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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 作者:白落梅 著


卷一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茉莉

晨露曉風(fēng),叩醒簾內(nèi)的幽夢。窗臺上,昨夜含苞的茉莉,盈盈輕綻著其素雅飄逸的風(fēng)姿。翠綠的葉,潔白的朵,幽淡的香,清靈的骨,如此高潔之草木,竟無須打理,擱在窗臺,或置于室內(nèi),到了屬于它的時令,便如期綻放,芬芳宜人。

含露的茉莉,我見猶憐。摘上一青花瓷碗,足以滋養(yǎng)一日的閑情。有人說,愛花之人當(dāng)是惜花之人,何故摧折它的青春年華,不讓它終老枝頭。以往亦不忍采之,后來知曉茉莉花開短暫,它愿意留住最美的年華,給世間珍愛之人。

故每日晨起,便推窗采摘茉莉,若是耽擱一天,昨日的花朵則枯萎泛黃,紅顏老去。采下的茉莉,或簪于發(fā)髻,增添姿容;或取山泉泡之,香韻清絕;或浸于酒中,和歲月一起深藏。亦可以晾曬于月光下,待干時封于壇內(nèi),留待日后烹煮香茗。

我對茉莉的喜愛緣于兒時的記憶。外婆的庭院種了一些花木,春桃秋菊,夏荷冬梅,當(dāng)然,還有她最愛的茉莉。茉莉花期很長,從暮春開到深秋,這些時日,茉莉花就那樣悠然綻放,不曾間斷。外婆種植的茉莉,枝繁葉茂,花瓣如雪。每至晨昏,茉莉的淡淡幽香,飄過黛瓦青墻,彌漫至村間。

猶記得,外婆晨起打掃完庭院,則提籃采摘茉莉,泡上一盞茉莉香茗,坐于庭前石幾上。穿針引線,穿起的茉莉手鏈,給自家小姑娘佩戴,若有多余,則送與鄰人。那些個夏天,外婆每日頭上都簪著一朵茉莉,盡管如此,依舊遮掩不住她不斷新生的白發(fā)。

鄉(xiāng)間老嫗,本沒有戴花的習(xí)慣,但茉莉與粉桃不同,不艷麗,不張揚。別一朵茉莉,不分年歲,只為了裝點心情,還有那耐人尋味的淡香。后來想起劉姥姥游大觀園時,曾說過她年輕時也風(fēng)流,愛戴些花兒,抹些粉兒的。而外婆亦有此番情腸,想來每個女子都珍愛自己的容顏,愿與繁花相守一生。

幼年總聽外婆說起,她本是富家小姐,家里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大戶。祖上修建的大宅院福澤后輩,有亭臺樓閣、回廊水榭、疊石成山。而庭園里,花木成蔭,折花插瓶,佩戴簪花,則成了她少女時代最美的回憶。我的曾外祖父,亦每日修剪盆樹,賞鳥觀魚,甚是風(fēng)雅。

那些閑逸的光陰被時代的浪潮沖散,一去不復(fù)返。外婆嫁到了鄰村的農(nóng)家,幾片青瓦,幾畝薄田,她從千金小姐,成了平凡婦人。她的嫁妝,除了一雙紅繡鞋,還有幾株曾外祖父栽種的茉莉。那掀開紅蓋頭的男子,將與她開始未知的人生故事。

外公是個書生,與農(nóng)田相伴,一生沒有改變其鄉(xiāng)野村夫的命運,卻總在夜闌人靜之時點燭讀書,而年輕的外婆則為他紅袖添香。有時,她泡上一盞茉莉清茶,靜坐于他身邊,裁衣縫衫,共守朝霞。

外公一生愛酒,喜茶,亦好交朋友。每年都要取自家的糧食釀上幾大壇好酒,興起時,則邀約幾個鄰翁,于庭院喝酒閑聊。鄉(xiāng)村月色明凈,茉莉花開,暗香襲人。靈巧的外婆下廚做幾道農(nóng)家小菜,雖不見葷腥,卻是下酒的佳肴。最為別致的一道菜,是茉莉花炒雞蛋。白日新摘的茉莉花,用井水洗凈,打上幾個雞蛋,一起烹炒,清香可口,回味無窮。

外婆自制的茉莉花酒、茉莉花茶,一時間遠(yuǎn)近聞名。鎮(zhèn)上曾有商鋪老板慕名前來,詢問秘方,被外婆回絕。其實自釀花酒、花茶只是一種心境,并無秘方,亦無須資本。自家栽種的糧食、茶葉、花木,巧妙地相容,便生了風(fēng)雅。

樂善好施的外婆,對平日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或天南地北的江湖藝人,總會殷勤留客。雖是粗茶淡飯,卻給了風(fēng)餐露宿的他們無限溫情暖意。想來,外婆當(dāng)年的樂施,皆是種下的善因。如今她九十高壽,前塵往事已然忘卻,成了流水浮煙。那雙紅繡鞋也不知下落,唯留幾樹茉莉,年年開合,不說別離。

我與外婆相處的日子越發(fā)短少。每年看到茉莉花開,便知我們的緣分已薄如春夢。外婆已經(jīng)不折茉莉簪頭了,她兩鬢的發(fā),一如茉莉那樣白。以往只覺時光太慢,我的世界總離不開那個小小村莊。而今我漂泊天涯多年,方知歲月催人老去,那些闊別已久的面容,都不再年輕。

每次與外婆臨別之際,她總會拉著我的手絮說幾句珍重的話。她說她已朝不保夕,而我的人生,則如那一窗的茉莉,開謝了一季,還會重來。我無言以對,轉(zhuǎn)身拭淚,任憑她目送我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

也曾有過茉莉為衣、芙蓉為裳的美好日子,只是隨著年歲漸長,丟失了當(dāng)年心情。外婆努力走過了她漫長的一生,到頭來,她遇見的人都只是過客。她曾對我說過,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讓她記掛的人事。并非她淡漠,是真的老得沒有氣力再對任何人付出情感。

她不說,但我懂,她這一生的眼淚都給了英年早逝的小舅。若她真的可以在辭世之前刪去記憶,那么無論歡喜的,或是悲傷的,都該決然忘記。這樣方為福報,不枉此一世良善的修行。那刪除的記憶里,也包括我,還有她鐘愛了一生的茉莉。

這些年,無論我身在何處,我所居住的地方皆種植茉莉。它曾陪我走過年少時光,又隨我人世遷徙,如今和我一起安于江南某個舊院。也許這不是我最終的歸宿,有一天我還會遭遇流轉(zhuǎn)的命運,但茉莉亦會與我清淡相守,情深意長。在許多個蒼茫無依的日子里,慰我孤獨寂寥。

此時,雨落黃昏,茉莉盈香。聽一首《茉莉花》,淡遠(yuǎn)如流的箏曲,輕靈柔軟,讓心安寧。這個盛夏,原本需要如此清涼的心境。雨中的茉莉,讓我想起舊時庭院里,穿一襲素衫,坐于石幾上閑穿茉莉花的女子。那是年輕時的外婆,我雖不曾親見她年輕模樣,想來定是端然素雅,貞靜美麗。

幾年前,我得知茉莉花原本是靈山仙客,產(chǎn)自佛國印度。對它的喜愛,更生了一點禪心。我與茉莉,系著一段佛緣,外婆亦如是。只愿她在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可以平靜如水,那是歲月賜予她的最好恩德。

記得宋人姚述堯填過一闋寫茉莉的詞:“天賦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獨逞芳菲。輕盈雅淡,初出香閨。是水宮仙,月宮子,漢宮妃。清夸薝葡,韻勝酴醾。笑江梅、雪里開遲。香風(fēng)輕度,翠葉柔枝。與玉郎摘,美人戴,總相宜?!?/p>

我那一生不識字的外婆,也許不知詞為何物,亦不懂此間婉約情懷。但茉莉本無分別心,它會珍愛世間每一個惜花之人。在每個清涼的晨昏,任憑你深情采摘,簪于發(fā)髻。美人戴,總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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