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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問 “千紅”緣何同“一哭”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三十七問 “千紅”緣何同“一哭”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喝的茶是“千紅一窟(哭)”,飲的酒是“萬艷同杯(悲)”,云霧飄渺中的太虛幻境是普天下女兒眼淚匯聚之處。曹雪芹為什么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他是在告訴我們,他寫這本書是在為女兒說話,說女兒的話,他因之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系統(tǒng)地確立了一個女性話語系統(tǒng)。我們說《紅樓夢》偉大,它的最為偉大之處,就是這種女性話語系統(tǒng)的確立。這是曹雪芹對于中華文學(xué)最為獨特輝煌的貢獻。

中國婦女在政治、經(jīng)濟上素來沒有地位,中國婦女在文學(xué)中也難有自己的聲音,尤其在小說中,婦女的聲音更為微弱。在這一點上小說還比不上戲曲,戲曲中還有《西廂記》《牡丹亭》等同情婦女的作品,小說中卻沒有。我們看一下在《紅樓夢》出現(xiàn)之前被人所稱道的所謂“四大奇書”?!度龂萘x》中讓人記得起來的女性只有一個貂蟬,那不過是政治斗爭的工具,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追求,作者也根本沒做任何描寫。《西游記》中除了一個觀世音算是正面女性形象,其他大抵是女妖精之類?!端疂G》中的女性大部分都是很壞的形象,弄得讓人懷疑施耐庵吃過女人的虧,與女人有仇。比如宋江的小妾閻婆惜,武松的嫂子潘金蓮,楊雄的妻子潘巧云,都是以淫婦的面貌出現(xiàn)。一百單八將中倒是有三個女性,兩個是“母夜叉”和“母大蟲”,只有一個一丈青穆三娘還算不錯,但把她配給了本事稀松卻極其好色的王矮虎,誠心把一朵鮮花往牛糞上插?!督鹌棵贰房偹阏J(rèn)真寫了幾個女性,其中西門慶的妻子吳月娘還算不錯,但是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時,卻對這個人物痛下針砭,認(rèn)為是最為奸險之人。其他主要人物如金(潘金蓮)、瓶(李瓶兒)、梅(春梅)這三個人,如魯迅先生所言,都是“如有狂疾”,違背常理,只能作為某種“類型”來看,難稱“典型”。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讓人尷尬的局面,與作者本人受主流話語系統(tǒng)影響不能自拔有直接關(guān)系。他們筆下的女人是男性眼中的女人,他們評價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男性的標(biāo)準(zhǔn)。在男性話語系統(tǒng)中,女人只是生兒育女的工具,是互相饋送的禮品,是玩物,是放倒敵手的蒙汗藥,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男人死后要女人守節(jié),國家危難要女人和親,女人只有在這種為男性服務(wù)的行為中才能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而這正是對于女人作為一個人的根本價值的慘無人道的摧殘。

如果沒有《紅樓夢》,中國的文學(xué)尤其是小說將是一個缺憾的系統(tǒng),一個不完整的體系。

中國文學(xué)一直是男性話語的天下,男性話語的核心話題是由單一價值取向決定的“輔君報國”,建功立業(yè),是俗世的事功。從屈原的《離騷》開始,中國文學(xué)就圍繞這個單一話題講了兩千余年。中國的男性文人無一能夠逃脫俗世事功這個牢籠,他們圍繞這個主題生發(fā)出許多悲歡喜樂,一直到今天。

在男性話語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女性是沒有聲音的群體,雖然歷史上也有大量的擬閨怨詩存在,但那里面的女性形象都是男人眼中的形象,女人的聲音都是男人的聲音,女人都是作為解語花而被男人垂愛或者憐憫。

在這種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作為女性,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為完全認(rèn)同男性話語,甘心做男人附庸。一為不甘做男人附庸,要與男人爭短長,這實際上還是對于男性話語的認(rèn)同,是要在男性社會中做男人的事業(yè)。即使在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這種對于男性話語的認(rèn)同也占主導(dǎo)地位,如著名的《木蘭辭》,一直被奉為對有出息女性的頌歌,其實也不過說了一個女子做了男人的事情,是在男性話語系統(tǒng)之內(nèi)與男人爭短長。只有曹雪芹把女人當(dāng)作人來看待,當(dāng)作人來塑造。誠然,歷史上確有許多文人對于女性發(fā)出過許多贊美憐憫之詞,但都是從男性的角度從欣賞同情的角度出發(fā),唯有曹雪芹是從女性的角度看女性,以女性的眼睛看生活,以女性的心靈說出女性的語言。當(dāng)他感知那些美麗而凄慘的女性時,會使人感覺他就是在感知自己。

我們看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她與那種以男性為中心的話語系統(tǒng)恰好相反,她對于歷史給定的生存環(huán)境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抗?fàn)?,也沒有完全的認(rèn)同,她只是在現(xiàn)有生存狀態(tài)中給自己開辟出一片精神家園。她對于男性話語的主導(dǎo)話題疏離淡漠,沒有那種建功立業(yè)的欲望,更無意與男人爭短長,因為大多數(shù)男人在她眼里都是“臭男人”。她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愛人去建功立業(yè)。她只是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喃喃獨訴著一個女人真實的喜與愁。長河落日,大漠孤煙與她無緣;金馬黃堂,紆青拖紫亦與她無緣;就是被無數(shù)詩人吟詠的田園風(fēng)光也與她絕少緣分。她的話語核心是愛,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個寶玉,愛情成為生命的存在方式。當(dāng)愛情毀滅,她的生命也告終結(jié)。

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作為一個男兒,卻完全認(rèn)同這種女性話語系統(tǒng),他有一個別號叫作“絳洞花王”,他以女兒的領(lǐng)袖自居。他把那些熱心功名利祿俗世事功的男人稱為“祿蠹”,他公然詆毀那種“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男性生命存在方式。他愛林妹妹是愛她從來不勸他為官作宦,從來不說那種“混賬話”。他對史湘云勸他做些男人的正經(jīng)事情極其反感,公然下了逐客令,還嚴(yán)重聲明,若是林妹妹也說這種“混賬”話,他也和她生分了。他的愛是有原則的。警幻仙姑說他是“意淫”,這“意淫”就是一種普泛的愛,他也是以愛情為生命的存在方式,當(dāng)愛情遭到毀滅,他也毅然離家出走,運離了這個充斥功名利祿的世界。所以清代有人說賈寶玉是一個至毒之人,說他有寶釵那樣的好媳婦,竟然舍得出走,心也太狠毒一些。

賈寶玉與林黛玉的這種與世人迥別的存在方式,就是在今天也未必會被所有人認(rèn)同,我們今天也不提倡每一個人專門為愛情活著,我們總還要做一些別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否定他們的主張,他們的主張在那個時代具有極大的反抗性,也具有極大的破壞性,這實際上是一種對于生命本身的重視。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真正“以人為本”的,是對人性的張揚,對個性的重視,真正具有“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

曹雪芹讓千紅同哭,意在哭出一種女兒的獨特聲音、獨特語言,這哭聲便如孟姜女的哭聲,具有摧破堅城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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