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柳永有詞吟：“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寫的是江南錢塘繁華之地，煙柳畫橋，水鄉(xiāng)人家。我愛它風(fēng)流婉轉(zhuǎn)，千百年來不落劫數(shù)，山河雅逸，風(fēng)日無猜。豐山瘦水都解風(fēng)情，晴光雨色皆是言語。

清秋時節(jié)，桂花飄香，庭院里、山野中、叢林街巷漫溢著桂子幽香。桂花清香絕塵，花草中它之芬芳最勝，縹緲之味，似在眼前，實則遙遠。蒼蘚涼階，落花滿徑，把酒吃蟹，月下賞桂，是雅士，亦是清客。

《紅樓夢》里不乏清秋賞桂、飲酒、詠菊之景。第一回中，甄士隱邀寄身于廟中的窮儒賈雨村至府中做客。時逢中秋，明月弦歌，二人淺斟慢飲，吟詩賞月，風(fēng)雅不盡。

第三十八回里，湘云請賈母等人園中賞桂吃蟹，鳳姐早已安排設(shè)宴藕香榭?！芭合汩恳呀?jīng)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币嗍沁@日，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等閑光陰易逝，大觀園的春秋如水上云煙，轉(zhuǎn)瞬即消。人生一世，數(shù)載風(fēng)塵，我憐黛玉詠絮才情，風(fēng)流韻致，今朝尚在庭園折桂，吟詩結(jié)社，明日焚稿斷癡，花落人亡。黛玉如此，十二金釵如此，世事紅顏亦如此。春風(fēng)秋水，看似千嬌百媚，溫柔端莊，實則皆是無情之物。然只要心中寬敞閑靜，自可清明從容。

兒時總聽外婆說，曾外祖父是個讀書人，一生守著豐盛的祖業(yè)，閑雅度日。雖居鄉(xiāng)野村落，祖上卻修了庭園樓閣，不算富麗，卻也精巧。無事弄些花草，喝茶聽戲，擺弄瓷器，賞玩美玉。庭園里百花皆種，而桂花和玉蘭則是大戶人家的主角，意寓金玉滿堂。

夏日里亭池賞荷，玉簟生涼。時值清秋，金黃的桂花盈滿枝頭，香飄滿院，直至散到數(shù)里之外。曾外祖母攜著外婆，提上籃子，折桂采蕊。滿滿的一竹匾，賞心悅目，只覺世上凡是美好之物，皆是情深。靈巧的曾外祖母，用這些芬芳的桂子調(diào)制桂花油、桂花浸膏，釀上好幾壇桂花酒，做幾盤精致的糕點。

曾外祖父是個好客之人，時常邀上三五志同道合的鄉(xiāng)儒入園賞桂。靜謐鄉(xiāng)村，明月清影，飲幾盞桂花佳釀，吃著農(nóng)家打撈的螃蟹，自在開懷。興起時亦學(xué)雅士，吟詩對句，雖平仄有誤，亦不拘泥。曾外祖母則在窗下挑燈繡花，等著宴罷客走，收拾散席。

多年后情景重現(xiàn)，所在之地則是竹源陋室。舊園不在，被動蕩的亂世摧毀成斷壁頹垣。二老雙雙亡故，外婆亦從當日的小女孩，成了幾世同堂的祖母。外公在后院開墾了荒地，修了籬笆，種植幾樹桂花，此為外婆心愿。外公乃貧農(nóng)之家，筑不了庭園水榭，不過是幾間泥瓦平房，僅為一家人遮風(fēng)擋雨。

清朝時祖上亦有高中的舉人進士，后來落魄鄉(xiāng)野，做了漁樵耕夫。外婆遺傳了曾外祖母的靈巧賢惠，對茉莉一往情深，于桂子亦是萬般情濃。她摘桂釀酒，親制糕點，外公供酒待客，執(zhí)風(fēng)賞月。一生相敬如賓，不曾紅臉，將簡約清苦的日子，過得典雅浪漫，有情有義。

“亭亭巖下桂，歲晚獨芬芳。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蹦菚r間，村里有院落的人家皆種桂植菊，已成風(fēng)尚，給單調(diào)的鄉(xiāng)間生活添了幾許幽情和愉悅。人間花木，看似無情，實則有心，在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里各吐其芬，各舒其韻。世事人情不爭鬧，桃李春風(fēng)自主張。

鴻雁秋水，柳岸系舟，芳草斜陽，蘭風(fēng)桂露。居山野鄉(xiāng)村，不見車水馬龍；市井繁華，卻得賞四時花木，山水風(fēng)光。兒時采摘桂花，既無詩情，亦不懂風(fēng)雅，只覺花香襲人，美艷無比。

家家戶戶于院中曬桂花，用蜂蜜腌制桂花醬，儲存些時日，做甜品時放入幾勺，香甜可口。桂花釀制的酒，呈金黃色，味道清甜，香氣濃郁。素日里百姓人家不舍得飲用，留待客至或節(jié)日方肯開壇。鄉(xiāng)村月夜，薄弱的煤油燈下，親朋相聚，推杯換盞，濃濃情意，令人感動。

每至中秋，母親會帶我到村里的小店買節(jié)日的月餅和果點。記憶中，我最喜愛的是楊梅酥和桂花糕。夜宴散去，便端了桌椅，一家人于庭前賞月。擺放好糕點，沖一壺桂花茶，團圓之夜，月色比起平日，竟又是一種風(fēng)流。

隔壁的珍兒總說月亮里看得到人影，而我亦對著明月深情地仰望，似乎真的看見山川樹木，人影婆娑。書上說吳剛每日辛勤伐桂?？汕f年過去，那株桂樹依然如故，每逢中秋，馨香迷人。月宮里的嫦娥，這日是否會私動凡心，與他共飲一盞桂花酒，相看無言？

后來，我來到江南吳地，清秋時節(jié)，便獨自去園林賞桂。秋陽午后，坐于茶館的長廊下，點上一壺茶，摘點丹桂，泡入茶中，芬芳四溢。這座城市，早已浸潤于桂香中，過往的行人，如在夢里，不愿蘇醒。它含蓄風(fēng)情，不爭不擾，濃得有韻，淡得清遠。

青石小徑，落花繽紛，閑庭漫步，不忍踏之。行至幽致處，見花落如被，便細心拾取，裝入布囊中，帶回家洗凈晾干。我亦學(xué)到外婆的手藝，會做桂花醬、釀桂花酒。素日煮了甜點，撒上一些桂花，頓覺尋常食物亦生了蜜意柔情。

朱淑真有詩：“彈壓西風(fēng)擅眾芳，十分秋色為君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边@位與李清照齊名的才女，卻沒有像她那般遇得一位志氣相投的良人。相傳朱淑真嫁與一個不解風(fēng)情的商人，一生郁郁寡歡，萬般心事，無從言說。草木有靈，知她情意，詩書有心，護她周全。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歷代文人墨客對杭州桂子吟詠無數(shù)，而唐時白居易的《憶江南》讀罷令人魂牽夢縈。千年老城，桂子落入西湖清波里、古剎中，怡人的清香耐人追憶。幾位僧客坐于園中，品茶賞桂，說禪論道。

多少人尋夢江南，只為了卻今生那個溫柔的心愿。而今我寄身江南，看慣翠柳繁花，賞遍清風(fēng)明月，已是心意闌珊。唯有舊時光陰，總在夢里徘徊，揮之不去。

我心所愿，回到當年村落，于涼月清秋，做一個摘桂的婦人。我自是尋到一位心意相通的村夫，陪我花前月下，靜讀《紅樓夢》。庭前石桌上，共釀幾壇桂花酒，唯愿此生，長相守，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