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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秦娥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2015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憶秦娥

張楚

后來,我對這個長了雙抹香鯨眼睛的人說: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這人是個牛奶商。他的職業(yè)是苦惱的原因之一:送奶時要先跟過磅的胖姑娘睡,然后再跟質(zhì)檢車間的瘦姑娘睡。通常是過完磅就質(zhì)檢,所以說他對睡女人,無論是胖女人還是瘦女人,都相當(dāng)精通?!芭值南矚g在上面,瘦的喜歡在下面,”他皺著眉說,“這不僅關(guān)乎情商,更關(guān)乎智商,我總不能讓她們互通底細(xì)吧?當(dāng)然,我最受不了的是,送奶車的坐墊太硬了。”當(dāng)然,這些不是他苦惱的源頭。他跟一位賣化妝品的女孩好了兩年,他老婆也知道,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后來不知怎了,老婆不打算閉眼了,就跟他離了婚。他想娶化妝品女孩,可女孩說,她并不愛他。他就整日喝爛酒,跟不同的女人睡。他從小喝羊奶長大,體格異于常人,還擅長甜言蜜語。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據(jù)他說睡了九十八個女人,這些女人職業(yè)各異:有米粉店的湘妹子,有超市的收銀員,還有某老板的秘密情人。對于年僅三十歲的他來講,這數(shù)字不算小。他還說,如今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了,換句話,他覺得地球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愛情。當(dāng)“愛情”兩個字從他嘴里蹦出時,他面色陰沉地冷哼一聲,猶如被質(zhì)檢員發(fā)現(xiàn)牛奶里摻了石灰和水。

你講吧,他盯著手機,開始從“陌陌”上勾搭女人。世上已無良家婦女,他說,不過,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故事。


我是在出了檢票口后發(fā)覺老周有些異樣的。老周不停地環(huán)視著四周,仿佛在尋找什么人。鼻涕蟲不停哼唧,她也沒搭理他,如果是往常,她早把鼻涕蟲抱懷里喂奶了。老張也有點不正常,在人群中長頸鹿般扭動著細(xì)脖子。他大抵是中國當(dāng)時最瘦的陸軍軍官,只有八十三斤,很快他就被人流夾裹著沖出了檢票口。他大聲喊叫著老周的名字,不時回頭張看我們,可這一切都無濟于事。老周左手牽著我,右手拽著鼻涕蟲,仍然踮著腳尖左顧右看。后來,我聽到她尖叫一聲,撒了我和鼻涕蟲的手,推搡開她身邊的那個戴前進帽的黑胖子和一個滿臉蝴蝶斑的婦女,從人群中旋風(fēng)般刮了出去。鼻涕蟲開始哇哇亂哭,我就抓了他的小手鉆出人群,跑到老張身邊。老張手里拎著行李和土特產(chǎn)。

這是一九八〇年的北京火車站。

很快,老周就領(lǐng)著個女孩回來了。老張湊過去跟她說話。鼻涕蟲哭得更厲害,我不停用手給他擤鼻涕,再把鼻涕偷偷抹在行人衣服上。鼻涕蟲才不哭了,咯咯地笑。我一直盯著老周和老張,恐怕他們再次跑掉。每當(dāng)我淘氣惹老周生氣,她都惡狠狠地對我說:小冤家!再不聽話就不要你了!所以我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我看到他們?nèi)齻€人不停地說話,中間夾雜著激烈的手勢。后來那個女孩轉(zhuǎn)身就走,被老張一把抻住了她的草綠色軍用書包。她臉憋得通紅,瞪著大眼怒視著老張。老張這才訕訕地撒了手。老周從后脊摑了老張一把,將姑娘抻到一旁繼續(xù)說話。我知道老周是個能干的人,人家都說,老周要是愿意,能把剛咽氣的死人說活。老張躡手躡腳地走到我和鼻涕蟲旁邊,跟我們一起看著她們說話。她們說了多久呢,后來我都有些困乏,拽著老張的手睡著了。

等我睡醒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老張的部隊。我們都坐在部隊的食堂里。桌子上全是好吃的。那個女孩坐在我對面,繃著臉。我想她要是笑起來一定很好看。他們都說,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就是老周,可她比老周好看多了。鼻涕蟲一直啃雞爪,我就使勁吃肉。鼻涕蟲很傻,所以總是這么瘦,都四歲了才只有三十斤??衫现苣敲绰斆?,也不吃東西。她坐在女孩身邊,不時撫摸下女孩的頭發(fā),然后給女孩碗里夾鯽魚夾肘子夾丸子。我聽到老周輕聲細(xì)語地說:妹子,吃點菜吧,坐了這么久的火車。女孩只是“嗯”了聲,筷子連動也沒動。我還聽到老周說:妹子,這種事怎么能強求?千萬不能鉆牛角尖。女孩仍是“嗯”了聲。我想,這個女孩也許是個啞巴。這個啞巴干嗎跟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呢。

那天晚上,鼻涕蟲和老周老張一個屋睡,我跟女孩一個屋睡。睡到半夜我要撒尿,就大聲地喊老周。燈亮了,我看到女孩開了門取尿壺。等我尿完她就熄了燈。我聽到長長的嘆息聲。等我再次醒來,天已蒙蒙亮,我看到那個女孩盤腿坐在床鋪上,呆呆地凝望著屋頂。等開始有鳥叫,她跳下床,扒開窗簾一角,久久地看著窗外。士兵跑早操的聲音不時傳來,那聲音高亢明亮。女孩推開門走了出去,然后我聽到交談的聲音,聲音嘈雜低沉,被“一二三四”的口號聲壓得更為縹緲。我聽到一個戰(zhàn)士中氣十足地爭辯道:連長有吩咐,怕你人生地不熟的,讓我跟著你!女孩退回屋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仍是矗在窗前。

這個女孩跟我們在石景山的八大處住了段時日。前幾天,女孩無論走到哪里,身后都會跟著個姓李的德州士兵。女孩去食堂看大師傅們炒菜,他站在食堂門口;女孩去豬場看剛出生的豬仔,他端著胳膊靠著白楊樹吹口哨;女孩去廁所,他蹲在廁所旁邊偷偷地抽煙、逮螞蟻。有天女孩轉(zhuǎn)過身,死死盯著那個士兵。士兵可能被她看得發(fā)毛,就囁嚅著說:這是領(lǐng)導(dǎo)的命令,你可不能怪我。女孩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士兵的臉就紅了。紅了臉的士兵沒有再說話,繼續(xù)跟在她身后繞著操場走了六圈。

老周那幾天很忙,跟另外幾位軍官家屬一起幫戰(zhàn)士們洗被褥縫衣服,有天閑下來,就問女孩:你想通了沒?女孩不語。老周說:你看,世上的事總是如此,彩云易散琉璃脆,他的心不在你這里,你也沒必要再想他。女孩終于說話了,她的聲音柔軟低沉。她說:他的心還在我這兒。老周說:即便他的心還在你這兒,我媽不同意也沒辦法。你去青島找他,難道會出現(xiàn)奇跡?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是孝子。女孩不吭聲了,低頭摳弄著指甲。老周又說:你在這里再待幾天,想通了就回老家吧。女孩將頭硬硬地扭向一旁,半天都沒正眼看老周。

后來的幾日,老周帶著她、鼻涕蟲和我逛了許多新鮮地方,我們先去的天安門,看到了相片里的毛主席,又去了紀(jì)念館,看了水晶棺里的毛主席。我們還逛了故宮和北海公園。我從來沒去過這么多地方,這個女孩肯定也沒有去過這么多地方。她開始說話了,有時還會忍不住笑。她笑的時候鼻翼兩側(cè)會皺起細(xì)小的淺紋絡(luò),這讓她變得更美了。鼻涕蟲比我還喜歡黏她,不是趴在她背上就是蜷在她的懷里。她也不惱,總是掏出手絹小心著擦鼻涕蟲的鼻屎。老周有時會盯著她的背影看,然后輕聲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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