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回卜洞溝

腦包灘 作者:蘇文 著


重回卜洞溝

1

深夜,天地漆黑。

遠(yuǎn)處傳來“汪汪”的狗叫聲,不一會兒,叫聲越來越小,又一會兒,叫聲停止了。

突然,有人破門而入,喘著一口粗氣,上氣不接下氣,爬到水甕沿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不知誰人?長嘆一聲。

有人突然闖入黑暗小屋,又是深更半夜,驚怕了爺爺和娘娘,爺爺看不清楚那人,娘娘渾身哆嗦,抖抖顫顫。

那人摸黑找洋火一擦,點亮一盞麻油小燈,火苗閃閃。

爺爺一看,原來是小兒子四旦,“噗”一口吹熄燈苗,一時緩不過神來,輕聲問:“當(dāng)逃兵?你敢點燈?!?/p>

“不怕,不當(dāng)逃兵?!蔽掖笤俅吸c亮麻油小燈,重說一遍:“不當(dāng)逃兵?!蹦锬镆廊活澏?,看清了我大的頭臉眉眼,聲音很輕:“四旦?瘦了?!?/p>

爺爺犯急,十分惱怒:“快說,闖了大禍?”

我大說,請假回家報個平安,太長日子了,也想家。

我大慢慢道來,當(dāng)下不正經(jīng)的小部隊不正經(jīng)的兵,當(dāng)壯丁清閑,兵痞蛋子你掐他,他踢你,瘋打瘋罵,一股邪不壓正的氣候。為什么?小股部隊只防守不打仗,地方兵輪不上打槍擊炮,平時只是練練槍法,三人一條笨槍,缺槍少彈。

爺爺緩過神來,娘娘停止顫抖。

我大接著說,壯丁兵紛紛傳言,都說國民黨正規(guī)大部隊丟盔撂甲,人心惶惶,共產(chǎn)黨部隊挺進(jìn)張家口一帶,猛烈開火一仗,國民黨兵將死亡嚴(yán)重,活的舉手投降。

爺爺再問:“是真是假?快說?!蹦锬锊惶V癡地聽。

“一片傳言,傳言。回家報個平安?!蔽掖缶驼f這些,爺爺不再追問,明白了四旦不是逃兵,小兒子懂事,應(yīng)該報個平安。

我大回家報平安,左鄰右舍誰也不知情,只驚動了他的二哥,見過新娶回來的二嫂,再見過新娶回來的三嫂,三哥不在家,外出學(xué)手藝。

第二天早上,天色蒙蒙亮,我大悄悄地走了。

爺爺和娘娘放心了,看出小兒子長心眼,只要不打仗,就不會出亂子,指定平安無事。

1948年春,倒春寒。

一個冷颼颼的早晨,偽排長向我大招招手,神色詭異:“過來,有事說。”

偽排長低聲透露,國民黨大部隊一塌糊涂,兔子尾巴長不了,共產(chǎn)黨的天下就要到來。排長做了個鬼臉,語出驚人:“給你自由,回家待命,當(dāng)掛號兵?!?/p>

所謂掛號兵,排長解釋為戰(zhàn)事即起,招之即來,平時掛號,回家種地。

排長擠擠眼,說聲“后會有期”,慌忙獨自走向南沙梁,爬上高坡,扔掉一卷鋪蓋,手提一只手榴彈,肩上挎著刀槍。

我大回頭找班長,老遠(yuǎn)看見班長和三個同鄉(xiāng)壯丁一閃沒影,鉆進(jìn)北坡沙蒿叢林。再打聽,最早抓我大的刀條臉和鷹鉤鼻子都不見了,一個失去娘老子的小壯丁說,那兩個龜孫子賊精賊精,頭天深夜就不見鬼影子。

形勢果然不妙。我大斷定國民黨部隊兵敗如山倒,被迫當(dāng)壯丁的日子肯定不復(fù)存在,急忙收拾鋪蓋和亂七八糟,左瞅瞅,右看看,所有的壯丁兵全部走光,只剩他和小壯丁了。

怎么這么呆傻?三根筋挑個榆木腦袋,太遲鈍,死心眼,我大就跑就罵自己,他和小壯丁各奔東西。

2

我大回到敖包彎,不是漆黑深夜,已是第二天陽光燦爛。路口邊,沙柳叢林下臥著兩條黑狗白狗,我大搖搖手,狗就迎上來,我大前面走,狗跟著走,搖著尾巴。

在外時時難,窮家千日好。當(dāng)壯丁的日子完全過去,我大和全家人安心種地,既在家勤耕務(wù)農(nóng),也遠(yuǎn)行“跑青牛犋”。幾年下來,苦日子有所改善,蘇家和所有神府后人一樣,都盼國泰民安,不求富貴,但求溫飽。

我大已經(jīng)27歲,爺爺和娘娘十分著急小兒子的婚事。爺爺打定主意,帶足盤纏,就想重回第二故鄉(xiāng)卜洞溝,為我大引回一個媳婦。

1948年入秋,爺爺路過準(zhǔn)格爾神山,聽到山民傳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爺爺向一個路人打聽,這一帶山民為什么如此爽朗?路人告訴爺爺,共產(chǎn)黨的解放軍來了,解放了準(zhǔn)格爾地,神山一仗,炮火不小,國民黨準(zhǔn)格爾警備司令部兵臨城下,徹底垮臺。

爺爺?shù)弥夥跑姶蛲晟裆揭徽蹋坪剖幨庍M(jìn)駐暖水小鎮(zhèn),土匪躲藏,四處逃竄。

爺爺心想,“三人同行,必有我?guī)煛?,這才路遇一人,就知天下大變,立刻意識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世道將要天翻地覆,陽婆敢從西邊升起。

爺爺繼續(xù)趕路,晝夜不停腳步,走出這溝里,爬上那峁梁,卜洞溝越來越近,夢繞魂牽的故地就在眼前。

終于走近舊居處,觸景生情,加快腳步。爺爺一眼看見,蘇家曾經(jīng)種過的幾垅洋煙被人糟害。再看,熟悉的五畝溝畔下濕地,不知誰家種上了蕎麥,白花凋謝,綠葉變黃,三角籽粒密密麻麻。爺爺心情極好,捏一顆三角蕎麥顆子,拋入口中嚼一嚼,心里一樂,想起這一帶爬山調(diào)兩句唱詞,那就是: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就做營生就想人。

爺爺抬頭,仰望山坡高處,熟悉的山勢盡收眼底,腦畔梁上草木零落,滿山荒蕪。是呀,荒山還是原來的荒山,干石頭還是先前的干石頭,一塊巨石原封不動,鎮(zhèn)坐山腰,好不孤傲。爺爺再不想看山觀石,低頭沉默,輕聲嘆息,這當(dāng)當(dāng),還是窮山餓石頭,罷罷,罷罷罷。

殘陽墜落,天色黃昏,野蟲低吟輕叫,山域隱隱約約。

舊居就在眼前,早年的那一棵野杏樹依然活著,斜歪于灰色蒙蒙的半山腰,隱潛于深邃暮色。

瞬間,爺爺想起當(dāng)年那一幕。

離別卜洞溝頭一天,三只死雀就死在這棵野杏樹下,一風(fēng)吹起三團(tuán)灰白羽毛,一只死雀斜翻肚皮。爺爺想起那一幕,不禁心寒一顫,頓時頭暈?zāi)垦?,眼前一團(tuán)漆黑。

兩孔土窯,曾經(jīng)舊居。

爺爺看見熟悉的土窯小院,不由地輕輕搖頭,勾起了許多破落往事,滿心辛酸,雙眼濕潤。

兩孔土窯,不再封門閉窗,已由一戶陌生山民居住。爺爺問過陌生人家姓氏名誰,送上幾句好言好語,說明土窯的來龍去脈,才解困歇腳。

原本蘇家兩孔土窯,此時此刻,卻缺少了理直氣壯。爺爺心生一種借居感覺,一夜悵然,翻來覆去,想著七長八短,勾起太多太多的酸酸楚楚,悲悲凄凄。

3

夜宿舊居,一夜難眠。

從前的驚愕和可怕,就像發(fā)生在眼前。

大女兒年紀(jì)輕輕,過早不幸離世,那一年,她才20歲。一堆孤墳就躺在山岇那邊,爬上卜洞溝山梁,溜下卜拉峁高坡,就看見一座獨墳孤墓。此時,夜已深暗沉沉,山巒深谷萬籟俱靜,爺爺不禁脫口一聲,你可安好,我的女兒?

這是我的大姑,早年不幸要命的年輕姑媽。

爺爺和娘娘養(yǎng)育了四個女兒,就數(shù)大姑善良,最典范的善眉善眼,不僅順從三從四德,而且長得楚楚動人,圓臉花眼,嘻笑盈盈。

大姑之死,應(yīng)驗了當(dāng)年大姑出嫁時爺爺和娘娘的擔(dān)憂所怕。

那么,死因究竟是什么?

有一天,噩耗從卜拉峁傳到卜洞溝,全家老小又悲又憤,只覺得大姑肯定是不得好死。要么,大姑怎么舍得丟棄她的童稚小兒?小牛兒,當(dāng)年才4歲。

既然不得好死,非得徹查,查個水落石出,還真相于世人。

二姑敢恨敢怒,年歲13的小姑娘,有點野性張狂,天不怕地不怕。二姑火急火燎,第一個急奔卜拉峁,沖進(jìn)土豪崔山老漢深宅大院,放聲哭喊叫罵,誓與崔家宣戰(zhàn)奪理,聲聲理論到底。

崔家一宅老小,恐懼二姑狂怒厲害,連連賠禮道歉,深致對不住善良的蘇家。崔山老漢罵斥兒子崔五十九槍崩貨,一口咬定死因明確無誤,所謂大姑和夫婿吵嘴不和,吞咽一把洋煙而要命。

二姑不信,刨根問底。她豁出去了,高調(diào)憤恨,手指崔山老漢的鼻梁罵:“命是好要的?什么吵嘴不和?現(xiàn)在我和你正吵嘴,你們老小都吃洋煙,死尸一攤,我來理賠。”

崔山老漢一再好言解釋,再次咬定大姑死因確系與公婆毫無牽扯,公婆從來善待兒媳,如若不信,請問左鄰右舍。

“呸!鬼嚼!”二姑不信那一套,又斥:“子不教,父之過,老不死的大錯?!?/p>

大姑死因,鄰居說法各執(zhí)一詞。有人說,只因小兩口吵嘴不和而死。這種說法,有點太簡單,最缺乏的是大姑的死亡方式。

還有人說,崔五十九一貫行兇霸氣,常有喊罵大姑,善待不足,欺人有余,不能抵賴。這種說法,也簡單一點,給人以偏激一面之嫌,同樣缺少大姑離世方式的舉證。

大姑的離世方式,就是一團(tuán)謎。鄰居猜想多種多樣,最值得待查的是兩種說法,鄰居一說,可能上吊要命;二說,可能吞服洋煙過量致死,但誰都不能舉證眼見為實,只有崔家老小最知底細(xì)。

小牛兒稚嫩,完全不必查問,他不知謎團(tuán),只會傻愣。

不論是一說,還是二說,含冤或含恨之死,一條屈死的年輕女鬼,已經(jīng)毫無疑問,這是關(guān)鍵。

二姑大戰(zhàn)崔家深宅大院,引來眾多山民看熱鬧。

山民們指指點點,都說小女子出口厲害,沒有半句胡攪蠻纏,句句吹情說理,給崔家顏色看看,土豪富人才知道什么叫人命關(guān)天。

大姑生前忠實履行為妻之道,為崔五十九留下一條根命。因此,二姑還罵崔山老漢:“你贏了,沒有斷子絕孫,蘇家輸了,姐姐死了。這是兩本賬,各算各的賬?!?/p>

二姑年紀(jì)雖小,卻一展剛烈性格,大肆伸張正義,為捍衛(wèi)姐姐的人格尊嚴(yán),將說理的邏輯常識推向山域巔峰,谷底峭壁陣陣回音。二姑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她那雄辯的力量,足以穿透銅墻鐵壁。

雄辯面前,崔家膽戰(zhàn)心驚,徹底服軟,低頭認(rèn)錯。崔五十九見勢不妙,偷偷溜走。那個家伙,造孽的年輕男人。

爺爺思來想去,總覺得崔山老漢不惡少劣,雖說一方土豪,家富錢多,日子流油,大有綢緞,小有蔥蒜,但平常算得上善待窮人餓民。爺爺如此推理,想必大女兒之死與公爹婆母關(guān)系太小,多有女婿大錯特錯。這個渾蛋小子,該死,理該負(fù)罪償命。

那么,總該有個了斷。是不是?

爺爺心疼4歲的小牛兒,這是爺爺難忍的牽掛,也是大姑留下的唯一根命。爺爺決意放棄公斷和私了,只看小牛兒的面子,勸說二姑停止理論,不再論那個高低長短,口出善良,無奈地道:“說什么都無用,喚不回冤魂。罷了,罷罷!罷罷罷!”

二姑摸摸小牛兒小頭小臉,來了抽肩跺腳,放聲嚎哭。

爺爺鋼筋鐵骨,拒絕崔家財物理賠,領(lǐng)著二姑踢起一溜黃塵,憤憤然,行路。

一樁冤死斗爭,就此停歇。

崔山老漢望去一溜黃塵,渾身哆嗦。

4

卜洞溝一夜,爺爺拿定主意。

第二天,爬山梁,蹚溝水,翻過卜拉峁。

記憶中,卜拉峁這邊有個薛彬老漢“老洋癱”,一臉慈眉善眼,骨子里極端傷天害理,吸毒上癮已經(jīng)一命嗚呼。同年稍晚,薛彬的老妻倪氏因瘟疫傳染也命亡,肯定留有一女,大概到了婚嫁年歲。

爺爺有信心試試運氣,最盼有可能喜從天降,薛家女兒成為小兒子四旦一房媳婦。因此,有目標(biāo)的到處打聽,逢人就問“老洋癱”的女兒下落如何?

爺爺?shù)弥Ρ虻呐畠阂呀?jīng)18歲,卜拉峁人叫她改女子。聽說,改女子秀氣漂亮,端莊大方,兩條長辮垂至腰間,紅頭繩扎著辮梢,走起路來緩緩移步,兩束辮梢一起搖擺,節(jié)奏整齊,呼應(yīng)均勻。

爺爺十分清楚薛彬的底細(xì),也知曉改女子命苦,家史苦難深重。

薛彬的名字順耳好聽,為人表面良善,心靈卻極其低劣,內(nèi)心充滿不顧一切的私欲貪婪。就在他吸洋煙嚴(yán)重上癮之時,賣光最后一棵海紅樹,沒放過最后一棵柳,他將全家人推向苦難深淵,直接導(dǎo)致家破人亡。

可見,薛彬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體面癮君子。

窮家破窩,就好那一口,就是偽皮裝傲,實屬賴癮。他是薛氏家族史上最可惡的男人,公道看他,應(yīng)該是臉皮子最厚的癮皮。

薛彬為了維系他的癮命,誰也拯救不了他的丑惡靈魂,當(dāng)家底子抖凈的時刻,居然不惜出賣13歲的改女子。改女子等于一包洋煙,當(dāng)年,13歲的命運換來薛彬老子的茍延殘喘。那是最殘忍的惡作之罪,造孽的癮皮。

13歲的改女子,薛彬舍得賣給一家溫姓貧窮山民,當(dāng)起了童養(yǎng)媳。賣了改女子不久,父母先后亡命,氣數(shù)將盡。據(jù)說,薛彬要命那一刻,趕緊懷揣一只洋煙盅子,還有一把剃頭小刀。

一只洋煙盅子,只能告訴人們,薛彬至死留戀那一口,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想試一口。

一把剃頭小刀,這說明未曾墮落為“老洋癱”之前,薛彬做過一些正常人的人事。聽說,他經(jīng)常樂意為鄰居們剃頭,也聽說,他還積極維護(hù)山間秩序,努力倡導(dǎo)過窮則思變。

薛彬要命才48歲,他生得良善,死得齷齪。族親們找來一卷枳笈席子,將他卷尸下葬,罵他死不回家的“洋癱”!

那就是,我的一脈血統(tǒng)的姥爺。

爺爺非常同情改女子的命苦。爺爺確認(rèn)了一個事實,改女子一直做著掛名童養(yǎng)媳,整天心猿意馬,不知所措,13歲進(jìn)門就看到溫家的兒子“刮野鬼”走了,不知去向。溫家老小咒罵“刮野鬼”小子死不回家,這幾天,正醞釀著又一出悲劇,很快倒賣改女子。

走得早,不如趕得巧。爺爺出現(xiàn)了,立即阻止溫家出賣改女子,提出明媒正娶,小兒子四旦迎娶為妻。爺爺口若懸河,多費嘴舌,才立竿見影。

溫家答應(yīng)了爺爺?shù)恼埱?,爺爺許諾加倍送上彩禮,并請來兩個保人,立字為據(jù),一錘定音,敲定了這門婚事。

改女子先是無言以對,想了想也是,一下同意嫁給沒見過面的我大。

改女子,就是我媽。

爺爺?shù)弥覌屵€有小妹和小弟,暫時由薛家族親輪流照應(yīng),小弟僅僅6歲,那是我的舅舅,小妹11歲,那是我的小姨,從小缺陷失語,小啞巴。

爺爺流淚了,施之同情心,以禮相待稚男童女,看過小姨和舅舅,咒罵我的姥爺作孽的“洋癱”。

我媽,喜遇明媒正娶,馬上迎娶回達(dá)拉特黃河大南灘,在那遙遠(yuǎn)的敖包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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