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問 曹雪芹怎么這樣寫美人

曹雪芹那一支筆慣能尺水興波，于方寸之間幻出風(fēng)云滿眼。我們單看試才題對額一節(jié)，賈政在一入園中，翠障之上，寶玉題了“曲徑通幽”，眾人贊嘆，他偏說：“不當(dāng)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痹跒t湘館，賈政先說：“今日任你狂言亂道，先設(shè)議論來，然后方許你做，方才眾人可有使的么？”待到賈寶玉發(fā)了議論，擬了匾額，賈政又說：“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痹谛踊ù?，賈寶玉肆無忌憚地發(fā)表一番議論，賈政竟然氣得喝命“叉出去”?！皠偝鋈ィ趾让貋?，命再題一聯(lián)，若不通一并打嘴?！睂氂耦}了，賈政搖頭道：“更不好?！痹谇叻奸l，寶玉題了“沁芳”二字，賈政搖頭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奔爸琳麄€題聯(lián)過程結(jié)束，寶玉跟到書房，賈政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天，老太太必懸掛著，還不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睂氂襁@才敢出來。整個過程當(dāng)中賈政可說一點兒臉面也沒有給賈寶玉，可是一個舊日大家嚴(yán)父對于兒子的喜愛、贊許、恨鐵不成鋼的無奈等等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可說表露無遺，使賈寶玉的非凡才華在不間斷的呵斥與教訓(xùn)中得到集中展現(xiàn)，我們竟然不知道曹雪芹是怎樣寫出這樣絕妙的文字。如果勉強懸擬，也許可以借用書法術(shù)語，謂之“以欹側(cè)取正勢”，乃二王筆法不傳之秘。

可是事情沒有結(jié)束，賈寶玉剛剛走出院外，就讓跟賈政的小廝們包圍，把他身上所佩之物盡行解去，于是引起林黛玉的氣惱，把一個還未做完的香袋兒拿剪子鉸了。待到寶玉把衣領(lǐng)解開，讓她看她做的香袋佩在里邊，黛玉自悔莽撞，低頭不語。寶玉得理不讓人，把佩的香袋摔給她，黛玉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剪刀又剪，直到賈寶玉搶過香袋，“好妹妹長，好妹妹短賠不是”，這一段公案方才結(jié)束。一個小小香袋，一個小小風(fēng)波，把林黛玉那種目無下塵、小性兒、臉?biāo)岬男郧閷懙眉?xì)膩入微，如在目前。

我們知道，林黛玉是曹雪芹著意刻畫的女主角，是整部書中最為美麗多情的女性，可是曹雪芹上手卻先寫她的這種缺點、毛病，一點兒也不留客氣，這是為什么？從第三回林黛玉出場，到這第十八回，曹雪芹只正面寫了林黛玉四次，幾乎每一次都是寫她的毛病，她的缺點，沒有一句贊美之詞。第三回黛玉入府，只是一般性的介紹，在此且不論。林黛玉第二次出場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送到林黛玉處，“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煊裨倏戳艘豢?，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敝挥眠@樣一筆，就把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寫得淋漓盡致。

第三次是在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寶玉去探視寶釵，沒有一會兒林黛玉也來了，見寶玉在這里，她開口就說：“噯呦，我來的不巧了。”寶釵問這話怎么說。黛玉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睂氣O說更不解這意。黛玉說：“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明面上這是黛玉替寶釵著想，實際上是黛玉見寶玉在寶釵這里，心生妒忌，故意話里話外地刺激寶玉和寶釵。如果說這還不明顯，那么過了一會兒，寶玉要吃冷酒，寶釵說如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豈不受害，于是寶玉“便放下冷的，命人暖來方飲”。這個時候恰好黛玉的小丫頭雪雁來給黛玉送手爐，黛玉問是誰讓送的，雪雁說是紫鵑，于是黛玉說了一番話：“也虧你到聽他說，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傍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信些！”這就是明火執(zhí)仗地向?qū)氂癜l(fā)難，指責(zé)他太聽寶釵的話，卻拿自己的話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那一種拈酸吃醋的小心眼兒表露無遺。

黛玉第四次出場就是在這第十八回誤剪香囊袋了。我們看在這幾回正面描寫當(dāng)中曹雪芹沒有寫林黛玉一點兒好處，而是放筆寫她的尖酸刻薄，拈酸吃醋，酸臉小性兒，可是給人的印象是什么？是滿紙的俏語嬌音，是一個冰雪聰明又美麗多情的少女躍然紙上，使我們不得不驚嘆曹雪芹用筆之高妙難及。在中國古典小說當(dāng)中，能夠這樣用筆的，僅只曹雪芹一人，再無別個。像這種正話反說，反話正說的用筆之法，與前面所說試才題對額中對于賈政的描寫同一機杼，可以謂之“以欹側(cè)取正勢”。如果借用一句俗語，也可以說成“歪打正著”。如果借用傳統(tǒng)繪畫用語，還可以說是“背面傅粉”。在傳統(tǒng)工筆畫中，畫一些花卉尤其是畫侍女面部時，為了突出那一種粉白細(xì)膩的質(zhì)感，除在正面敷粉之外，還要在紙的背面敷上幾層白粉，由背面把物像“托”出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一個人的優(yōu)點大抵相似，毛病卻各個不同，能夠體現(xiàn)人物個性的，恰恰是他的毛病。曹雪芹把這種生活的常態(tài)搬運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就形成了這種獨特的筆法。這是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作很值得借鑒的寶貴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