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

我所謂“剎那”，指“極短的現(xiàn)在”而言。

在這個題目下面，我想略略說明我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現(xiàn)在人說到人生，總要談它的意義與價值；我覺得這種“談”是沒有意義與價值的。且看古今多少哲人，他們對于人生，都曾試作解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他們“各思以其道易天下”，但是誰肯真?zhèn)€信從呢？——他們只有自慰自驅(qū)罷了！我覺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橫豎是尋不著的；——至少現(xiàn)在的我們是如此——而求生的意志卻是人人都有的。既然求生，當(dāng)然要求好好的生。如何求好好的生，是我們各人“眼前的”最大的問題；而全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卻反是大而無當(dāng)?shù)臇|西，盡可擱在一旁，存而不論。因為要求好好的生，斷不能用總解決的辦法；若用總解決的辦法，便是“好好的”三個字的意義，也盡夠你一生的研究了，而“好好的生”終于不能努力去求的！這不是走入牛角灣里去了么？要求好好的生，須零碎解決，須隨時隨地去體會我生“相當(dāng)?shù)摹币饬x與價值；我們所要體會的是剎那間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的全人生！

著眼于全人生的人，往往忘記了他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他們或以為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于過去；時時回顧著從前的黃金時代，涎垂三尺！而不知他們所回顧的黃金時代，實是傳說的黃金時代！——就是真有黃金時代；區(qū)區(qū)的回顧又豈能將它招回來呢？他們又因為念舊的情懷，往往將自己的過去任情擴大，加以點染，作為回顧的資料，惆悵的因由。這種人將在惆悵，惋惜之中度了一生，永沒有滿足的現(xiàn)在——一剎那也沒有！惆悵惋惜常與彷徨相伴；他們將彷徨一生而無一剎那的成功的安息！這是何等的空虛呀。著眼于全人生的，或以為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于將來；時時等待著將來的奇跡。而將來的奇跡真成了奇跡，永不降臨于籠著手，踮著腳，伸著頸，只知道“等待”的人！他們事事都等待“明天”去做，“今天”卻專作為等待之用；自然的，到了明天，又須等待明天的明天了。這種人到了死的一日，將還留著許許多多明天“要”做的事——只好來生再做了吧！他們以將來自驅(qū)，在徒然的盼望里送了一生，成功的安慰不用說是沒有的，于是也沒有滿足的一剎那！“虛空的虛空”便是他們的運命了！這兩種人的毛病，都在遠(yuǎn)離了現(xiàn)在——尤其是眼前的一剎那。

著眼于現(xiàn)在的人未嘗沒有。自古所謂“及時行樂”，正是此種。但重在行樂，容易流于縱欲；結(jié)果偏向一端，仍不能得著健全的，諧和的發(fā)展——仍不能得著好好的生！況且所謂“及時行樂”，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借此掩蓋悲哀，并非真正在行樂。楊惲說，“及時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明明是不得志時的牢騷語?！坝鲲嬀茣r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明明是哀時事不可為而厭世的話。這都是消極的！消極的行樂，雖屬及時，而意別有所寄；所以便不能認(rèn)真做去，所以便不能體會行樂的一剎那的意義與價值——雖然行樂，不滿足還是依然，甚至變本加厲呢！歐洲的頹廢派，自荒于酒色，以求得剎那間官能的享樂為滿足；在這些時候，他們見著美麗的幻象，認(rèn)識了自己。他們的官能雖較從前人敏銳多多，但心情與縱欲的及時行樂的人正是大同小異。他們覺到現(xiàn)世的苦痛，已至忍無可忍的時候，才用頹廢的方法，以求暫時的遺忘；正如糖面金雞納霜丸一般，面子上一點甜，里面卻到心都是苦呀！友人某君說，頹廢便是慢性的自殺，實能道出這一派的精微處?？傊?，無論行樂派，頹廢派，深淺雖有不同，卻都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他們有意的或無意的企圖“生之毀滅”。這是求生意志的消極的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當(dāng)然不能算是好好的生了。他們面前的滿足安慰他們的力量，決不抵他們背后的不滿足壓迫他們的力量；他們終于不能解脫自己，僅足使自己沉淪得更深而已！他們所認(rèn)識的自己，只是被苦痛壓得變形了的，虛空的自己；決不是充實的生命，決不是的！所以他們雖著眼于現(xiàn)在，而實未體會現(xiàn)在一剎那的生活的真味；他們不曾體會著一剎那的意義與價值，仍只是白辜負(fù)他們的剎那的現(xiàn)在！

我們目下第一不可離開現(xiàn)在，第二還應(yīng)執(zhí)著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深入現(xiàn)在的里面，用兩只手撳牢它，愈牢愈好！已往的人生如何的美好，或如何的乏味而可憎；已往的我生如何的可珍惜，或如何的可厭棄，“現(xiàn)在”都可不必去管它，因為過去的已“過去”了?！鬃迂M不說：“往者不可諫”么？將來的人生與我生，也應(yīng)作如是觀；無論是有望，是無望，是絕望，都還是未來的事，何必空空的操心呢？要曉得“現(xiàn)在”是最容易明白的；“現(xiàn)在”雖不是最好，卻是最可努力的地方，就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古爾孟曾以葡萄喻人生：說早晨還酸，傍晚又太熟了，最可口的是正午時摘下的。這正午的一剎那，是最可愛的一剎那，便是現(xiàn)在。事情已過，追想是無用的；事情未來，預(yù)想也是無用的；只有在事情正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捉它，發(fā)展它，改正它，補充它：使它健全，諧和，成為完滿的一段落，一歷程。歷程的滿足，給我們相當(dāng)?shù)臍g喜。譬如我來此演講，在講的一剎那，我只專心致志地講；決不想及演講以前吃飯，看書等事，也不想及演講以后發(fā)表講稿，毀譽等事。——我說我所愛說的，說一句是一句，都是我心里的話。我說完一句時，心里便輕松了一些，這就是相當(dāng)?shù)目鞓妨?。這種歷程的滿足，便是我所謂“我生相當(dāng)?shù)囊饬x與價值”，便是“我們所能體會的剎那間的人生”。無論您對于全人生有如何的見解，這剎那間的意義與價值總是不可埋沒的。您若說人生如電光泡影，則剎那便是光的一閃，影的一現(xiàn)。這光影雖是暫時的存在，但是有不是無，是實在不是空虛；這一閃一現(xiàn)便是實現(xiàn)，也便是發(fā)展——也便是歷程的滿足。您若說人生是不朽的，剎那的生當(dāng)然也是不朽的。您若說人生向著死之路，那么，未死前的一剎那總是生，總值得好好的體會一番的；何況未死前還有無量數(shù)的剎那呢？您若說人生是無限的，好，剎那也可說是無限的。無論怎樣說，剎那總是有的，總是真的；剎那間好好的生總可以體會的。好了，不要思前想后的了，耽誤了“現(xiàn)在”，又是后來惋惜的資料，向誰去追索呀？你們“正在”做什么，就盡力做什么吧；最好的是-ing，可寶貴的-ing呀！你們要努力滿足“此時此地此我”！——這叫做“三此”，又叫做剎那。

言盡于此，相信我的，不要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不相信的，也不要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

1924年6月1日，《春暉》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