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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渡鴉之影1:血歌 作者:[英] 安東尼·瑞恩 著;黃公夏,露可小溪 譯


第一章

那個早晨,當父親送維林去“第六宗”時,地上蒙著一層凝重的霧。他策馬在前,兩手抓緊鞍環(huán),享受這難得的馳騁。父親很少帶他騎馬。

“父親大人,我們要去哪兒?”父親帶他去馬廄時,他問。

高大的男子一言不發(fā),但正在給坐騎裝配鞍具的手有一瞬間的停滯。維林沒有多想,他的大部分問題都被父親無視,已經(jīng)習慣了。

他們騎馬離家而去,馬蹄鐵敲打卵石,嘚嘚響個不停。過了一會,他們穿過東門,兩旁立著刑臺,吊著裝死人的籠子,腐爛的氣味氤氳著,讓人作嘔。他早就學乖了,不去問這些人受罰的原因,這是父親始終都愿意回答的極少數(shù)問題之一,他講的故事會讓維林夜不能寐,冷汗?jié)i漣,被窗外的一切動靜嚇哭,生怕盜賊、暴徒或是受黑巫術荼毒的絕信徒來把他抓走。

石子路很快被城墻外的草地取代,父親夾緊馬腹,讓馬兒越跑越快,維林興奮地綻開笑顏,這份愉悅讓他心底里一陣羞愧。母親兩個月前剛過世,父親的哀愁就像黑云,籠罩整棟家宅,仆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鮮有人敢來做客。可維林才十歲,還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他想念母親,但死亡是他無法理解的概念,是成人世界的終極秘密。盡管他哭過,卻不知道原因,也照樣去廚房偷點心吃,在園子里玩木劍。

讓馬兒撒開蹄子跑了幾分鐘后,父親收緊韁繩,可對維林來說,這太短暫了,他想一直這么跑下去。他們停在一扇巨大的鐵拱門下。欄桿很高,比三個人疊羅漢還高,桿頂有閃著寒光的尖鐵。門拱頂部立著一座鐵雕像,是個戰(zhàn)士,持劍在手,劍尖朝下,握于胸前。雕像的臉毫無生氣,是骷髏的臉。兩側的圍墻差不多和門一樣高,左邊橫著一道木梁,懸著一口銅鐘。

維林的父親下馬,把他從馬鞍上抱下來。

“這是哪兒,父親大人?”他壓低了嗓門,可聽起來卻像吼叫。寂靜和迷霧令他不安,他不喜歡這扇門,還有門上的雕像。憑一個孩子的直覺,他可以肯定,那雙空洞的眼眶中藏著欺騙和詭計。它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什么。

父親沒有回答,徑直走到銅鐘旁,從腰帶里抽出短劍,以劍柄敲打。在寂靜的籠罩下,敲打聲大得可怕。維林捂住耳朵,直到鐘聲蕩去。他抬起頭,見父親站在一旁俯視著他。

“維林,”他用戰(zhàn)士特有的粗啞嗓音說,“記得我教你的話嗎?我們家族的信條。”

“記得,父親大人?!?/p>

“說給我聽?!?/p>

“‘忠誠即我們的力量?!?/p>

“不錯。忠誠即我們的力量。記住這句話。記住,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留在這里。在這里,你會學到很多東西,你會成為第六宗的一員。但你永遠是我的兒子,也要遵從我的意愿?!?/p>

門后傳來一陣鞋底和碎石路的摩擦聲。維林定睛一看,圍欄后立著一個高高的人影,身披斗篷。他一直在等他們。他的臉隱藏在霧中,但維林感到某種局促不安,仿佛在被人打量和評鑒。他抬頭看著父親,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健碩、相貌非凡的男子,胡須夾雜銀絲,皺紋深嵌在額頭和臉頰上。他的表情中有一些新的東西,一些維林從未見過、無法言狀的東西。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將從上千人的臉上讀到這種表情,像熟悉老朋友一樣熟悉它:恐懼。他被父親眼里非同尋常的黑暗嚇了一跳,那比媽媽的眼睛都黑得多。這將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眼神。在別人眼里,他是戰(zhàn)爭大臣、疆國第一劍士、貝特里安的英雄、國王的救星,他的兒子因他出名。但在維林眼里,他永遠是一個可怕的人,是一個在這扇門前拋棄骨肉、把他丟給第六宗的父親。

他感到父親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走,維林。到他那邊去,他不會傷害你的。”

騙人!維林在心中大喊。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親推向大門。隨著距離的縮短,披斗篷那人的臉顯得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張狹長的臉,有著淡藍的眼睛和兩片薄唇。維林不知不覺盯住了那雙眼,長臉男人專注地回應他的目光,仿佛他的父親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的聲音輕柔如煙,像是迷霧中的一聲嘆息。

維林始終不明白,當時他的聲音為何毫無顫抖:“閣下,我叫維林,維林·艾爾·索納?!?/p>

兩片刀鋒般的嘴唇劃出一道微笑:“我不是什么閣下,孩子。我是蓋涅·阿爾林,第六宗的宗老。”

維林回想起母親教導的無數(shù)禮儀:“對不起,宗老大人?!?/p>

身后傳來一聲響鼻。維林轉過身,父親已策馬而去。霧色很快吞沒了他的坐騎,蹄聲入土,漸行漸遠,陷入沉寂。

“他不會回來了,維林?!遍L臉的宗老說道,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你知道他帶你來此地的原因嗎?”

“來學很多東西,成為第六宗的一員?!?/p>

“不錯。但每一位兄弟都要憑自己的意愿入會,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p>

他突然想跑,想遁入霧色。他能逃走。他會碰上一群讓他入伙的逃犯,然后住在森林里,經(jīng)歷一次次偉大的冒險,假裝成一個孤兒……忠誠即我們的力量。

宗老看著他,面沉似水,可維林知道,他能看穿眼前這孩子腦袋里的每個想法。后來,他曾好奇,那些被不負責任的父親拖來或騙來的孩子當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逃跑了。還有,他們后不后悔。

忠誠即我們的力量。

“我想進去,請收留我?!彼嬖V宗老。他眼中含淚,使勁眨了幾下,好把淚擠走?!拔蚁雽W很多東西?!?/p>

宗老伸手打開門鎖,維林看到那雙手上有很多傷疤。他打開門,示意維林進來:“來吧,鷹崽。你是我們的兄弟了?!?/p>

維林很快發(fā)現(xiàn),第六宗的宅邸可不是什么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宗老領他前往主門的途中,他看到的盡是如峭壁般聳立的花崗巖石墻。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上巡邏,手持強弓,用蒙了霧靄的空洞眼神俯視他。入口處,一道拱形閘門徐徐升起,讓兩人通過。兩名矛兵在站崗,都是十七歲的高年級學員,他們向經(jīng)過的宗老鞠躬,姿態(tài)充滿敬意。宗老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徑直領維林穿過庭院。另一些學員正在清掃圓石路上的稻草,鐵錘擊打金屬的鳴響從鐵匠鋪傳來。維林見識過城堡,父母帶他去過一次王宮,他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被裹得動彈不得。第一宗的宗老用他那催人入睡的嗓音喋喋不休,訴說國王有一顆多么偉大的心,讓他無聊得渾身發(fā)癢。王宮就像一座金碧輝煌的迷宮,到處是雕像、織錦、光潔的大理石,士兵的胸甲亮得可以照出你的臉。王宮里沒有糞臭和煙味,但有上百條陰暗的走廊,毫無疑問,其中蘊藏著種種孩子不該知道的黑色秘密。

“告訴我,你對本宗有多少了解,維林?!鳖I他前往主樓的途中,宗老問道。

維林回憶著母親的教誨:“第六宗執(zhí)掌正義之劍,對抗信仰和疆國的敵人。”

“非常好?!弊诶纤坪跤行┮馔?,“看來你學得不錯。但你是否知道,和其他宗會相比,有哪些職責是本宗所獨有的?”

維林搜腸刮肚地思索答案,直到兩人走進主樓,看到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用木劍對戰(zhàn),以飛快的速度進行一連串刺劈和格擋,木劍噼啪作響,濺起一片碎屑。他們在一個用白粉筆畫出的圓圈里對戰(zhàn),旁邊站著一名握著手杖、瘦骨嶙峋的光頭男子,想必是教官。每當有人被逼到圈邊,手杖就會落到他身上。男孩對挨打毫不在意,完全專注于眼前的比試。其中一人突刺過猛,頭上挨了一擊,傷口血流如注。他踉蹌后退,重重摔出圈外,又引來教官當頭一棒。

“你們會戰(zhàn)斗。”維林對宗老說,暴力和血腥的場面令他的心猛跳不已。

“對?!弊诶贤O履_步,低頭看他,“我們戰(zhàn)斗,我們殺戮。我們迎著箭矢和火海攻上城頭。我們面對沖鋒的戰(zhàn)馬和長槍寸步不退。我們在如林的槍尖矛鋒中殺出血路,奪下敵人的戰(zhàn)旗。第六宗的職責是戰(zhàn)斗,可我們?yōu)槭裁磻?zhàn)斗?”

“為了疆國?!?/p>

宗老蹲下身子,平視著他:“不錯,疆國,但比疆國更重要的是什么?”

“信仰?”

“你似乎不太肯定,鷹崽。也許你學得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出色?!?/p>

在他身后,教官一把拉起倒下的男孩,嘴里罵個不停:“笨手笨腳,低能,吃屎的豬!回圈里去。再敢摔倒試試,我叫你再也起不來。”

“‘信仰蘊含著我們的全部歷史和靈魂,’”維林背誦道,“‘當我們進入往生,我們的精魂將和逝者的魂魄為伍,為來世尋求他們的指引。作為回報,我們要向逝者奉上榮譽和信仰。’”

宗老揚揚眉毛:“你深諳教理?!?/p>

“是的。母親經(jīng)常教導我?!?/p>

宗老的臉色突然被陰云籠罩?!澳愕哪赣H……”他頓了頓,復又戴上那一貫漠然的面具,“不宜再提你的母親,也不能提你的父親或其他家人。從現(xiàn)在起,你沒有家,宗會才是你的家。你屬于宗會。明白了嗎?”

頭部受傷的男孩再次倒下,遭到宗師的責打,手杖以不變的速度上下起落,宗師那枯骨般的臉上沒有流露任何情緒。維林在父親的臉上見過同樣的表情,那是他用皮帶抽打獵犬的時候。

你屬于宗會。令他吃驚的是,他的心跳放緩了,回答時也沒有發(fā)抖:“我明白?!?/p>

宗師名叫索利斯。他五官清瘦,刻滿風霜,有一對山羊般的眼睛,灰暗、冷峻、看人時一動不動。他看了維林一眼,問:“你知道黯肉嗎?”

“不知道,長官?!?/p>

索利斯宗師湊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維林的心依然不肯加速跳動。這個形如枯骨的宗師竟然杖責倒在地上的孩子,那個畫面已把他的恐懼化成了滿腔的憤怒。

“是死人肉,小鬼?!彼骼棺趲煾嬖V他,“那是戰(zhàn)場上留下的肉,要被烏鴉吃,被老鼠啃。那就是你的下場,小鬼。一堆死肉?!?/p>

維林一言不發(fā)。索利斯試圖用那雙山羊眼看透他,但他知道,那雙眼睛不會看到任何恐懼,這位宗師令他生氣,而非害怕。

他被安置在北塔樓的一間閣樓里,還有十個男孩和他一起。他們年齡相仿,有人哭鼻子,因為感到孤獨,覺得被遺棄了;有人笑個沒完,出于離開父母的新鮮勁。索利斯讓他們排好隊,手杖揮向一個動作太慢的壯小子:“動作要快,蠢腦子?!?/p>

他一個個打量他們,走近了挨個罵上幾句?!敖惺裁??”他問一名高個子的金發(fā)男孩。

“諾塔·艾爾·森達爾,長官?!?/p>

“是宗師,不是長官,豬腦子?!彼呦蛳乱粋€,“你呢?”

“巴庫斯·耶書亞,宗師大人?!眲偘ち斯髯拥膲研∽踊卮?。

“看來尼塞爾人還在養(yǎng)拉車的大馬。”

就這樣,直到每個人都被他羞辱了一遍。最后,他退后幾步,作了一番簡短的演說。“你們被家人送到這里,他們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彼骼垢嬖V他們,“他們想讓你們當英雄,想讓你們?yōu)榧易逶龉?,想在猛灌啤酒或是睡妓女的時候有點吹噓的資本,又或許只是受夠了你們這些只會哭的小毛孩。行了,忘掉他們。如果他們需要你們,你們就不會站在這兒。你們是我們的人了,你們屬于宗會。你們要學習戰(zhàn)斗,要為疆國和信仰殺敵,到死為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與你們無關。你們沒有家,你們沒有夢,你們對宗會以外的東西沒有任何追求?!?/p>

他讓他們帶著各自床位上的粗布袋,沿著數(shù)不清的臺階跑到塔樓下,穿過庭院進入馬房,把稻草裝進布袋里。一路上,他的手杖就像打雷般響個不停。維林可以肯定,他背上挨的杖子比別人更多,也懷疑索利斯故意把他攆到更陳舊、更潮濕的草垛邊上。等布袋塞滿了,索利斯又用杖子抽著他們登上塔樓,叫他們把布袋放到木架上——這就是他們的床鋪了。接著又是一輪猛跑,這回是跑到主樓的地窖里。他叫男孩們整隊。呼氣在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華,喘氣聲在地窖中回蕩,顯得格外響亮。地窖看起來很大,磚石砌成的拱道向四處延伸,直到消失于黑暗之中。維林凝視走廊的暗影,恐懼在心底再度涌起,這些望不到頭的黑暗中仿佛兇機暗藏。

“往前看!”索利斯的杖子落向他的胳膊,他把一聲痛苦的嗚咽硬生生咽了下去。

“新學員啊,索利斯宗師?”一聲歡快的問候傳來。一名體型碩大的男子從黑暗中現(xiàn)身,一盞油燈在巨掌中明明滅滅。他是維林見到的第一個腰圍似乎勝過身高的人。他的腰身包裹在一條寬大的斗篷里,和其他宗師一樣是深藍色,但胸前繡著一朵紅玫瑰。索利斯宗師的斗篷沒有任何裝飾。

“又一批廢物,格瑞林宗師?!彼恼Z氣里透著一股無奈。

格瑞林用肉乎乎的臉擠出一個笑容,但轉瞬即逝:“有您的指導,他們真是太幸運了?!?/p>

隨后是短暫的沉默,維林感受到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最后是索利斯先開口,這讓他覺得很不尋常?!八麄冃枰b備?!?/p>

“當然?!备袢鹆肿呱锨岸嗽斶@些孩子。他的身材如此肥碩,腳步卻相當輕快,實在有點古怪,仿佛是用抹了油的腳底在石磚上滑行。“為了面對將來的戰(zhàn)斗,這些小戰(zhàn)士必須武裝起來?!彼男δ槳q在,但維林發(fā)現(xiàn)他掃視眾人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歡快。他再次想起父親。有一次,父親帶他去馬市,有個養(yǎng)馬人向他兜售一匹戰(zhàn)馬,當時父親就是這樣的眼神。父親會繞著馬兜圈子,告訴維林如何辨識良駒:肌肉厚實的馬適合近戰(zhàn),但沖鋒太慢,最好的坐騎需要保留一點野性?!白⒁庋劬ΓS林?!彼嬖V他,“要找眼里閃著火光的馬。”

這就是格瑞林現(xiàn)在所尋找的東西嗎?他們眼里的火光?他在尋找某種判斷的依據(jù),評估誰能堅持到最后、每個人在沖鋒或近戰(zhàn)中會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

格瑞林停在一個身材偏瘦的孩子旁,他叫凱涅斯,是索利斯罵得最兇的對象之一。格瑞林低頭看著他,看得十分用心,看得孩子扭捏不安?!澳憬惺裁?,小戰(zhàn)士?”格瑞林問。

凱涅斯咽了下口水才開口:“凱涅斯·艾爾·奈薩,宗師大人?!?/p>

“艾爾·奈薩?!备袢鹆秩粲兴嫉乜粗?,“如果我記性還不錯的話,是個富裕的貴族家庭,封地在南方,和霍爾尼什家族是聯(lián)姻的盟友。你離家很遠吶?!?/p>

“是的,宗師大人?!?/p>

“好啦,別發(fā)愁。宗會是你的新家?!彼趧P涅斯的肩上拍了三下,把孩子嚇得往后縮了縮。索利斯的杖子顯然讓他對哪怕最溫柔的觸碰都心懷恐懼。格瑞林沿著隊伍一路走去,向男孩們提各種問題,讓他們安心。在此期間,索利斯宗師一直拿手杖敲打靴幫子,嗒、嗒、嗒、嗒,棍子敲打皮面的聲音在地窖里回蕩。

“你的名字我想必不用問,小戰(zhàn)士。”格瑞林碩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維林,“艾爾·索納。你父親和我在梅迪尼安戰(zhàn)爭中并肩戰(zhàn)斗過。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你有他的模樣?!?/p>

維林看出了話里的陷阱,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沒有家,宗師大人。我只有宗會?!?/p>

“啊,可宗會也是家,小戰(zhàn)士。”格瑞林咯咯一笑,向前走去,“索利斯宗師和我就是你們的叔叔?!边@句話讓他笑得更歡了。維林看向索利斯,他正瞪著格瑞林,毫不掩飾眼中的恨意。

“跟我來,你們這些小勇士!”格瑞林把油燈提過頭頂,朝地窖深處走去,“別亂跑,老鼠可不喜歡外人,有些家伙個頭比你們還大?!彼挚┛┬ζ饋怼>S林身邊的凱涅斯嗚咽了一聲,睜大眼瞪著無底的黑暗。

“別理他。”維林低聲說,“這里沒老鼠。這地方太干凈了,老鼠沒吃的。”他對自己的話完全沒把握,但聽起來還算鼓舞人心。

“閉上你的嘴,索納!”索利斯的杖子帶著風聲落向他頭頂,“腳下別停。”

他們跟著格瑞林宗師手中搖曳不定的燈光鉆進地窖黑暗的虛空,腳步聲和胖男人的笑聲混成一片荒誕如夢的回聲,時不時點綴著索利斯的杖子拍打出的清脆強音。凱涅斯兩眼翻飛,顯然在尋找巨鼠的蹤跡。仿佛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那么久,他們終于來到一扇厚實的橡木門前,門開在粗糙的石面上。格瑞林吩咐他們等著,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打開門鎖。

“好了,小伙子,”他把門一推到底,“為了將來的戰(zhàn)斗,讓我們武裝起來?!?/p>

門后的空間像是個巨型石窟,刀劍、槍矛、弓箭和上百種其他兵器在架子上一字排開,望不到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寒光。沿墻擺著一排木桶,還有數(shù)不清的麻袋,裝著面粉和谷子?!拔业男⊥鯂?,”格瑞林對他們說,“我是地庫總管、武器保管長,這里的每顆豆子、每個箭鏃我都數(shù)過不止一遍。你們需要的任何東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丟了什么,也要向我交代?!本S林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們在庫房外排成隊,格瑞林取來了包裹——十個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袋?!斑@是宗會的禮物,小伙子?!备袢鹆謿g快地告訴他們,同時在每個男孩腳邊放下一個包袱,“你們會在包袱里找到以下物件:一把阿斯萊式樣的木劍,一柄十二英寸長的獵刀,一雙靴子,兩條緊身褲,兩件棉襯衣,一條斗篷,一個扣環(huán),一個錢包——當然是空的。還有這個……”格瑞林宗師把某個物件舉到燈前,是一條項鏈,墜子微微打轉,在火光中閃耀。那個墜子是個銀質圓形徽章,中間嵌著一個人像,維林認得,那是宗會大門頂上的骷髏頭戰(zhàn)士。“這是我們宗會的徽章?!备袢鹆纸又v,“徽章上的人像是薩爾卓斯·艾爾·耶里亞,第一任宗老。永遠戴著它,不管是睡覺、洗澡,永遠不得拿下。對于忘記這條規(guī)矩的孩子,我相信索利斯宗師有很多懲罰的點子?!?/p>

索利斯沒出聲,杖子和靴面的敲擊足以表達一切。

“我的另一份禮物只是一條簡單的忠告,”格瑞林繼續(xù)道,“宗會的生活是嚴酷的,且往往短暫。你們中的很多人,也許是全部的人,會在最終試煉來臨前被驅逐。就算通過所有考驗、成為我們的兄弟,你們也要在遙遠的邊境度過一生,與蠻族、惡徒或異端進行無數(shù)戰(zhàn)斗。幸運的人送命,不幸的人殘廢。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著的人可以成為宗將,或是回到這里教導后來者。這是你們的家人為你們安排的人生。雖然聽來像胡扯,但這是一種榮譽,要珍惜,要聽從你們宗師的指導,學會我們能教的一切,永遠忠于信仰。記住這些話,你們就能在宗會里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彼麛傞_肥碩的手掌,又笑了起來,“我能告訴你們的只有這些,小戰(zhàn)士。好了,整好隊,跑步前進。等你們弄丟這些珍貴的禮物,我們很快還會再見?!彼俅胃`笑,肥大的身影消失在庫房深處。在索利斯杖子的驅策下,孩子們向外走去,格瑞林的笑聲一直回蕩著,如影隨形。

這是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段漆成紅色,中段是藍色,下段是綠色。操場上散布著二十來根這樣的柱子,于無聲中見證他們所受的折磨。索利斯要求他們各自站在一根柱子前,用木劍擊打他喊出的顏色。

“綠!紅!綠!藍!紅!藍!紅!綠!綠……”

幾分鐘后,維林的胳膊開始酸痛,但他依然不停揮舞木劍,每一下都竭盡全力。巴庫斯在幾次揮擊后放下胳膊,招來一頓好打,打得他收斂了習慣性的笑容,額頭血跡斑斑。

“紅!紅!藍!綠!紅!藍!藍……”

維林發(fā)覺擊打會反震自己的手臂,除非在接觸柱子的一瞬間調整揮劍角度,讓劍刃劃過柱子,而不是直接砸上去。索利斯走到他身后站定,令他后背發(fā)麻,他已做好了挨揍的準備,可索利斯只是看了一會,自言自語幾句,便去懲罰聽到紅色口令卻砍上藍色的諾塔了?!安婚L眼啊,公子哥!”諾塔的脖子挨了一下,眨眼擠掉眼淚,繼續(xù)跟柱子拼命。

他讓孩子們持續(xù)練習了幾個小時,手杖銳利的擊打聲應和著木劍與柱子的撞擊聲,就像一場二重奏。過了一會兒,他要求他們換手。“宗會的兄弟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戰(zhàn)斗。”他說,“斷一條胳膊也不是懦弱的借口?!?/p>

又過了仿佛沒有盡頭的一個小時之后,他叫停眾人,讓他們列隊,把手里的杖子換成一把木劍,和他們一樣的阿斯萊式樣的直劍,劍柄和柄球加起來有一個半手掌的長度,劍柄周圍有一道弧形的薄鐵護手,用來保護揮劍者的手指。維林對劍有點了解,他家餐廳的壁爐上方掛著父親很多的劍,令這男孩手心發(fā)癢,但從不敢碰。那些劍當然比眼前的木頭玩具更大,劍身至少有一碼長,滿是使用的痕跡。劍鋒依然銳利,但邊緣有不規(guī)則的缺口,緣于鐵匠的磨刀石,為了磨去一把劍在戰(zhàn)場上積攢的累累傷痕。有一把劍始終比其他劍更吸引他的目光,高懸在他遠遠夠不到的高度,劍尖朝下,直指他的鼻頭。這是一把十分質樸的兵刃,和大部分劍一樣屬于阿斯萊式樣,也不像某些劍那樣擁有精美的匠工。劍身沒有修復,雖然打磨得很光潔,但與眾不同的是,每一條刻痕、劃痕和凹痕都留在這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精鋼上。維林不敢問父親,于是向母親打聽,可心頭惶恐依然:他知道,母親恨父親的劍。他在母親的起居室找到了正在看書,也經(jīng)??磿哪赣H。那時,母親得病還不久,憔悴攫占了她的面容,讓維林總是忍不住看得發(fā)怔。見他悄悄走來,她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她喜歡拿自己的書給他看,一邊讓他看書里的插圖,一邊講故事給他聽,都是些關于信仰、關于王國的故事。他坐下來,耐心聽母親講述無信者科爾李斯的故事,此人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來永恒死亡的詛咒。最后,直到母親停頓了有一會兒,他才斗膽詢問:“媽媽,父親為什么不修好那把劍?”

她的視線停在書頁當中,沒有看他。沉默慢慢滋長,他懷疑母親會不會借用父親的做法,干脆不理會他。當他正準備道歉、請求離去時,她開口了:“那是你父親加入國王軍隊之初得到的劍。在疆國初生的那段歲月,他在這把劍的陪伴下歷經(jīng)多年的戰(zhàn)斗。戰(zhàn)火底定,國王封他為疆國之劍,所以你才有維林·艾爾·索納這個名字,而非平凡的維林·索納。劍身的痕跡是你父親走到今日的見證,所以他保留至今?!?/p>

“醒醒,索納!”索利斯的呵斥把他驚回現(xiàn)實,“你先上,老鼠臉?!彼麑P涅斯說,示意這個瘦小的男孩站到他身前幾步遠的地方,“我進攻,你們防守。輪流上,直到有人擋下一擊才算完?!?/p>

說罷,他化成一團模糊的光影,快得眼睛都跟不上。他的劍向前突刺,結結實實地命中凱涅斯的胸口,把他打得四腳朝天,連劍都沒來得及舉。

“可憐蟲奈薩。”索利斯懶得多罵,“下一個,叫什么來著,鄧透斯?!?/p>

鄧透斯有一張尖臉,頭發(fā)細軟,四肢瘦長。他帶著濃重的侖法爾西部口音,是鄉(xiāng)下土話,索利斯很受不了。“你戰(zhàn)斗的能耐和說話差不多。”當他如此作評時,灰色的劍身已經(jīng)撞上鄧透斯的肋骨,疼得他在地上縮成一團?!耙畷鴣?,你是下一個?!?/p>

巴庫斯設法躲過了閃電般的第一下突刺,但他的反擊沒能碰到宗師的劍,于是被一記奔向下盤的橫砍掃翻在地。

很快,又有兩個男孩先后倒地,接下來的諾塔也一樣,雖然他差一點閃過突刺,但索利斯完全不為所動?!澳銈円傻酶駱狱c?!彼D向維林,“輪到你了,索納?!?/p>

維林在索利斯身前站定,等待。索利斯與他視線交會,用冰冷的凝視攫取他的注意力,那雙蒼白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維林沒有思考,只是行動,側身一步,抬起劍,劍身彈開索利斯的突刺,發(fā)出一聲脆響。

維林退后一步,握劍準備防御下一擊。他設法不去在意周遭冰封般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索利斯宗師下一次攻擊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擊無疑會傾注宗師出丑后的憤怒。但沒有攻擊襲來。索利斯宗師只是收起木劍,叫他們收拾好東西,跟他去餐廳。維林隨眾人穿過操場進入庭院,一路上用心盯著宗師,防備突如其來的變故,搜尋杖子即將落到頭頂?shù)恼髡?,但索利斯陰沉的舉止沒有任何變化。維林難以相信宗師會任由此事過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保持警惕,隨時準備迎接這躲不掉的懲罰。

用餐的場面倒是挺讓人吃驚。餐廳里擠滿男孩,人聲嘈雜,全是孩子慣常的胡話和閑話。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齡分,最小的孩子靠門坐,因為那邊風最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宗師的餐桌旁。宗師大約有三十名,個個眼神嚴厲,大多都很沉默,身上掛著許多傷疤,有幾人還露出燒傷所留下的鐵青色疤痕。有個坐在桌子盡頭的宗師不聲不響地嚼著盤子里的面包和奶酪,他的整塊頭皮似乎都被燒焦了。只有格瑞林宗師的臉上喜氣洋洋,笑容開懷,肉球似的手捏著一只雞腿。他不時蹦出兩句俏皮話,其他宗師或無視,或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

索利斯宗師領他們來到門邊的餐桌,叫他們坐下。一些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孩子已經(jīng)就座。他們早來幾周,一直在其他宗師手下受訓。維林發(fā)現(xiàn)有些孩子顯露出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不時推搡、冷笑,令他很是反感。

“你們可以自由交談?!彼骼箤λ麄冋f,“吃東西,別扔。用餐時間有一小時?!彼麖澫卵瑢S林輕聲說:“如果要打架,別打斷骨頭?!闭f罷,他向宗師的餐桌走去。

一盤盤食物把餐桌擺得滿滿當當,有烤雞、餡餅、水果、面包、奶酪,甚至蛋糕。與維林迄今為止所見到的苦修環(huán)境相比,這場盛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見到這么多食物堆在一個地方,上一次是在王宮,而那時候他幾乎不被允許吃任何東西。男孩們默默干坐了一會兒,一來是被桌上山一般的食物驚到了,但主要還是怕羞。在這里,他們畢竟還是生面孔。

“你怎么辦到的?”

維林抬起頭,見身板結實的巴庫斯正隔著糕點堆成的小山跟他說話,那個男孩來自尼塞爾。“什么?”

“你怎么擋住攻擊的?”

其他男孩熱切地看著他,諾塔用餐巾紙輕抹流血的嘴唇,那是索利斯送給他的教訓。維林分不清眾人的眼神是嫉妒還是憤恨?!笆撬难劬Α!彼闷鹚?,往自己餐盤邊的錫制水杯里倒了一點。

“他的眼睛咋了?”鄧透斯問道。他拿了一個圓面包,正掰成小塊往嘴里塞,面包屑隨著他的話不住地往外噴?!澳阆胝f他的眼睛帶黑巫術?”

諾塔笑了,巴庫斯也跟著笑,但其他男孩都被這句話嚇得夠嗆,只有凱涅斯除外。他往餐盤里盛了分量不多的雞肉和土豆,正專注地嚼著,顯然對這場對話毫無興趣。

維林局促地挪挪屁股,不喜歡被人關注的感覺?!八麜醚凵穸ㄗ∧??!彼忉尩溃八⒅憧?,你也盯回去,這就被定住了。當你還在猜測他的盤算時,他已經(jīng)出手了。別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腳和劍?!?/p>

巴庫斯啃了一口蘋果,含混不清地說:“他說得對,我覺得他那時想對我催眠?!?/p>

“啥是催眠?”鄧透斯問道。

“有點像魔法,但只是一種把戲。”巴庫斯答道,“去年的夏令集市上有個耍戲法的男人,可以讓人以為自己是豬。他能讓人趴在地上學豬叫,在大糞里滾來滾去?!?/p>

“怎么辦到的?”

“我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戲。他在人眼前晃動一個小物件,對他們小聲說話,過一會兒,他們就全聽他的了?!?/p>

“你覺得索利斯宗師有這種本事?”葉尼斯問。索利斯說他長得像頭驢。

“信仰在上,誰知道呢?聽說宗會的宗師對黑巫術懂得挺多,特別是第六宗。”巴庫斯抓起一只雞腿,滿足地看了幾眼,咬上一大口,“看來他們也挺會做菜的。讓我們睡稻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讓我們吃好?!?/p>

“是啊?!编囃杆官澩?,“像我叔叔錫姆的狗?!?/p>

一陣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澳闶迨宓墓??”諾塔追問。

鄧透斯點點頭,嘴里塞滿餡餅,嚼得不亦樂乎?!跋?,在咱們西部是最棒的斗犬,給他贏了十場,去年冬天被啃斷了喉嚨。錫姆叔叔可愛這狗了,他有四個娃,三個媽生的,可還是最愛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得也最好。給娃喝粥,給狗吃牛扒。”他咯咯直笑,笑得很冷,“臭老頭子?!?/p>

諾塔沒明白:“侖法爾賤民拿什么喂狗與我們有什么關系?”

“那樣的狗更能打?!本S林說,“吃得好,肌肉會更發(fā)達。所以戰(zhàn)馬都吃上等玉米和燕麥,不會在牧地里放養(yǎng)。”他朝桌上的食物點點頭,“他們讓我們吃得越好,我們就越能打?!彼蛑Z塔的視線,“而且,你不該叫他賤民。在這里,我們都是賤民?!?/p>

諾塔冷眼回視:“你無權以領袖自居,艾爾·索納。就算你是戰(zhàn)爭大臣的兒子……”

“我不是誰的兒子,你也不是。”維林拿起一只圓面包,他的胃開始抱怨了,“今后再也不是。”

眾人猛然墜入沉默,只顧悶頭吃飯。過了一會兒,另一張桌上爆發(fā)了一場爭斗,好一陣拳打腳踢間,餐盤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馬上加入混戰(zhàn),有些孩子在一旁吶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來的座位沒動,有人甚至連頭也沒抬。激烈的斗毆持續(xù)了幾分鐘,直到那個頭皮被燒焦的宗師上前制止。他揮舞一根粗棍,下手極有效率,而且冷酷無情。他檢查身處混戰(zhàn)中心的孩子有沒有受重傷,擦去他們鼻子和嘴上的血跡,叫他們坐回桌旁。有個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兩個男孩扛他去醫(yī)療室。須臾間,餐廳里又恢復喧鬧,孩子們繼續(xù)交頭接耳,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不知道我們以后要打多少仗?!卑蛶焖拐f。

“老多老多的?!编囃杆箲?,“你們都聽見那個胖宗師說啥了?!?/p>

“人們說,戰(zhàn)爭在疆國已經(jīng)成為歷史?!眲P涅斯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他對發(fā)表看法似乎非常謹慎,“也許不會有戰(zhàn)爭讓我們去打。”

“總會有戰(zhàn)爭的?!本S林說。這是他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一句話,實際上,是她和父親爭吵時喊出的一句話。那場爭吵發(fā)生在父親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親得病之前。那個早晨,國王的信使抵達,帶來了封蠟的信函。讀完信,父親開始收拾兵器,命馬夫給他最好的戰(zhàn)馬上鞍具。維林的母親哭出了聲,兩人前往她的起居室,好在維林看不到的地方盡情爭吵。他聽不見父親說的話,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安慰。但母親根本不聽。“回家別上我的床!”她斷喝,“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嘔?!?/p>

父親又說了些什么,依然是撫慰的語調。

“這話你上次說過。再上次也是。”母親答道,“以后你還會說??倳袘?zhàn)爭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哭起來,然后是沉默。父親走出房間,拍拍維林的腦袋,走向等候的戰(zhàn)馬,躍上馬背。經(jīng)過漫長的四個月,父親回家了,維林發(fā)現(xiàn)父母睡到了不同的房間。

用餐后是慣常的宗會儀式。餐桌被清理干凈,男孩們默默地坐著,聽宗老誦讀信仰之文。他的聲音清澈洪亮,填滿整座餐廳。雖然心情灰暗,維林卻覺得宗老的話語有種奇怪的、振奮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親,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堅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漫長時日中也從不動搖。如果她還活著,他會不會被送到這里來?他略一思考,馬上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母親絕不會容許。

誦讀完畢后,宗老讓他們進行個人冥想,感謝逝者的賜福。維林忍著淚,在心中向母親傳達愛意,祈求她為今后的考驗提供指引。

最年幼的孩子承擔最臟最差的雜務,這似乎是宗會的第一會規(guī)。于是,儀式結束后,索利斯把他們領到馬廄,在熏天的臭氣中掏了幾個小時的糞。然后,他們必須用小車把馬糞運到斯蒙提宗師的菜園,倒入肥料堆。他個子非常高,好像沒法說話,雙手被泥土染黑。他用抽風似的手勢加上喉嚨里的古怪音節(jié),來指示他們,以音調的高低表示他們做得對不對。他和索利斯用其他方法溝通,是一種宗師能瞬間理解的復雜手語。菜園在高墻外,面積很大,將近一頃,卷心菜、大頭菜和其他蔬菜排成長列,栽得規(guī)規(guī)整整。他還種了一小片果園,園子用石墻圍起。時值晚冬,他正忙著給果樹修枝,孩子們的雜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枝杈用來生火。

在他們提著裝滿柴火的籃子返回主樓的路上,維林鼓足勇氣,向索利斯宗師提問:“斯蒙提宗師為什么不能說話,宗師大人?”

他準備挨揍,可索利斯的責罰僅止于瞪了他一眼。他們的腳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索利斯低聲說:“羅納人割了他的舌頭?!?/p>

維林不禁發(fā)起抖來。他聽說過羅納人,沒人不知道。父親收藏的劍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對抗羅納人的戰(zhàn)役。那些山里的野人棲息在遙遠的北地,熱衷于劫掠侖法爾一帶的村莊,強暴、偷盜、殺人,以殘暴的行徑為樂。有人叫他們狼人,據(jù)說他們有毛皮和利齒,能生吞敵人的血肉。

“他咋能活下來啊,宗師大人?”鄧透斯過來打聽,“我叔叔塔姆跟羅納人打過,他說羅納人從來不留活口?!?/p>

索利斯射向鄧透斯的目光比瞪維林的時候更嚇人:“他跑了。斯蒙提宗師有勇有謀,為宗會立過汗馬功勞。這事不必再提?!彼还髯映榈街Z塔腿上,“別慢吞吞的,森達爾?!?/p>

干完雜活又是練劍。這一次,索利斯演示了幾個動作,讓他們照學。如果有人出錯,就得繞操場全速奔跑。起先,他們幾乎沒有做對的時候,一直跑個沒完,但最終把成功率提高到五成以上。

天色漸暗,索利斯宣布結束練習,眾人返回餐廳,晚飯是面包和牛奶。幾乎沒人說話,他們都累壞了。巴庫斯開了幾個玩笑,鄧透斯講了一些他某個叔叔的故事,但大家都興致寥寥。餐畢,索利斯逼著他們列隊跑步回房,他們沿著臺階往上跑,氣喘吁吁,筋疲力盡。

“你們在宗會的第一天結束了?!彼麑δ泻冋f,“明早,你們想走就走,這是宗會的規(guī)矩。以后的日子只會越來越苦,好好想清楚?!?/p>

說完,他走了。他們在燭光下喘個不停,思索明天的決定。

“你們說早飯會不會給蛋吃?”鄧透斯一臉好奇。

夜里,維林在草褥里蜷成一團,盡管累成那樣,卻無法入睡。巴庫斯在打鼾,但這不是他睡不著的原因。他的腦袋被這一天里發(fā)生的人生巨變塞滿。父親不要他了,把他推到那扇門前,推進這個滿是毆打、學習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親恨他,見到他會想起亡妻,所以寧可眼不見為凈。他也可以去恨,恨是簡單的,如果母愛不能給他力量,恨可以。忠誠即我們的力量。他對這句話報以無聲的冷笑。忠誠是你的力量,父親。對你的恨將是我的力量。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灑淚。是諾塔,還是鄧透斯,凱涅斯?他無從分辨。啜泣聲與巴庫斯鋸木頭般的鼾聲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凄涼孤獨,一個漠然反復。維林也想哭,想流一流眼淚,縱情于自憐自艾的深淵,可眼淚就是出不來。他無法平靜,恨和怒的狂濤此起彼伏,令心臟隨之猛跳,他簡直懷疑會從肋骨間蹦出來。恐慌讓心跳更快,汗珠掛滿額頭,打濕了他的胸膛。這太可怕了,根本無法忍受,他必須出去,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維林?!?/p>

黑暗中傳來一聲呼喚,清晰而真實,他狂跳的心立刻緩了下來。他挺身坐起,兩眼在房間的暗影間搜尋。他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這聲音是如此熟悉。是母親。是她的靈魂來找他,撫慰他,拯救他。

她沒有再次顯靈。雖然他豎起耳朵守了一個小時,但沒有再傳來任何話語??伤滥且宦暫魡臼钦嬲媲星械?。她來過。

他重新躺回如針扎般令人難受的草褥,終于被疲勞感壓倒。啜泣聲已經(jīng)停止,連巴庫斯的呼嚕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遁入一片無夢無憂的睡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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