飯,張家四姐妹就往大花廳跑,上午讀書,下午唱戲,從沒覺得讀書是苦事情,張允和說“我一生再沒碰到過這么美的書房”〔17〕。冬天,姐妹們將花廳的一個屋子命名為“冬宮”,夏季則是“夏宮”,還有三分之一的區(qū)域是她們的戲臺子。張充和沒回來時,四張桌子,三姐妹、一個老師,還有保姆的兩個孩子,張允和稱呼她們是“小春香”。書房前有兩棵玉蘭樹,紫白分明,春暖花開,微風一吹,即有成熟的花瓣隨風飄落。姐妹們顧不得欣賞這種美景,她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將花瓣拿到廚房,求伙房的廚子(兆和后來還記得他的名字叫黃四)把花瓣放進油鍋炸一下,撒一些白糖,像她們剛到蘇州吃的茨菰片一樣,脆香甘甜。

透過書房紅綠相間的玻璃窗,她們能看到后院的杏子樹和棗子樹。她們讀《史記》,學《孟子》,學白話文,大聲朗誦,晃著小腦袋,每當窗外出現(xiàn)“啪啪”的聲響,她們立即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她們聽著果子落地的美妙聲音,估摸著落地的位置,一旦老師說休息一會,便一涌而出,雀躍著奔向一地的杏子。荷包杏子,又大又甜,還沒等吃夠,老師就催著上課了,她們撿了一些塞進書桌里儲藏起來。那些棗子也很甜,但它太普遍了,姐妹們更喜歡那些大柿子,廚師黃四把它們摘下來,用芝麻秸插在上面(這應該是一種土法漤柿子),過些時日,就可以吃到又紅又甜的柿子了。

時間來到了1920年。這一年,中國大地上軍閥混戰(zhàn)正酣,直皖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皖系主角段祺瑞就出生在肥西三山附近,其祖父早年曾與劉銘傳販過私鹽、辦過團練,后成長為淮軍統(tǒng)領。段祺瑞加入北洋軍校后,曾官居總理,但與直系引發(fā)奪權大戰(zhàn),最終段戰(zhàn)敗。這一年,北京大學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生的身影。這一年,張家三姐妹都知道了胡適之這個名字,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抬頭。這一年,距離張家宅院不遠的河岸對面,出現(xiàn)了一家國產(chǎn)火柴廠——劉鴻生在蘇州創(chuàng)辦了華商鴻生火柴無限公司。

這一年的春天,壽寧弄迎來了七歲的張充和,她略顯羞澀,說著合肥話。從八個月大離家,她是第一次回家來探親,三個姐姐和五個弟弟讓她覺得高興又陌生。充和的到來激發(fā)了三個姐姐當老師的欲望。大姐元和教大弟宗和,三妹兆和教二弟寅和,允和則負責教四妹充和,因此引發(fā)了一個“王覺悟鬧學記”的逸聞,直到近六十年后,兩姐妹還在延續(xù)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偌大的庭院里,整天都充滿歡歌笑語,孩子們越來越多,幾個干干和仆人也都帶著兒子、女兒或者孫子到張家住,這是陸英給她們的“福利”,她總是盡量幫她們解決實際困難。陸英尤為喜歡孩子,從不嫌多,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生命的綻放。張充和的暫時回歸,讓她感到欣慰,充和后來撰文回憶時,多有母親對她溫馨迎送的親情場景。充和小小年紀就會書法和古文,這讓陸英為之欣慰,她恨不得再要一個女兒。次年去世前,她還早產(chǎn)分娩了一個女嬰。

圖為張家的廚師,他會制作各種好吃的點心,其后人黃連珍至今與張家保持著親密的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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