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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問 賈雨村為什么開出一個人名單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十七問 賈雨村為什么開出一個人名單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到賈寶玉種種不近人情之處,言到:“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移了?!辟Z雨村卻罕然厲色說出一篇大道理,說像賈寶玉這種人,是正邪兩賦而來之人,“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緊接著就開出一大列人名單,其中有隱士,有詩人,有書畫家,有音樂家,還有皇帝,有妓女,有俳優(yōu)。他把這些身份地位迥然不同的人一股腦兒弄到一起,說成統(tǒng)一來源,也就是說,出身相同。這就有點兒讓人摸不到頭腦。梁山泊一百單八將,把公子王孫、和尚道士、武將學究、村夫漁父以及偷雞摸狗之徒弄到一起稱兄道弟,還有一個“逼”上梁山的外部原因在里面,可是曹雪芹把這些毫不相干的人弄到一起平起平坐,是什么意思?

我這樣想,曹雪芹先生借賈雨村之口開出這樣一列人名單,意在全書情節(jié)開展之前先給書中人物一個定位,也就是先向讀者交代書中人物總的出身背景。這一列人名單,實際是書中人物的世系表,是一個簡單的家譜。由這一系列人名我們可以看出,這些人是我們中華文化的特殊產(chǎn)物,在世界文化中是一種極其特殊的現(xiàn)象。西方文化中是否有這一類人物?我不敢說絕對沒有。因為在學術(shù)上,說有易,說無難。要說絕對沒有,需對于西方文化有很深入的了解,我不具備這個學力,但僅據(jù)我所看過的西方小說當中,這一類人物就極其罕見,或者根本沒有看到過。

你看開頭一個許由,這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物,唐堯都要把天下讓給他,他不接受,后來又讓他當九州長,他則連聽都不愿聽,跑到穎水之旁洗耳朵。王、謝兩族均為歷史著名之豪門望族,均極風流倜儻,王家善書,謝家善嘯,都達戛戛獨造的地步。至于陳后主等三個皇上,都是著名的亡國之君,但他們的文學、書畫、音樂的造詣都達到了極高水準,且都有與女人的風流故事。還有與人私奔的女子紅拂、卓文君、名妓薛濤,都是艷名遠播的人物。這些人物我們限于篇幅不可能一一說出他們的故事,總之從他們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一種共性,即都是極有個性的人物,他們的出名不是因為文功武略或者惡德穢行,而是他們那一種縱情任性,特立獨行的品質(zhì)。他們既不在仁人君子之列,又不在大兇大惡之列,更不在廣大中間地帶的碌碌庸愚之列。用佛典的說法,不在兩邊,亦不在中間,他們在我們中華人物價值系列中很難定位,是漂移的一群。我們中國歷來以德治國,首重道德,對于人物的評價完全以道德為準繩??墒沁@些人既與正統(tǒng)道德相疏離,又不激烈地反正統(tǒng)道德,既不為非作歹,又邪謬乖僻不近人情,他們超越道德,超越事功。怎樣估定這些人的價值,確實是一件極大的難事。曹雪芹先生在中國歷史上首次用“正邪兩賦”來概括這些人,確實是不刊之論,以至我現(xiàn)在想重新概括介紹他的思想,竟覺無從下手。

賈雨村對于儒家經(jīng)典浸潤很深,但他又是一個亂世奸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傳統(tǒng)道德體系的正負兩極在他的身上統(tǒng)一起來。他能夠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特異之處,又囿于傳統(tǒng)道德的評價方法,不能夠準確定位,只能夠一方面指出這些人的聰明靈秀,一方面指出這些人的邪僻乖謬,至于到底是些什么人,卻也難說清。但是我們可以從他這一篇石破天驚般的議論中窺見曹雪芹先生的深心,他實際提出了一個和傳統(tǒng)道德評價體系截然不同的評價體系,或稱標準,這就是美的標準。

這些人有一個共性,就是美——容貌之美,才藝之美,性情之美,心靈之美。傳統(tǒng)評價體系認為善即是美,曹雪芹卻把善與美區(qū)分開來,美并不一定符合主流話語的善。這種美的表現(xiàn)就是情,真情,一切行為都出自內(nèi)心的真情,而不是外部的道德規(guī)范。美是情的基礎(chǔ),也是情的巔峰,因美生情,因情而美,情達至極點,就達到了一個美的境界,而美的境界正應該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精神境界。

這種評價體系的意義非同小可,它的實質(zhì)是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人的價值的重新估定,從而達到對于傳統(tǒng)道德體系的超越。從根本上講,它是一種萌芽狀態(tài)的嶄新道德體系。傳統(tǒng)道德體系著眼于“應該”與“不應該”,這種新道德體系著眼于“美”還是“不美”。傳統(tǒng)道德體系以家庭倫理為基礎(chǔ),這種新道德體系以個人情感為基礎(chǔ)。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更先進、更具現(xiàn)代性的道德理念。我們的傳統(tǒng)道德確實有許多好東西,這沒有疑義。但是它也有極其明顯惡劣的弊病,就是壓抑人性,泯沒個性,無視人的真實感情。世界思想的發(fā)展有一種很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東西方雖然交通阻隔,但在思想上卻可以同步發(fā)展。比如我們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出了那樣多的偉大思想家,孔子、孟子、老子、莊子等等,中國人能夠說出的話那個時代的人幾乎都說出來了。而在西方的同一時代,也出現(xiàn)了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頂尖的思想家,西方人能說出的話,幾乎也都在那個時代說出來了。西方的文藝復興大家都熟悉,那是一個以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人性的著力肯定、以人道主義為大旗的偉大思想解放運動。而在我們中國的同一時期,也出現(xiàn)了李贄、馮夢龍、湯顯祖、戴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一大批思想家、作家發(fā)動的思想解放運動,其核心思想也是對于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于人性的高度重視,直到《紅樓夢》出現(xiàn),達至頂峰。就在曹雪芹寫作他的《紅樓夢》時,西方以狄德羅、盧梭、伏爾泰等人為突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也正在對封建神權(quán)、政權(quán)發(fā)動猛烈攻擊,他們的旗幟仍然是人道主義。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可以驕傲地說,我們在近代思想的啟蒙方面,比西方一點兒也不落后,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在這一方面的貢獻,怎么評價都不會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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