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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老張· 滇藏公路 ·

練習告別 作者:沫沫


CHAPTER 3 老張· 滇藏公路 ·

那一年去拉薩。在網(wǎng)上尋了一個自駕伙伴,走滇藏。

石家莊男人。

我自己先飛去待了一段時間,裝成當?shù)厝?,等著這個約來的男人出現(xiàn)。為什么要制造這個假象,我自己都解釋不了。大概是為了安全吧,讓任何一個男人都能產(chǎn)生錯覺:一個奔跑在拉薩的女孩子在刻板印象中不該是五大三粗的嗎?塵滿面,黑成炭,八九不離十的大嗓門,爆脾氣,能吃苦,能耐勞,高原大地上干裂的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她如何婀娜,如何性感,如何值當他想入非非?

日后我真的生活在了拉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當初這想法這做法多好笑。

“你幾號來?”我問。

“十號?!?/p>

“有計劃嗎?”

“沒有,但是我有車。”

“一個人?”

“一個人?!?/p>

“再尋兩個吧?!?/p>

“行,拉薩見?!?/p>

我喜歡能簡短對話的人。

第一次見到老張,是在拉薩城中心清真寺外馬路邊,他光頭,戴眼鏡,穿著一身運動裝。那光頭在拉薩的陽光下格外亮眼,明晃晃地出現(xiàn)在一個不算高大的身段頂上,略有些滑稽,透過鏡片看到一雙眼睛,不算大。

這一身打扮太沒有說服力,像足了逃犯,那樣隨意的吊兒郎當?shù)纳駪B(tài)。他是灑脫的,他就這樣把光光的腦袋晾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拉薩城中,晾在熱鬧的集市外。他又是局促的,雙腿站開與肩同寬,雙手插著褲兜,看著輕松不經(jīng)意,我卻隔著大馬路也能看到他雙臂緊張的線條。運動裝松松垮垮,不是什么大名牌,他試圖向我綻開一個笑,卻不幸被眼鏡和反射光擋住了百分之七十的表情。

我朝他揮揮手,他傻呵呵地站著。

“等半天了吧?”

“還行?!彼€是傻呵呵的。

“走吧!”

我扛著箱子往前走,他才恍然醒過來一般,跟在后面,說車在里頭停著呢。我問他還有其他人嗎,他說從石家莊一路開過來,拉了三個姑娘結(jié)果都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明白那三個姑娘的“走”是為什么?是他故意攆走的,還是人家就那么走了。但是從網(wǎng)絡到電話到見上面的這十分鐘,我看到的老張算是溫和的、體面的,甚至有種中年男人所不該有的靦腆。

開上路,我們都沒有說話,車上的氣氛尷尬極了。后來我回想起來此時,覺得老張是厚道的。他打破了僵局。我害怕尷尬,可我多年來訪問過不知道多少人卻仍然不知道如何打破這些尷尬,去開始一些“硬聊”的話題。

“你是攝影師?”

“嗯。”

“我看你一個小姑娘背那么多攝影器材,好厲害?!?/p>

“……”

夸獎令我更尷尬,不知道接什么,我知道在剛才清真寺馬路邊那聲招呼打過之后,老張的眼神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非常完整地對我從上到下的審視。

“這一路你教教我吧,我一直想學學攝影。”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心想也許他真的只是對大相機這樣的東西感興趣,所以在那么幾秒鐘就表現(xiàn)了驚人的眼力。老張心里一定知道我對他的戒備,從我那寫在臉上的語塞和沉默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能不懷疑,我啊,懷疑每個人欺詐,在路上,在城市,仿佛靠著懷疑就能保護自己。這懷疑早于對一個人的認識,早于一件事物的開始。

老張后來說“明白人的快樂就是不懷疑”,他的下一句不用說我都能猜到是什么,“你就懷疑吧,你永遠不快樂?!?/p>

我的快樂非常自我非常隱秘,是寫都寫不出來的,更別說分享了。這是對這個世界最敏感的那部分,我死死藏住的部分,誰都不告訴,它不闊綽,但被我小心呵護。

現(xiàn)實中,作為自由撰稿人和攝影師,我死死盯著錢在工作,不在乎自己即將寫什么,寫出來是什么,刊登在哪里,最后那份成果我連看都不會看,更不會買賬。我只收好我應得的錢,然后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像一個機器一樣奮斗在這一行。

我像賭桌上的賭徒一般,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下一筆稿費發(fā)下來。就這樣,在富庶和赤貧間往返,至少我想到西藏來,我就來了,這多好。

那一段藏路,有一些零碎的特別美麗的記憶,日后想想,像天上的星辰:南咖巴瓦山上溫柔的積雪,雅魯藏布深處最動人的詩與遠方,古老的輪渡,成片的青稞地,賽馬節(jié)上和我們唱歌跳舞吃肉喝酒的藏族人,那些堅韌的朝圣的身影,笑容燦爛的趕羊群回家的娃娃……

老張一路上成了勤奮的攝影師,忙著擺弄著我的相機,對著遠得都看不見的天路上的火車都能按幾十張快門,更別說風里光里搖曳的油菜花。對于美,他一定是比我激動的,他可以爬上我都懶得爬的高坡去拍一張“地平線”都歪了的全景,不厭其煩地站在崖邊上拍一群鳥兒飛呀飛最后沒有一張被我認可,他就是勤奮又樂呵的,我怎么差評他都依然熱情如故地拍。

“唐古拉山就在那里,下車拍嗎?”老張指了指前側(cè)方。

“不下了吧,天氣也不好?!蔽覔u搖頭。

“你作為一個攝影師,天天懶得拍這個懶得拍那個,不對的。”老張說得理直氣壯,好像有那么一點兒道理。于是我隨他下了車,去看遠方的唐古拉。

一開車門拱過來一頭牦牛,老張看我害怕牦牛便擋在了前面,牦牛一動不動近乎呆滯地看著他,看著我,看著我們。有種憨憨的,現(xiàn)在我們稱為“萌萌噠”的傻呵。在大草原上看唐古拉其實很美,延綿起伏鋪著白白的雪,堅硬和柔軟并存,它有很多故事,也被寫進了很多歌里。不一會兒,一位牧民又把那只牦牛帶來我的身旁,我的眼里一定沒有藏住不高興,也沒有藏住害怕。老張又趕來給了十塊錢把那人打發(fā)了。當時的他是那么貼心,那么到位地在我心里樹立了一個安全和偉岸的角色。

后來我喜歡牦牛了,是在兩年后我一個人旅居拉薩時,有個叫央青拉姆的西藏姑娘教我說藏語。牦牛念作“呀”,她就那么讓我跟著她念,她給我講她在波密老家山里與牦牛玩耍的童年,講她的家族生生世世與牦牛共存的宿命,念著念著,我覺得它們和它們的藏文名字一樣溫和可愛,特別是那天我們就坐在藥王山公園廣場上,那巨大的金色牦牛雕塑讓人倍感吉祥,它多有靈性呀!

不過這些,我都沒機會告訴老張了。

回到納木錯那天夜里,是老張和我開始好好聊天的夜里。那天非常冷,我支著腳架拍天上銀河,在等待近三十分鐘的曝光時間里,老張忽然說:

“其實見你的前一天夜里我就在納木錯過的?!?/p>

“嗯?”

“就和那兩個女的。”

“不是有三個?”

“其中一個丟在西寧了?!?/p>

“哦。”

“那天晚上納木錯下大雨,開到已經(jīng)很晚了,她倆堅持要留下來看第二天日出,因為據(jù)說這里日出非常美。”

我轉(zhuǎn)頭看他一眼,表示請他繼續(xù)說。

“她倆說三個人不好住宿,就一夜,大家在車里湊合吧。所以我們就在車里看了一夜的雨,橫豎冷得睡不著,結(jié)果第二天也沒有看到日出,烏云密布的。她倆催促我趕緊開回拉薩,到了拉薩啥也沒說就走了?!崩蠌垞u搖頭。

“你看,咱們今天多幸運,銀河都看到了?!蔽抑浪睦锒喽嗌偕俚奈?,只是不好意思和姑娘說罷了。這樣轉(zhuǎn)移話題,老張大概是喜歡的,他感激地笑笑,似乎很高興地,從懷里掏出一小瓶白酒。畢竟,他把最想說的說了,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安靜地聆聽和不做評論,他是滿意的。

早晨醒來我開始止不住地流鼻血,日后我長居在拉薩,隔三岔五都在流鼻血中醒來,才終于不得不承認,這或許是生理上對高原最直接的反應。進藏多次,阿壩藏區(qū)、甘南藏區(qū)、青海藏區(qū),從未頭暈困頓高燒嘔吐心律不齊,可這流鼻血卻貫穿始終,代替了本該有的所有癥狀。

老張像受驚的少年一般驚愕地看著我,我讀得出他眼里的關(guān)愛,我對他揮揮手,表示不要大驚小怪,他問我想吃什么早餐。我說餃子。其實我當時真忘了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餃子根本就煮不熟,只想著快點兒安撫老張那張受驚的臉。

后來我在拉薩長住的時日,啃著不熟的米飯和餃子都是那么鮮美。人的習慣是可以被長時間無奈的客觀現(xiàn)實更改的,只要人活著,就是什么都可以變的個體。

性別,記憶,情懷,愛。

老張從廁所回來的時候變了一張臉,耷拉著,扭曲著。

“你怎么了?”我第一次關(guān)懷起他。

“我好像高反了。頭好暈。”

“歇著吧,一會兒我來開車?!?/p>

那天我的鼻孔一直用兩坨紙塞著開了一早上車。嘴巴張開呼吸導致我的嘴唇干裂疼痛。

我知道,高原總是這樣。高山反應隨時會來,這次沒有不代表下次沒有,今天沒有不代表明天沒有,它像一場賭局,在和你的心臟你的呼吸交換著輸贏。可能更多的來自心理作用吧。不過老張從來不同意我這個觀點。

那天開出納木錯,我們經(jīng)過了若干無人區(qū)。車載導航搜索不到衛(wèi)星,一直處于死機狀態(tài),手機信號全無。老張在旁邊呼呼大睡。我開進了無人區(qū)。大山越深處景致越漂亮,陽光和彩虹總在轉(zhuǎn)角交替出現(xiàn)。光與影都名聲在外的新都橋,在這個無人區(qū)也顯得遜色太多。老張熟睡的臉從蒼白變紅潤又變蒼白,我不知道他正經(jīng)歷著怎樣的夢境,再美的夢境能有眼前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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